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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14012 2023-02-05
  鳳鳳睡醒的時候,發覺老伯正在輕撫著她的柔髮,髮已乾透,她坐起來,揉了揉眼,密室中已沒有別的人,孟星魂已走了。她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勉強笑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老伯微笑著,柔聲道:你睡得很沉,我不讓他吵醒你。   鳳鳳皺著眉道:我怎麼會睡了這麼久?   老伯道:年輕人一睡下去,就睡得很甜,只有老人卻容易被驚醒老人睡得總比年輕人少些。   鳳鳳眨眨眼道:為什麼?   老伯嘆息了一聲,苦笑道:因為老人剩下的時候已不多,花在睡覺上,豈非太可惜了。   鳳鳳眼珠子轉動著,突然噘起嘴,道:我知道你在騙我。   老伯道:我騙你?   鳳鳳冷笑道:你們一定有很多話不願意讓我聽見,所以故意要我睡著。

  老伯笑了,搖著頭笑道:你年紀輕輕的,疑心病已經這麼大了,將來怎麼得了!   鳳鳳低著頭,弄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半晌,才慢慢的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老伯道:走了已有一陣子。   鳳鳳道:你你是不是叫他去通知虎組的人了?   老伯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著嘴脣道:你怎能叫他去?   老伯道:為什麼不能?   鳳鳳道:你能保證他對你一定很忠實。   老伯道:我不能但我卻知道他對我的女兒很好。   鳳鳳道:但你莫忘了,連他自己都說過,是律香川故意讓他來找你的。   老伯道:我沒有忘。   鳳鳳道:就算他不會在律香川面前洩露你的秘密,但律香川一定會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對不?

  老伯道:對。   鳳鳳道:律香川既然在注意他的行動,只怕他一走出去,就會被律香川截住,怎麼能到得了飛鵬堡?   老伯閉上了眼,臉色似已變了些。   鳳鳳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把這種事交給他做的,我若沒有睡著,一定不會讓你這麼樣做。   老伯苦笑道:你為什麼要睡著呢?   他又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發覺,一個人年紀大了,想的事確實就不如年輕時周到。   鳳鳳的眼睛發亮,聲音突然溫柔,道:但兩個人想,總比一個人周到。   老伯拉起她的手,道:你又在想什麼?   鳳鳳道:我在想,律香川現在一定在全心全意對付孟星魂,就算要他動員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老伯嘆道:不錯,因為他知道無論動用多大的力量都值得。

  鳳鳳說道:所以現在正是我們的機會,我正好乘機趕到飛鵬堡去,只要孟星魂真的能為你保守秘密。我們成功的機會比以前更大得多。   她很快接著又道:因為這條路上本來就算有埋伏的人,現在也必定被孟星魂引開,只要我能和虎組的兄弟聯絡上,能將這一注保留下來,我們就有翻本的把握。   她說得很快,很扼要,美麗的眼睛裡更充滿了堅決的表情,充滿了信心。   老伯忽然長嘆了聲,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鳳鳳搖搖頭。   老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在想,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妻子,也可以做我的好幫手,我若在十年前就遇見了你,也許就不會發生今天這些事了。   鳳鳳嫣然道:你若在十年前遇見我,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伯道:誰說的?   鳳鳳笑道:我說的,因為那時我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她拉起老伯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臉上,耳語般低語道:但現在我卻快做母親了,等我們的孩子生出來後,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他的父母為了他,曾經多麼艱苦的奮鬥過。   她聲音更低,更溫柔,又道:若不是為了他,我現在怎麼捨得離開你,怎麼捨得走!   老伯的手在輕撫,目中忽然露出了淒涼之意,緩緩道:我實在也捨不得讓你走。   鳳鳳垂下頭,黯然道:只可惜我非走不可,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我們的孩子,無論多麼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你也應該忍受。      老伯的確能忍受。   他所忍受的痛苦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多得多。

  他看著鳳鳳消失在池水中。   池水碧綠。   最後飄浮在水面上的,是她的頭髮,漆黑的頭髮在綠水上散開,看來就像是一朵淺墨蓮花。   然後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團團溫柔美麗的漣漪,溫柔得正如她的眼波   老伯目中又露出那種空虛淒涼之色,彷彿又覺得忽然失去了什麼。   為什麼老人總對得失看得比較重些?   是不是因為他們自知得到的機會已不多?   最後,漣漪也消失。   水平如鏡,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後老伯就慢慢的轉過頭,去看屋角上那通風的鐵管。彷彿在等待著這鐵管傳給他某種神秘的消息。   他究竟在等什麼?      孟星魂貼在井壁上,就像是隻壁虎你若仔細觀察過一隻壁虎在等著蚊蠅飛過的神情,才能想像到他現在的樣子。

  風從井口吹過,帶著尖銳的呼嘯聲。   井壁上長滿了厚而滑膩的青苔,令人幾乎忍不住想要嘔吐。   他沒有嘔吐因為他在等。只要他想等下去,無論什麼都可以忍受的。   因為他有信心能等得到。   只有對自己有信心的人,才能等到收獲!   地面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兩個人在喃喃低語!   那兩個小子怎麼還沒有等到我們換班就溜了?   我覺得這地方有點陰森森的,像是有鬼,他們莫要被鬼抓去了才好。   他在笑,笑的聲音卻跟哭差個多。   小王膽子最小,只怕是溜去喝酒壯膽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覺得有只冰冷潮濕的手從後面扯住了他的衣領,衣領上的一粒鈕子已嵌入他喉頭下的肌肉裡,勒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再看他的同伴,一張臉已完全扭曲,正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拼命地想呼喊,卻喊不出。   是不是律香川派你們來的?   聲音也在他們背後,比那隻手更冷。   兩個人拼命地點頭。   除了你們之外,這裡還有沒有別的人?   兩個人同時搖頭。   然後,兩個人的頭突然重重的撞在一起。   孟星魂慢慢的放開手看著他們像兩攤泥似的癱在了地上。   以殺止殺。   殺人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只要目的正確,就不能算是罪惡!   孟星魂雖然明知這道理,但心情還是很難保持平靜。   沒有人比他更惡殺人,沒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怎奈他已無選擇的餘地。   他始起頭,沒有往地上看第二眼。

  星光己黯淡。   在朦朧的星光下看來,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完全醜惡的事。   他提起兩個人的屍身,藏起。   飛鵬堡在北方。   北方有顆大星永恆不變,他找出了這一顆最亮的星。   可是他能不能趕到飛鵬堡呢!      凌晨。   菊花在熹微的晨光下垂著頭,似已憔悴。   花也像女人一樣,只有在一雙充滿愛心的手下,才會開得美麗。   孟星魂以最快的速度從老伯的花園外掠過去。   他甚至沒有往花園裡去看一眼。   現在已是初六的清晨,他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   幸好花園裡也沒有人看見他,此刻還太早,人們的活動還沒有開始,但天已經亮了,夜行人的活動該已停止。   無論警戒多嚴密的地方,現在卻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時候,因為夜間巡邏守望的人已經疲倦,該來換班的人都還沒有完全清醒。

  孟星魂就想把握住這個機會衝過去。   他當然可以繞過這裡,但這卻是最近的條路,為了爭取時間,他只有冒險。   在這種情況下,時間甚至比鮮血還珍貴。   前面的密林中,乳白色的晨霧,正像輕煙般散發開。   他忽然聽到一陣比霧更淒迷的簫聲。   簫聲淒迷悱惻,纏綿入骨,就好像怨婦的低訴,充滿了訴不盡的愁苦寂寞。   孟星魂突然停下腳步。   然後他立刻就看到一個人從樹林裡,迷霧中,慢慢的走出來。      一個頎長的年輕人,一身雪白的衣服。   簫卻是漆黑的,黑得發光。   迷霧輕煙般自他腳底散開,他的人在霧裡,心也似在霧裡。   他本身就彷彿是霧的精靈。   孟星魂停下來,凝視著他,目中帶著幾分驚訝,卻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因為這人是他的朋友,手足般的朋友。   他雖然已有很久沒有看見他,但昔日的感情卻常在心底。   那種同患難、共饑寒,在嚴冬捲伏在一堆稻草裡,互相取暖的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難以忘懷的。   石群,石群   每當他想起這名字,心裡就會覺得很溫暖。   有一段時間,他對石群的感情甚至比對葉翔更深厚。   因為葉翔是他們的大哥,永遠都比他們堅強能幹,永遠都在照顧著他們。   但石群卻是個很敏感,很脆弱的人。許多年艱苦的生活,許多次危險的磨練,雖已使他的外表變得和葉翔同樣堅強冷酷。但他的本質卻還是沒有變。   看到春逝花殘,燕去樓空,他也會惆悵嘆息、終日不歡。   他熱愛優美的音樂,遠勝於他之喜愛精妙的武功。   是以孟星魂始終認為他應該做個詩人,絕不該做一個殺人的刺客。   淒迷的簫聲忽然轉為清越,在最高亢處戛然而止,留下了無窮令人回味的韻致。   石群這時才抬起頭,看著孟星魂。   他的眼睛看來還是那麼蕭索,那麼憂鬱。   經過三年的遠征後,他心情非但沒有開朗,憂鬱反而更深。   孟星魂終於笑了笑:你回來了。   石群點點頭。   孟星魂道:滇邊的情況如何?   石群道:還好。   他也不是喜歡說話的人。   自艱苦折磨中長大的孩子,通常都不願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孟星魂道:去了很久。   石群道:很久二年多。   他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慢慢的接著道:兩年多,七條命,一道創口。   孟星魂道:你受了傷?   石群道:傷已好了。   孟星魂微笑著道:這兩年來,你好像並沒有變?   石群道:我沒有變,可是你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變了很多。   石群道:聽說你有了妻子。   孟星魂道:是的。   提起小蝶,他目中就忍不住流露溫柔欣喜之色,接著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我希望你以後有機會能見到她。   石群道:我好像應該恭喜你。   孟星魂微笑道:你的確應該為我歡喜。   石群凝視著他,瞳孔似在收縮,突然說道:可是,一個人就算有了恩愛的妻子也不該忘記了朋友。   孟星魂的笑意己凝結,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不是聽人說了很多話。   石群道:所以我現在想來聽聽你的!      孟星魂抬起頭,天色陰瞑,太陽還未升起。   他望著陰瞑的穹蒼,痴痴的出神了很久,黯然道:你知道。我跟你一樣,也不是一個適於殺人的人。   石群用力咬著牙,道:沒有人是天生就喜歡殺人的。   孟星魂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我並不是忘記了朋友,只不過想脫離這種生活。   石群沒有開口,頰上的肌肉卻已因牙齒緊咬而痙攣收縮。   孟星魂道:這種生活實在太可怕,我若再活下去,一定也會發瘋。   石群道:是不是就像葉翔一樣?   孟星魂點點頭,慘然道:就像葉翔一樣!   石群道:他本也該及早脫離這種生活的!   孟星魂道:不錯。   石群道: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難道他不懂?難道他喜歡發瘋?   沒有人願意發瘋。   石群的目光忽然變得冷銳,凝視著孟星魂道:他沒有像你這麼樣,只因為他懂得一樣你不懂的道理。   孟星魂道:什麼道理?   石群道:他懂得個人並不是完全為自己活著的,也使得一個人若受了別人的恩情,無論如何都應該報答,否則他根本就不是人。   孟星魂只笑了笑,笑得很苦澀。   石群道:你在笑?你認為我的話說錯了?   孟星魂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沒有錯,但我也沒有錯。   石群道:哦?   孟星魂道:人活在世上有時固然難免要勉強自己去做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確?   他知道石群也許不太能了解這些話的意義,因為在石群的頭腦中,根本就沒有這種思想。   他們受的教育,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事是正確的,什麼事是不正確的。   他只知道什麼是恩,什麼是仇,只知道恩仇都是欠不得的。   這就是高老大的教育。   石群沉默著,彷彿也在思索著這些話的意義,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孟星魂道:你問。   石群緊握著他的簫,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沉聲道:我還是不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道:世上只有一樣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   石群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當然。   石群道:好,你跟我走。   孟星魂道:去那裡?   石群道:去看高老大,她現在很想見你,她一直很想念你。   孟星魂道:現在就去?   石群道:現在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會逼我去?   石群道:會,因為你沒有不去的理由。   孟星魂道:現在我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石群道:沒有事比這件事更重要。   孟星魏道:高老大可以等,這件事卻不能等。   石群道:高老大也不能等。   孟星魂道:為什麼?   石群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孟星魂聳然動容。   在這一瞬息間,他幾乎想放開一切,跟著石群走了。   但他還是放不下老伯。   老伯已將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他不忍令老伯失望。   可是他也同樣不忍令高老大失望。   陰瞑的穹蒼,已有陽光露出,他的臉色更沉重,目中的痛苦之色也更深。   石群逼視著他一字字道: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孟星魂道:你說。   石群道:這次我來找你,已下定決心,絕不一個人回去。   孟星魂慢慢的點了點頭,悽然道:我一向很了解你!   他的確了解石群沒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石群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但性格卻堅強如鋼,只要一下定決心,就永無更改。   他了解石群,因為他自己也同樣是這種人。   石群道:你若是願意,我們就一起回去,否則   孟星魂道:否則怎麼樣?   石群的眼角在跳動,一字字道:否則若不是我死在這裡,就是你死在這裡,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就你回去。   孟星魂的手也握緊,道:沒有別的選擇?   石群道:沒有。   孟星魂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知道我絕不忍殺你。   石群道:我卻能忍心殺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他垂下頭望著手裡的簫,緩緩道:我武功本不如你,可是這兩年來,情況也許已有了變化。   孟星魂道:哦!   石群道: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別人刀鋒下的人總比睡在自己家裡的人學得快些,學到的當然也比較多些。   他已用不著說明學的是什麼,因為孟星魂應該知道是什麼。   學怎麼樣殺人,同時也學怎樣才能不被人殺。   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簫管裡已裝了暗器。   石群道:那是我故意要你看出來的,但你能看出裝的是那種暗器麼?   孟星魂道:不能。   石群淡淡道:滇邊一帶,不但是點蒼派武功的發源地,也是江湖中一些逃亡者的隱藏處,那些奇才異能之士,遠比你想像中為多。   孟星魂道:所以,你學會的,遠比我想像中的多?   石群道:不錯。   孟星魂長長嘆息了一聲,慢慢的走過去道,:好,我跟你   他走了幾步,身子突然往前一衝,手已閃電般扣住了石群的腕子。   噹的一聲,簫落地。   是鐵簫。石群的臉突然變得慘白。   孟星魂看著他,悠悠道:我知道你學會了很多,但我也知道你絕沒有學會這一著。   石群臉上僵硬的肌肉漸漸放鬆,變得一點表情都沒有。   孟星魂道:這一著你永遠也學不會的,因為你不是這種人,你並沒有真的在準備對付我。   石群淡淡道:所以現在你無論用什麼法子對付我,我都不怪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法子。   石群道:那麼你就可以走了。   孟星魂道:我當然要走   他看著石群,冷漠的目光充滿了溫醒,友情的溫暖。   他微笑著鬆開手,拍了拍石群的肩,接著道:我當然要走,但卻是因著你走,跟著你回去。   石群看著他,目中似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忽然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防備你!   孟星魂道:為什麼?   石群笑了笑道:因為我早已知道你會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這麼樣兩個人的臉上,居然會出現如此溫暖的微笑。   這簡直就像是奇蹟。   除了友情外,世上還有什麼事能造成這種奇蹟?      沒有,絕對沒有。   世上唯一無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陽光已升起,菊花卻更憔悴。   花園裡根本沒有人。   孟星魂從這裡望過去的時候,沒有被人發現,並不是因為他選擇的時間正確,更不是因為僥倖。   天下本沒有僥倖的事!   石群道:我來的時候,這裡就是空著的。   孟星魂道:你來了多久?   石群道:不久。   他忽然輕輕嘆息了聲,道:我若早些來,這些花也許就不會謝了。   孟星魂道:你跟高老大一起來的?   石群道:我一回去,她就要我陪她來。   孟星魂道:她來幹什麼?   石群道:來等你。   孟星魂道:等我?   石群道:她說你就算不在這裡,遲早也一定會來的。   孟星魂沒再說什麼,但臉上的表情卻好像變得很奇怪。   石群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點點頭,笑得也很奇怪道:我在問自己,若不是你找我,我是不是會來呢?      屋子裡暗得很,紫紅色的窗簾低垂。   她留在屋裡的時候,從不願屋子裡有光。   窗下有張寬大而舒服的藤椅,本來是擺在老伯的秘室中的!   老伯喜歡坐在這張藤椅,接見他的朋友和屬下,聽他們的意見和消息,然後再下決定。   有很多已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這藤椅上決定的。   此刻坐在這藤椅上的卻是高老大。   她的確顯得很衰弱,很憔悴。   屋子裡雖然暗,孟星魂卻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從未看過高老大這樣子。   看見他進來,高老大的眸子裡才有了光,展顏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孟星魂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笑,淡淡道:你真的知道?   高老大道:我雖沒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法子找到你,還能在什麼地方等你?   她還在笑著,既沒有嘆息,也沒有埋怨,但言詞中卻充滿了一種比嘆息更憂傷,比埋怨更能打動人心裡的感情。   孟星魂心裡忽然覺得一陣酸楚。   她的確已漸漸老了,而且的確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   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種,就是一個女人垂老時候的寂寞。   孟星魂走過去,看著她,柔聲道:無論你在那裡,只要我知道,都一定會去看你!   高老大道:真的?   她並沒有等孟星魂回答,已緊緊握住他的手,道:搬張凳子過來,我要他坐在我旁邊。   這話雖然是對石群說的。但她的眼波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孟星魂。   她的手冰冷而潮濕。   孟星魂道:你你真的病了。   高老大笑得淒涼而溫柔,柔聲道:其實這也不能算是什麼病,只要知道你們都很好,我這病也很快就會好。   孟星魂道:我很好。   高老大緩緩道:可是你看來好像比我更疲倦。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雖然有點累,但身體卻從未比現在更好過。   高老大也笑了笑,眨著眼道:看你這麼得意,是不是已經找到老伯。   孟星魂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高老大道:是不是?   孟星魂已開始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漸漸僵硬。   高老大的笑容也變了,變得很勉強,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孟星魂咬緊了牙,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因為我不願在你面前說謊。   高老大道:你不必說謊。   孟星魂道:你若一定要問下去,我只有說謊了。   高老大忽又笑了,微笑道:這麼樣說來,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來,聲音已嘶啞,緩緩道: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一定會再來。   高老大道:現在你難道要走?   孟星魂點點頭因為我不敢再坐下去。   高老大道:你怕什麼?   孟星魂嘴角已抽緊,一字字道:怕我會說出老伯的消息。   高老大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說?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麼都不再說,慢慢的轉身走了出去。   石群並沒有阻攔他,高老大沒有拉住他。   但就在這時,那低垂著的紫紅窗簾突然刷的被拉開。   孟星魂回過頭,就看見了律香川。      你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看見律香川,他看來總是那麼斯文親切、彬彬有禮。   他身上穿的衣服總是乾乾淨淨,連一點皺紋都沒有,臉上的笑容總是令人愉快的   他還在看著孟星魂微笑。   孟星魂卻已笑不出來。   律香川微笑著道:我們好像已有了一年多沒見了,你還記不記得半夜廚房裡的蛋炒飯?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律香川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道:一日為友,終生為友,這話你沒聽過?   孟星魂道:這句話你應該說給老伯聽的。   律香川又笑了,道:我很想去說給他聽,只可惜不知道他在那裡。   孟星魂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律香川悠然道:莫忘了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變的,隨時都會改變。   孟星魂道:只有一件事永不會變。   律香川道:那件事?   孟星魂冷冷道:我們絕不是朋友。   孟星魂道:哼!   律香川道: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   他不等孟星魂說話,微笑著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隨時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   律香川無論說什麼,他也許連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但這件事他卻的確不能不信。   高老大坐的地方距離律香川還不及三尺,無論誰坐在那裡,都絕不可能離開律香川的暗器。   你可以懷疑律香川的別樣事,但卻絕不能懷疑他的暗器。   高老大額上也似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過頭,石群還站在門口,一直都沒有動,但臉色卻又變成慘白,緊握著鐵簫的手背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然笑道:我知道你絕不願眼看著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雖已流滿冷汗,但嘴裡卻乾得出奇。   律香川道: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還是趕快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道:你相信我的話?   律香川微笑道:你天生就不是說謊的人,這點我早已了解。   孟星魂厲聲道:好,那麼我告訴你,你永遠休想從我嘴裡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聽到一個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結。   高老大和石群的臉色也已變了。   他們都知道,孟星魂說的話也是永無更改的!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冷冷道:莫非你忘了你是怎麼能活到現在的?   孟星魂咬緊牙關,道:我沒有忘記,絕不會忘。   律香川道:你寧可看著她死,也不願說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厲聲道:我可以為她死,隨時都可以,但卻絕不會為任何人出賣朋友。   律香川冷笑道:老伯是你的朋友?他何時變成你朋友的?   孟星魂道:從他完全信任我的那刻開始。   他瞪著律香川,目中似已有火在燃燒,一字字道:還有件事你最好也記住,你若能真的殺了高老大,我無論死活,都一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說的每句我都相信。   孟星魂道:你最好相信。   律香川淡淡道:但若為了她呢?為了她你總可以出賣朋友吧。   孟星魂變色道:她?她是誰?   他心裡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已隱約猜出律香川說的是誰。   律香川悠然道:你想不想看看她?   角落裡忽然有扇門開了。   孟星魂看過去,全身立刻冰冷,冷得連血液都已凝結。   一個人站在門後,正痴痴的看著他。   兩柄雪亮的鋼刀,架在她脖子上。   小蝶。   正是小蝶。      小蝶痴痴的看著他,目中已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落下。   可是她沒有說話。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卻不知他點穴的手段也同樣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點穴高手,因為那本是同一類的功夫。   同樣要手的動作靈巧,同樣要準,要狠!   但無論點穴的手段多高,也還是無法控制住別人的眼淚。   他可以令人不能動,不能說話,但卻無法令人不流淚。   沒有人能禁止別人流淚。      看到小蝶的眼淚,孟星魂的心似已被撕裂。   他真想不顧一切衝出去,不顧一切將她緊緊擁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動一動,那兩柄刀立刻會割斷她的脖子!   這句話律香川並沒有說出來,他根本不必說。   孟星魂當然應該明白。   律香川只不過淡淡問了句:為了她,是不是值得出賣朋友?   孟星魂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但卻可以感覺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他忽然想起了韓棠釣鉤上的那條魚。   現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條魚,所有的掙扎都已無用,已完全絕望。   律香川的釣鉤已鉤在他嘴裡。   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會救他。   律香川悠然道:我並不是個急性子的人,所以我還可等一下,只希你莫要讓我等太久。   他當然不必著急。   魚已在他的釣鉤上,急的是魚,不是他。   但再等下去可能怎麼樣呢?   無論等多久,結果絕不會改變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濕透!   高老大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看還是趕快說出來吧,我若是男人,為了孫姑娘這樣的女孩子,我什麼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裡又是一陣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筆直刺了進去。   直到現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來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結在起,這全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陰謀。   真正扳住他咽喉的人,並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地是,他並不覺得憤怒,只覺得悲哀,也同樣為高老大悲哀。   但石群呢7   石群是不是也早已參與了這陰謀。   他忽又想到了石群手裡的那管簫,和簫管裡的暗器。   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簫,說不定還有一線反擊機會,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絕望時,無論多麼少的機會,都絕不肯放棄的!   他眼睛看著小蝶,一步步往後退。   律香川微笑道:你難道想走,只要你忍心留下她在這裡,我就讓你走。   孟星魂突然回手,閃電般出手抄去石群手裡的那管簫。   他本已算準了石群站著的位置,算得很準。   誰知他還是抄了個空。   石群已不在那裡,根本已不在這屋子裡。   誰也沒有注意他是什麼時候走了!   若非他參與了這陰謀,律香川和高老大怎會對他如此疏忽?   孟星魂心上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賣過的人,才能了解這種事多麼令人痛苦。   律香川冷冷道:我已等了很久,你難道還要我再等下去?無論脾氣多好的人,都有生氣的時候,你難道定要我生氣?   孟星魂暗中嘆了口氣,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難免要死在這裡。   死也有很多種。   他只希望能死得光榮些,壯烈點。   問題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衝過去呢?   他至少總得試一試。也已決心要試一試。      陽光已照入窗子,雖然帶來了光明,卻沒有帶來希望。   他儘量將自己放鬆,然後再抬起頭,凝視著小蝶。   這也許已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的!   小蝶的目光中,也充滿了哀求求他快走。   他懂。可是他不能這麼樣做。   要死,我們也得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也懂。   她眼淚又開始流下,她的心已碎了。   就在這時,架在她脖子上的兩柄鋼刀突然飛起,落下。   刀飛起時,門後已發出兩聲慘呼,兩個人撲面倒了下來。   接著,一隻手自門後伸出,攔腰抱起小蝶。   一人低喝道:快退,退出去!   這是石群的聲音。   孟星魂的身子一縮,已退到門外,用腳尖勾起了門,人已衝天而起。   只聽篤、篤、篤一連急響,十幾點寒星已暴雨般打在門上。   孟星魂掠上屋背,立刻就看到刀光一閃。   三柄快刀。   刀光閃電般的劈下,一柄砍他的足,一柄砍他的腰,一柄王帶橋腰,似乎一刀就想將他劈成兩截。   孟星魂身子一斜,貼著刀光斜斜的衝了過去,甚至已可感到這柄刀劃破了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卻已捏住了這個人的腕子,向上一抬。   叮的,火光四濺。   這柄刀已架住了當頭劈下的那柄刀。   接著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聲音,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腳踩住。   幾乎就在這同一剎那間,揮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飛了出去。   他順勢一肘拳,打在第二人肋骨上,肘骨幾乎已在這人胸膛裡。   還有一人已看得魂飛魄散,掉頭就往屋子下面跳。他身子剛躍起,一柄刀已自背後飛來,刀尖自背後刺入,前胸穿出,鮮血花雨般飛濺而出。   他的人就這樣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孟星魂一刀擲出,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   石群正在花叢間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已被鮮血染紅了一片。   孟星魂凌空一個翻身,頭上腳下,飛燕投林,箭一般向那邊射了過去!   他掠起時已看到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開,正在花叢間喘息著,看到孟星魂撲過來,立刻張開了雙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懼,又是歡喜。   孟星魂的整個人都幾乎壓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換氣就已衝下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她。   他們立刻忘記了一切。   只要兩個人能緊緊擁在一起,別的事他們根本不在乎。   但石群在乎,也沒有忘記他們還未脫離險境。   也不知為什麼,律香川居然還沒有追出來。   這個人做事的方法,總是令人想不到的,但無論他用的那種方法,都一定同樣可怕。   石群拉起了孟星魂,沉聲道:走,有人追來我會擋住。   孟星魂點點頭,用力握了握這隻手。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心裡的感激已絕非任何言詞所能表達得出!   然後他轉過頭,想選條路衝出去!   沒有一條路是安全的。   誰也不知道這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的花園裡,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決定從正門衝出去。   他剛拉起小蝶冷冷的手,就看到一個人從這條路上奔過來。   一個穿著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黑的頭髮烏絲般的在風中飛舞。   他已看出了這女人是誰。   鳳鳳!      鳳鳳已經奔過石徑,向花叢後的屋子奔過去。   她好像也已看到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正在兩條腿上。   小蝶看著孟星魂臉上的表情,忍不住問道:你認識她?   孟星魂點點頭,忽然咬了咬牙,將小蝶推向石群道:你跟住他走,他照顧你。   小蝶慘然失色,顫聲道:你呢?   孟星魂道:三天後我再去找你!   石群道:到那裡找?   孟星魂道:老地方。   這句話未說完,他的人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鳳鳳撲了過去。   他絕不能讓這女人活著,絕不能讓她洩露老伯的秘密。      屋子的門已被暗器擊開,暗器已完全嵌入堅實的木頭裡。   律香川的暗器不但準且狠,而且力量足以穿透最怕冷的人在冬天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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