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沒有女人的男人

第6章 五 你何以為國賭命?

沒有女人的男人 海明威 6790 2023-02-05
  通道時而艱難時而平坦,但即使在清晨也都是漫天塵埃。下面是種有橡樹和核桃樹的山嶺,遙遠的下方是海,在另一邊則是積雪的山巒。   我們從隘口下來,經過樹木蓊鬱的鄉野。路旁堆著裝木炭的袋子,從樹林中我們可以看到燒炭者的茅屋。這是星期天,從高處的隘道直通而下是起伏不定的山路,我們一路跋涉,經過了矮樹林與村落。   村落外有葡萄園,園地的泥土呈棕黃色,葡萄藤粗大而濃密。房屋是白色的,街上的行人穿著星期天的服裝,在那裡玩木球。靠著房屋的外牆處,有的種植梨樹,梨樹像大燭臺那樣映在牆壁上。梨樹經過噴霧器噴灑過,在牆上留有噴灑物的深綠金屬光澤。村落附近有小的開墾地,那裡也種植葡萄,再往前便是森林。   在史匹茲亞上方距離兩萬公尺的村落裡,廣場上有一群人,一個年輕人提著一隻手提箱,走向一輛汽車,要求我們讓他上車,帶他到史匹茲亞去。

  那邊兩處都已被佔領,我說。我們有部雙座四輪福特汽車。   我只坐到那裡的外邊。   你不會坐得舒服的。   沒有關係,我一定要到史匹茲亞去。   我們可以帶他嗎?我問古伊。   他像是一定要離開這裡,古伊說。那個年輕人從車窗遞進一個包裹。   幫我放好這個,他說。我們把他的手提箱放在車後,放在我們的手提箱上面。他跟大家握手解釋說,對一個法西斯主義者來說,他已習慣不舒服的旅途,他爬上車子左面的踏板,右手臂從開著的車窗,向裡邊緊緊挽住。   你們可以起程了,他說。群眾揮手,他那隻空著的手向他們揮動。   他說什麼?古伊問我。   他說我們可以起程了。   他是個好人嗎?古伊說。

  路沿著河流,河流對岸是山嶺。太陽蒸發了草上的霜,陽光很明亮,空氣很冷,風從窗口吹進來。   你怎麼知道他喜歡攀在車外?古伊向上望著路。他車旁的視線給那位客人阻擋住了。那個年輕人在車旁懸攀著身子,就像船的船首。他把外衣領子向上翻起,而將帽子向下壓低,他的鼻子在風中顯得很冷。   也許他已受夠了,古伊說。那邊是輪胎最顛簸的地方。   如果我們不走了,他會離開的,我說。他不想弄髒他的外衣。   好吧,我也不在意他了,古伊說。除非他要換邊,我們再停車。   樹林過去了,道路離開了河流向上行;汽車的冷卻器愈來愈燙;那個年輕人顯得焦慮不安,疑惑地望著那冒著蒸氣的髒水;引擎在隆隆響著。古伊的兩隻腳在掣動板和油門板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動著,最後縮回放平。引擎牽動的情形停止了,靜止下來後冷卻器裡發出攪拌的大泡沫來。我們停在史匹茲亞與海上方最後的山脊路上。道路急行下轉,很勉強地彎了個圈子。我們的客人當車子轉彎時,身子便向外懸掛著,幾乎將車身上部也懸空傾軋起來。

  你不能叫他不這樣,我對古伊說。他已知道控制自己。   這就是所謂偉大的義大利式理性。   這是最偉大的義大利式理性。   我們繞過一個弧形彎道,輾過濃重的塵土,把灰塵飛揚散落在橄欖樹上。史匹茲亞就沿著海岸展現在眼前。路在鎮外已呈平坦。我們的客人把他的頭伸進車窗裡來。   我要下車了。   停車,我對古伊說。   我們在路邊慢下來。那個年輕人下了車,走到車後,解下他的手提箱。   我在這裡下車,以免你們因讓旅客搭便車而遭到麻煩,他說。我的包裹。   我把他的包裹遞給他。他把手伸到口袋裡去。   我該給你們多少錢?   不要錢。   為什麼不要錢?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說。

  那麼,謝了,那位年輕人說,他不是說謝謝您,或非常感激您,或萬分感激您,他都沒有表達一個人在義大利交一份時間表或答覆問路時禮貌上應有的感謝詞。年輕人表達的只是最不成敬意的謝了。而且當古伊開動汽車時,他在後面投以懷疑的眼光。我向他揮揮手。他很神氣地在那兒沒有任何回報的手勢。我們驅車進入了史匹茲亞。   這就是年輕人在義大利要長途跋涉的樣子,我對古伊說。   嗯,古伊說。他與我們共同越過了兩萬公尺的路程呢。      ★在史匹兹亞用餐   我們進入史匹茲亞,在那兒尋找用餐的地方。街道寬廣,房子高而呈黃色。我們的車子跟著電車進入市中心。房子牆壁上貼著用範本印刷的墨索里尼那暴凸著眼珠的肖像,並附有手寫的萬歲,萬萬歲的文字,還有用黑漆畫的一個雙線的V字形標誌,牆下有油漆滴落的痕跡。另外還有叉道南行通往海港。這天是個陽光明麗的日子,大家都外出去度星期假日。街上鋪的石塊似已洗淨,一塊塊顯露出潮石的塵土,我們靠近砌石邊走,以閃開電車。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點簡單的東西吧,古伊說。   我們在對面兩塊招牌下停下來,我們先站在對街,我買了一份報紙。兩家旅館並列相鄰。站在門口的一個女人向我們其中一個微笑,我們越過街道走進店裡去。   裡面很暗,房間後部有三個年輕的女孩跟一個老婦人坐在桌邊。我們對面,另外一張桌邊坐著一個水手。他坐在那裡既不吃什麼,也沒有喝什麼。再往後是一個穿藍色禮服的青年在桌子上寫東西。他的頭髮梳整得很光亮,衣著入時,臉面光澤照人。   從門口透來光亮,靠窗的地方有蔬菜、水果、牛排、排骨等食物展示著。當我們看菜單的時候,招呼我們的那個女孩把一隻手臂繞著古伊的脖子。一共只有三個女孩,她們輪流到門口去守望。房間後部桌邊的老婦對她說話,而後三個女孩又跟她一起坐著。

  除了到廚房去之外,室內沒有其他的門。廚房那邊的門掛著一塊布幔。為我們點菜的那個女孩從廚房過來,帶著細通心粉。她把細通心粉放在桌子上,還帶來一瓶紅酒,而後在桌邊坐下來。   噢,我對古伊說。你想找個地方簡單吃吃。   這可不簡單,而是相當複雜了。   你說什麼?女孩問。你們是德國人嗎?   德國南方人,我說。德南人是溫文儒雅而可愛的人。   我不瞭解,她說。   這地方在耍什麼花招?古伊問。難道是我叫她把手臂繞在我的脖子上嗎?   當然,我說。墨索里尼已經取消妓院,這是一家餐館。   女孩穿著連衣裙,她身子向前依靠在桌子上,把兩隻手放在胸脯上媚笑著。她一邊笑,一邊很和善的轉身向著我們。那和善的一邊臉像經過了不少滄桑,使得鼻子像塗上熱蠟那麼平滑。但是她的鼻子並非如同蠟質那麼光滑,只是很平滑、很冷、很厚實罷了。

  你喜歡我嗎?她對古伊說。   他非常欣賞你,我說。但是他不會說義大利語。   我會說德語,她說,一邊拍著古伊的頭髮。   用你的家鄉話跟那位女孩講話,古伊。   妳出生在什麼地方?他問那位女孩。   波賽頓。   你會在這裡待一陣嗎?   在這個可愛的史匹茲亞小鎮上?我問。   告訴她我們一定要離開,古伊說。告訴她我們都病得很重,並且我們都沒有錢。   我的朋友是個討厭女人的人,我說。他是個討厭女人的舊式德國人。   告訴他我愛他。   我告訴了他。   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我們要離開這兒,古伊說。那位女孩把另一隻手臂繞著他的脖子。   告訴他,他是我的人,她說。

  我告訴了他。   你不能設法使我們擺脫這兒嗎?   你們在爭吵,那個女孩說。你們不能相互愛護。   我們是德國人,我很驕傲的說。老式的德南人。   告訴他,他是個英俊的男人,那個女孩說。古伊三十五歲,他因為他的長相時常被誤認為是法國的旅行推銷員,而引以為傲。   你是個英俊的男人,我說。   誰說的?古伊問。是你還是她?   是她說的,我只是你們的翻譯員,這不就是你帶我同行的目的?   我很高興是她說的,古伊說。我並不想讓你留在這裡。   我不知道。史匹茲亞是個美麗的地方。   史匹茲亞,那位女孩說。你們是在談論史匹茲亞。   很美的地方,我說。   這是我的國家,她說。史匹茲亞是我的家鄉,義大利是我的國家。

  她說,義大利是她的國家。   告訴她,這只是看起來像她的國家,古伊說。   你要吃什麼餐後點心?我問。   水果,她說。我們有香蕉。   香蕉很好,古伊說。香蕉有皮很好。   啊,他決定吃香蕉,女孩說。她擁抱古伊。   她說什麼?他問,仍然把臉向外轉開去。   因為你要吃香蕉,她很高興。   告訴她我不吃香蕉。   這位先生不吃香蕉。   哦,女孩沮喪地說。他不吃香蕉。   告訴她我每天早晨都洗冷水澡。   我聽不懂,女孩說。   我們對面的那位闊氣的水手沒有移動,這裡沒有一個人注意他。   我們要付帳了,我說。   噢,不,你們要留下來,不要走嘛。   嘿,在桌上寫東西的那個俊秀青年人說。隨便他們去吧。這兩個人沒有什麼價值。

  女孩握著我的手說:你不要留下來?你不叫他留下來?   我們一定要走,我說。我們要到比薩去,如果可能的話,今晚我們要到斐倫茲。我們在那些城市可以消磨這一天。現在還是白天,我們要趕一程。   再多待一會兒才好。   趁白天趕路要緊。   嘿,那個俊秀的年輕人說。不要再跟這兩個人多費唇舌。我跟你們說過,這兩個人一文不值,我是知道的。   給我帳單,我說。她從那個老婦人那兒把帳單帶過來,走回去,坐在桌邊。另外一個女孩從廚房進來,她走過房間,站在門口。   不要管這些傢伙了,那個面孔嚴峻的年輕人以厭煩的語調說。進來吃飯吧,他們不值一文。   我們付了帳單起身。所有的女孩子,以及老婦人和那個俊秀的青年人都一起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那個闊氣的水手雙手抱頭坐著,當我們在吃午餐的時候,都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有個女孩找給我們零錢,那是那個老婦人數給她的,而後又回到她們的桌邊去了。我們在桌上留下小費,然後走出去。當我在車子座位上坐定,要發動車子的時候,有個女孩出來站在門口。我們啟程了,我向她揮手。她站在那裡沒有揮手,只是目送我們離去。      ★雨後   當我們經過吉諾亞郊區時,雨下得很大。我們的車子在電車及貨車後面走得非常慢,泥漿灑向人行道,因此,當行人看到我們時,他們都往門裡邊跑。在吉諾亞郊外工業區桑比亞達倫納,有一條二線道的街面,我們在街道中央行駛,以免把泥漿潑到收工回家的人身上。道路左邊是地中海,一片驚濤駭浪,海風將浪花的濺沫吹打到汽車上來。當我們經過時,朝義大利走向的河床寬廣、多石而乾燥,河堤都是土黃色。棕色的河水染黃了海水,向海中延伸,浪愈來愈稀薄,有清流斷層面,光線射過黃水和浪頭,隨風搖曳,而後海風再掃過路面。   一輛大車子越過我們,風馳電掣地掠起一片泥水,濺在我們車子的擋風玻璃和冷卻器上。自動雨刷把泥水在玻璃板上刷成膠狀的一片。我們停下車來,在西斯萃吃午飯。飯館裡沒有暖氣,我們仍戴著帽子,穿著外衣。經由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車子。車子已是滿身泥漿地停在幾條小船停靠的岸邊,小船是被風浪擠擱在一起。餐館裡你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熱氣。   義大利炒麵味道不錯,義大利酒嚐起來有明礬味道,我們把水滲進去喝。然後服務生帶來牛排和炸馬鈴薯。在餐館的最末端坐著一男一女。男的中年模樣,女的還很年輕,膚色黝黑。在我們吃飯的這段時間,她一直把牙齒露在冷濕的空氣中,男的則望著搖搖頭。他們沒有說話,男的在桌下抓住她的手。她面貌秀麗,但是他們的神色似乎顯得非常哀傷。他們的身邊放著旅行袋。   我們身邊有報紙,我大聲把中國人在上海抗日的消息唸給古伊聽。飯後,他跟服務生離開去找一個空房間。我用一塊布擦擋風玻璃和車燈,以及貼在玻璃上的證明卡。古伊回來了,我們回到外邊停放的汽車上,又啟程了。下車後,服務生帶他越過大路,進入一間舊房子。房子裡的人們顯然有些疑神疑鬼,服務生一直跟著古伊,儼然在監視我們有沒有偷什麼東西。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我不是好欺負的鉛管工人,他們竟以為我想偷什麼東西,古伊說。   我們到達鎮上的岬地,狂風急吹車子,幾乎把車子掀翻掉。   把我們吹到海裡去倒也不錯,古伊說。   嗯,我說。大狂風會把雪萊吹入海中,淹死在這兒某處。   下面就是維亞利吉奧了,古伊說。你還記得我們來這個國家的目的嗎?   記得,我說。但是我們沒有辦到。   我們今晚要離開這裡。   我們如能通過芬提米格里亞,就可以脫身了。   等著瞧吧。我也不喜歡在夜晚駕車走這條海岸線。這時是午後不久,陽光普照,風吹著藍色的海,海浪向沙伏那吹去。岬地前是一片黑色,這裡是藍色的海水與棕色的河水交匯之處。在我們前面出現一大團蒸氣從海岸線向上騰昇。   你還能望見吉諾亞嗎?古伊問。   嗯,看得見。   下一個大岬角會擋住視線。   我們還可以望好一段時間呢,我們仍然可以望見那後面的坡托芬諾岬角。   終於,我們望不見吉諾亞了。當我們出了鎮界,我反身回顧,只見茫茫一片大海,下面海灣是一線停有漁船的海灘,上面山邊是另一個小鎮,然後看到岬角在下方海岸線遠處。   現在吉諾亞不見了,我對古伊說。   噢,已過了那麼久一段時間。   但是我們還不能確定是否已經真的脫身了。   前面有個標誌,指示有S形彎路轉彎和梭弗爾塔匹里柯洛沙地名的字樣。道路沿著岬地成弧形向前展開,風吹著擋風玻璃嘎嘎發響。岬地下方是海邊的平坦地。風吹乾了泥漿,輪子揚起塵土。在平坦的路上,我們面前經過一個騎腳踏車的法西斯黨員,他背上的槍套裡有一把左輪。他騎行在路中央,我們的車子向外拐。當我們經過時,他仰望著我們。前面橫著條鐵路,我們向鐵路駛去的時候,柵門放下來了。   我們在那兒等著,那個騎腳踏車的法西斯黨員趕上來了。火車經過後,古伊發動引擎。   等一等,那個騎腳踏車的在車後大叫。你們的車號很講,字跡看不清楚。   我帶著破布下車。號碼是在午餐時擦拭乾淨的。   你可以把車號唸得出來,我說。   你以為是那樣嗎?   唸嘛。   我沒有辦法唸出來,車號髒了。   我用破布擦拭號碼。   怎麼樣?   罰二十五里拉。   什麼?我說。你可以看清楚號碼的,只是因為道路的關係弄髒了一點。   你不喜歡義大利的道路,是嗎?   路很髒嘛。   那麼,罰五十里拉。他在路上吐了口痰,接著說,你們的車子髒,你們的人也很髒。   好吧,那麼開張罰單給我們,簽上你的名字。   他掏出一本簿子,是雙聯單的收據簿,而且是打孔式的。一聯給受罰者,另一聯是存根。然而並無複寫紙寫上受罰者那一聯的內容。   給我五十里拉。   他用擦不掉的硬鉛筆寫,撕下聯單交給我。我唸著聯單上的內容。   你寫的是二十五里拉嘛。   寫錯了,他說,一邊將二十五里拉改為五十里拉。   哦,你存根的那一聯也應該改為五十里拉呀。   他做出一個義大利式的美妙笑容,然後在存根上寫了一下,而不讓我看見他寫些什麼。   走吧,他說。別讓我再看到你們的號碼牌髒兮兮的。   天黑前我們驅車了兩小時,那天晚上我們投宿在曼桐。這個地方似乎非常可喜,乾淨而美麗。我們又從芬提米格里亞駛往比薩和佛羅倫斯,越過洛瑪格納到里米尼,回轉經過佛里、伊默拉、坡洛格納、巴瑪、匹亞森薩和吉諾亞等地,再回到芬提米格里亞。全部的旅程僅僅十天。自然,在這樣短的旅程中,我們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國家或這個國家的人民所發生的種種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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