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小說園地 沒有女人的男人

第3章 二 在異鄉

沒有女人的男人 海明威 3897 2023-02-05
  秋天,戰爭持續打了一個秋天;然而我們卻不再參加了。米蘭的秋季氣候寒冷,夜晚來得非常早,街燈不久便亮起來了。這時沿街觀望櫥窗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商店門外掛著許多獵物,雪花飛落在狐狸皮毛上,風吹拂著牠們的尾巴。鹿被懸吊在空中,看起來直挺挺、沉甸甸,而肚子則乾癟癟的;小鳥隨風飄蕩,羽毛被吹得倒翻起來了。   這是一個寒冷的秋天,風從高山吹來。   我們每天下午都在醫院裡,通過市區幽暗的街道到醫院裡去,有幾條不同的路線。其中兩條是沿運河而行,只是它們比較遠一些;但無論如何,總得越過運河上的一座橋才能進入醫院。總共有三座橋可以走。一座橋上有個婦人在賣炒栗子。站在她那炭火跟前感到暖烘烘的,栗子裝進衣袋裡以後仍然熱呼呼的。這家醫院十分古老而又十分美觀,你從大門口進來,步行穿過庭園,然後從對面大門口出去。平時葬禮就在這個院子裡舉行。在這座古老醫院的那邊,有一些磚砌的新亭閣,每天下午我們都到那裡相會:大家都很有教養,對自己的傷勢都十分關心,而且都坐在醫療器械上,據說這些器械具有顯著的復健效果。

  醫生來到我坐在上面的那架機器跟前,說:大戰以前你最喜歡做什麼呀?你參加過某種體育活動吧?   我說:是的,足球。   好,他說。你還能踢足球,會比以前踢得更好。   我的膝部不能伸縮,我的小腿從膝蓋直垂到腳踝,一點也看不見腿肚,這機器就像騎三輪車那樣用來使膝蓋彎曲和運動。但是它並沒有彎曲;相反,當機器運轉到打彎的部位時,它突然傾斜了。那個醫生說:以後就可以了。你是個有福氣的青年。你會像足球冠軍那樣重返球場的。   下一台機器上坐著一個少校軍官,他有一隻嬰兒般的小手。當醫生檢查他那隻手的時候,他連連向我使眼色:他的手夾在兩根皮帶之間,皮帶上下跳動而拍打著他那僵硬的手指,他說:我將來也會踢足球吧,上尉醫生?他從前是一個十分出色的擊劍師,是義大利戰前最優秀的擊劍師。

  醫生到他後面的辦公室裡取回一張顯影了一隻手的照片。這隻手在進行機器醫療以前已經萎縮得跟少校的手一樣小了,以後,稍微大了一些。少校用他那隻健康的手拿著照片,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受傷了?他問。   在一次操作中意外受傷的。醫生說。   很有趣,很有趣啊!少校說。當即將照片遞給醫生。   你有信心嗎?   沒有。少校說。   有三個跟我年齡一樣大的男青年,每天也都來這裡。他們三個都是米蘭人,其中一個要作律師,一個想當畫家,另一個則立志從軍。機械治療過後,我們有時一同步行到在斯卡拉劇院旁邊的庫瓦餐館。因為我們一行有四個人,便走近路,穿過共產主義者聚居的地區。由於我們是軍官,人們都憎恨我們;當我們路過一家酒店的時候,裡面常有人高聲叫喊:打倒軍官!另外一個青年偶爾也跟我們一起走路,於是我們便成為五個人了。這個青年當時沒有鼻子,正待整容,所以他的臉上蒙著一塊黑絲手絹。他是從軍校直接到前線去的;當他第一次來前線陣地的時候,不到一小時便受傷了。他們給他整修了面部,他出身自一個非常古老的家庭,非常重視儀容,但他們永遠沒有將他的鼻子修整完好。他後來到南美洲去了,在一家銀行裡工作。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們當中沒有人知道他後來的情形。我們當時只知道戰爭一直在進行著,而我們卻不再參加了。

  我們都有同樣的勛章;只是那個臉上纏有黑絲繃帶的青年沒有,他在前線的時間太短了。那個臉色蒼白、個子高大而一心想當律師的青年,曾經當過阿迪提突擊隊的中尉,他一人就有三枚同樣的勛章,而我們每人只有一枚。他與死亡長年累月地打交道,便不由得習慣於冷眼看人生了。我們都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除了每天下午在醫院聚會之外,便沒有任何東西能將我們聯結在一起了。雖然,當我們走過市裡危險地段到庫瓦去的時候,在黑暗中行進,酒店裡有燈火,從裡面不斷傳出歌聲,有時不得不衝上街心;當人行道上男男女女擁擠不堪的時候,我們只有推撞他們才能邁步向前;我們感覺到某些發生過的事情使我們聯繫在一起了,而這是他們,那些不喜歡我們的人們,所不能理解的。

  我們大家都熟悉庫瓦,這裡富足、溫暖,而且燈光柔和;在某一段時間裡,人聲嘈雜,煙霧瀰漫;女侍者一直不離餐桌左右,牆壁架子上還掛有插圖報紙。庫瓦餐館的女侍者是極其愛國的,而且我發現義大利最愛國的人是餐館裡的女侍者我相信她們現在仍然具有愛國熱忱。   起初,這些青年人對我的勛章十分尊重,問我曾經立了什麼功勞才得的勳章。我把證書拿給他們看。這些證書措辭漂亮,滿紙兄弟情誼和獻身精神:但是,把這些形容詞勾銷,其真正想說的是,他們之所以授予我這些勛章,僅僅因為我是個美國人。從此以後,他們對我的態度便產生了一些變化,儘管我是與他們一起反對外來侵略的朋友。我是他們的朋友,不過,在他們讀過這些嘉獎令之後,我便永遠不再真正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了。我跟他們有了隔閡,因為他們獲取勛章的理由與我的很不一樣。我在戰場上受過傷,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但是我們都知道,其實受傷畢竟是一次意外事件。然而,我從來沒有為這些綬帶感到過羞愧,只是在飲過雞尾酒以後,有時想到自己也曾做過他們為追逐勛章而幹出的種種事情。在夜晚回家的路上,穿過商店皆已關閉和秋風瑟瑟下空蕩蕩的街道,而盡量在路燈下行走的時候,我才認識到我從來沒有幹過這類事情,我極其怕死,夜間一個人躺在床上經常感到死的恐懼,我真不知道我重返前線之後又該如何呢?

  第三個佩戴勛章的軍人有如獵鷹;我對那些從未打過獵的人來說雖然像鷹,卻畢竟不是鷹。他們這三個人比我更明白,於是我們彼此便逐漸疏遠了。然而我與那個到前線第一天便受了傷的青年則一直是好朋友;他現在無從知道他是怎樣受傷的,結果他也不為人所理睬:因為我想他也許不會成為一隻鷹,所以我才喜歡他的。   那個過去曾是武藝高強的擊劍師少校,並不信奉勇敢無畏,在我們進行機械醫療的過程中,他把大部分時間用在糾正我語法的錯誤上。他稱讚過我的義大利語,所以我們一起交談得十分順利。一天,我告訴他,義大利語對我來說是如此容易的一種語言,我對它已不很感興趣了,一切都這麼容易表達。啊,不錯,少校說。嗨,那你為什麼不重視語法呢?於是我們開始學習語法。不久,義大利語對於我又成為一種困難的語言了,我心裡必須先搞清語法關係才敢和他講話。

  少校來醫院總是非常按時。雖然我敢說他不相信器械醫療,但是我知道他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天。有一度我們誰都不相信這些器械,某天,少校說,這全是胡鬧。機器在當時是新玩意兒,拿我們來作試驗。他說,這是一種荒唐的主意,跟別的理論一樣,又是一種理論。我沒有學好語法,他便說我是個令人感到無限恥辱的笨蛋;還說,他不厭其煩地教我學習語法,也真太慢了。他身材矮小,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右手伸進機器裡,眼睛凝視著前面的牆壁,這時皮帶和它裡面的手指上下撲擊著。   如果戰爭能夠結束的話,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問我。你說話要合乎語法!   我要回美國去。   你結婚了吧?   沒有,可是我希望結婚。   那你簡直是個大傻瓜,他說。他像是非常憤怒。男人絕不能結婚。

  為什麼,少校?   不要叫我少校。   男人為什麼不能結婚呢?   男人不能結婚。男人不能結婚,他忿忿地說。他要是明明知道他將來要喪失一切,他就不應當將自己置於這樣的處境。他不應當將自己置於喪失的處境。他應當去追求他不會喪失的東西。他非常氣憤和悲痛地說著;在他講話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   但他為什麼一定會失掉一切呢?   他一定會失掉的,少校說。他默默注視著牆壁。然後,他低頭望著機器,將那隻小手猛地從皮帶間抽出,並用它狠狠地抽打他的大腿。他一定會失掉的,他幾乎大聲叫喊起來。不要跟我爭論!他招呼那個操縱機器的護理人員。過來,把這該死的東西關掉。   他到另外一間屋子裡進行輕微的治療和按摩去了。不久,我聽他問醫生能不能用一下他的電話,同時把門關上。當他重回到這個房間裡的時候,我正坐在另外一台機器上。他披著斗篷,戴著帽子,一直來到我機器跟前,把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

  很對不起,他說,同時用他那隻好手拍我的肩頭。我不是無理取鬧。我妻子剛剛去世。請務必原諒我。   啊我說,為他感到悲傷。我也很難過。   他站在那裡,咬著下嘴唇。這太難了,他說。我也很難控制自己。   他的目光一直掠過我,投向窗外。然後,他開始哭了。我的確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抽噎著說。當即放聲哭了起來,仰著頭,眼睛視若無睹地觀望著;他神態威嚴,不失軍人氣概;他緊咬雙唇,兩頰掛著淚花,從機器旁邊走過,到門外去了。   醫生對我說,少校的妻子死於肺炎;她十分年輕,直到他確知殘廢而脫離戰爭以後,他們才結婚。她只病了三、五天,可是誰也想不到她會死。這天之後,少校有三天沒有到醫院。以後又跟往常一樣按時來了,軍服上戴著黑袖章。當他回到醫院的時候,牆壁上掛著鑲有鏡框的大幅照片,說明各種創傷在機器醫療前後的情形。在少校使用的器械前,是病情跟他一樣而完全恢復原狀的三張以手為顯影內容的照片。我不知道醫生是從哪裡把它們弄來的。我一直認為我們是第一次使用這些器械。少校的眼睛只盯著窗外,所以這些照片對他沒有產生多大影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