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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尋歡作樂 毛姆 8092 2023-02-05
  就在我和阿爾羅伊.基爾一起吃午飯後的兩三天,我出乎意料地收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遺孀的一封來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朋友:   聽說你上個星期和羅伊做過一次長談,談到愛德華.德裡菲爾德。我非常高興地得知你對他推崇備至。他過去時常和我談到你,對你的才能讚歎不已,所以那次你來我們家吃午飯的時候,他見到你特別高興。我不知道你是否存有他以前寫給你的信件。要是存有什麼信件,可否讓我抄錄一份。如果你能答應上我家來小住兩三天,我將十分高興。現在我家裡很清靜,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人,請你選個對你合適的時間前來即可。我很樂意重新見到你,和你談談以往的日子。我有一件特別的事想得到你的幫助。我相信為了我故去的親愛的丈夫,你是不會拒絕的。

    埃米.德里菲爾德謹啟   我只見過德里菲爾德太太一次,對她也沒有多大興趣。我不喜歡被人稱作親愛的朋友;單是這個稱呼就足以使我謝絕她的邀請,而這種邀請的總的性質也使我十分氣惱,因為不管我想個什麼巧妙的藉口來回絕她,我不應邀前往的理由總是十分明顯,也就是說,我不想去看她。我手裡並沒有德里菲爾德的信件。大概多年以前,他給我寫過幾次信,都是寥寥數語,可是那時候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作家,即使我曾保存別人給我的書信,我也絕不會想到要保存他的來信。我哪裡知道他後來會被推崇為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我沒有馬上回信拒絕,只是因為德里菲爾德太太信中說她有事求我幫忙。當然我很討厭為她做事,但是如果那是一件我能辦到的事而我不肯去做,那就未免顯得性格乖戾。不管怎麼說,她的丈夫總是一個很顯要的人物。

  這封信是隨頭一班郵件送來的,早飯後我就給羅伊打電話。我剛報出自己的姓名,羅伊的祕書立刻就把電話轉給了他。如果我在寫一個斥堠故事,我馬上就會疑心羅伊正在等候我的電話,而羅伊在電話中招呼我的那種雄渾有力的嗓音更足以證實我的疑心。沒有人在大清早接到別人電話的時候聲調自然地就會這麼歡樂。   希望我沒把你吵醒。我說。   天哪,沒有。他那爽朗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來,我七點鐘就起來了,剛才在公園裡騎馬,現在正準備吃早飯。上我這兒來和我一塊兒吃吧。   我非常喜歡你,羅伊,我答道,不過我覺得你並不是那種我願意一塊兒吃早飯的人。再說,我已經吃過了。嗨,我剛收到德里菲爾德太太的一封信,她請我到她家去住幾天。

  對,她和我說過她想請你去。咱們可以一塊兒去。她有一個很好的草地網球場,她待客又很殷勤。我想你會喜歡的。   她想叫我幹什麼?   噢,這一點她大概想親自告訴你。   羅伊的聲調很柔和,我猜想如果他對一個即將當父親的人說他的太太很快就會滿足他的願望,他用的一定就是這種聲調。不過這種聲調對我一點不起作用。   別瞎說了,羅伊,我說,我是個老於世故的人,你可別想瞞得了我。還是爽爽快快地說出來吧。   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羅伊不喜歡我剛才的用詞。   你今天上午忙不忙?他突然問道,我想來看看你。   好吧,你來吧。一點鐘以前我不出門。   我大約再過一小時就到。   我放回電話話筒,重新點起菸斗,又瞥了一眼德里菲爾德太太的那封信。

  她提到的那頓午飯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正好在特堪伯里附近的一位霍德馬什夫人家裡度一個長週末。霍德馬什夫人是個聰明漂亮的美國女人,她丈夫卻是個淺薄無知、毫無風度、只愛好運動的準男爵。也許為了給沉悶的家庭生活一些調劑,她習慣在家裡招待藝術界的人士。她的這種社交聚會有各種人參加,氣氛都很歡樂。貴族們和紳士們都帶著驚訝和畏怯不安的心情與畫家、作家和演員混在一起。霍德馬什夫人既不讀她熱情款待的那些客人寫的書,也不看他們畫的畫,但是她愛和他們在一起,並且因為這樣感到自己熟悉藝術而很得意。我去她家的那一次,談話有一剎那碰巧提到了她的大名鼎鼎的鄰居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我提起過去一度我和他很熟,於是這位夫人立刻提議我們星期一中午上德里菲爾德家去和他一起吃一頓飯,那天她的一些客人都要回倫敦去。我有些顧慮,因為我已經有三十五年沒有見到德里菲爾德了,我不相信他還會記得我;而就算他記得我(不過我並沒有把這個念頭說出口),我想他也不會覺得怎麼愉快。可是當時有一位被稱作斯卡利昂勳爵的年輕貴族在場,他對文學的愛好如此強烈,並沒有如人類和自然界的法則所規定的那樣去治理國家,而是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寫斥堠小說。他非常好奇地渴望見到德里菲爾德。霍德馬什夫人剛提出她的建議,他立刻表示說這太妙了。那次社交聚會的主客是一個高大、肥胖、年輕的公爵夫人,看來她對這位著名的作家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竟然準備不去參加她星期一在倫敦的一次約會,推遲到下午再回去。

  那我們就有四個人了。霍德馬什夫人說,我想人再多的話,他們也無法接待。我馬上給德里菲爾德太太發個電報。   我無法設想自己竟和這麼幾個人一塊兒去見德里菲爾德,就竭力給她的計劃潑冷水。   這只會使他厭煩得要命。我說,他一定很不喜歡一大批陌生人這麼闖去見他。他年紀已經很大了。   所以如果人們想見見他,最好趁著現在就去。他不會再活很久了。德里菲爾德太太說他喜歡會見客人。他們除了醫生和牧師外,很少見到什麼別人,我們去可以讓他們的生活有點兒變化。德里菲爾德太太說我隨時可以帶幾個有意思的人上他們家去。當然,她不得不非常小心。他受到各種各樣的人的糾纏,他們只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想見到他;他也受到採訪記者和那些想要他看一下他們作品的作家的煩擾,還有愚蠢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不過德里菲爾德太太真了不起。她只讓他會見那些她認為他應該接見的人。我覺得如果他會見每一個想要見他的人,那麼不出一個星期,他就完了。德里菲爾德太太不得不考慮他的精力。自然我們可不同。

  當然我認為我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不過我看著其他幾個要去見他的人,我發現公爵夫人和斯卡利昂勳爵也認為自己和那些人不同,所以看來最好還是不要再說什麼。   我們坐了一輛鮮黃色的羅爾斯牌汽車前去拜訪德里菲爾德。弗恩大宅離黑馬廄鎮有三英哩路。我想那是大約一八四○年前後所建的一幢拉毛粉飾住宅,外表簡樸,沒有什麼裝飾,但卻十分牢固,房屋前面和後面的樣子完全相同,當中平整,兩邊有兩個很大的圓肚窗,前門就開在中間,二樓也有兩個很大的圓肚窗。低矮的屋頂給一道沒有什麼裝飾的護牆遮擋著。房屋周圍是一個大約占地一英畝的花園,裡面樹木叢生,不過管理得很妥善。從客廳的窗戶裡可以看到一片綠色的坡地和樹木形成的悅目的景色。客廳裡的陳設和你感到在每一個不很大的鄉間宅第的客廳裡所應具有的完全一樣,不免使人有點兒困惑不安。舒適的椅子和大沙發上都罩著色彩鮮艷的乾淨的印花棉布套子,窗簾也是用同樣的印花棉布做的。在幾張奇彭代爾式的小桌上放著幾個東方風格的大碗,裡面盛著百花香【註】。奶油色的牆上掛著幾幅本世紀初一些著名畫家的悅目的水彩畫。屋內還有佈置得很美妙的大簇鮮花。大鋼琴上的銀色鏡框裡是一些著名女演員、已故作家和王室次要成員的照片。

  【註】百花香:指放在罐、碗等器皿內的乾燥花瓣和香料混合物,能散發香味。   難怪公爵夫人一進門就嚷著說這間客廳真舒服。這樣的客廳正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度過他晚年時光的合適的所在。德里菲爾德太太端莊自信地接待我們。我估計她約莫四十五歲左右,生著一張灰黃色的小臉,眉眼勻稱,輪廓分明,頭上緊扣著一頂鐘形黑色女帽,身上穿著灰色上衣和裙子。她身體瘦弱,不高不矮,看上去整潔、能幹、機敏。她的模樣頗像一個鄉紳的守寡的女兒,替她父親管理教區裡的事務,並具有一種特殊的組織才能。我們給引進客廳的時候,有一個教士和一位女士站起來,德里菲爾德太太為我們作了介紹。原來他們是黑馬廄鎮的牧師和他的太太。霍德馬什夫人和那個公爵夫人馬上擺出一副和藹謙恭的樣子;有身分的人在遇到身分比他們低的人的時候總要做出這種姿態來表示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們之間地位的差異。

  隨後,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走進客廳。我在畫報上不時看到他的照片,但是見到他本人,我感到十分詫異。他的身材比我記憶中的要矮,而且很瘦,纖細的銀色頭髮勉強地蓋住頭頂,臉刮得乾乾淨淨,皮膚幾乎是透明的。一雙藍眼睛顏色很淡,眼圈周圍卻紅紅的。他看上去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頭兒,隨時隨地都可能離開人世。他嘴裡戴著一副雪白的假牙,這使他笑起來顯得相當勉強,很不自然。我過去看見他的時候他都留著鬍子,現在鬍子沒有了,嘴唇顯得又薄又蒼白。他穿著一套式樣很好的藍色嗶嘰新衣服,低低的領口比他實際需要的大兩二號尺碼,露出他那枯瘦的滿是褶皺的脖子。他戴著一條整潔的黑領帶,上面別著一個珍珠的領帶夾。那樣子看上去很像一個穿著便服在瑞士度假消夏的教區長。

  他走進客廳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迅速瞥了他一眼,鼓勵地對他露出笑容。她一定對他整潔的外表感到很滿意。他和客人們一一握手,對每個人都寒暄幾句。走到我的面前時,他說:   你這樣一個功成名就的忙人大老遠地來看我這麼一個老古董,真是太好了。   我有點兒吃驚,因為他說話的神氣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我擔心我的那幾個朋友會以為我說過去一度我跟他很熟是在吹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完全把我忘了。   我都不記得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我極力顯得很熱誠地說。   他大概看了我不過幾秒鐘,但是我卻覺得似乎有好半天。接著我猛地一怔;他朝我眨了眨眼。他這個動作快極了,除了我誰都不可能發覺,而且根本意想不到地出現在這張氣度不凡的衰老的臉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臉轉瞬又恢復了原來的安詳的神態,顯示出明智的寬厚和沉靜的洞察力。接著午飯安排就緒。我們依次走進飯廳。

  飯廳的陳設也只能給說成是極盡雅緻之能事。在奇彭代爾式的餐具櫃上放著銀燭臺。我們坐在奇彭代爾式的椅子上,圍著一張奇彭代爾式的桌子吃飯。桌子中央的一個銀碗裡放著玫瑰花,周圍是一些銀碟子,裡面放著巧克力和薄荷奶油糖;銀鹽瓶擦得鋥亮,顯然是喬治王朝時期的東西。在奶油色的牆壁上掛著彼得.萊利爵士【註:荷蘭肖像畫家。】的仕女畫的網線銅版印刷品;壁爐臺上有一件藍色的代爾夫特陶瓷【註:荷蘭代爾夫特出產的通常有藍色圖案的陶瓷。】擺設。兩個身穿棕色制服的侍女在一旁伺候。德里菲爾德太太一邊不停地和我們說話,一邊卻留神注視著那兩個侍女的動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把這些體態豐滿的肯特郡姑娘訓練得手腳如此俐落的(她們那健康的臉色和高高的顴骨說明她們是本地人)。午飯的幾道菜和這個場合非常相稱,精美卻並不顯眼。澆上白汁沙士翻捲起來的板魚片,烤雞配上新上市的馬鈴薯和嫩豌豆、蘆筍和鵝莓涼布丁。你會覺得這樣的飯廳、這樣的午飯、這樣的方式跟一個負有盛名卻並不富有的文人正好相配。   德里菲爾德太太和大多數作家的妻子一樣也很健談;她不讓她那一頭飯桌上的談話冷落下去,因此不管我們多麼想聽聽她丈夫在飯桌另一頭說些什麼,我們卻總找不到機會。她輕鬆愉快,生氣勃勃。雖然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身體衰弱,年齡又大,使她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住在鄉間,但是她還是設法不時去一趟倫敦,好使自己跟上時代的腳步。不一會兒,她就和斯卡利昂勳爵熱烈地談論起倫敦的戲院正在上演的戲劇以及皇家藝術院的擁擠情況。她去了兩次才看完了那兒展出的所有的畫,但即使這樣,她最後還是來不及去看水彩畫。她非常喜歡水彩畫,因為水彩畫不矯揉造作;她不喜歡矯揉造作的作品。   為了使男女主人坐在飯桌兩頭,牧師就坐在斯卡利昂勳爵身旁,牧師太太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公爵夫人和牧師太太談論起工人階級的住房問題,她對這個問題似乎比牧師太太要熟悉得多。這時候,我不必用心去聽人家談話,於是留神察看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他正在和霍德馬什夫人講話。霍德馬什夫人顯然在告訴他怎樣寫長篇小說,而且講給他聽哪幾本書他實在應當看一看。他似乎出於禮貌,很有興趣地聽著她講,不時還插上一句話,不過他的聲音太輕,我根本聽不見。當霍德馬什夫人開上一句玩笑的時候(她經常在談話中說些笑話,往往很風趣),他總格格地輕聲笑笑,並且迅速地瞧上她一眼,他的眼神好像在說:這個女人倒還不是那麼一個十足的傻瓜。我想起過去,不禁好奇地暗自思量,不知他心裡對眼前這些尊貴的客人,對她那穿戴整齊、如此能幹、如此善於持家的妻子以及他所處的優雅的生活環境究竟有些什麼想法。我不知道他對自己早年的經歷是否感到遺憾。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使他感到快樂,還是在他那友好客氣的態度背後隱藏著令他極其憎惡的厭煩。也許他感到我正在看他,因為他也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沉思地停留了一會兒,帶著溫和而又奇特地搜尋的神情。接著突然他又對我眨了眨眼,這次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張衰老、乾枯的臉上出現這樣一種不嚴肅的表示不僅使我嚇了一跳,而且叫我感到十分狼狽。我不知道怎麼辦是好。我的嘴角現出一絲遲疑的微笑。   但是這時候,公爵夫人加入了飯桌那頭的談話,牧師太太向我轉過臉來。   你好多年前就認識他了,是嗎?她低聲問我。   是的。   她對周圍其他的客人瞥了一眼,看看是不是沒有人在注意我們。   他太太非常希望你不要使他回想起那些可能會引起他痛苦的往事。你知道,他身子很虛弱,一點兒小事就會惹得他不高興。   我會很小心的。   她對他照顧得真是無微不至。她的這種獻身精神真值得我們大家學習。她明白她負責照料的是一個多麼寶貴的人物。她的這種無私的精神真難以用言語形容。她把聲音又放低了一點,當然,他上了年紀,而老年人有時候是有點兒不大好伺候的。我卻從來沒有見到她有不耐煩的時候。她作為一個體貼丈夫的賢慧妻子簡直就和他一樣了不起。   對於這樣一類評論很難找到一些話來回答,可是我感到她在等待我的答話。   考慮到各方面的情況,我覺得他看上去很不錯。我嘟噥道。   那全是她的功勞。   午飯結束後,我們回到客廳;大家三三兩兩地在那兒站了兩三分鐘,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就朝我走了過來。我正在和牧師聊天,因為找不到更好的話題,我正稱道著外面美好的景色。我轉身對著主人。   我正在說那邊的一小排村舍多麼富有畫意。   從這兒看過去是這樣。德里菲爾德望著那排村舍的參差不齊的輪廓,他那薄薄的嘴唇邊現出了嘲諷的微笑。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幢房子裡。很怪,對嗎?   可是這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親切而匆忙地走了過來。她的嗓音既輕快又悅耳:   哦,愛德華,我肯定公爵夫人很想參觀一下你的書房。她一會兒就非走不可了。   實在對不住,可是我一定得趕三點十八分從特堪伯里開出的那班火車。公爵夫人說。   我們魚貫走進德里菲爾德的書房。那個房間很大,在房子的另一邊,有一個凸肚窗,從那兒看出去的景色和從飯廳看出去的一樣。這正是一個忠實的妻子顯然會為她的從事寫作的丈夫安排佈置的那種房間。屋裡整潔得一塵不染,幾個大碗裡放滿了鮮花,給那兒添了點女性的情調。   他後期的所有作品都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德里菲爾德太太說,順手把一本翻開的反扣在桌面上的書合起,他作品的edi|tiondeluxe【註:法語,精裝本。】第三卷的卷首插圖畫的就是這張書桌,這是一件古式家具。   我們都讚賞著那張書桌。霍德馬什夫人在她以為旁人不注意的時候用手指去摸摸下面的邊緣,看看是不是真貨。德里菲爾德太太迅速向我們愉快地笑了笑。   你們想不想看看他的一份手稿?   那太好了,公爵夫人說,看完手稿我就得拔腳上路了。   德里菲爾德太太從書架上取下一疊外面裝著藍色的摩洛哥皮封面的手稿。在場的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觀看著手稿,我乘機瞧了瞧房間四周書架上所陳列的書籍。正如所有的作家都會做的那樣,我迅速朝各處掃了一眼,看看有沒有我的作品,結果一本也沒有找到。可是,我卻看到阿爾羅伊.基爾的全套著作和其他很多裝幀漂亮的小說,樣子看上去叫人疑心還從沒有給人看過。我猜那是這些作品的作者出於對這位文學大師的才能的崇敬而專門寄給他的,也許他們還希望從他那兒得到幾句讚揚的話,好用在出版商的廣告上。不過所有的書都排列得非常整齊,收拾得非常乾淨,我覺得大概很少有人去翻閱。架上還有《牛津大詞典》,裝幀精美的菲爾丁、鮑斯韋爾【註:英國作家,著《約翰遜傳》。】、黑茲利特等大多數英國經典作家的作品的標準版本;另外,還有大量有關海洋的書;我認出了海軍部發行的那一本本各種顏色封面的、凌亂不齊的航海指南,還有一些關於園藝的書籍。這間屋子看上去不像一個作家的工作室,倒像一個名人的紀念館。你幾乎已經可以看到一些隨意閒逛的遊人由於無事可做,漫步走進這間屋子,你還可以聞到一般難得有人參觀的博物館中的那種不通風的發黴的氣味。我隱隱約約地覺得要是德里菲爾德現在還看什麼東西的話,那也就是《園藝新聞》或《航運報》,我看見這兩種報紙堆成一疊,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張桌上。   等這些夫人看過了所有她們想看的東西後,我們就向主人告辭。霍德馬什夫人是個機敏乖巧的女人,她一定想到我是這次聚會的藉口,而整個中午我幾乎還沒有和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交談過幾句話。我們在門口告別的時候,她親切地朝我微笑著對德里菲爾德說道:   聽說您和阿申登先生好多年前就認識了,我特別感興趣。他那時是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呢?   德里菲爾德用他那冷靜的嘲諷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當時覺得如果周圍沒有別人的話,他一定會朝我吐吐舌頭。   很怕羞,他回答說,我教過他騎自行車。   我們又坐上那輛黃色的羅爾斯牌大汽車,離開了他家。   他人真好,公爵夫人說,我真高興今天去看了他。   他的舉止多麼得體,不是嗎?霍德馬什夫人說。   你總不見得指望他用刀子吃豌豆吧?我問道。   我倒希望他這麼吃豆子。斯卡利昂說,那該多麼生動別致啊。   我看這很不容易,公爵夫人說,我試過很多次,可就是沒法讓那些豆子待在刀子上。   你得扎住豆子。斯卡利昂說。   根本不是這樣,公爵夫人反駁道,你得讓豆子平穩地待在刀面上,而那些豆子總一個勁兒地亂滾。   你覺得德里菲爾德太太怎麼樣?霍德馬什夫人問道。   我看她有起了她的作用。公爵夫人說。   可憐的人兒,他年紀太大了,總得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他。他的夫人以前是醫院裡的護士,你知道嗎?   哦,真的嗎?公爵夫人說,我還以為她以前是他的祕書、打字員或者這類人。   她人還是很不錯的。霍德馬什夫人熱情地為她的朋友辯護道。   唔,是很不錯。   大概二十年前,他得了一場大病,拖了很長時間。那會兒她是他的護士,病好了以後他就和她結婚了。   男人們竟會這麼做可真怪。她一定比她丈夫年輕得多。她不可能超過多少?四十歲或四十五歲。   不,我看恐怕不止。大概總有四十七八歲了。我聽說她為他費了不少心思。我的意思是說她把他照料得可以見人了。阿爾羅伊.基爾告訴我說在那以前他幾乎太放縱不羈了。   作家的老婆通常都很討厭。   非得跟她們應酬,那真無聊,是嗎?   確實叫人受不了。我奇怪她們自己怎麼一點都不覺得。   這些可憐蟲,她們往往還沉浸在幻覺之中,以為人家覺得她們很有趣。我低聲說。   我們到了特堪伯里,把公爵夫人送到火車站,隨後繼續驅車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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