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伊豆的舞孃
伊豆的舞孃

伊豆的舞孃

川端康成

  • 小說園地

    類別
  • 2023-02-05發表
  • 94570

    完全的
© www.ifabook.com

第1章 伊豆的舞孃

伊豆的舞孃 川端康成 12559 2023-02-05
伊豆的舞孃     一   道路漸趨蜿蜒,心想就快到天城嶺了,雨水把濃密的杉樹林染成一片灰白,並以迅雷不及的速度追上了我。   我今年二十歲,頭戴高中學生帽,身穿藏青色的制服,肩上背著書包。此次獨自一人的伊豆之旅,從出發至今已是第四天了。我在修善寺溫泉過了一夜,又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宿,便趿著高木屐登上了天城。沿途重疊的山巒、寧謐的原始林,以及深奧的溪谷之秋都令我陶醉不已,然而,為了心中的一股期待,我不得不急急地趕著路。這個時候,斗大的雨滴開始無情地打在我的身上。登上曲折徒峭的坡道,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天城嶺北口的茶店,頓時放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佇立在入口邊。這是因為盤據多時的希望即將實現了之故。一行旅遊藝人也正在此休憩著。

  一位舞孃注意到了我的疲累,機靈地把自己的座墊翻過來放在我的身旁。   哦!我只應了一聲,就坐了上去。由於爬坡,使我呼吸緊促,再加上事情的突如其來,竟使得謝謝兩字,哽在喉嚨,硬是說不出口。   因為我和舞孃正面對面靠的很近,為了掩飾不安,我趕緊從懷中取出香煙。舞孃也從另一個女人面前,將煙灰缸拉過來給我。我依然默默不語。   舞孃看起來大概十七歲左右。梳著一頭古典大形的髮髻,越發襯托出她那嬌小美麗的瓜子臉。誇張的大髮髻,予人一種稗史中繪製的仕女之感。與舞孃一起的藝人,尚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和兩個年輕的女子,以及一個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館行號的和服短褂,看起來廿五、六歲的男子。   在此,我和舞孃這行人已是第二次見面了。第一次是在我往湯島的途中,與正要前往修善寺的她們,在湯河橋附近會面的。那時候,三個年輕女子中,舞孃正提著大鼓。我頻頻眺望,企圖體會這種旅情。接著在湯島的第二個晚上,她們一行來到旅館,我坐在階梯的中段,一心一意地看著舞孃在玄關的走廊上跳舞。她們那天是在修善寺,今夜是湯島,那麼明天就要南越天城嶺,到湯野溫泉去吧?!若在天城七里的山道,一定可以趕上她們吧?!我基於這個空想的趨使下,便急急地趕著路,而在躲雨的茶店中與其會合。因此,我不由得慌張起來。

  不久,茶店的老嫗將我帶至另一個房間去。房間沒有紙門。往下望是目所不能及那般深邃的山谷。我的皮膚起了疙瘩,牙齒打顫,透心的寒意浸蝕全身。我將寒意告知了端茶進來的老嫗。   先生,您的衣服濕了,到裡邊取暖,順便烘乾衣服吧!說完拉著我的手,帶我到她的起居間去。   那個房間有個很大的火爐,打開紙門後,一股強烈的暖流湧出。我立在門檻猶豫著,因為一位如溺斃般全身蒼白僵硬的老人正盤腿坐在爐邊。黃色混濁的眼珠正注視著我。老人身邊,一堆堆老舊的信和紙袋,宛若一座座小山,幾乎淹沒了他。我正暗忖他是否仍然活著,這使我足足呆立了好一會兒。   不怕您見笑。這是我的老伴,所以不必擔心。雖然看了礙眼,但是因為他不能移動,還請您多多包涵忍耐。

  老嫗斷斷續續的告訴我,她的丈夫因中風,長年全身癱瘓。紙堆便是從各國寄來的中風秘方以及藥袋。老嫗一聽到越嶺來此的旅人提及,或見了新聞廣告,一定毫不遺漏的取討藥方,並託人四處打聽名醫。她把這些秘方和藥袋都妥善保存著,置於身邊,每天看上好幾回,長此以往,就變成一堆堆舊紙山了。   我無言回答老嫗,只是低著頭望著火爐。一輛汽車駛過天城嶺,房屋為之震動了一下。不過是秋天,就如此寒冷,再過些日子,大雪必將山嶺整個覆蓋了,她們為什麼不下山呢?熱氣將我的身體烘出氣來,火強的頭都受不了。老嫗出去和藝人們說話。   是嗎,這就是妳上次帶來的那個孩子嗎?已經長這麼大了!長的可真標緻,連你也變漂亮了,唉!真是女大十八變。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聽見那群藝人要離去的聲音,不禁緊張起來,卻沒有站起來一探究竟的勇氣。她們雖然已習慣旅行,畢竟還是女人家,即使落後一、二公里,還是可以追趕上的。我一面想著,一面蹲在火爐邊著急。當她們的腳步漸去漸遠之後,我的空想消失,開始感到萬分惶急。跑去問送走她們的老嫗。   那些藝人今晚會在哪兒過夜呢?   先生啊!她們這些人,只要有客人的地方,就是落腳處。怎麼會有今晚住哪兒的顧慮呢?   如果老嫗含有輕蔑意味的話,那就讓舞孃今晚在我房裡過夜吧!我不禁心旌搖盪起來。   雨變小了,山峰也漸呈明朗。再十分鐘雨就會停了,心中頓覺篤定多了,然而,還是不能安心的待下去。   老人家,天氣愈來愈冷,請多保重身體。我由衷地對他說著。老人那呆滯黃濁的眼神略微動了一下以示意。

  先生,先生,老嫗叫著追跑出來。   你付了這麼多,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不好意思唷。   老嫗將我的書包搶著不放,不管我怎麼說,堅持要送我一段路。一路上只聽她反覆說著那幾句話,真不好意思,招待不周。我會好好記住您,下次來的時候,一定好好款待,您一定要再來,不要忘記了。   我只給了一枚五十錢的硬幣,竟使得她感激的痛哭流涕。但我只想早些趕上舞孃她們,老嫗蹣跚的步伐,使我焦急萬分,終於來到山嶺的隧道前。   謝謝您。請留步,老公公一個人在家,請快回吧!經我這麼說,老嫗才將書包放開。   進入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打在我的臉上。前方依稀可見往南伊豆的出口。     二   出了隧道後,兩邊是白色柵欄的屏障,山區道路像閃電般崎嶇不平。遠遠地已可模糊的看出舞孃她們一行人。不一會兒,我就趕上了她們。但是,太急促的腳步令我緩不下來,只得裝出冷淡的表情超越她們。走在身前不遠的男人看見了我,停了下來。

  您走得好快呀!天氣好起來了。   我放鬆了心情,跟這男人開始並列步行。男人問了我很多事情。後邊的女人們看我們談話,也移動腳步靠了過來。   男人身後揹著一個大號行李箱。四十多歲的女人則抱著一隻小狗。較大的年輕女人拎著布包,較小的年輕女人則提著一隻大竹箱,幾乎人手一個行李。舞孃背著大鼓和支架。就在我觀察的同時,四十多歲的女人跟我閒聊著。   他是高中生,較大的年輕女人對舞孃說話。我回頭微笑地看著她們。   對吧!我就知道他是個高中生。這個島上常有學生來此遊玩。   這一行人是來自大島的波浮港人。每逢春天便離開本島,四處旅行。天氣愈來愈冷,但冬天的腳步似乎尚遠,所以,她們準備在下田停留十天,再趕往伊東溫泉,然後回大島。我一聽到大島,就有一種詩情畫意的感覺,不覺又望著舞孃那頭烏溜美麗的長髮。我詢問大島的種種。

  有很多學生來游泳唷!舞孃面對同行的人說。   那是夏天吧!我回頭對她說。舞孃慌張的回答:   冬天也她聲音變小了。   冬天?   舞孃望著同行的人笑著。   冬天也可以游泳嗎?我又再問一次,舞孃臉紅了,很認真的輕輕點頭。   這丫頭真是。四十歲的女人笑著說。   到湯野必須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大概走三、四公里才能到達。越過山嶺之後,山景與天空的顏色,令我感覺到南國的風味。我和男人不停地說話,變得親密起來。經過了荻乘和梨本兩個小村莊之後,可以看見屋頂用茅草覆蓋的湯野鎮區建築。我表示願意與她們一同前往下田。他非常高興。   來到湯野木賃宿旅館前,四十歲的女人想和我道別,那個男人說:這學生願意與我們同行聊天。

  這,這旅行是需要同伴,不過像我們這般沒出息的人,太委屈您了。啊!您上來休息吧!四十歲女人面無表情的回答。其他人則吃驚的看著我,似乎很難為情,卻又毫不在意。   我和大家一同把行李搬上旅館的二樓。門和榻榻米都已陳舊不堪了。舞孃從樓下端茶上來,在我面前坐下,害羞臉紅使得雙手發抖,而致茶碗從茶托上滑落,又慌張連忙的拿起置於榻榻米上的毛巾擦拭著茶水。我試圖去幫忙。   啊!這孩子可能情竇初開了,唉呀!唉呀!四十歲的女人皺著眉將手帕丟給她。舞孃拾起後,尷尬的擦著榻榻米。   這句出人意表的話,使我自省著。又想起天城嶺老嫗所說令我沉入空想的話。   這時候,四十歲的女人突然說:   你這件藏青色的學生制服真好看。邊說邊注視著我,這衣料跟民次的一樣,真的,是不是很像?

  她對旁邊的女人說了之後,又看著我。   我故鄉有個上學的孩子,他穿的衣服和你一樣。這料子不便宜,花費大,令人傷腦筋。   上什麼學校呢?   小學五年級。   才小學五年級   他在甲府的學校唸書。我們長年居住在大島,但故鄉是在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時後,男人帶我到另一個溫泉旅館參觀。我原以為會和那行藝人住在一起的。我們走過街道,行經一條石子路,下了一段石階,然後渡過小河流上的橫橋。橋的對面就是溫泉旅館的大庭。   我泡在溫泉中,男人走了進來,對我話了些家常。他說他已廿四歲,妻子曾二度流產,早產的兒子也死了。因為他穿著印有長岡溫泉的短褂,我一直以為他是長岡的人。由他的言談舉止看來,是個頗有知識的人,所以,我想像他是迷戀那位藝人女兒,才拿著行李,跟著這一行藝人來的。

  從溫泉上來,我馬上吃完午飯。早上從湯島八點出來,這時候已快下午三點了。   男人要回去,從庭院抬頭向我打招呼。   這些錢拿去買柿子吃吧!抱歉、失禮了!說著,我把一袋錢丟下去給他。男人拒絕而向前走了一步,所以,錢袋掉在院中,他回步撿了起來。   這不可以。又丟上來給我,順著屋簷滑落到我的手中,我又執意地扔了下去,男人拾起來走了。   傍晚開始,又下起大雨來了。將山巒渲染得一片灰白朦朧,前面的小溪已然混濁,嗒嗒作響。這樣的雨,舞孃她們大概不會到這裡來了。我坐立不安的一再泡在溫泉中。室內幽暗,僅藉由與鄰房中間的一盞燈,透射些亮光。一盞明燈二室兼用。   咚咚咚,激烈的雨聲中,遠遠的依稀聽到一陣鼓響。我推開窗戶,探頭張望。鼓聲似乎近了些。風雨不斷襲擊我。我閉上眼睛,企圖使耳朵聽的清楚些,或許鼓聲會漸漸移到這兒來也說不定。不久,我又聽見三弦的聲音,夾雜女人的尖叫聲以及喧嘩的吵鬧聲。藝人們大概受邀到料理屋表演吧?!二、三個女人的聲音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聽的格外清楚。我正期待她們結束後能打這裡經過。但是,酒宴的氣氛似乎愈臻高漲。偶爾傳來幾聲女人尖叫,好像黑夜裡劃過一聲春雷。我全神貫注的一直坐在窗口邊注視對街的情形。只要聽到鼓聲響起,心中便燃起無限希望。   啊!舞孃還坐在宴席上哩。還坐著打鼓呢!   如果鼓聲停止了,我的心就如同沉落在雨擊的深淵中。   不久,大夥的追逐聲、舞步聲、間或短暫停止的凌亂腳步聲此起彼落。不久又返回寧靜。我睜大了眼睛,企圖透視這黑暗中短暫的寧靜所代表的意思。我煩惱舞孃今晚會被玷污。   關上雨窗後,我的心依然愁苦著。又去泡了溫泉,想要藉水聲泛起的波浪,暫忘一切。雨停了,月亮透出臉來。被雨洗淨後的秋夜,顯得格外明亮。即使我現在偷偷的過去,也於事無補了。二個鐘頭過去了。     三   翌日清晨九時許,那個男人到旅館看我。剛起身的我,隨著他去泡溫泉。晴朗日麗的天氣,把南伊豆襯托的格外迷人,我們在稍漲的溪流旁的浴場下,享受溫暖的日光。我對昨夜惱人的感受向男人提出了含蓄的質疑。   昨晚你們熱鬧到大半夜吧!   呀,你聽到了?   聽到了,但是   這裡的人們,他們都只是老粗,喜歡大聲說話。   他毫不在意地說著,我只好沉默不語。   咦!她們往這溫泉來了。你看還衝著我們在笑。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那是公共浴場。在溫泉的熱氣中,隱約浮現七、八個人裸著體。   突然在幽暗的浴場中跑出一個裸體女人,站在更衣室出口,一副要往河裡跳的姿勢,兩手高舉,大聲地叫喊,一絲不掛地裸著,那就是舞孃。看著她那白皙的胴體,予人清涼之感,我深深的吸了口氣,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真像個孩子!大概是看見了我們,高興的往我們這邊跑來,豎著腳尖挺背上揚的樣子,十足像個孩子。引得我大聲笑,精神也振奮起來。笑聲久久不止。   舞孃一頭濃密的頭髮,看起來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平常的少女裝扮,其實我是看走眼了。   我和男人一起回到房間後不久,較大的那位年輕女人來到旅館庭院看菊花。舞孃則在過橋的中央。四十歲的女人剛從公共浴場出來,看見她們兩個,舞孃聳聳肩,怕挨罵,快步回去了。四十歲女人走到橋邊,笑著說:   歡迎你們來玩!   歡迎你們來玩!大的年輕女人也附和說著就離開了。男人一直坐到傍晚才離去。   當晚,我正和買賣紙類的商人下著圍棋,院中突然傳來陣陣鼓聲。我起身欲探究竟。   賣藝的來了!   無聊,我下這步棋輪到你了。喝,我打這裡!賣紙的商人一邊回答著,一邊全神貫注於棋盤上的勝負。我正慌張不安之中,藝人們已準備打道回府。男人從庭院向我打招呼。   晚安!   我走到走廊向他招手。看到那些藝人在院中收拾東西,我移動到了門邊。在那男人之後,三個女人也陸續向我打招呼。   晚安!女藝人們是跪著向我致禮的。棋盤上已出現不利於我的局面。   這嘛!我無棋可走了,投降了。   輸了嗎?我下的不好啊!勝負尚未分曉嘛!   紙商一眼也不瞧藝人,只是一隻一隻數著棋子數目,更注意的下著棋。女人們將鼓和三弦放在角落旁,也下起了棋子。這時,我把原本該贏的棋輸掉了。紙商說:   再下一盤,再下一盤嘛!強拉我再下一盤,但我只是沒興趣的笑了笑,紙商只好莫可奈何的鬆手走了。   女人們走近了棋盤。   今晚還要到那裡去呢?   今晚還要去嗎?男人看著她們說。   算了。今晚就暫停,讓妳們好好玩吧。   太好了,太好了!   會不會挨罵呢?   去哪都一樣,反正沒有客人了。   於是下棋,一直到了十二時過後。   舞孃回去後,我反覆不能成眠,遂走出了長廊叫著。   賣紙的,賣紙的。   哎呀六十歲的紙商,飛也似地從房間跑出來,勇敢的說。   今晚我們下個通霄,下到天亮吧!   我也充滿了好戰的心情。     四   次日早晨,約好八點離開湯野。我戴上從公共浴場買來的鴨舌帽,將學生帽收到背包裡,沿街道走到木賃旅館與她們會合。因為二樓的紙門未關,我逕自悄悄地走進去,發現她們還在沉睡,又難為情的靠在廊下。   在我腳邊的舞孃,用雙手摀著發紅的臉頰。她和另一個女人睡在一張床。尚殘留昨夜的濃粧。唇和眼尾的脂粉稍脫落了一些。她的睡姿使我胸口激奮。她欠欠身,推出座墊,坐在走廊上。   昨晚真謝謝你!她慎重其事的跟我說著話。使立在一旁的我不知所措。   男人和那較大的年輕女人同床睡在一起。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們二人是夫妻。   很抱歉,本來今天要離開這裡,但是今晚這裡有客人舉行宴會,所以我們準備順延一天。若你堅持今天要走,可以在下田碰面。我們要在甲州屋的旅館住下,一打聽就知道了。四十歲的女人在床上半起身的說。我突然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明天再走吧!我並不知道母親要延遲一天。但路途上有伴也是好的,明天我們再一起走吧!男人說了,四十歲的女人又附加說。   就這樣吧!我們難得有緣相遇,你就委屈答應吧。明天一定走。後天是我們在旅行中夭折的嬰孩,四十九天的忌日,這是個心願,要在下田為他超渡,所以一定要在那天之前趕到下田。此番話說起來有些失禮,但是既然有緣,請您也祭祭他吧!   因此我也決定延後出發。下了樓梯,我一邊等她們起床,一邊在污髒的櫃臺和侍者聊天,男人出來邀我一同散步。從街道稍向南行,有座美麗的橋。靠著欄杆,他又開始聊起了家事。他曾短暫的加入過東京的新派劇團。現在則常常在大島的港口演戲。從她們的行李中,可以找出刀和鞘之類的東西,座墊也類似野臺劇的東西。竹箱中的服裝和茶鍋碗等,也都是平常的演戲道具,他說著說著。   我曾誤了身而致現在的後果,家兄在甲府已成立了不錯的家庭,顯得我格外的不中用。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   哦,是嗎?那個較大的年輕女人是我的妻子,比你小一歲,已經十九了。我們在旅行中,曾二次使早產的嬰兒在一個禮拜就夭折了,她的身體尚未恢復。那四十多歲的女人是我妻子的母親。舞孃是我的妹妹。   不是還有個十四歲的妹妹嗎?   就是她呀!我原本不想讓她加入此行,但,還是有許多苦衷。   然後,他告訴我,他叫榮吉,太太是千代子,妹妹名字是薰,另外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叫百合子,是大島雇用的。榮吉感傷欲泣的臉,一直望著河水。   回來之後,卸下粉粧的舞孃,忘我的逗弄著小狗。我說我想回去了。   歡迎來玩。   但是只有我一個人   可以和哥哥一起來。   我馬上就去。   不久,榮吉來到我的住處。   大家呢?   我母親不准她們過來。   但是,我們下了棋不久,女人們也渡橋過來上了二樓,跟往昔一樣跪在走廊答禮不動。千代子最先站起來。   這是我的房間,請不要客氣,請進。   玩了約一小時後,藝人們就到旅館的浴場去了。她們也請我一道過去,但有三個年輕的女子在,我只好於後隨行。舞孃一個人馬上走了過來。   我替你搓背,快來吧!傳來千代子的聲音。   我沒有去洗澡,和舞孃下著棋。她的棋技相當高。屢賽屢勝,榮吉和其他女人亦紛紛敗陣。連一向棋藝高超的我,也盡了全力。即使無法從容下棋,心情也是愉快的。原本她是遠遠的伸手過來下棋,漸漸忘我的往棋盤靠近。美麗的頭髮觸了我的胸。突然,臉色嬌羞的說:對不起,我要挨罵了。放下棋子,飛也似地跑走了。千代子的母親站在公共浴場的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匆忙地從浴池起身,沒有上二樓就跑回去了。   這天,榮吉從早到傍晚都陪著我在旅館。純樸又親切的旅館老板娘,忠告我說請這種人吃飯太可惜了。   晚上,我到木賃旅館去,舞孃正和母親學著三弦。看到我就停止了。聽了母親的話後,又抱起三弦。聲調稍高的時候,母親就說:   叫你不要落出聲音。   榮吉被請到對面的料理屋二樓,可以看的清楚,但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那是什麼?   那是歌謠。   歌謠,好奇怪呀!   因為是菜販,不知玩什麼花樣。   借宿木賃旅館的有位四十歲的賣鳥商人,推開了門,對那些姑娘高喊要請客。舞孃和百合子一起拿著筷子到鄰室去了,吃他剩下的酒菜。在回屋的途中,那男人趁機摸了舞孃一把。母親馬上怒容滿面的說:   你不要毛手毛腳,她還是個小姑娘。   舞孃叫他叔叔,央求賣鳥的唸《水戶黃門漫遊記》給她聽。但是,賣鳥的人馬上起身走了。因為不敢直接求我繼續唸給她聽,想要母親替她說。我懷著期望,拿出講談書,舞孃果然就靠近來了。當我唸書時,她緊靠著我,碰著我的肩膀,臉上一副非常認真的樣子,眼珠熠熠生輝,目不轉睛地。我想這大概是她讀書的習慣吧!剛才和賣鳥人在一起的表情也是如此。我仔細端詳她,美麗光輝的大眼睛,是她最美之處。雙眼皮不用說也是美的。此外,就是她花一般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花,如她本人一樣。   不久,料理屋的女侍前來接舞孃。她穿好衣服對我說:   馬上就回來,所以請務必等我回來繼續唸給我聽。   出了走廊,突然跪下向我行禮。   我去了就回來。   你絕不可以唱歌,母親說著,舞孃就提著鼓,輕輕的點著頭。母親回頭向我說:   她正在變音時期   舞孃到了料理屋的二樓,就坐下來打鼓。看她的背影,彷彿離我好近。鼓聲使我心跳動的厲害。   擊鼓後,宴會進入了高潮。母親看著我說。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陸續進入宴會中。   一小時後,她們四人一起回來了。   只有這些,舞孃將握在手中的錢交給了母親。我又繼續唸著《水戶黃門漫遊記》。她們又說起在旅途中夭折的孩子,彷彿一生出就像水一般通身透明似的,也沒有哭的力氣,但還持續了一星期的呼吸。   我對她們已不抱任何好奇心,也無輕蔑意味,她們這種旅遊藝人是被人類所遺忘的一群,但我可以體會到她們對我的好意。我決定跟她們到大島的故鄉去。   老爺爺的家很不錯,空間很寬敞,只要老爺爺答應,那兒非常安靜,可以一直住下去,也可以讀書。她們彼此商量了許久,對我這樣說。   還有二棟小房子,山上的那棟非常明亮。   她們又談了許多關於演唱的安排,邀我新年時,能參加她們在波浮港的演出。   她們並不若我原先想像的那樣世故,她們不失鄉下人的味道,凡事看得開。讓我感覺她們是以親手足、內親的感情維繫在一塊的。只有僱用的百合子,在我面前始終很拘束。   過了半夜,我方從木賃旅館出來。女孩們送我出來,舞孃已擺好我的木屐。舞孃從門口探出頭來,眺望著明亮的天空。   啊!月娘姐姐明天就要到下田了,真開心。嬰孩的四十九天忌日,媽媽要為我買梳子。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請和我們一起走吧!   下田港在伊豆相模的溫泉地區,所有流浪的藝人們,都把此地視為旅行中的故鄉,是個令人懷念的地方。     五   藝人們又拿起和越過天城嶺時一樣的行裝。母親手中還是抱著那條溫馴的小狗,我想它已習慣旅途的奔波了吧!走出湯野,又進入了山區。海上的陽光照暖了山腰。我們眺望著朝日的方向。河津川的前方,河津港似乎正明亮的開展著。   那就是大島。   看起來很大,歡迎你來。舞孃說著。   秋天的暖陽與海天相接,夕陽下的海,有如春天的雲霞。從這裡到下田還有五里路。一路上可看到平靜的海面,泛起小小的波濤,千代子正悠閒的唱著歌。   途中有稍稍危險的越山近道,和平坦的本街道,二條路都可以到達。我當然選擇了近路。   這是條落葉堆積到膝深的樹蔭路。走起來相當辛苦,所以我用手推開落葉前進,速度快了些。漸漸的,這一行人被我拋開老遠,只有聲音自樹叢中傳來。舞孃一個人把褲管拉高,正加快步伐跟上我。走到差我一段距離,她就不再縮短間隔了。我回頭和她說話,她只是站著微笑看我,她說話的時候,我以為她會移步到我身旁,但她仍佇足不動。等我前進了她才移動腳步。道路越來越陡,越來越險,舞孃仍保持一定距離,努力尾隨在後。山是沉靜的。後面的人們被我們越拉越遠,連說話聲都聽不見了。   你家在東京嗎?   不是,我只是住在學校的宿舍。   我也知道東京,我曾在花節時去跳舞過。那是很小時候的事,記不得了。   之後,舞孃又不停地發問:   你有沒有父親?以及你到過甲府嗎?之類的問題。又談起到達下田之後的活動,及死去的嬰兒等事。   終於爬到了山頂。舞孃放下鼓,坐帶枯草中,用手帕擦著汗。又停在我的腳邊為我拭去濺在褲管上的泥土。我慌忙後退一步,她跪在地上,小心地擦拭著。放下褲管後,她對站在原地大力喘息的我說:   請坐吧!   坐下來之後飛來了一群小鳥。山林一片寧謐,連小鳥停在樹枝上,枯葉的娑娑聲都聽的清楚。   你為什麼走的這樣快?   舞孃很熱的樣子。我用手指輕敲大鼓,小鳥立刻飛走了。   我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但是,舞孃不久就從落葉雜林中空手而返了。   你在大島時,做些什麼事呢?   舞孃順口說了二、三個女孩的名字,又開始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似乎不是大島而是甲府的話。好像談到她唸到小學二年級的同學們的事。就這樣邊回憶邊說。   過了十分鐘左右,另外三個年輕人方姍姍地上了山頂。母親又再十分鐘後來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在後慢慢的聊天前進。走了一、二公里之後,在前的舞孃走了過來。   這下面有泉水,趕快下來,我等你來喝。   我聽見水聲跑了過來。樹蔭的石縫間湧出了清泉。女人們也全跟了過來。   你們先喝吧。女人先喝會弄髒了水。母親說著。   我用手掌捧著冰涼的水喝。女人們則在旁用手帕擦著汗。   下山之後,來到了下田街道,可以看見嬝嬝的炊煙。我們坐在木堆旁休息。舞孃蹲下來,用粉紅色的梳子梳著小狗的毛。   梳齒不會折斷嗎?母親有些責備的說。   沒關係,我可以在下田買支新的。   我想起從湯野開始,她就將這把梳子插在前髮上,並用它梳著一頭烏黑的秀髮,所以,我認為不可以梳狗的毛。   行路當間,我看見兩旁有很多叢生竹,表示剛好可以做拐杖,我和榮吉先跑去選了兩支。舞孃追過來,拿了一支比自己還高的竹子。   妳要幹什麼?榮吉張惶失措的說,用竹子刺了她一下。   我把這送給他。這是最結實的一支。   不可以。太好的竹子會被認為是偷來的,被人看見了不好,快放回去。   舞孃把竹子放回原處,又走過來。這次選了一支中指粗的竹子給我。然後躺在路旁,氣喘吁吁地等著後面的女人們。   我和榮吉沒有佇足,繼續保持五、六公尺的距離走在前面。   那,可以拔掉做活動的金牙。我突然聽見舞孃的聲音,我回頭看了一下,舞孃和千代子並步走著,母親和百合子則稍走在後。沒有發現我回頭的千代子繼續說著。   說的也是,應該告訴他。   她們正是在談論我。似乎是千代子覺得我的牙齒不整齊,舞孃說可以矯正。評論外表的話,使我有些難為情,便無心再聽她們說什麼了。但我感受到她們的親切。接著舞孃以較小的聲音又繼續說:   他人很好。   當然,他人不錯。   她們毫不忌諱地談論著,將感情毫不保留地表露出來。使我可以真正感到,自己是個不錯的人。抬起頭來望著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山色。眼裡有些微濕。二十歲的我,因為嚴厲反省自我的孤癖個性,為了使憂慮不再侵蝕自己,便決定此趟的伊豆之旅。所以,看見有人覺得自己好,倍覺興奮。眼前的山巒益發明媚,已接近下田的海邊了。我揮舞著拐杖,邊打著秋草。   途中,有許多村莊的入口立著告示。   禁止行乞的旅遊藝人進入。     六   名喚甲州的木賃旅館是在下田的北口,步行不遠就可以看到。我跟著藝人們上了二樓。屋內沒有天花板,坐在面向街道的窗邊,頭上似乎頂著閣樓屋頂。   肩膀痛不痛?母親一再地問舞孃。   手痛不痛?   舞孃模仿打鼓的美妙動作說:   不痛,還可以打,還可以打鼓。   那就好了。   我把大鼓提了起來。   哇,好重!   比你想像中重吧,也比你的書包重。舞孃笑著說。   藝人們正和同宿的人們熱鬧的打著招呼。那些旅客都是些旅遊藝人和江湖藝人。下田港好比候鳥的鳥巢一樣,等待著歸鄉的人。舞孃正和住宿旅館的孩子們玩擲銅板。當我正要走出甲州府時,舞孃先跑到玄關把木屐擺好,說:   請跟我們一起參加活動。又喃喃自語了一會。   中途向無賴漢一般的男子問了路,我和榮吉往叫做前町長主人的旅館去。泡了溫泉後,和榮吉一起吃了有新鮮魚的中飯。   這些錢請為我買些明天做法事的花吧。   說完,榮吉就拿著錢袋回去了。我決定搭明天早上的船回東京。因為旅費快沒了,學校也快開學了,藝人們也該不會強留我吧!   午飯後不到三個小時,我又吃了晚餐,然後一個人渡過下田往北的橋。攀登上了下田富士,眺望港口的風景。回來順道到甲州屋去,藝人們正忙著晚餐。   一起用吧!女人用過的髒筷子,人家會笑話我們的。母親從行李拿出了碗筷,叫百合子去洗。   明天是嬰孩四十九天的忌日,大家要我延後一天好好招待我,我回答學校即將開學,無法再耽擱了。母親又繼續說:   那麼等放寒假的時候,大家再到船上接你。要告訴我們日期唷,我們期待著。到旅館不太方便,還是大家到船上接你吧!   房間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時候,我邀她們一同去看節目。千代子壓著肚子說:我身體不舒服,大概步行太久了。看她臉色蒼白,我不便勉強。百合子馬上緊張的低下頭。舞孃正在樓下和旅館的孩子們玩,看見我,便去央求母親一起和我去看電影,但是她回來,只是以失望的神情為我擺好了木屐。   你可以單獨要求他帶妳去呀!榮吉突然說。但母親始終不答應。為什麼一個人不可以呢?我實在覺得不可思議。走出玄關,舞孃正撫摸著小狗,冷淡的不跟我說話。也沒有勇氣抬起頭看我。   我一個人去看了節目。女弁士正藉著小小的燈光讀著說明。我馬上出了會場回到旅館。我靠在窗臺邊,一直眺望著夜的街景。街道是黑暗的。我感到遠處似乎傳來細微的打鼓聲,不知何時,眼中蘊滿了淚水。     七   出發回去的那天早上,七點用過餐後,榮吉就在巷口呼喚我了。他穿著一襲黑色紋樣的和服,顯然是為送我特地穿的。看不見其他的女人們,我不禁感到有些落寞。榮吉來到我的房間說:   大家都很想來送行。但昨晚太晚睡了,還沒起床。她們都希望你放寒假時能再來。   秋天清晨的冷風蕭瑟。榮吉在途中為我買了四箱敷島和柿子,以及口味兒口中清涼劑。   妹妹的名字叫薰。他笑著對我說。   搭船吃桔子不好,吃些柿子對暈船有效。   這個給你吧!   我摘下鴨舌帽戴在榮吉頭上,從書包取出學生制帽將之撫平,也戴在頭上,彼此開懷的笑了。   走近碼頭時,海邊突然現出舞孃的影子。她蹲在一旁一動也不動,低著頭不語。昨夜的濃粧未卸,令我相當感動。她憤怒的眼神似乎在表示我不告而別的氣憤,又帶著幾分天真的稚氣。榮吉問她:   其他的人會來嗎?   舞孃搖著頭。   大家都還在睡覺嗎?   舞孃點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的時候,我跟舞孃說了許多話,但她只是看著海面,低頭一言也不語。只是對我的話點點頭或搖搖頭罷了。   這時候,有個碼頭工人靠近我。說:   老婆婆,這個人好了。   這位學生,你要到東京去嗎?有件事想麻煩你,請帶這位婆婆到東京好嗎?可憐的老太婆,她們本來到蓮台寺工作,兒子和媳婦卻不幸死於流行性感冒,留下三個孫子。我們大夥商量結果,決定送她回故鄉。她的故鄉在水戶,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請你在靠靈岸島的時候,告訴她乘坐往上野車站的電車,麻煩你了,我們誠懇地拜託你。   無精打采呆立一旁的老婦人,背上還馱著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左右拉著兩個三至五歲的小女孩。骯髒的包袱一角露出了飯糰和梅干。旁邊有五、六個礦工圍著的老嫗,我很爽快的答應了。   那就麻煩你了。   謝謝你,本來我們想送她到水戶,但時間不允許。礦工們異口同聲地說著。   就在此時,乘客陸續上船,船板搖晃的厲害。舞孃仍緊閉著嘴蹲在那兒,我抓住扶繩回頭看她,向她說聲再見,她欲言又止,再次點個頭。船板收回去了。榮吉頻頻揮著我送他的鴨舌帽。離開港口一段距離後,舞孃才揮舞著白色的絲絹。   當輪船駛出下田的海域,伊豆半島的南端也消失於後,我一直趴在欄杆上注視著大島。好像和舞孃她們分別很久了似的。我想起了隨行的老嫗,便走進了船艙,發現很多人圍著她,七嘴八舌地想盡辦法安慰她。我這才安心的到另一個船艙休息。相模灘的波浪很大,使得船身常常左右搖晃著。船員正分送著盥洗盆。我將書包橫枕著。腦裡空無一物,時間也失去了意義。淚水佈滿了我的臉頰,涔在書包上,頰上感到冰冷,又將書包換面欠個身躺了下來。在我旁邊睡著一個少年,是河津工廠主人的兒子,準備上東京入學的。看我戴著東京第一高校的帽子,對我有了好感,而閒聊了起來。   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呢?   沒有,剛剛和友人分離,有些難過。   我非常坦率地說著。被看見哭泣也不在意,我什麼都無所謂了。在滿足中我靜靜的睡著了。   不知航行了多久,海上已呈薄暮,綱代的熱海一片燈火。我有些寒意,肚子也餓了起來。少年打開了竹箱,我忘了那是別人的東西,而抓起海苔捲吃著。一會兒工夫就和他熟絡了起來。我陶醉在親切的大自然美好氣氛中。明天早上要早些帶老嫗到上野車站買往水戶的車票。此刻心中有股踏實的感受,似乎所有事情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艙的燈火熄滅了。船上裝載的生魚腥味強烈的傳來。黑暗中跟那少年依靠在一起,我任憑淚水縱橫。腦子似乎變得和清水一般澄淨了。之後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