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是童話。溥儀的不然，確有其人，實有其事。
皇帝穿人民裝，還有什麼好看呢？我覺得，話是這麼說，但不可一概而論；宣統不僅是末代皇帝，而且是特別的皇帝。
皇帝在紫禁城，穿龍袍。辛亥革命以後，儘管皇帝活動範圍縮小，南不得去三大殿，北不能出神武門，還是穿龍袍。從一九○九年一直穿到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很巧，逼宮那一天的五十七年之後，正是影片《末代皇帝》在香港首映之日）。
穿龍袍的滋味如何？溥儀說：穿起來叮叮噹噹的，走路也不方便。這當然是事後的話，但他確實這樣說過。
倘若借用陀斯退益夫斯基那部書名，這皇帝的罪與罰，從寬說，應該以所謂滿洲國為起點由執政而當傀儡皇帝。這時他在新京（長春）帝宮穿的是西服，偶爾也穿軍服，有一位滿洲帝國宮內府大臣叫沈瑞麟的，談起康德元年（一九三四）十月中旬國軍野外特別演習，有云：連日大風，寒氣凜冽，從官皆瑟縮。上戎服不御外套，威神益為煥發，將士無不感奮異常。寫得很有趣，有趣在肉麻。
戎裝的皇帝，威神何在？溥儀自己明白：天皇、關東軍司令官、身旁的帝室御用掛吉岡，一個個都是達摩克里斯之劍。今天電影觀眾也明白。
及至滿洲國皇帝被投入戰犯管理所，既無腳鐐手銬，衣著也算不錯。我那次去撫順採訪，時當嚴冬，一天，我看到放乒乓球桌的房間堆滿新棉衣（也是人民裝型式），不免有些奇怪。管理員說，是給溥儀他們準備的。而溥儀身上所穿的棉衣，一不破，二不舊。
後來，溥儀出來了，回到北京了，是當政協文史專員，還沒有當全國政協委員的時候，我在天安門國慶觀禮台上與他相遇，看他穿一身整潔的人民裝，連風紀扣都是扣著的，我盯著他的脖子，直想笑：笑他的一絲不苟，他有點難為情。他晚年一直表示，做一個中國人值得自豪。我不該笑他，怪我不瞭解此時此地他的複雜心情，屈辱的昔日中國他是感受特深的罷？
從龍袍到人民裝，可以用絢爛歸於平淡來解釋麼？可以是可以，只怕不夠，那含義還要豐富得多。
（一九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