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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尋歡作樂 毛姆 5579 2023-02-05
  要不是純粹出於好心,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德里菲爾德夫婦那麼關心我。我那時是一個頭腦遲鈍的孩子,不大愛說話;如果我有什麼地方使特德.德里菲爾德覺得有趣,那一定也是不自覺的。也許他覺得我那種優越的樣子很好玩兒。我以為自己是放下架子才和沃爾夫小姐管家的兒子交往的,他不過是我叔叔所謂的廉價文人。有一次,我也許帶著一絲傲慢自大的神氣向他借一本他寫的書看看,他說我不會感興趣的。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也就沒再堅持。自從我叔叔那次同意我和德里菲爾德夫婦一起外出以後,他就沒有再反對我和他們來往。有時我們一起去乘船遊玩;有時我們到某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德里菲爾德畫上一些水彩。我不知道那時候英國的氣候是否比現在好,還是那只是我少年時代的幻覺,不過我好像記得,那年整個夏天,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從不間斷。我開始對這片丘陵起伏、物產豐富、景色優美的地區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眷戀之情。我們騎車走得很遠,到一個個教堂去摹拓那些碑刻,有些碑上是穿盔戴甲的騎士,有些是穿著僵硬的用鯨骨箍撐大的裙子的貴婦。特德.德里菲爾德對這種純真的愛好的熱情感染了我,我也滿懷激情地拓起來。我很得意地把我這樣辛勤勞動的成果拿給我叔叔看;我猜他大概認為,不管我交遊的是什麼人,只要我老在教堂裡忙活,那就不會受到什麼危害。我們摹拓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總留在教堂院子裡。她既不看書,也不做針線活,就在院子裡閒蕩。她好像能夠長時間地什麼事都不幹,卻一點不感到無聊。有時候,我走到院子裡去和她一起在草地上坐一會兒。我們閒聊著我的學校,我學校裡的朋友,我的老師,閒聊著黑馬廄鎮上的人,有時什麼都不聊。她稱我阿申登先生,我很高興。大概她是第一個這麼稱呼我的人,這使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我很討厭人家管我叫威利少爺。我覺得不管對誰,這都是個可笑的稱呼。其實我對自己的姓和名都不喜歡;我花很多時間,想要想出別的更適合我的姓名。我喜歡的姓名是羅德里克.雷文斯沃思。我在好多張紙上用相稱的剛勁有力的筆法簽滿了這個姓名的簽名。我覺得盧多維克.蒙哥馬利這個姓名也不錯。

  我總忘不了瑪麗安告訴我的關於德里菲爾德太太的那些事。雖然從理論上講,我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也能一點都不轉彎抹角地把個中情形講出來,但是其實我並不真的明白。我覺得這種事實在相當令人作嘔,我也並不怎麼相信真是那麼回事。就說地球吧,我曉得地球是圓的,可是我又很清楚它其實是平的。德里菲爾德太太看上去那麼坦率,她的笑聲那麼爽朗、純真,她的舉止顯得那麼富有朝氣,天真爛漫,所以我無法想像她會去和水手勾搭,特別是會和喬治勳爵那樣粗俗討厭的人混在一起。她一點兒不像我在小說裡看到過的那種壞女人。當然我知道她算不上舉止端莊,她說話帶有黑馬廄鎮的口音,時常會把字首的h音漏掉,有時她說話中的語法錯誤使我非常吃驚,但儘管如此,我還是禁不住喜歡她。我得出結論,認為瑪麗安講給我聽的那些事都是一派胡言。

  有一天,我偶然向她提起瑪麗安是我們家的廚娘。   她說她在黑麥巷曾經住在你家隔壁。我又補上一句,滿心以為德里菲爾德太太會說她從來沒聽說過瑪麗安這麼個人。   可是聽了我的話她竟然笑了,她的藍眼睛閃閃發亮。   是的。她過去常帶我去主日學校。她還經常費勁地要我不要說話。我聽說她去牧師公館幹活了。真想不到她還在那兒!我好多年沒有看見她了。我很想見見她,和她談談從前的日子。請代我向她問好,好嗎?請她哪天晚上得空就到我那兒去,我請她喝茶。   她的這番話使我傻了眼。不管怎麼說,德里菲爾德夫婦如今住在一幢房子裡,而且正談論著要把房子買下,他們還雇了一名幹雜活的佣人。他們請瑪麗安去喝茶是很不成體統的,也會使我感到怪難堪的。他們好像一點不懂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根本不可以做。他們經常當著我的面談起他們過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這總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本以為這些事他們做夢也不會提起。我並不清楚當時我周圍的那些人為了擺出一副比他們的實際情形闊綽或富有氣派的架勢都有一些虛浮不實,現在回想起來,我感到他們的生活確實充滿了弄虛作假的表現。他們生活在一個體面的假面具後面。你絕不會看到他們只穿著襯衫,兩隻腳擱在桌子上。那些有身分的女子都穿著午後穿的衣衫直到下午才露面;她們私下裡卻過著精打細算的節儉的生活,你不可能隨意前去拜訪她們,吃上一頓便飯,而當她們正式宴請客人的時候,飯桌上卻總擺滿了菜餚。即使他們哪個人家裡遭到什麼災難,他們也總把頭抬得高高的,顯得滿不在乎。要是他們中的哪個人的兒子娶了一個女戲子,他們也絕口不提這件晦氣的事。街坊鄰舍雖然在背後議論說這樁婚事實在丟人,但是在受到這樁婚事困擾的人面前卻十分小心地連戲院都不提起。我們誰都知道買下三山牆大宅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太太跟商界有些關係,可是不論是她還是少校對這個不光彩的祕密都從來不露一點口風。我們雖然在背後譏笑他們,但是當著他們的面,我們總客客氣氣,連陶器都不提起(這是格林考特太太充足收入的來源)。我們還常聽說這樣的事,發怒的父親取消了兒子的繼承權,或者叫他閨女(她像我的母親那樣嫁了一個律師)再也不准踏進家門。對於所有這類事情我已習以為常,覺得是理所當然的。因而聽到特德.德里菲爾德好像提起世上最普通的一件事似的談起他在霍爾本街的一家飯館裡當過侍者,我確實大吃一驚。我知道他曾經離家出走,去海上當水手,那是很浪漫的;我好歹在不少小說中看到小夥子們常這麼幹,他們經過許多驚心動魄的冒險經歷,最後娶了一個擁有大筆財產的伯爵女兒。可是特德.德里菲爾德卻不是這樣,他後來在梅德斯通趕過出租馬車,在伯明翰的一個售票處當過售票員。有一次,我們騎車經過鐵路徽章酒店,德里菲爾德太太相當隨便地提到她曾經在這個酒店裡工作過三年,好像那是不論誰都可能會幹的工作。

  那是我幹第一個活的地方,她說,後來我就到哈佛沙姆的羽毛酒店去了,一直到我結婚才離開那兒。   她笑起來,仿佛回想起這些事心裡很愉快。當時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也不知道該朝哪邊看,我的臉漲得通紅。還有一次,我們騎車遠出,回來的時候經過弗恩灣,那天天氣很熱,我們三個人都感到口渴,德里菲爾德太太建議我們到海豚酒店去喝杯啤酒。她在店裡和櫃檯後面的姑娘聊起天來,聽到她對那個姑娘說她也幹過五年這種活兒,我不禁目瞪口呆。店主人過來招呼我們,特德.德里菲爾德請他喝了一杯酒。德里菲爾德太太說也該請那個女招待喝一杯紅葡萄酒。接著他們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談著賣酒這個行業,談著那些專賣某種牌子酒的特約酒店,也談起物價怎麼不斷上漲。這當兒,我站在一旁,身上忽冷忽熱,不知如何是好。我們走出酒店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說道:

  特德,我很喜歡那姑娘。她應該混得挺不錯。我剛才和她說,幹這一行很辛苦,不過也挺快活。確實可以見點兒世面。要是你手腕高明,應該可以找個好丈夫。我看到她手上戴了個訂婚戒指,但是她說她是故意戴了來讓那些傢伙逗她的。   德里菲爾德哈哈大笑。他的太太轉身對我說道:   我當女招待那會兒,真的挺快活,不過當然誰也不能一直幹下去,你得想想自己的將來。   可是使我更為震驚的事還在後頭。九月已經過一半,我的暑假也快要結束了。我滿腦子都是德里菲爾德夫婦的事情,但是每逢我想在家裡談談他們的時候,總受到叔叔的呵斥。   我們不想整天老是聽你說你的那些朋友的事,他說,比他們更適當的話題有得是。不過既然特德.德里菲爾德出生在這個教區,而且又差不多天天都和你見面,我想他有時也該上教堂來做禮拜才對。

  有一天,我告訴德里菲爾德說:我叔叔希望你們上教堂去。   好吧。下星期天晚上我們上教堂去,羅西。   我隨便。她說。   我告訴瑪麗安他們要去教堂的事。我坐在鄉紳的座位後面牧師家人的座位上,不能東張西望,但是從過道那邊我的鄰座的舉止中我知道他們來了。第二天我一找到機會,就問瑪麗安看見他們沒有。   我看見了她了。瑪麗安板著臉說。   後來你和她說話了嗎?   我?她突然生起氣來,你給我從廚房裡出去,幹嘛整天來給我添麻煩?你老在這兒礙手礙腳,我還怎麼幹活?   好吧,我說,別發火。   我真不明白你叔叔怎麼讓你和他們這樣的人到處亂跑。她帽子上插滿了花兒。我真奇怪她怎麼還有臉見人。快走吧,我忙著呢。

  我不知道瑪麗安為什麼脾氣這麼壞。我沒有再對她提起德里菲爾德太太。可是兩三天後,我碰巧去廚房拿一樣我要的東西。牧師公館有兩個廚房:一個小的是做飯的;另一個大廚房,大概是因為某個時期鄉村牧師家人口眾多,同時也為了舉行盛大的宴會款待附近的上等人士而蓋的。瑪麗安幹完一天的活兒,常坐在這個大廚房裡做針線活兒。我們總在八點鐘吃上一頓冷餐作為晚飯,所以下午喝完茶後,她就沒什麼事了。那時已快七點,天漸漸黑下來。這天晚上輪到埃米莉休息外出,我以為瑪麗安一個人在廚房裡,但是我在過道裡就聽到了說話聲和笑聲。我猜有人來看望瑪麗安。廚房裡點著燈,不過上面有個厚厚的綠色燈罩,所以裡面顯得相當昏暗。我看見桌上擺著茶壺、茶杯。瑪麗安顯然在和她的朋友喝一杯晚茶。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屋裡的談話停止了,接著我聽見一個人的聲音。

  晚上好。   我不禁一怔,原來瑪麗安的客人是德里菲爾德太太。瑪麗安看見我詫異的神情略微笑了笑。   羅西.甘恩來和我一塊兒喝杯茶。她說。   我們正談著以前的事情。   瑪麗安看到我發現她在接待羅西,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更不好意思的是我。德里菲爾德太太又對我現出了她那孩子氣的調皮的笑容;她顯得十分從容自在。出於某種原因,我注意到她的穿著,大概是因為我從沒見她穿得這麼華麗。她的衣衫是淺藍色的,腰身束得很緊,袖子很大,裙子很長,底部鑲著荷葉邊。她戴一頂黑色大草帽,上面點綴著一大堆玫瑰花和綠葉,還有蝴蝶結。顯然這就是星期天她去教堂戴的那頂帽子。   我覺得要是我繼續等著瑪麗安來看我,那大概得一直等到世界末日。所以最好還是我自己來看她。

  瑪麗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著,不過看上去她並沒有不高興。我問她要了我當時需要的什麼東西以後趕快走出廚房。我走到外面花園裡,漫無目的地閒逛著。我朝前走到大路那兒,往大門外望了望。夜色已經降臨。不久我看到一個男人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開始我並沒有注意他,但是他老在外邊路上踱來踱去,好像是在等待什麼人。起初我以為那也許是特德.德里菲爾德。我正想跑出去招呼,他站住了腳,點著了菸斗。我看清了原來那是喬治勳爵。我不知道他到這兒來幹什麼,這時我忽然想到他是在等德里菲爾德太太。我的心怦怦直跳。儘管當時我在暗處,我還是退到矮樹叢的陰影中。我又等了幾分鐘,這才看見邊門開了,德里菲爾德太太給瑪麗安送出來。我聽到她踏在石子路上的腳步聲。她走到大門口,把門打開。開門的時候發出咔噠一聲。喬治勳爵一聽到門響,就穿過大路,德里菲爾德太太還沒來得及跨出大門,他就溜了進來。他一把把她攬到懷裡,緊緊摟住了她。她低聲笑了笑。

  當心我的帽子。她低聲說。   那時我離他們只不過三英呎,心裡害怕得要命,唯恐被他們發現。我真為他們感到害臊。我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把她摟了一會兒。   就在這花園裡怎麼樣?他也低聲問道。   不行,那孩子在這兒。咱們還是上田地裡去吧。   喬治勳爵一隻胳膊摟著德里菲爾德太太的腰,兩個人一起走出大門,消失在黑夜當中。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一個勁地怦怦亂跳,我都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剛才見到的事情實在太叫我吃驚了,我根本沒法子冷靜地思考,如果能把這件事告訴什麼人,那隨便要我幹什麼都成,但這是一個我必須保守的祕密。我為自己因為掌握這個祕密而具有的重要地位感到十分激動。我慢吞吞地走回去,從邊門進了我們的房子。瑪麗安聽到開門的聲響就開始叫我。

  是你嗎,威利少爺?   是我。   我朝廚房裡看了一眼。瑪麗安正把晚飯放在托盤裡,準備端進飯廳。   我不想對你叔叔說羅西.甘恩上這兒來的事。她說。   哦,是不用說。   我可是完全沒有想到。我聽到有人在敲邊門,開門一看,是羅西站在那兒,這真叫我大吃一驚。瑪麗安。她說道。我還沒弄清楚她來幹什麼,她就在我的臉上親個沒完。我只好把她請進來;她進來後,我只好又請她喝杯茶。   瑪麗安急著向我解釋。因為她以前對我說了那麼多德里菲爾德太太的壞話,而現在我竟看到她們倆坐在一起有說有笑,心裡一定覺得很怪。不過我並不願意在她面前擺出得意揚揚的神氣。   她還不那麼壞吧?我說。   瑪麗安笑了。儘管她有一口黑蛀牙,但是她的笑容還是顯得很甜美動人。   我說不出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她身上有那種你不得不喜歡她的東西。她在這兒坐了快一個小時,說句公道話,她一點兒都沒有擺架子。她親口告訴我說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料子每碼要賣十三英鎊十一先令,我相信她說的話。她什麼都記得,她記得她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怎麼給她梳頭,吃茶點前我怎麼叫她去洗她的小手。你知道,那會兒有時候她媽把她送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塊兒吃茶點。那時候她才漂亮呢。   瑪麗安回想著往事,她那張古怪的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噢,她停頓了一會兒說,也許她並不比別的許多人壞,要是我們知道那些人的底細的話。她比大多數人要受到更多的誘惑。好些對她說三道四的人要是碰上機會,恐怕也不會比她要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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