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秦始皇大傳

第17章 第十七章 荊軻刺秦

秦始皇大傳 李約 29612 2023-02-05
  在燕國都城薊城王宮裏。   燕太子丹正與師傅鞠武在書房談話。   燕太子生得修長身材,面白未留鬚,懸膽鼻,單鳳眼,唇若塗丹,雖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個儻美少年。   鞠武則面如滿月,留有五綹濃鬚,身材中等,滿面忠誠像。   太子丹此時神情複雜,在談話中時而拍案,意氣激昂,時而俯首歎息,神情沮喪。   我真弄不懂,為什麼秦國軍隊看起來那麼笨拙,武器裝備也不如趙燕,一旦接戰,趙軍總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聞風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閱兵回來可見到什麼?為何有這樣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問,他從小看太子丹長大,知道他容易激動的個性。   我前幾天詳細地檢閱了燕代聯軍,點驗了他們的武器裝備,看過他們的個人技藝及各種佈陣,總覺得在這些方面我們不比秦軍差,為什麼趙國五十萬大軍,沒有幾個月就全部潰散?而攻趙的秦軍只不過卅萬人!

  兵貴精而不貴多,同時,能戰與否在將而不在兵,所謂猛虎率群羊,群羊變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變成羊了。太子不記得李牧以五萬精兵擊潰秦軍廿萬,用的也是趙國軍隊!   燕國無將才,這也是我平日常擔憂的事,不說沒有像李牧這種良將,就連王賁、李信這種猛將都找不到,難道說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雙手握拳,仰天長歎。   他接著又雙拳擊案,憤慨地說:難道說,我在咸陽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報了?   太子,聽老臣一言。鞠武誠懇地說。   老師請講。太子丹恭謹地說,亦自覺失態而平靜下來。   秦國將強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漢中的豐富資源,現在又擁有韓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挾滅趙餘威,燕國的確是抵擋不了的。你何必為了點孩子氣的私怨,去招惹這條孽龍?

  燕太子丹正想回話,突然近侍來報,秦將樊於期在宮前求見。太子丹連忙對鞠武說:老師,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於期進來共商抗秦事宜。他那邊向近侍說:帶路,孤親自去接。   不一會,太子丹和樊於期手牽手地走進來。太子丹為鞠武介紹樊於期:老師,這是我質秦時結交的好友,秦將軍樊於期。   樊於期行禮,在賓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見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獅鼻海口,滿臉絡腮鬍,一雙環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將模樣。   樊將軍這次來燕,不知有何見教?太子丹首先正式發問,剛才接他進來時,寒暄話已講過了。   慚愧,慚愧,樊於期目前是秦國一逃將,哪還談得上什麼見教,樊某已無國可投,無家可歸,還望太子收留!他聲音宏量,卻帶著太多的淒涼。

  太子丹還未來得及回話,太傅鞠武卻先問道:不知樊將軍為何棄秦?   說來令人痛心,樊於氣憤慨地說:嬴政攻下邯鄲,不思如何招亡輯流,安撫民心,最先做的事卻是快意私仇,招殺原先得罪過他和他母親的趙國公子王孫及宗室命婦三百多人,趙國全國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慣,留書辭職,他卻言我逃亡,殺了我家大小十三口,還要通緝樊某。他長歎一聲,虎目珠淚滾滾而出。   這次是鞠武還未開口,太子丹搶著說話:樊將軍不必難過,燕國雖小,總還有將軍安身之處,招待也許會簡陋一點,還請將軍包涵。   太子說哪裏話?逃軍之將只求有一處容身就夠了。樊某逃往齊國,齊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當圖後報!

  鞠武連連打眼色給太子丹,他都裝作看不見,收留的話已說出口,鞠武當然不便說什麼。但見到樊於期雖然感激,卻不矯揉作態,仍舊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他看得出他是條好漢子,今後可以為太子丹捨命。只是留他下來,為秦攻燕自找一個藉口,總是件太危險的事,他如今不能說什麼,只有暗中在心裏歎息。   太子丹和樊於期再交互罵了一陣秦王政後,鞠武在旁言道:樊將軍旅途勞頓,目前最要緊的是讓他先安頓下來,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話提醒正罵得起勁的兩個人,樊於期看看自己衣衫襤褸的落泊樣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視大笑。   太子丹喚來近侍交代:帶樊將軍到客舍休息,晚間再設宴款待接風,此事不必讓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

  等近侍帶樊於期走後,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太子,這件事非同小可,怎麼不加考慮就留他下來?   故人好友,走投無路,丹不收留,還要他逃到何處去!太子丹慷慨地說。   以私交來說,你的做法完全對,但你可曾想到對整個燕國的危害?   橫豎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結定,他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何況樊於期在秦期間對我不惡。   話不是這樣說,鞠武長長歎了口氣:秦軍現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將軍豈不是當著餓虎吃肉,引牠撲上來?   那我該怎麼辦?老師有以教我。給鞠武這一說,他也不禁惶恐起來,剛才他真的只不過是一時感情衝動。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鞠武沉吟地說:以小搏大,講求的是鬥智不鬥力。實行要領是低姿態,不鬧意氣,外面多結盟以增我聲勢,內部團結,以示敵攻我將得不償失,就可產生嚇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時示以一片決心,平日則事事恭謹,這是以小對大的基本原則。

  丹該怎樣做,老師有以教我。太子丹誠懇地說。   請太子速派人護送樊將軍暫時去匈奴躲避,這樣可以滅絕秦的藉口。然後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莊襄王的交情,卑辭厚禮向秦王政示好,以緩和緊張情勢,再暗中設法聯絡韓魏餘留勢力,南方設法說動齊楚聯盟對秦,北方用重金買通匈奴給我支援。形勢一成,秦即不敢輕舉妄動,然後再慢慢策劃報復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地說出這番話。   老師的話非常有道理,但這樣做要等到哪一年?現秦軍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復仇雪恨的事,恐怕無法等這樣久。再說,樊將軍是走投無路才來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絕而遠送匈奴,丹恐為天下人所笑,不顧哀憐之交,而只畏懼強秦的威脅,丹無法也不能這樣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見勸不動他,只有反問。   丹的意思是事情緊迫,怎樣做都是緩不濟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要求秦王訂約,退還所占各國土地,並不得再從事侵略,他答應最好,不答應,就刺殺他。他死以後,秦國必亂,而大將擅兵於外,也必產生異心,再加籠絡,裂土而封,他們就會為己而不為秦,外分內亂,君臣相疑,各國利用這個機會結盟,合力討伐暴秦,秦國就一定會滅亡。   鞠武在心裏想,這簡直是將國事當兒戲,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況緊急,刺殺秦王政未嘗不是緩和情勢的一個拙辦法!但這個刺客到哪裏去找?一刺不中,後果會變成什麼樣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說:太子這種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過老臣可以介紹一個人給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為人智深而勇敢沉著,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問田光先生為何人。   太子不知下級社會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趙市井游俠之間,提起此人,即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他急公好義,打抱不平,將別人急難看成本人急難,只要他承諾下來的事,他無不盡全力,由於關係好,也幾乎都能完成。   有這樣一位俠士,老師為何不早說?太子丹大為興奮。   只不過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毛病。   什麼毛病?太子丹好奇地問。   他對富貴權勢不願逢迎。鞠武笑著說。   這太簡單,他不願逢迎人,讓我來逢迎他好了,老師何時為我引見?   盡快找機會,但他不見得會對太子有所承諾。   丹明白這一點,雖然我心急如焚,也不會強人所難,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許下諾言:只是田光先生既為市井游俠,交往過於複雜,不知對如此重大國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說:越是合作機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則不合作還好些!   丹失言了,老師見諒!太子丹惶恐陪罪。      田光先生正在家裏款宴荊軻,兩人的年齡相差了四十多歲,但豪氣幾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吒風雲的地下勢力領袖,應該是身體魁梧、聲如洪鐘、威風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氣派是一派斯文,說話慢條斯理,聽別人說話的時間多,自己說話的時間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時候,他的豪氣才真正顯示出來,他飲酒從不勸人,也不需人勸,酒來即乾,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乾杯不醉,似乎是個無限量級。   酒酣耳熱,此時他口若懸河,侃侃而論。長長的花白壽眉高高揚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發亮的寶石,晶瑩剔透,不像七十多歲老人的眼睛。

  他批評時事,月旦人物,針針見血都有他獨特的見解,能聽到他這種談話的人,都有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長久流浪江湖的荊軻正好和他相反,他嗜酒,但少飲即醉,醉時高聲談笑,旁若無人,亡國之恨上得心頭就高歌當哭,不能自已。   此時田光正在談趙亡之事,荊軻亦已半醉,斜靠在席案上傾耳而聽,他英俊但蒙上風塵的臉滿佈激憤。   田光唯一的孫女兒田喜在室內張羅著酒菜,她不時深情地注意著衣冠漸形不整的荊軻。   秦國滅趙以後,亡魏指顧間事,併吞魏趙,齊楚危矣,看樣子秦國統一天下,不要十年。田光歎氣說:秦法嚴峻,亡趙不到三個月,就將趙悅在趙的地下勢力清除得一乾二淨!   趙悅?他不是曾幫助過秦襄王回國搶立,而且是當今太后的乾爹,算起來還應該是秦王的乾外祖父!荊軻驚詫地說。   乾外祖父就是親外祖父又如何?秦王政相信韓非那一套,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在法治社會中,儒俠都是敗類蠢蟲!田光酒意六分,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而且嬴政消滅趙國地下勢力的手段也很毒辣,他先要市井人物自行登記,說是只要自首就既往不咎,逾期不登記者,查獲之後全部斬首。但等到這些人登記以後,他全部送往軍中,而查到未登記者,真也就在市街口殺了示眾。整頓的那幾個月裏,邯鄲市街口幾乎天天殺人!   趙悅呢?荊軻關心地問。   送到咸陽養老去了。田光笑著說:如今趙國市井游俠,死的死,充軍的充軍,還有些殘餘都逃到齊國和燕國來了。   秦王政真夠厲害!荊軻帶幾分讚歎地說:只是我浪蕩江湖,希望藉由民間力量推動朝中顯要,讓各國聯合抗秦的計劃要全部落空了!   秦國出了嬴政這樣厲害的國君,看來亡六國乃是天意,荊卿,你想恢復衛國的志願恐怕是逆天行事!田光長長歎口氣:游俠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平民百姓抗拒貪官污吏和暴政的一股制衡力量,嬴政統一天下,恐怕就沒有我輩立足的餘地了。   假若政府真的廉能,官吏人人自愛,市井游俠倒真是多餘的。荊軻說。   因為政治混亂才產生游俠,沒有這些濟人之急的俠義人士,升斗小民會更苦!田光看著荊軻說:現在要阻止秦亡天下,看來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只要聽到阻秦侵略,有希望讓衛復國,他就會興奮。   刺殺嬴政!嬴政一死,秦國再找不出這樣英明果斷的君主,本身一亂,就沒有餘力再侵略別國,然後我們可以再慢慢地圖謀它!   荊軻不語,但一顆心急跳,全身血液都在沸騰。   田喜忽然拿著一張請柬進來,輕聲在田光耳邊說了幾句話。田光笑著對荊軻說:老友鞠武邀我即刻到他府中小酌,有要事相商,荊卿無事就在這裏繼續喝酒,讓喜兒陪著你,老夫可能會回來晚點。   不了,先生既然要走,正好我也約了高漸離和屠狗者在酒肆中相聚,荊軻先告辭了。   在一旁的田喜狠狠瞪了荊軻一眼,滿臉的失望。      次日,太子丹一早就派了車,由鞠武帶著從人親自來接田光。   在東宮門前,太子率同親信迎接。太子見到田光,堅持要行見長輩之禮,上台階時親自為他引道。   在書房坐定奉茶以後,太子摒退所有從人,連鞠武也先行告退,等從人全部退出後,太子避席頓首對田光說:秦軍壓境,燕國小勢弱,危在旦夕,願先生有以教我!   請太子先說出你的想法,老朽才能貢獻我的拙見。   太子丹將那天和鞠武討論的情形敘述一遍,最後結論是劫持或刺殺嬴政,逼他簽約交還所侵占的別國土地,或是造成秦國內亂,再聯合諸侯加以討伐。   田光閉目半晌不語,最後睜開精光四射的眼睛注視太子丹說:太子要老朽幫你什麼?   主持刺秦計劃。素聞先生深通劍術和夜行術,能在三軍中取上將首級。   太子錯了,那都是老朽年輕時候的事,如今老了,精力不濟,太子沒聽說過一句俗話嗎?伏櫪老驥,不如壯時騎馬。老朽看法與太子相同,尤其嬴政在趙暴行傳出以後,天下皆寒心,老朽沒有不肯盡力的道理,只是臣的確太老了!田光搖頭歎息。   另外素聞先生精研相人術,是否可為丹挑試一下人選?太子丹有點失望,只有退而求其次。   田光直覺地想到荊軻,但再一想到喜兒看荊軻時深情發亮的眼神,他將這個念頭打消,反問太子丹說:太子門下素以多死士出名,是否有這類人才?   太子丹想了想說:丹曾以百金買得趙人徐夫人的匕首,並要工匠加毒藥另行淬煉,以之試死囚,真的是見血封喉,無不立死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太子不惜重金買匕首,這是對的,但非其人用之,反而會傷到自己。   丹門下有三勇士,一名夏扶,一名宋意,還有一名秦舞陽,這個人最為奇特。他十三歲殺人,捕者到他不走,他只是眼睛瞪著這些捕卒,沒有人敢領先靠近他,他最後從容走入市集人叢中逃走。   哦!還有這種殺手人才?田光笑著說:今年他幾歲?   十八歲了!太子丹也微笑著回答:門下客很少敢直視他的。   從容不迫,殺了人若無其事,倒是刺客的好材料,不知道經過嚴格訓練沒有?   這個丹就不知道了。能否將三人喊來,先生加以評鑒,足以當先生之眼者,請先生加以特別訓練?   先請來看看再說。   太子丹要近侍傳來三人。   三人魚貫而入,先向太子行禮,而後向田光行禮,太子要賜坐,田光舉手說:不必,要他們三人跪在老朽面前,方可看得仔細些。   三人臉上出現不悅神情,但看太子不反對,他們只得列出一排跪在老人前面。   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凜然。   宋意俊秀英挺,一介儒生樣。   秦舞陽特別受到重視,田光對他打量的時間最長,田光直視他的眼睛良久,直看到裏面有不耐的火光冒出來。田光笑了笑,突然大喝一聲:   這些東西給老夫提鞋繫帶都不配,怎能算得上勇士?   太子丹聽他這一喝,不禁愕然,三名跪在前面的勇士人人都氣變了臉色,礙於田光年老,太子又在面前,不便發作。再看太子都不敢就席位,而是跪坐在席位前面執晚輩禮,更不知田光是什麼來頭。   過了一會,太子丹才會過意來向三人說:退下去吧,田光先生沒有輕慢的意思,只是試試你們罷了。   三個人這才臉色緩和,莫明其妙地退了出去。   先生看怎麼樣?   這三個人都不可用,田光歎口氣說:真正勇者受到無故羞辱從不會發怒,所謂泰山崩於前,美人戲於側,無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動。這三個人一經突來無理刺激就怒形於色,不是勇之勇者!   得不到上者只能求其次了,先生看三人中誰勉強可用?太子丹不太服氣地問。   三人都不可用,刺秦乃涉及燕國及太子家存亡大事,不得勇之勇者,寧可不試!田光斬釘截鐵地說。   三人都不可用,但丹願聽聽先生對三人的評語。太子丹仍意有未甘。   夏扶血勇之人也,剛才發怒,面紅耳赤,這種人遇事衝動,不夠沉著;宋意脈勇之人也,發怒臉青,這種人遇事外剛內怯,處危險不能持久;秦舞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雖然能沉著持久,但只能在熟悉環境如此,一到陌生環境就會不知所措!   經先生這一說,豈不是無勇者可以刺秦了?太子丹沮喪地說。   太子需要的是神勇之人,田光笑著說:發怒而色不變者。   何處可找到這種人?   老朽眼下就認識一個。   太子丹雀躍長跪言道:在哪裏?丹要親自迎接!   老朽忘年之交荊軻,此人可用,但不知他願意否。   但請先生介紹,丹當登門拜候。太子丹有了希望。   不需要,老朽會要他來拜見太子,外面人多口雜,太子主動去見他,會引起許多猜測,傳到嬴政耳中,他會產生聯想。   這倒也是,太子沉吟一會又說:丹當以上卿待他。   荊軻是慷慨悲歌之士,懷有亡國破家之恨,待遇他是不會在乎的。   田光和太子再談了一會荊軻的家世和為人,田光起立告辭。太子丹恭送至大門,笑著向田光說:丹今天與先生所言的事,有關國家存亡,希望除荊軻以外,不要讓別人知道。   田光低頭想了想,也微笑著對太子說:好!      荊軻、高漸離和屠狗者在一家酒樓上。   他們三人高據靠牆的一張席案,荊軻居中,高漸離在左,屠狗者坐在右側。   高漸離年齡和荊軻相若,廿多歲,卅不到,但相貌清奇,身體瘦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屠狗者則是蓬頭亂髮,臉上虯髯橫生,看不出任何年齡,加上別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只看到他每天在市集殺狗賣肉,大家都叫他屠狗者。   荊軻等三人是在酒肆中認識,意氣相投,酒量也差不多,都是喝一杯臉紅,三杯下肚就有點微醺。帶著酒意高談時事,談到悲慘處荊軻高歌當哭,高漸離擊筑伴奏,屠狗者拍案相和,更傷心時,三人緊擁在一起,放聲哭成一團,旁若無人。   他們幾乎每晚都會到這家酒肆,別人全當他們是發酒瘋,但因高漸離筑技出神入化,令人一新耳目,荊軻善歌,教人聽了蕩氣迴腸,餘音繞耳三日不去,所以到了晚餐時分,這家酒肆天天客滿,全都是為聽高漸離擊筑和荊軻唱歌而去的,只要他們一天不去,酒肆生意立即一落千丈,門可羅雀。   所以他們雖然是吵鬧了一些,酒肆女主人卻希望他們天天來,只要三天不來,她就會派小童到田光家裏去請。女主人乃是個年輕寡婦,長得頗有姿色,好事之徒就傳出女主人愛慕荊軻的英俊瀟灑,一日不聽他唱歌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同時每天吃喝都是免費,不然荊軻來燕三年,認識高、屠兩人也兩年有餘,哪來這多的閒錢每天上酒肆大吃大喝。   殊不知荊軻出身衛國官宦世家,自小父母身亡,家產甚豐,喜愛讀書擊劍,曾以治國之術遊說過衛之君,但衛之君不能用,其後秦伐魏,將魏國某些地區連同衛國改為秦的東郡,而將衛之君遷到邊疆野王去。   所以他流亡出來,意圖遊說諸侯抗秦,以便復興衛國,隨身帶了不少金玉珠寶,再怎樣吃喝,也吃喝不垮他的。對市井傳言,荊軻毫不在意,只是置之一笑,他依然每天同一時間,在同一靠牆席案,和同樣的兩個人喝酒。   今晚有點特別,三人既不唱歌擊筑,也不高談痛哭,只是悶著喝酒,三人沒喝多少,卻都有了六分酒意。   想聽他們唱歌擊筑的客人等了許久,全等得不耐煩,餐罷會帳走了,整個酒樓只剩下他這一桌客人,女主人乾脆要小童關了店門自己也帶著酒上樓,頻頻向三人勸起酒來。   三人喝了相當時間,高漸離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沉悶的氣氛,首先開口說:屠狗兄這次去齊,不知何時回來?   沒有歸期。屠狗者喝了一大口酒。   難道捨得我等兩年多來的相聚?   捨得就是捨不得,捨不得就是捨得。屠狗者吃了一大塊狗肉。   我聽不懂屠狗兄話中的玄機。荊軻也夾了一大塊狗肉放在嘴裏大嚼。   因為有捨不得才有所謂捨得,反之亦如斯!屠狗者仍然在打啞謎。   不知屠狗兄此次去齊,居住何處?荊軻又問。   只在彼山中,雲深不知處!屠狗者正色答道。   難道要住在泰山頂上?高漸離笑著說。   處處白雲處處家,臨淄紅塵當故鄉!屠狗者長吟。   我明白了,荊軻笑道:屠狗兄還是要回臨淄市井隱居。   盡打啞謎,你們煩不煩?高漸離執起敲筑的竹捶輕敲了幾下,調整了一下弦,對荊軻說道:荊卿,有酒有肉不能無歌,你唱歌,我來伴奏,也為屠狗兄壯壯行色!   高漸離先敲了一段過門,荊軻隨著曲子即興唱出   今夕何夕兮,   離情依依,   別離無再聚兮,   怎當未離,   白雲處處兮,   皆為爾家,   我心悠悠兮,   何從何去?   屠狗者自懷中抽出一把殺狗的牛耳尖刀,拍案相和   爾捨不得兮,   我卻捨得,   無常人生兮,   聚散難測,   凡事捨得兮,   免卻煩惱,   捨得捨得兮,   聚散無別!   三人正彈唱得高興,忽然樓下衝上一人,人未到聲音先到:   老子想喝酒找不到人招呼,你們卻在樓上雞貓子亂叫的吵人!   女主人連忙站起去接待,可是一個彪形大漢已衝上樓來。   荊軻,原來是你!上次在邯鄲,你給老子一喝,就嚇得夾著尾巴跑了,今天又厚著臉皮在此唱歌享樂,還有美人陪著!他說著話,順手在女主人吹彈得破的粉臉上摸了一把。   客人請放尊重些,女主人看著荊軻求救。   來人身高八尺有餘,肚大腰圓,獅鼻海口,兩眼突出,像兩粒龍眼核,身上還佩著一把劍鞘鑲金嵌玉的寶劍。   魯勾踐兄,請坐。荊軻微笑著擺手相請。   原來是荊卿的舊識。已經緊張防備的高漸離輕舒了一口氣。   只有屠狗者玩弄著殺狗牛耳尖刀,連頭都未抬一下。   坐你媽的坐!魯勾踐不但不領情,反而一口濃痰吐在荊軻臉上:上次讓你跑了,這次你可跑不掉了,起來拔劍!   荊軻聲色不動地坐在原處,就讓那口濃痰順著臉向下巴流。女主人看了痛心又噁心,掏出絹帕撫著櫻口嘔吐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高漸離不解地問荊軻:你和魯兄有什麼深仇大恨?   沒什麼,荊軻微笑著說:那次在邯鄲賽車,魯兄輸了我一個車身,事後他說我是以車阻道才贏了他,要跟我決鬥,我自問不是魯兄對手,所以逃了。   賽車阻道,這是規則許可的,高漸離脫口說出:車快可由別的車道繞過去。   老子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荊軻,今天你要還老子一個公道,他再瞄了瞄兩邊不起眼的高漸離和屠狗者:你們兩個最好乖乖坐在一旁,否則休怪老子的寶劍不長眼睛。   我打不過你,我認輸,荊軻依然微笑:而且那天賽車贏的彩頭也讓給你了。   不管怎麼說,今天老子就是要和你比劍,站起來,拔劍!   荊軻,涵養好,不與這種人一般見識是對的,但用你這種一忍再忍的方法對這種無賴蠻牛,他只會得寸進尺,認為你軟弱好欺侮。久未說話的屠狗者慢慢站起來。   你要幫他出頭?魯勾踐打量一下站起來只有他下巴高的屠狗者,不屑地說道:你連佩劍的資格都沒有,怎麼跟你老子比劍?   屠狗者提了提不到一尺長的牛耳尖刀說:用這個試試吧!   你這個殺豬的,把老子當豬?魯勾踐兩眼橫睜。   我是殺狗的。屠狗者臉上沒表情地說。   把老子當狗?魯勾踐火氣更大。   把你當狗是抬舉了你,其實你比豬還笨,屠狗者徐徐而言:現在輪到我說話,拔劍!   魯勾踐飛身退後三步,劍隨退勢拔出,別看他身體龐大如牛,拔劍身形卻靈活優美。劍果然也是好劍,劍身剔透明亮,在燈光照耀下,有如一泓秋水。   小心了!魯勾踐大喝一聲,出劍卻是虛提一招欺敵。屠兄小心!   只有荊軻依然坐在原處,臉都未擦一下,微笑觀看著,就像看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打架。   魯勾踐發出虛招,屠狗者連看都未看一眼。接著他又再大喝一聲,三招接連而來,快捷有如閃電,似乎是擊成一招,前後左右都封住屠狗者的退路,最後是直取中原的當胸一刺。   你毒我不毒。屠狗者身形毫無變化,只是牛耳尖刀順著劍身而上,魯勾踐怕手指遭削,只有棄劍後跳。   他看著地上的棄劍,不相信地搖搖頭。   高漸離擊筑,大聲喊好。   荊軻仍然微笑。   這次你小子碰巧,不算,再來過。魯勾踐不服地說。   可以,拾劍再鬥,可是這次你得付出代價!屠狗者仍然不屑地說,同時退後三步,讓魯勾踐好拾劍。   魯勾踐拾劍在手,信心大增,又是一聲暴喝,這次是五招連成一拍,上下左右前後出現五朵劍花,燈光底下,有如眾多花瓣紛紛落下,煞是好看。最後一招為了防屠狗者再削指頭,乃是以劍當刀,橫砍在他的頸子上,要是砍中,屠狗者的腦袋就會飛上天。   只見屠狗者身一低,那把牛耳尖刀如影隨形,橫著順劍身而上,這次魯勾踐連棄劍的機會都沒有,五根血淋淋的指頭隨著寶劍散落在地板上。   魯勾踐呆立當場,忘了手痛,大聲喊著:你是人還是鬼?   還不拾劍快滾?再來你會輸掉腦袋!屠狗者也大喝一聲,屋頂似乎都為之震動。   魯勾踐左手拾劍,握住傷手,狼狽地跑下樓去。   屠狗者復座,女主人為他斟上一杯酒,展開花似的笑顏:你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多謝屠狗兄解圍。荊軻也抱拳道謝。   這一吵,喝酒興致一點都沒有了,高漸離笑著說:只是屠狗兄才用來用去只有那麼一招,荊卿值得學習,可以用來對付魯勾踐這種仗技欺人的無賴。   屠狗者只笑笑不說話。   改日一定要向屠狗兄請教。荊軻誠懇地說。   不要改日,要學現在學,你忘了屠兄這次南去,沒有了歸期?   正說笑間,只聽樓梯又是急促響起。   女主人花容失色,驚呼道:   難道魯勾踐不死心,又約了人來?   上樓來的是田喜姑娘,她瞪了酒樓女主人一眼,神情緊張地對荊軻說:荊軻,爺爺有事,要你馬上回去。   她這才和高漸離與屠狗者見禮。   荊軻向屠狗者告辭說:明天一早我為屠狗兄祖道送行。   屠狗者搖搖頭說:不必了,我不一定明天走,也許等會酒醒就上路,也許明天你還能在市集看到我殺狗賣肉。   也罷,我輩不必如此拘禮,待我高歌一曲在此為屠狗兄送行。高漸離笑著說。   他擊筑引吭高唱,聲徹屋頂   千山獨行,   萬水飄零。   一身一刀,   何處歸程。   故國難歸,   壯士無路,   落拓異鄉,   何時底胡?   唱到落拓異鄉,何時底胡?時,聲音由高亢一轉為低迴,荊軻忍不住隨聲相和,反覆再三低吟,樓上連田喜在內五人,莫不淚下兩行。   屠狗者首先期立,滿臉是淚也不擦拭,抱拳向眾人行禮說道:就此別過,有緣自當再相見。   他頭也不回地自行下樓而去。   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高漸離望著他的背景歎息。   荊軻也向高漸離告辭,帶著田喜姑娘下樓,跨上馬快馳回田光家。   田光正坐在書房內沉思,似乎有事委決不下。他見到荊軻進來,只點點頭要他坐下,他仍然想他的事。   田喜知道在這種時候,祖父不喜歡人吵他,她悄悄地帶上房門出去。   荊軻側坐,也陷入自己的思潮裏,剛才的歌聲仍縈繞在耳旁。   故國亡於秦,他先是游走楚郢,希望能藉楚國之力復國,但人微言輕,連執政的大臣都見不到一個。   接著他遊蕩起臨淄,希望藉由市井游俠的力量,組成一股反秦勢力,日子一久才發現到,好的游俠固然能濟貧扶弱,鋤強去惡,但一談到政治都沒有興趣。而像魯勾踐這類的自命游俠,簡直是仗技欺人的無賴,臭味相投,聯合起來欺侮善良百姓尚可,要他們做犧牲奉獻的抗秦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隨後他又去到趙邯鄲,也拜見過趙悅,才知道他不但不能幫他抗秦復國,他早就是秦王政的乾外祖父。   兩年多前他來到燕薊,結識了田光,但田光這位地下勢力領袖年紀已老,壯志全消,他反而時常暗示他就此安定下來。他告訴他,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約五百年是個輪迴周期。周平王東徙雒邑,國勢日弱,控制不住諸侯,諸侯自相併吞征伐,到現在已五百年有餘,也該是天下要合的時候到了。   他告訴他說,秦王政英明神武,天賦過人,處事明快,歷經各種家變而屹立不動,禮賢下士,用別人不敢用的人才。最要緊的是他能得武將和士卒的心,秦軍人人願意為他效死,這是古今君主都很難辦到的事,歷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湯能做到,所以他們能以小國寡民統一天下,創下數百年的基業。由此看來,秦王政統一天下已成必然趨勢,荊軻想逆流行事,志雖可嘉,但吃力未必討好,未必能成事。   荊軻又想到對他一往情深的田喜姑娘,清新可人,溫柔勤勞,乃是上選的賢妻良母。田光雖未明說,但請他住到他家來,一切私人雜事都是由田喜為他打理,有機會就讓他們單獨相處,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但他怎麼能安得下心,定得下來?國仇家恨,明知不可為,卻不能不為,他只有借酒澆愁,高歌當哭了,這種心情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嗎?   他不敢想,也不敢接受田喜那份深情,他只能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   荊卿,你也在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到田光先生如此發問。他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先生喚我回來,不知有何要事,我正在靜等先生指示。   哦,哦,這件事我正委決不下,所以想出了神,讓你久等了。   不敢,先生請說,到底何事?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報秦滅衛之仇嗎,現在機會來了!   荊軻聞言興奮,酒意全消,他正襟危坐,欣喜地問:什麼機會?   田光含笑地將太子丹的事情說了。   那先生還有什麼委決不下的?荊軻不解地問。   我的這個孫女!   喜妹,這與她有什麼關係?荊軻明知而故問。   孩子,田光突然改口,慈祥地說:兩年多了,你不知道她對你一往情深嗎?   荊軻聽田光如此開門見山地說,不由全身一震,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也就是我對這件事拿不定主意的主要原因,田光歎口氣說:在私心來說,我真的希望你安定下來,只要你放棄仇恨之心,自然不會酗酒,除掉這點,你會是個好丈夫。田喜會是個賢妻良母,這是我百分之百敢肯定的。   晚輩承認。不知為什麼,荊軻也忍不住歎了口氣。   但在你的立場來說,任何只要有一線希望的機會,你都不應該放過。   不錯。   所以當時我在內心交戰以後,還是決定將你推薦給太子,否則你知道了會一輩子恨我。   這晚輩倒是不敢的,荊軻忍不住插口說:怎麼說先生都是為了愛護我。   要是不推薦,也不讓你知道,我自己也會終身良心不安,因為這樣有虧誠實之道。但在回家以後見到喜兒,我的這點私心又再起,兩難之間真是難以選擇。現在我既然告訴你這件事,就是要由你自己來作作個決定。   晚輩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還請先生明說。荊軻不是真的不明白,而是想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田光。   這裏有兩個選擇,田光很費力地說出:一個是你根本忘了國恨家仇的事,明了天下統一乃是不可抗拒的大勢,依你和我家的貲財,足夠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居下來,和喜兒結婚,多生幾個孩子。   如晚輩做不到呢?荊軻說出這句話,卻有種爽然若失的感覺。   那你就做第二個選擇,明天自己去見太子丹,和他計議刺嬴政的事!田光似乎有點不甘心地說。   那先生你呢?荊軻吃驚地問:荊軻願作馬前卒,還需先生主持大計。   我老了,不願再管這些凡塵之事,等你到了某種年齡就會明白,很多事當時你自己覺得嚴重非凡,等過段日子,在別人眼中只不過是場兒戲,你讀歷史時是否有這種感覺?   但晚輩等待這麼久,就是在等這種機會!荊軻堅決地說。   那就好好地把握這次機會!田光笑著說。   接著他又出了一會神,突然對荊軻說:假若我不在了,你會對喜兒好?   我一直將她當作親妹妹!   沒有其他感情成份?      明白告訴我!   晚輩自慚污穢。   為什麼?   流浪江湖,時時都有生命危險,何以為家?   算了,這種事勉強不得。田光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先生怎麼啦?荊軻帶點歉意地問,隨即又說:不管怎樣,只要我能力所及,晚輩都會好好照顧她。   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田光歎了口氣說:其實她都是廿歲出頭的人了,從小父母雙亡,她是很獨立的,你沒看見,這些日子還是她在照顧我。   晚輩住在這裏,也是一直承蒙她在照顧。荊軻笑著說。   那好,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田光沉吟地說。   請說。   太子臨送客出門時對我說了一句話,說是他和我談的國家大事,希望不要外洩。   這有什麼關係?荊軻不解地問:他只是順口說說罷了。   但對我輩中人,他這樣說乃是我們莫大的恥辱!   先生為什麼如此想?   假若一個人受到懷疑,尤其像我這種年齡,為燕國做了這多事的人   田光先生站起來走了幾步,緩慢地對荊軻說:你可以告訴太子,田光已死,秘密永遠不會洩漏出去了!   先生不能改變主意?   不能!田光坐回席位,緩緩抽出佩劍,自刎而死。   荊軻神色不動,走出門外找來田喜。   荊軻冷靜地將事情說了,田喜撫屍大哭,她一面喊著:你們男人為什麼都這樣傻?為了一個空幻的理想,情願終生流浪,為了隨便一句話就輕易自刎,這到底是剛強還是軟弱?   荊軻輕撫著她的頭髮,無言以答。      在東宮密室裏,太子丹摒退所有從人,單獨接見荊軻。兩人相對,很久沒說一句話,室內一起寂靜,連壁燈輕微的跳動聲都清晰可聞。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荊軻不帶任何激動地說。   田光先生自殺而死!為了什麼?太子丹卻震驚得差點從席位上跳起來。   他要臣轉告太子一句話,他一死,國事秘密就永不會再洩漏出去了。   難道說就為了丹隨便說的那一句話?太子難過地說。   有時候一句話會亡掉一個國家,尤其是像太子這種身份的人。荊軻仍然平靜地說。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太子丹眼淚汩汩流出。   良久,太子丹避席頓首對荊軻說:趙國已亡,下個目標就是燕國,燕國小民弱,不足拒強秦,還望荊卿為丹想個好計策來。   以太子的意思呢?荊軻反問。   太子將他刺嬴政的計劃說了。荊軻想了很久,最後辭讓說:這樣關係重大的事,荊軻恐怕承擔不起。   太子接連叩頭,一再請求說:荊卿以復衛國為平生唯一的目標,只要除掉嬴政,強秦必亂,再聯合諸侯伐秦,衛國復興就有望了。   荊軻亦連忙避席頓首說:太子如此誠懇,臣要是不答應,就顯得太不通人情了。   不知荊卿有何需要?太子丹這才回席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素聞太子百金購得徐夫人匕首,是否能取來看看?荊軻胸有成竹地說。   太子丹拉動叫人鈴,一會兒近侍出現在密室,太子丹命他將徐夫人匕道取來,交給荊軻。   荊軻接在手中一看,此匕果然名貴,劍鞘乃是純金打成,入手非常沉重,鞘上還兩面共嵌二十四顆明珠,在燈光下光華耀眼。   他抽開匕首一見,不禁心動了一下。原來這把匕首不像一般匕首都作短劍狀,卻像是屠狗者所用的牛耳尖刀,稍作橢圓而頭尖,劍身比一般匕首薄,容易貼身而藏。   荊卿,這把匕首你可用得慣?太子丹說:用時需加小心,這把匕首曾經以劇毒煉過,一見血即封喉。   臣慣用長劍,用這類短小刺殺兵器不甚內行,但臣有一知交,運用品來倒是巧妙通神。   此人現在何處,荊卿是否可以引見?太子丹急切地問。   真是不巧,日前去臨淄了!荊軻說。   太子丹長歎一聲,但忽然又神色一動地問:是否可派人去臨淄找?   處處白雲處處家,他分別時曾如此對臣說,連臣也不知他是否會去臨淄!荊軻不露任何表情,心中也深為惋惜。   荊卿還需要什麼,儘管說,一時沒有,丹也會派人盡力照辦。太子又催促他說。   臣還需要兩樣東西,可能比較困難些。荊軻含笑地說。   快說,只要丹有的東西,絕不會吝惜!   第一樣是燕國督亢地圖   荊軻話還未說完,太子丹就打斷他的話。   荊卿要督亢地圖做什麼?這是燕國最高軍事機密,雖然照燕督亢地區命名,實際上是燕的兵要地誌和軍事配備圖!太子丹大吃一驚地問。   太子只須回答是否願意拿出此圖,需要的理由容臣最後說。荊軻微笑,等著太子丹答覆。   只要對刺嬴政有幫助,雖賠上丹的人頭亦再所不惜,何況是份地圖!太子丹慷慨地說:還有一樣呢?   臣要的正是一顆人頭!荊軻有意加強語氣說。   人頭?誰的人頭?太子丹大為驚奇。   秦逃將樊於期的人頭!   為什麼?太子丹更為不解。   太子先別著急,聽臣解釋。嬴政身為秦國之主,再加上他征服各國,為報私怨,所殺的人都不少,他警衛防備一定不會鬆懈,要刺殺他談何容易?   依荊卿之見呢?   要刺殺他,必須先接近他,而要接近他就必須讓他得意忘形,失去戒心。   丹還是不太明白荊卿的意思。   荊軻起立,在室內走動,語氣堅定地說:按臣的計劃,燕派臣送督亢地圖及樊於僕人頭給嬴政示好,獻督亢地圖表示臣服;獻樊於僕人頭象徵燕的悔改,不該收留樊於期。嬴政得到這兩樣東西,必須因過於得意而對臣失去戒心。臣先將匕首藏於圖內,圖窮則匕現,臣要教嬴政血流五步!   果然好計策!太子丹拍案大喜,但一轉念又神情沮喪地搖頭說:樊將軍得罪嬴政,投靠諸侯皆遭到拒絕,最後窮途末路才來投奔丹,這樣做,丹心實在不忍,荊卿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取代?   臣早知道太子宅心仁厚,這樣東西不容易辦到,荊軻回座哈哈一笑:臣再另行設法吧!但太子是否可以介紹臣與樊將軍認識,臣對他的豪起早已耳聞,並且佩服之至。   當然可以,太子丹又問:不知荊卿何時執行這項計劃?   臣想派人至臨淄尋找那位至交,有了他,事情就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臣需要一個好幫手。   目前不急,太子丹笑著說:秦國正逢帝太后大喪,秦對外用兵也許會休息一段時間,何況它才吞下趙國,還需要消化,同時在行前還有事要準備。      高漸離自願為荊軻去臨淄找屠狗者,荊軻沒有告訴他原因,他也不想問,他們三人有這種默契,誰找誰,只要說有迫切急需,大家都會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赴約。   秦太后於秦王政十九年年底去世,謚為帝太后,與莊襄王合陵,那裏早就準備好了她的位置,全天下都有很多人在問,這對生前同床異夢的夫婦,在地下是否仍然同寢異夢。   為了辦理大喪,秦軍暫時停止對外行動,齊、楚、魏對秦心懷恐懼,不得不派使吊唁,燕國更是加派燕太子丹的特使,私下覲見秦王政,請他原諒私自逃回國的罪,並建議待帝太後喪事辦完,明年初派特使獻上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後者是荊軻秘密的交代),盼能與秦和好,表示燕的臣服。   秦王政雖然是母喪哀悼期間,聽到使臣的這些話,也不禁在心內狂喜。得到督亢地圖,等於是全盤明了燕國兵要和兵力配備,今後攻燕要方便多了,而樊於期這個老匹夫,他自問對他不薄其實他對每個將領都不薄,自從聽了老爹那番話,他一改秦國那些先王的毛病,不再將戰將當成獵狗,不再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確對他們極度禮遇,盡量照顧他們的家人和退休以後的生活。   而樊於期不念他對他們的好處,只為他殺了幾個趙國的人渣的確,吸盡百姓的民脂民膏,終日無所事事,專研究如何消遣享樂,不是人渣是什麼?就跟他翻臉,留書逃亡,給諸將領的士氣帶來嚴重打擊,他不該死,誰該死?燕國遲早是要滅掉的,太子丹既然以這樣貴重的禮物來求和,讓燕多活幾天,先解決魏、楚、齊再說。燕地處邊陲,又有趙地隔著,對秦攻楚魏沒有什麼妨礙,再說逼急了,它要是和北邊的匈奴聯合,那會造成匈奴進入邊境,甚至是中原,惹的禍就太大了。   有了這種想法,秦王政欣然答應了太子丹私人特使的建議。   在燕國這邊,太子丹不但奉荊軻為上卿,而且幾乎是天天邀荊軻和樊於期同遊,車騎飲宴,奇珍異寶,聲色犬馬,只要他們意有所動,他不等他們開口,就為他們辦來。   樊於期心直,而且軍中嚴肅生活過習慣了,在這方面不太有所要求;而荊軻流露浪子本色,太子丹所提供的一切,他連個謝字都不說便照單全收。依他心中的想法,太子丹是在買他的命,人間沒有比自己的命更貴的東西。   譬如宮中盛傳著一些故事   有次,太子丹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和荊軻出遊,荊軻開玩笑地向太子丹說,據傳千里馬的肝最補,人吃了以後會膽氣更壯,身體虛的也會轉弱為強。   當天的晚宴上,那匹萬中難找一的寶馬的肝,就已由御廚以恰到好處的火候炒好,呈遞在晚宴荊軻的席位上。   還有一次,荊軻、太子丹和樊於期三人至易水之西視察部隊,時值嚴冬,易水都已結冰,回到東岸,三人欣賞雪景,興致正濃,荊軻忽然發現河中有一裂縫,童興大發,在岸邊拾取石子,和樊於期比賽投準,看誰丟進冰洞的石子多,就在這時,太子丹命近侍端來整整一盤金丸供兩人投著玩,最後連樊於期都覺得浪費,丟不下手而停止。   另外一個流傳最廣的故事是,在一次晚宴上,荊軻看一名彈琴的太子丹愛姬的手看得入迷,竟忘了回答樊於期的問話,太子丹奇怪問明原因,沒過一會工夫,這名愛姬那雙白皙豐腴的玉手就被砍下來,用玉盤呈送到荊軻的席位前,害得荊軻從此不敢再讚美眼前美女的任何部位。   太子丹不是笨人,他看得出荊軻刻意結交樊於期的目的,正和他刻意厚待他一樣,在太子丹的眼中,兩個都已經是死人,他必須對他們好,盡量滿足他們的願望。   很快冬去春來,易水部分解凍,河水又復淙淙,但河水春寒依舊,列陣在易水以東的燕代聯軍,積極備戰,以防屯兵中山的秦國王翦部隊突然發動春季攻勢。   到臨淄尋找屠狗者的高漸離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似乎他也跟著屠狗者失蹤了。   秦國駐燕使者傳達秦王政的話,秦王急著要督亢地圖和樊於期的頭,如不在近期送到,後果自己負責,也就是要用武力來取。   太子丹暗示了荊軻幾次,荊軻有點不耐煩地說:臣遲遲不能成行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等找屠狗者的人回來,入不測之秦,在萬人護衛中劫持一國國君,不發則已,一發就必須中,臣需要一個得力助手。   再等下去,旦夕之間秦軍就會渡過易水,丹雖想再陪著荊卿也不可能了。依丹看來,不如派秦舞陽為副使,舞陽經過田光先生的考驗,雖稱不上是上上之選,卻也被田光先生讚為骨勇之人。太子丹插口說。   這個問題猶在其次,最要緊的原因是得不到樊將軍的頭,臣就無法接近嬴政!荊軻惋惜地說。   丹真的不忍!太子丹神色淒然。   臣和太子一樣不忍,但除此以外還有別法嗎?荊軻問太子也是在問自己。      荊軻明白太子丹開不了口,只有自己去當這個劊子手。好在他和樊於期差不多,樊於期應該是百分之百的死人,而一旦入秦,他的性命也就去了百分之九十八,所以由他去逼,良心比較不會不安。   那晚,他們約好在樊於期府上喝酒。   看到樊於期威猛卻落魄的模樣,再看看他居處的簡陋,他忍不住感到心酸。   樊於期至今猶保持著秦將傳統的儉樸作風,睡的是硬板床,沒有錦繡睡墊,太子丹雖然屢次送婢女和僕傭,但都被他拒絕回去,只留下一個中年男傭服侍他的起居,一個女傭洗衣煮飯。   太子丹對他不是予索予求,而是逼他求他接受他的贈與,但他仍是不肯接受非必要的東西,說是要保持武將刻苦的本色。太子丹曾取笑他說,要是趙國的將軍都像他,趙國就不會滅亡了。   今晚樊於期的興致特別好,他的酒量正和荊軻相反,而和田光先生一樣有千杯不醉之量,但不同的是他酒喝得越多,話越少。不過今晚他的話卻格外多。   荊卿,你知道為什麼今晚我話多的原因嗎?樊於期有了三分酒意,不斷說話。   我也有點感到奇怪,能告訴我嗎?   再過兩天我就要到易水之東的燕軍中去,讓我有機會和秦軍決一雌雄!   將軍本為秦人,率燕軍和秦軍作戰,心中不會覺得彆扭?   嬴政殺我全家,此仇不共戴天,秦侵略各國,造成天下兵連禍結,於公於私,我都感到良心無愧!樊於期豪氣干雲地說。   荊軻沒有答話,卻暗自在心內慶幸,好在他今晚下了決心,提前來了一步,否則他到易水之東帶兵去了,事情就會全部弄砸。另方面他發現太子丹雖然有點感情用事,卻的確是個好人,他認為他是想讓他當劊子手的想法,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想,他必須抓住今晚的機會。   荊卿何日動身去秦?樊於期又在問,看樣子他還不知道秦王政在催著要他首級的事。   本當早就起程了,只是還少了一樣東西,同時還在等一個人。   少樣什麼東西,等什麼人?樊於期好奇地問。   等一個由臨淄來的朋友,缺少荊軻下面的話不知該怎樣說下去。   缺少什麼東西,看我是否能幫忙?樊於期熱情地說。   這樣東西正需要樊將軍的協助!荊軻見他漸漸自入羅網,不禁暗自高興。   那你就直言罷!看我能協助你些什麼。   荊軻輕咳了兩聲,硬起心腸說道:秦王對將軍真的是做得太過份了,將軍只不過是政見不合,看不慣嬴政報私仇濫殺的作風,乃至留書辭職出走,他通緝你個人還則罷了,不該殺你全家十三口。如今聽說他又懸賞黃金千斤購將軍頭,生得者封萬戶侯,他對將軍的仇恨真的如此之深嗎?   嬴政為人忌刻,順者生,逆者死,不過秦軍將領很多還未看清他的真面目。先前我也看錯了他,只當他禮賢下士,尤其照顧軍人,乃是百年難遇的明主。及至趙國為私怨濫殺的事情發生,我看不慣留書出走,仍然對他存著幻想,總希望他在那件事上只是一時衝動,直到他殺我全家,我才知道他根本是個沒有人性的人!   那將軍今後做何打算呢?真的要借燕國之兵,殺秦國故舊來洩嬴政殺將軍全家之恨?荊軻特別加重故舊這兩個字的語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樊於期放下酒杯仰天歎息,豆大的淚珠由一雙虎目中滾滾而出,他哽咽著說:於期每想到這件事就心如刀割,痛及骨髓,但就是想不出該怎樣做,怎樣解決!   現在軻有一個辦法,既可解除燕國將遭滅亡的危險,同時也可報將軍的仇恨,將軍看看怎麼樣?   什麼辦法?樊於期避席,膝行到荊軻席位旁,側耳而聽。   那就是用將軍的頭接近秦王。荊軻只要能靠近他,我將左手把其胸,右手刃其心,將軍的仇可報,燕國遭侵略的威脅也可以解除了,將軍認為怎樣?   荊卿所謂少樣東西不能起程,就是指我的頭而言?樊於期哈哈大笑。   鐵錚錚的漢子,臉上猶掛著眼淚的爽朗大笑,看在荊軻眼中,增加他心裏更多的蒼涼。   將軍願意這樣做嗎?荊軻平靜地又再問一句。   這還用得著問嗎?樊於期抽出佩劍,敞開上衣,露出毛茸茸的頸子,左手緊握執劍的右手手腕,微笑著對荊軻說:我也曾想到這一點,只是找不到送我頭去接近嬴政的人,荊卿既然肯,請等下將我的頭割整齊好看點,免得嬴政看到認不出來。   樊於期雙手用力,劍鋒切入咽喉,血箭激湧出來。   荊軻俯身向屍體拜了三拜,然後小心翼翼地割下頭,放在几案上,他細心地用手絹沾酒,擦掉首級臉上的血污。   沒過多久,太子丹得到消息趕來,撫著屍首痛哭,他一邊還哽塞著反覆對荊軻說:難道除了這樣,就沒有其他的辦法?   荊軻始終沒答話,他專心一意地擦拭那把占滿了鮮血的劍。      荊軻回到家中,發現自己房裏的燈是亮著的,這表示田喜還在他房中幫他整理。   對這位賢淑而又專情的女孩,他有著無限的歉意,尤其是田光死了以後,他可說是她唯一能相依為命的人,可是在這段她最需要人慰藉的期間,他卻在狂歡尋樂,想盡情享受這生命的最後一段,反而很少回居處。   如今樊於期已死,頭以藥水泡製起來,不會發臭,臉形及五官長時間都不會變,下面該輪到他了。   本來,他如願地拿到樊於期的頭,應該多少有點得意和滿足,但現在充滿他內心的卻只有空虛,難以形容的空虛,無法填滿的空虛。   一跨入房間,他意外發現田喜正睡在他的床上,而且身上只裹著一件銀色睡袍。   看到他進屋來,她連忙起來為他倒茶,伺候他換衣,看到他疲憊的樣子,她忍不住吃驚地問:有什麼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不累,只是這裏難過。他指指心口。   什麼事能使你難過成這個樣子?爺爺死,你到現在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她語氣帶著埋怨,卻有更多的欣賞意味:凡事你都是沉得住氣的。   現在我的眼睛也是乾的,還沒流過一滴眼淚!   你只有喝酒唱歌時才會流淚,田喜孩子平地笑著說: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和爺爺死的那晚神情差不多。   和你爺爺一樣,樊將軍自刎了!   為什麼?   因為我要他的頭!   是你殺了他?田喜驚叫。   沒有不是,他坐到床邊,喝著她倒來的茶,很困難地說道:我不知該怎樣向你解釋應該說是秦王要他的頭。   就為這個,你就不顧道義逼死他?田喜氣得想哭。   不是我   我知道還有太子丹!田喜真地哭了出來。   我真的不知如何向你解釋,荊軻拉她在床邊坐下來,像對孩子一樣對她說:都二十歲的大姑娘了,怎麼像小孩一樣,說哭就哭。   我想到爺爺嘛!太子丹真是不祥人物,自從他出現,爺爺自刎了,今天樊將軍又是自刎,明天她兩手遮臉,哽咽著說不下去。   來,不要難過,把眼淚擦掉,他在她睡袍袖袋裏掏出手絹塞在她手上: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她用手絹擦著眼淚問。   過幾天我也許要出使秦國一趟,你一個人在家要多注意點。荊軻語氣平靜,內心激動。   送樊將軍的頭去?田喜睜大眼睛問:你們真的這樣殘忍?   為了燕國的安全,沒有別的辦法!荊軻真想將內情告訴她,可是說不出口,兩位講求信義的人都為這件事死了,他不能加以破壞洩密。   他長長歎了口氣,想改變話題:你今晚怎麼睡在我的床上?   你不回家這段時間我都睡在你床上!   為什麼?   等你回來,她有點害羞地低下頭,想了想她又抬起臉來直視著他:我高興,不可以嗎?   好了,姑娘,今晚我回來了,你可以不必等,回自己房裏去了。他看到她心裏會難過。   太子丹真是她所說的不祥人物,他一出現在他們中間,就按連有兩個好人喪生,而且是心甘情願的死,再下去就是他,世上唯一可以照顧她的人。   差點忘了告訴你,今天有人幫高漸離帶信,說是在臨淄找到了屠狗者。她沒聽他的話離去,而是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真的?他不禁喜形於色:他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來人說,大概就是這幾天吧。   好了,喜妹,我想休息了,你請回房去吧。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裏。她像個撒賴的小女孩。   什麼?他驚詫地望著她。   荊哥,你是不是討厭我?她哭著問。   怎麼會!他皺著眉頭。   那為什麼你好久不回來,一回來就攆人家走?   今晚我實在太倦,有話明天講。他拿她真沒有辦法。   爺爺要你照顧我?她責問地說。   不錯。他內心浮起歉意。   那為什麼這些天你和那些鬼女人鬼混,卻從不回來看看我?   她們會做媚態討好你,我不會,是吧?   那跟你是兩回事,你怎麼這樣!他敷衍地安慰她,心裏在想,不大不小的女孩難纏。   你嫌我太醜?她哽咽著。   怎麼會!他說的是老實話。   她們有的,我也有!其實,我想我不會比她們難看!   她突然掀開睡袍,原來裏面什麼都沒有穿,一副美麗玲瓏的少女胴體整個呈露出來。   他連忙將她的睡袍拉攏,她趁勢投入他的懷裏放聲大哭,一面抽泣著說:爺爺臨死時要你照顧我,你卻將我一個人丟在家裏不管!   他輕拍著她的背安慰說:這些日子實在太忙,忽略了你,這次咸陽回來,我就永遠不再離開你!   真的?她抬起淚臉微笑著問他。   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他舉起手,卻為她拉下去。   誓是不可以隨便發的,她依偎在他懷裏,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其實,你們男人都很笨,總認為女孩子不懂什麼,說真的,你們要做什麼,我早就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麼?   你們要刺殺嬴政用樊   他連忙蒙住她的嘴,她硬掙扎著含糊不清地說。   隔牆有耳,你不要亂說!他在她耳邊細語。   她掙脫掉他蒙住她嘴的手,長吸一口氣說:你也很笨,你知道爺爺自殺的用意嗎?   他不是為了向太子丹表示不洩密嗎?   到現在你還不懂?她又緊抱著他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爺爺自殺是為了要我成為你的累贅,他並不想你去刺去咸陽!   這下輪到荊軻想哭了,老人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了,我曾聽到他自言自語歎息,不該一時高興,將你推薦給太子!   如今箭在弦上,不能不發,荊軻輕拍著她因哭泣而顫動的背說:我答應你,只要這次能從咸陽回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我也答應你,我會等你平安地從咸陽回來,你要有什麼不測,我會跟著你死!   別說孩子氣的話!他蒙住她的嘴,感到一陣恐懼。   但他再一想,二十歲剛出頭女孩子的話能當真嗎?他真的死了,也許她會記得他一段時間,直到她遇到另一個她喜歡的人這樣想他就放心多了。      太子丹為荊軻出使秦國,在易水畔長亭設宴祖道送行,參加送行的賓客有上千人。知道內情的全著白色袍帽。   荊軻穿著一襲白色儒袍,瀟灑倜儻;副使秦舞陽穿著一身紅袍,倒也威猛非凡。   荊軻隨著太子周旋於賓客之間,眼睛卻不斷在人叢中找人,別人都只道他心神不定,尤其是太子丹,更隨時注意他的神情。   只有跟在他旁邊的高漸離明白,他想見到的是兩個人屠狗者和田喜。   高漸離昨晚從臨淄回來,告訴他屠狗者因有點要事必須處理,所以要他先回來報信,屠狗者隨後就到。   可是到現在仍然看不到他的人影,荊軻內心有點煩躁,但他表面上仍然需要和那些煩人的賓客敷衍。   另外一個是田喜,他明明知道她不會來,心裏卻好希望她會來,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微妙。   宴會從中午一直拖到日頭偏西,烏雲漸漸密佈,天氣突然轉壞,風轉強,易水河上波浪滔天。   大家要說的客套話都已講完,荊軻不說走,送行的人當然不敢催他走。太子丹怕他改變了主意,急得臉色沉重,幾次想問又將話吞了下去。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他小聲對荊軻說:荊卿,日頭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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