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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尋歡作樂 毛姆 8814 2023-02-05
  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確教過我騎自行車。我也正是這樣首次和他相識的。我不曉得低座自行車在當時已發明了多久,不過在我居住的肯特郡的那個偏僻的地區,那時還不常見。因此你看到哪個人騎著一輛實心輪胎的車子飛馳而過的時候,你總要回過頭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從你眼前消失為止。那些中年的紳士認為騎這種車是一種滑稽好笑的行為,他們說靠自己的兩條腿走路就很不錯了;而那些上了年紀的女士則對這種車感到提心吊膽,每當她們看到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過來的時候,她們就馬上跑到路旁。我早就非常羨慕那些騎著自行車到校園裡來的男孩子。要是你騎進校門的時候雙手都脫開把手,那可是一個出風頭的大好機會。我一直求我叔叔答應讓我在暑假開始的時候買一輛自行車,我的嬸嬸卻表示反對,她說我準會摔斷脖子,但是我叔叔在我的堅決要求下還是比較爽快地同意了,因為當然我是用自己的錢去買車。學校放假前我就訂購了一輛,幾天後車子就由貨運公司從特堪伯里運來了。

  我決定自己來學騎車,學校裡的夥伴們告訴我他們半個小時就學會了。我試了又試,終於得出結論我這人實在太笨(現在我認為,當時這麼說未免言過其實),不過即便我完全拋開了自尊心,讓花匠扶著我上車,可是到第一天上午結束的時候,我似乎還是和開始時一樣自己無法騎上車去。第二天,我想牧師公館外邊的那條馬車道過於彎曲,不是學習騎車的好地方,於是我把車子推到外面不遠的一條大路上。我知道那條路又直又平坦,而且非常僻靜,不會有人看見我出醜。我在那兒一次接一次地試著上車,但每一次都摔了下來。我的小腿也給踏腳板擦破了;我覺得渾身發熱,十分煩躁。   我試了大約一個小時,開始感到大概是上帝不想要我騎車,但是我還是決心堅持下去(因為一想到上帝在黑馬廄鎮的代表我叔叔的嘲諷,我就忍受不了),可就在這時,我討厭地看見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在這條荒僻的道路上朝我騎來。我馬上把車子推到路旁,在一個籬邊臺階上坐下,若無其事地眺望著大海,好像我已經騎了很長時間車,如今正坐在那兒對著茫茫大海陷入了沉思。我瞪著茫然的眼睛,不去看那兩個朝我騎來的人,但是我眼角的餘光掃到他們正越來越近,而且從眼角邊我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就在他們從我身邊騎過的時候,那個女人猛地向我坐的路邊一歪,撞到我的身上,摔了下來。

  啊呀,真對不起,她說,我剛才一看見你,就知道我會摔下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再保持我那種出神的樣子,我滿臉通紅地對她說一點都不要緊。   她摔倒的時候,那個男人也下了車。   你有沒有傷著什麼地方?他問道。   沒有。   這時我才認出來他就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就是幾天前我看見跟助理牧師一塊兒散步的那個作家。   我正在學騎車,他的女伴說,只要看見路上有什麼東西,我就會摔下來。   你不是牧師的侄子嗎?德里菲爾德說,那天我見過你。蓋洛韋告訴了我你是誰。這是我太太。   她以一種異常坦率的姿態朝我伸出手來,我握住她的手的時候,她熱情地使勁握了一下。她的眼睛裡和嘴上都露出了笑意,即使那會兒我年紀還小,我也看出來她的笑容特別親切友好。我十分慌亂。見到陌生的人總使我特別忸怩不安,我根本沒有看清她的眉目長相。我只覺得她好像是一個身材相當高大的金頭髮的女人。她那天穿著一條下襬很寬的藍嗶嘰裙子,一件前胸和領子都上過漿的粉紅色襯衫,在厚厚的金頭髮上還戴著一頂那時大概叫作硬殼平頂帽的草帽。我不知道這是我當時就看清楚的還是我事後記起的。

  我覺得騎自行車實在很有意思,你說是嗎?她說道,一面看著我那輛靠在梯磴上的漂亮的新車,要是能把車騎好,那該多帶勁啊。   我覺得她這話是對我的熟練車技的羨慕。   只要多練習就成了。我說。   今天是我上的第三課。德里菲爾德先生說我進步得很快,可是我覺得自己笨透了,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腳。你學了多久就會騎了?   我羞愧得面紅耳赤,幾乎都說不出那句丟人的話。   我還不會騎,我說,我剛把這輛車子買來,今天我頭一次試試。   我說得有點含糊其辭,不過我心裡暗自添了一句:除了昨天在自己家花園裡試過一陣,好使自己問心無愧。   要是你願意,我來教你,德里菲爾德和藹可親地說,來吧。   不成,我說,我無論如何也不想麻煩你。

  這是為什麼?他太太問道,那雙藍眼睛仍然充滿親切友好的笑意,德里菲爾德先生願意教你。再說,我也可以歇一會兒。   德里菲爾德推過我的自行車。我雖然不願意,但是卻無法攔擋他那友好的行動,我笨手笨腳地跨上車,來回搖晃,可是他用手牢牢地扶住我。   踏快一點。他說。   我踏著踏腳板,他在我身邊跟著跑,我的車來回晃動,儘管他費了很大力氣,但最終我還是摔了下來,我們倆都熱極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再保持牧師的侄子應當對沃爾夫小姐管家的兒子採取的那種疏遠冷淡的態度。我又上車往回騎,居然緊張地獨自騎了三四十碼,德里菲爾德太太跑到路中間,雙手叉腰,大聲嚷著:加油,加油,二比一占上風了。我開心地大聲笑著,完全忘記了我自己的社會地位。我自己下了車,臉上肯定帶著洋洋得意的神色。德里菲爾德夫婦向我道賀,誇我聰明伶俐,頭一天就學會了騎車,我毫不忸怩地接受了他們的祝賀。

  我來看看能不能自己上車。德里菲爾德太太說。我在路旁的梯磴上重新坐下,和她丈夫一起看著她一次次不成功的嘗試。   後來,她又想歇一會兒,於是失望卻依然很開朗地在我的身旁坐下。德里菲爾德點著了菸斗。我們聊起天來。現在我知道她的舉止中有一種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拋卻一切顧慮的坦率,當時我自然並不了解這一點。她說起話來口氣總很熱切,就像孩子那樣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情,她的眼睛總閃現出迷人的笑意。我說不出為什麼我喜歡她的微笑。如果狡黠不是一種使人不快的品質,那我就得說她的微笑中帶有一絲狡黠;可是她的微笑天真無邪得不能稱之為狡黠。那是一種調皮的神情,就像一個孩子做了一件自己認為很有趣的事,但他知道你一定會覺得他相當淘氣。他也知道你其實不會真生氣的。要是你沒有很快發現他幹的事,他會自己跑來告訴你。不過當時我當然只知道她的笑容叫我感到安閒自在。

  過了一會兒,德里菲爾德看了看錶,說他們該回去了,並提議我們一起很有氣派地騎車回去。那正是我叔叔和嬸嬸每天在鎮上散完步回家的時刻。我不想要冒這個風險,讓他們看見我和他們不以為然的人待在一起,因此我請他們先走,因為他們騎得比我要快。德里菲爾德太太不同意這麼做,但是德里菲爾德卻用一種古怪的、饒有興味的目光稍稍瞥了我一眼。這使我覺得他看穿了我不與他們同行的藉口,我羞得滿臉通紅,他說道:   讓他自己走吧,羅西,他一個人會騎得更穩一些。   好吧。明天你還上這兒來嗎?我們還來。   我爭取來吧。我回答說。   他們騎上車先走了。過了幾分鐘,我也出發了。我心裡非常得意,一直騎到牧師公館門口都沒有摔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大概為此大肆吹噓了一番,但是我並沒有提到我碰見了德里菲爾德夫婦。

  第二天早上大約十一點鐘,我把自行車從馬車房裡推出來。這個屋子叫這麼個名字,其實裡面連一輛小馬車都沒有,那只是花匠存放割草機和滾軋機的地方,而瑪麗安也把她餵雞的飼料袋放在那兒。我把自行車推到大門口,好不容易才上了車,沿著特堪伯里大路一直騎到從前是收稅關卡的地方,然後轉入歡樂巷。   天空碧藍,溫暖而清新的空氣熱得似乎發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光線明亮但並不刺眼。太陽光像一種定向的能源射到白晃晃的大道上,然後好像一個皮球似的反彈回去。   我在這條路上騎了幾個來回,等候德里菲爾德夫婦到來,不一會兒我看見他們來了。我向他們揮手招呼,隨後掉過車頭(先下了車才掉過來),和他們一起往前騎去。德里菲爾德太太和我互相祝賀彼此取得的進步。我們緊張不安地騎著,死命地握著把手,但都興沖沖的。德里菲爾德說等我們都騎得很穩以後,我們一定要騎車到鄉間各處去遊玩一番。

  我要到附近去拓一兩塊碑【註】。他說。   【註】指教堂的地上或牆上的刻有肖像、紋章的黃銅紀念碑。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他不願意解釋。   等著吧,我會給你看的,他說,你覺得明天你能騎十四英哩嗎?來回各七英哩。   當然可以。我說。   我給你帶一張紙和一些蠟,你也可以拓。不過你最好問問你叔叔你能不能去。   我用不著問他。   我看你還是問一下的好。   德里菲爾德太太用她那獨有的調皮而又友好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知道要是我去徵求叔叔的意見,他一定會不同意。最好什麼都不告訴他。可是在我們往前騎的時候,我看見醫生坐著他的雙輪馬車朝我們迎面駛來。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兩眼直視前方,一心指望我不朝他看的話,他也不會朝我看,但這是辦不到的。我感到很不自在。要是醫生看見我的話,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我叔叔或嬸嬸的耳朵裡,於是我心裡琢磨著由我自己向他們透露這個看來已保不住的祕密是不是更妥當一點。我們在牧師公館門口分手的時候(我無法避免跟他們一起騎這麼遠),德里菲爾德說要是我明天可以和他們一起去的話,我最好盡早去他們家找他們。

  你知道我們住的地方,是嗎?就在公理會教堂的隔壁,叫作萊姆廬。   那天中午我坐下吃飯的時候,一心想找個機會,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偶然碰見德里菲爾德夫婦的事說出來,但是在黑馬廄鎮上,消息傳得很快。   你今天上午和什麼人在一起騎車?我嬸嬸問道,我們在鎮上遇見了安斯蒂大夫,他說他看見你了。   我叔叔帶著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嚼著烤牛肉,陰沉地看著自己面前的盤子。   德里菲爾德夫婦,我若無其事地答道,就是那個作家。蓋洛韋先生認識他們。   他們的名聲非常不好,我叔叔說,我不希望你和他們來往。   為什麼不可以呢?我問道。   我不想把理由告訴你。我不希望你和他們來往,這就夠了。   你怎麼會認識他們的?我嬸嬸問道。

  我正在大路上騎車,他們也在那兒騎車,他們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們一塊兒騎。我把實際情況略微改動了一下這麼說。   我認為這真是一廂情願。我叔叔說。   我板下臉來不說話了。為了表示內心的不快,甜點端上桌的時候,儘管是我最愛吃的紫莓餡餅,我卻一口都不肯嘗。嬸嬸問我是不是覺得哪兒不舒服。   沒什麼,我盡量擺出傲慢的姿態,我很好。   吃一小塊吧。嬸嬸說。   我不餓。我答道。   也讓我高興一點。   他自己知道他吃飽了沒有。叔叔說。   我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那麼就吃一小塊吧。我說。   我嬸嬸給了我一大塊餡餅。我吃餡餅時候的樣子就像一個出於堅定的責任感才不得不做一件自己很不喜歡的事情的人那樣。其實那是一塊非常可口的紫莓餡餅。瑪麗安做的鬆脆的餡餅一進口就軟化了。可是嬸嬸問我能不能再吃一點的時候,我擺出冷漠的架勢說不要了。她也沒有堅持。我叔叔作了飯後的感恩祈禱,我帶著受到傷害的心情走進客廳。   等我估計僕人們都吃完飯以後,我走進了廚房。埃米莉正在餐具室裡擦拭銀餐具。瑪麗安則在洗刷碗碟。   嗨,德里菲爾德夫妻倆到底有什麼不好?我問瑪麗安道。   瑪麗安從十八歲起就到牧師公館來幹活兒。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她給我洗澡;我需要吃藥粉的時候,她拌在梅子醬裡給我吃;我上學的時候,她替我收拾箱子;我生病的時候,她看護我;我煩悶的時候,她唸書給我聽;我淘氣的時候,她責罵我。女僕埃米莉是一個輕浮的年輕姑娘。要是讓她來照顧我,瑪麗安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瑪麗安是黑馬廄鎮當地的姑娘。她活到現在還沒有去過倫敦。就連特堪伯里,大概她也只去過三四次。她從來不生病,也從來不休假,一年的工資是十二鎊。每星期有一個晚上,她到鎮上去看望母親,她的母親替牧師家洗衣服;每星期天晚上她去教堂。可是瑪麗安對黑馬廄鎮上發生的每件事都很清楚。她知道這兒的每一個人,他們和誰結了婚;她也知道誰的父親是害什麼病死的,哪個女人有多少個孩子,以及他們都叫什麼名字。   瑪麗安聽了我問她的那個問題,就把一塊濕抹布啪的一聲丟到水槽裡。   我並不怪你叔叔,她說,要是你是我的侄子,我也不想讓你和他們來往。想不到他們竟邀請你和他們一塊兒騎車!有些人就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看出來已經有人把飯廳裡的那場談話說給瑪麗安聽過了。   我又不是個孩子。我說。   不是孩子更糟。他們竟有臉上這兒來!瑪麗安說話的時候常隨意略去字首的h音。租下一幢房子,裝出一副上等人的神氣。噯,別去碰那塊餡餅。   這是我們晚飯吃的,你要是還想吃一塊,剛才吃飯的時候你幹嘛不要?特德.德里菲爾德這個人什麼事情都做不長。他也算得上受過很好的教育。我只為他的媽媽感到難受。從他生下來的那會兒起他就給他媽帶來了不少麻煩,後來他又跑去跟羅西.甘恩結婚。我聽人家說在他告訴他媽他要和誰結婚的時候,他媽氣得病倒在床上,一連躺了三個星期,跟誰都不說話。   德里菲爾德太太結婚前就叫羅西.甘恩嗎?是哪一家姓甘恩的?   甘恩是黑馬廄鎮最普通的一個姓。教堂墓地裡到處是姓甘恩的人的墓碑。   唉,你不會知道這家人的。她爸爸是喬賽亞.甘恩老頭,也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傢伙。他出外當兵,回來的時候裝了一條木腿。他過去總出去為人家油漆,不過往往找不到活兒幹。那時他們住在黑麥巷我們家隔壁。我和羅西常常一起去上主日學校。   可是她年紀比你輕。我帶著我那年齡所特有的直率說道。   她已經過了三十了。   瑪麗安個子矮小,長著一隻塌鼻子,一口黑蛀牙,不過氣色很好,我想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不管羅西裝得有多年輕,她其實也並不比我小上四五歲。我聽人家說她現在全身穿戴打扮得都叫人認不出來了。   她真當過酒店女招待嗎?我問道。   不錯,先在鐵路徽章酒店。後來在哈佛沙姆的威爾斯親王羽毛酒店。開始是里夫斯太太雇她在鐵路徽章酒店的酒吧間招待客人,但是她的行為太不檢點,里夫斯太太只好把她解雇了。   鐵路徽章酒店是一家很平常的小酒店,就開在去倫敦、查塔姆和多佛爾鐵路的車站對面,裡面有一種邪惡的歡樂氣氛。要是你在一個冬天的夜晚路過酒店,透過玻璃門你可以看見有些男人懶洋洋地靠在賣酒櫃檯上。我的叔叔非常不贊成這家酒店,多年來他一直設法想要取消它的營業執照。上那兒喝酒的多半是鐵路搬運工、運煤船船員和農場工人。黑馬廄鎮有身分的居民都不屑上那兒去,他們要想喝一杯苦啤酒,不是去熊與鑰匙客店就是去肯特公爵客店。   啊呀,她都幹了些什麼?我兩眼瞪得很大地問道。   她什麼沒幹過?瑪麗安說:要是你叔叔碰巧聽見我跟你講這些事,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呢。沒有一個到酒店裡喝酒的男人,羅西不跟他眉來眼去地吊膀子的,也不管那都是一些什麼人。她無法專心愛一個男人,就那麼一個接一個地換著。我聽人家說那簡直令人噁心。她就是那時候勾搭上喬治勳爵的。那種酒店本來不是喬治勳爵會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值得他那麼有氣派的人光顧,但是據說有一天他偶然因為火車誤點走了進去,他在那兒見到了她。從那以後,他就老泡在那兒,和那些粗裡粗氣的漢子混在一起。當然他們都明白他為什麼去那兒,可他家裡還有老婆和三個孩子。唉,我真替他老婆難過!這件事引起了多少閒話啊!喔,後來里夫斯太太說她對這事一天也忍受不了了,於是把工資付給羅西,叫她捲起鋪蓋走路。我當時說,把這包袱扔了,真是謝天謝地!   我很熟悉喬治勳爵。他的姓名是喬治.肯普,不過大家都叫他喬治勳爵,這個稱呼是大家嘲諷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而叫出來的。他是我們這兒的煤炭商人,也做一點房產生意,同時還擁有一兩條煤船的股份。在自己家的地皮上蓋了一幢新磚瓦房,住在裡面,還有自己的雙輪輕便馬車。他身材壯實,下巴底下留一撮山羊鬍子,臉上紅撲撲的,氣色很好,長著一雙放肆的藍眼睛。每逢想到他,我就覺得他的模樣一定很像古老的荷蘭油畫中一個興高采烈、滿面紅光的商人。他總是穿得很花哨。每當你看見他穿著配著大紐扣的淡黃色輕皮短外套,歪戴一頂棕色圓頂禮帽,紐孔裡還插一朵紅玫瑰,輕快地駕著馬車駛過大街中央的時候,你禁不住總要看他幾眼。每個星期天,他總戴一頂光亮的高頂禮帽,穿著禮服到教堂去做禮拜了。大家都知道他想當一名教區委員。顯然,他那充沛的精力對教會是很有用的,但是我叔叔說只要他還是這個教區的牧師,就不會同意。後來喬治勳爵為了表示抗議,有一年時間跑到分離派教堂去做禮拜,儘管如此,我的叔叔還是固執己見。他在鎮上碰見喬治勳爵,就裝作不認識。後來他們和解了,喬治勳爵又上教堂來做禮拜,但是我叔叔只答應派他當一名副教區委員。紳士階層的人認為他非常粗俗;我覺得他確實愛好名利,喜歡吹噓。他們嫌他說話的嗓門太大,笑聲刺耳他在路的一邊和人說話的時候,你在路的另一邊可以聽清楚他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還覺得他的舉止十分討厭。他對人過分親切。他和紳士階層的人講話的時候就好像他壓根兒不是個做買賣的人;他們說他很愛出風頭。喬治碰到每個人都很親切隨便,他對公共工程也很熱心,在為每年的划船比賽或收獲感恩禮拜募捐時,他都慷慨解囊,他願意為任何人幫忙,可是如果他以為他的這些行為可以消除他與黑馬廄鎮的紳士階層之間的隔閡,那他可想錯了。他的所有這些交際方面的努力遇到的卻是全然的敵意。   我記得有一次,醫生的太太正來看望我嬸嬸,埃米莉進來向我叔叔通報說喬治.肯普先生想要見他。   可是我剛才聽見前門的門鈴在響,埃米莉。我嬸嬸說。   是的,太太,他是在前門口。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都感到很窘。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應付這樣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埃米莉一向知道誰應當從前門進來,誰應當走邊門,誰又應當走後門,可就連她這時也有點兒慌張。我的嬸嬸是個性格溫和的人,我覺得她確確實實對一個來客如此將自己置於不合常情的地位感到不知所措,但是醫生的太太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蔑視。最後還是我叔叔鎮定下來。   把他帶到書房去,埃米莉。他說,我喝完茶就來。   可是不管人家怎麼對待他,喬治勳爵卻總是那麼興高采烈,愛好招搖,嗓門響亮,叫叫嚷嚷。他說整個鎮都死氣沉沉的,他要把它喚醒。他要說服鐵路公司運營旅遊列車。他看不出為什麼這兒不能成為另一個馬蓋特【註:英國肯特郡的海濱旅遊勝地。】,而且他們為什麼不應當有一個市長呢?弗恩灣就有一個市長。   我看他是認為自己該當市長,黑馬廄鎮上的人說道。他們噘起嘴來。驕傲必然失敗。他們說。   而我的叔叔則說你可帶馬到水邊,無法強迫馬喝水。   我還應該說明,那時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對喬治勳爵採用的是輕蔑嘲笑的態度。每逢他在街上攔住我,直呼我的名字,和我說話,仿佛我們之間並不存在社會地位的差異時,我都十分惱火。他甚至提出要我和他的兒子一起打板球。他的幾個兒子和我的年齡相仿。不過他們都在哈佛沙姆上文法學校。我當然不可能和他們有什麼來往。   瑪麗安對我講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動和吃驚,但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話。那時我已經看了大量小說,在學校裡也聽到不少事情,所以對於愛情我已經懂得很多,但我以為那只是一件與年輕人有關係的事情。我無法想像一個長著鬍子、兒子都和我一樣大的男人還會有這種感情。我以為人一旦結了婚,所有這一類感情就結束了。過了三十歲的人居然還戀愛,我覺得相當令人噁心。   你總不是說他們當真幹了什麼勾當吧?我問瑪麗安道。   我聽人家說羅西.甘恩可什麼都幹。喬治勳爵也不是唯一和她勾搭的男人。   可是,哎,她怎麼沒有孩子呢?   在小說裡我常讀到每逢漂亮的女人墮落得幹下蠢事,她就會有個孩子。書裡有關這件事的原因總給處理得極其謹慎,有時甚至只用一排星號來表示,但是結果總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那是她運氣好,而不是她手段高明。瑪麗安說。這時她定下神來,放下她一直在忙著擦乾的盤子。我看你知道了很多你不該知道的事。她說。   我當然知道,我很自負地說,真見鬼!我實際上已經長大了,不是嗎?   我可以告訴你的只是,瑪麗安說,里夫斯太太辭退了她以後,喬治勳爵給她在哈佛沙姆的威爾斯親王羽毛酒店找了一份工作。從此他總駕著馬車趕到那兒去喝酒。你總不見得告訴我那兒的啤酒跟這兒的有什麼不同吧。   那特德.德里菲爾德幹嘛要娶她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瑪麗安說,他是在羽毛酒店見到她的。我看他找不到別的女人肯嫁給他。沒有一個體面的姑娘會要他。   他了解她嗎?   你最好問他自己去。   我不說話了。這一切都很令人費解。   她現在看上去什麼樣子?瑪麗安問,她結婚之後我就沒有見過她。自從我聽說她在鐵路徽章酒店幹的那些事以後,我就連話都不跟她說了。   她看上去還不錯。我說。   噢,你問問她是不是還記得我,看她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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