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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7738 2023-02-05
  繁星滿天,星星,不是流星。   流星的光芒雖燦爛,但在一瞬間就會消失。   只有星才是永恆的,光芒越黯淡的星,往往也越安定。   雖然它並不能引起人們的讚美和注意,但卻永遠不變,永遠存在。   做人的道理,是不是也一樣?   孟星魂抬起頭,凝視著滿天繁星,心情終於漸漸平靜。   這一年來他漸漸學會忍受一些以前所不能忍受的事。   直等他心情完全平靜後,他才敢看她。   因為他本已動了殺機,已準備為老伯殺了這女人。   但他並不是老伯,怎麼能為老伯作主。   沒有人能替別人作主沒有人能將自己當主宰,當做神。   孟星魂在心裡嘆息了一聲,緩緩道,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懂得,現在你能帶我去見老伯?

  鳳鳳眼波流動,說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見他?   孟星魂道:是。   鳳鳳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你不見他反而好些。   孟星魂道:為什麼?   鳳鳳悠悠說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他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能給你的了,除了麻煩外,什麼都沒有。   她咬著嘴脣輕輕道:但是我卻給你   孟星魂不再聽她說下去,他生怕自己無法再控制自己,所以很快的打斷了她的話,說道:我去找他,並不想要他給我什麼。   鳳鳳眨眨眼,道:難道你還能給他什麼?   孟星魂一字字說道:只要是我有的,我全都能給他。   鳳鳳道:我實在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孟星魂道:你以為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鳳鳳道:一個聰明人。

  孟星魂道:我不聰明。   鳳鳳盯著他,突又笑了,哈哈的笑著道:我剛才不過在試你,看你是不是真的可靠,否則我又怎敢帶你去呢?   孟星魂冷冷道:現在你已試過了。   鳳鳳笑道:所以現在我也放心了,你跟我來吧。   她轉過身,面上雖仍帶著笑容,但目中卻已露出了怨毒之色。   她本已如飛鳥般自由,想不到現在又要被人逼回籠子裡去。   為了換取這自由,她已付出了代價。   現在她發誓,要讓孟星魂付出更大代價來還給她。      這密室的確就像是個籠子。   老伯盤膝坐在那裡,他本想睡一下的,卻睡不著。   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躺在床上睡不著,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所以他索性坐起來,看著面前的水池。

  水池很平靜。   鳳鳳走時所激起的漣漪,現在已完全平靜。   可是她在老伯心裡激起的漣漪,卻未平靜老伯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就彷彿突然失去了精神的寄托。   難道我已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老伯實在不願相信,就算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因為他深知這是件多麼危險的事。   但他又不能不承認。   因為他現在一心只想著,希望她能快點回來。   除了這件事外,他已幾乎完全不能思索。   他忽然發現他並沒有別人想像中那麼聰明,也沒有他自己想像中聰明。   多年前他就已判斷錯誤一次。   那次他要對付的人是漢陽大豪,周大鬍子不但好酒、好色,而且貪財。   一個人只要有弱點,就容易對付。

  所以他先送了個很美的女人給周大鬍子,而且還在這美人身上掛滿了珍貴的寶石和珠翠。   他以為周大鬍子定已將他當做朋友,對他絕不會再有防備。   所以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漢陽,卻不知周大鬍子早已準備好埋伏在等著他。   他帶著十二個人衝入周大鬍子的埋伏,回來時只剩下兩個人。   那次的錯誤,給了他個極慘痛的教訓,他本來發誓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誰知他又錯了,而且錯得更慘了。   就算神也有錯誤的時候,何況人?   老伯一生所作的判斷的決定,不下千百次,只錯了兩次並不算多。   但除這兩次外,也是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很對?   他的屬下對他的命令雖然絕對尊敬服從,但他們究竟是不是真正同意他所做的事呢?抑或只不過因為對他有所畏懼?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全身都是冷汗。   在這一霎,他這一生中的胡作非為,突然全都又在他眼前出現,就好像一幅幅可以活動的圖畫,雖已褪色,卻未消失。   他忽然發現這些事做得並非完全正確,有些事假如他還能重新去做一遍,就絕不會像以前那麼樣做了。   他只記得那兩次錯誤,因為只有那兩次錯誤是對他不利的。   還有些錯誤對他自己雖沒有損害,卻損害了別人,而且損害得很嚴重。   這些錯誤他不但久已忘懷,而且忘得很快。   為什麼一個人總要等到了窮途末路時,才會想到自己的錯呢?   林秀、武老刀、還有他的女兒,還有其他很多很多,豈非都已作了他錯誤判斷的犧牲品?   他為什麼一直要等到現在才想到這些人,一直到現在才覺得歉疚悔恨?

  為什麼別人對不起他,他就一直記恨在心,他對不起別人的,卻很快就會忘記?   老伯捏緊雙手,掌心也滿是冷汗。   他幾乎已不敢想下去,不敢想得太深。   幸好這裡有酒,他掙扎著下床,找到了一罈酒!正想拍碎泥封,突然聽到水聲嘩啦啦一響。   他轉身,就看到了孟星魂!   孟星魂是個很妙的人。   他無論在什麼地方出現,看來都是那個樣子就好像你一個人走到廁所裡去的樣子一樣。   平常他看來並不顯得十分冷靜,因為太冷靜的人也會引人注意。   只不過他無論心裡有多激動,臉上也不會露出來,更不會大哭大笑,大喊大叫,但他也絕不是麻木。   他的感情也許經任何人都豐富,只不過他一向隱藏得很好而已。

  他看著老伯時,老伯也正在看著他。   他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對方,既沒有驚喜的表情,也沒有熱烈的招呼。   誰也看不出他們心裡多麼激動,但他們自己卻已感覺得到,甚至於已感覺到連血都比平時流得快些。   這種感情絕不是激動兩個字所能形容。   他們本沒有這種感情。   嚴格說來,他們只不過還是陌生人,彼此都還沒有了解對方,連見面的時候都很少。   但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卻突然有了這種感情。   因為他是我女兒的丈夫!   因為他是我妻子的父親!   這句話他們並沒有說出來,甚至連想都沒有真正的想到過,他們只隱約覺得自己和對方,已有了種奇異和神秘的關係,分也分不開,切也切不斷。

  因為他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都已只剩下一個。   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兒。   除了他們自己外,沒有人能了解這件事的意義有多麼重要,多麼深切。   老伯突然道:你來了?   孟星魂點點頭道:我來了。   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們要說這一句話。只不過因為生怕自己若再不說話,熱淚就將奪眶而出。   老伯道:你坐下。   孟星魂就坐下。   老伯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曾想到過,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找到這裡來,這人就一定是你。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人造出這麼樣一個地方。   老伯道:這地方還不夠好。   孟星魂道:還不夠?

  老伯道:不夠,因為你還是找來了。   孟星魂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本來未必能找得到的!   他雖然並沒有提起鳳鳳,也沒有去看她一眼,但他的意思老伯當然懂得。   鳳鳳就在旁邊,他們誰都沒有去看她一眼。   老伯只笑了笑,道:你怎麼會等在這裡的呢,難道沒有去追那輛馬車?   孟星魂道:我去追過。   老伯道:你追得並不遠?   孟星魂道:不遠。   老伯道:什麼事會讓你回頭的?   孟星魂道:兩件事。   老伯道:那兩件事?   孟星魂點點頭,緩緩道:有人看見那輛馬車往馬路上走的。   老伯道:有幾個人?   孟星魂道:我見過其中一個。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他並不是個守口如瓶的人,所以

  老伯道:所以怎麼樣?   孟星魂又笑了笑,淡淡道:我若是你,在這種情況下,就一定會叫那個人的嘴永遠閉上。   老伯微笑道:你我都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叫人閉嘴的方法只有一種。   孟星魂道:不錯,我本不該見到那個人的,卻見到了他,這其中當然有原因。   老伯道:你想的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我想到兩種可能。   老伯道:那兩種?   孟星魂道:若非你走的根本不是那條路,就是你根本不在那輛馬車上!   老伯目光閃動,說道:難道就沒有第三種可能?   孟星魂道:沒有!   老伯道:你難道沒有想到過,也許那只不過是我的疏忽?   孟星魂道:在那種情況下,你絕不可能有這種疏忽。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若是這樣的人,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老伯凝視著他,目中帶著笑意,緩緩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我。   孟星魂道:我應該了解。   老伯道:我們見面的時候並不多。   孟星魂道:你是否能了解個人,並不在見面的時候多少,有時就算是已追隨你一生的人,你也未必能了解他。   老伯沉思著,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我懂。   他不但懂,而且同意。   因為這兩天來,他對很多事的觀念,都有了很大的改變。   若是在三天前,他一定會覺得孟星魂這句話很荒謬。   那時他絕不承認自己居然會看錯律香川,現在才知道,他非但沒有完全了解律香川,連他自己的女兒,他了解得都不多。   孟星魂也在沉思著,慢慢的接著道:但還有些人你只要見過一次,就會覺得你已了解他,就好像你們本就是多年的朋友。   老伯道:是否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種人?   孟星魂目光似在遠方,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我只知道人與人之間,往往會有種奇妙的情感,無論誰都無法解釋!   老伯的目光也變得很遙遠,緩緩道:譬如說你和小蝶?   孟星魂笑笑,笑聲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味道,因為他只要想起小蝶,心裡就充滿了甜蜜的幸福,但卻有種纏綿入骨的相思和掛念。   這幾天來,她日子過得好麼?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著?   他知道小蝶一定也在思念著他,也許比他思念得更深,更多。   因為他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去做,要去思索。   她卻只有思念他,尤其是在晚上,星光照在床前,浪濤聲傳入窗戶的時候。   這幾天來,她一定又瘦了很多!   老伯一直在看著他的眼睛,也看出了他眼睛裡的思念。   知道有人對自己的女兒如此關懷摯愛,做父親的自然也同樣感動。   老伯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幾乎忍不住要將這少年擁在懷裡。   但老伯並不是善於表露自己情感的人,所以他只淡淡的問了句:   她知不知道你這次出來,是為了找我的?   孟星魂道:她不但知道,而且就是她要我來的,因為她一直都在記掛著你!   老伯笑得很淒涼,又忍不住問道:她沒有埋怨過我?   孟星魂道:沒有,因為她不但了解你,而且崇拜你,她從小就崇拜你,現在還是和小時候同樣崇拜你,以後絕不會改變。   老伯心裡突又一陣激動,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啞聲道:但我卻一直錯怪了她   孟星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用不著為這件事難受,因為現在她已活得很好,無論如何,以前的事都已過去,最好誰也不要再提起。   提起這件事,他心裡也同樣難受。   他知道現在已不是自艾自怨的時候,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樣創造將來,絕不能再悲悼往事。   所以他立刻改變話題,道:我知道你絕不可能會有那樣的疏忽,所以立刻回頭,但這還不是讓我回頭的唯一的原因。   老伯胸膛起伏,長長吐出口氣,道:是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馬方中一家人的死因,也很令我懷疑。   老伯黯然道:你看見了他們的屍體?   孟星魂點點頭道:他們本來自己服毒而死的,但卻故意要使人認為他們是死在別人的刀下,這其中當然也有原因。   老伯神情更慘黯,道:你已想到他們是為我而死的?   孟星魂道:因為他們當然也知道,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守秘密。   老伯長嘆道:但他們的秘密,還是被你發現了!   孟星魂道:我並沒有發現什麼,只不過在懷疑而已。   老伯道:所以你才到這裡來?   孟星魂道:我本已準備往另一條路去追了,因為我也看不出這裡還有可藏得住人的地方。   老伯沉吟著,道:你真的已準備往另一條路去追了?   孟星魂點點頭。   老伯道:若是追不出什麼來呢,你是不是還會回到這裡來等?   孟星魂道:也許會。   老伯道:你為什麼不再到原來那條路上去追呢?   孟星魂道: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輛馬車到了八百里外,就忽然變得毫無消息。   老伯失聲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那輛馬車本來很刺眼,趕車的人也很引人注意,所以一路上都有人看到,我一路打聽,都有人記得那輛馬車經過。   老伯道:後來呢?   孟星魂道:但一過了黃石鎮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樣的輛馬車。   老伯道:趕車的人呢?   孟星魂道:也沒有人再見到過,車馬和人都好像已突然憑空消失。   老伯的瞳孔在收縮。   這件事是他多年前就已計劃好的,他一直都認為絕不會再有差錯。   現在他才發現,無論計劃得多麼好的事,實際行動時往往也會有令人完全出乎意外因變化發生。   就因為這種變化是誰也無法事先預料的得到的,所以誰也無法預先防止。   因為人畢竟不是神,並不能主宰一切。   就連神也不能!   神的旨意,也不是人人都遵守的。   一個人若能想到這一點,他對一件事的得失,就不會看得太嚴重了。   一個人的得失之心若淡些,活得也就會愉快得多。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你若會回到這裡來等,律香川當然也一樣。   孟星魂道:他絕不會自己來!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第一,因為他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他現在很得意。   得意這兩個字很妙。   有時那是種恭維,有時是種諷刺,有時還包含著另外一些意思。   得意的人往往就會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   因為一個人若是太得意,頭腦就會變得不太清楚了。   這點老伯當然也懂得。   孟星魂道:何況他最多也只不過覺得懷疑而已,絕不會想到井下還有秘密,就算派人守候在這裡,也絕不會派出主力。   老伯道,這一點我也想到。   孟星魂道:還有第二點。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我敢斷定他絕不會自己來找你,因為他已不必自己來。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笑了笑,說道:因為他相信有個人會替他找到你。   老伯動容道:誰?那個人是誰?   孟星魂道:我!   他說出這個字,的確使一個人吃了一驚,但吃驚的人並不是老伯,而是鳳鳳。   老伯眼睛裡神色還最很平靜,非但沒有露出驚訝壞疑之色,甚至還彷彿有了一絲笑意。   鳳鳳忽然發現了這兩個之間有一種很奇妙的感情,所以他們不但能互相了解也能互相信任。   她本來很不甘心就這樣安安份份地坐在旁邊的,可是她忽然覺得很疲倦,彷彿有種神秘的睡意正慢慢的往她脊椎裡往上爬,已漸漸爬上她的頭。   老伯和孟星魂的人影似已漸漸模糊,聲音也似已漸漸遙遠   她拼命地想睜大眼睛,但眼皮卻重得像鉛塊   老伯道:你到花園去過?   孟星魂道:我去的時候,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老伯道:所以你很快找到了那條地道。   孟星魂道:地道下還早已準備好了一條船!   老伯道,所以你就認為是他們故意讓你來追蹤我的。   孟星魂道:不錯。   老伯道:他們沒有暗中追蹤你?   孟星魂道:沒有人能在暗中追蹤我!   老伯道:有沒有人能令你說實話?   孟星魂道:有   這就是鳳鳳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個字。   然後她就忽然睡著。   老伯這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她睡得真像是個孩子。   孟星魂道:她已不是孩子。   老伯沉吟著,道:是你想要她睡著的?   孟星魂點點頭。   在水井中,他用最輕的手法點了她背椎下的睡穴   老伯目中帶著沉思的表情,深深道:看來你並不信任她!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應該信任她?   老伯沉思著,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我這樣的處境你也會信任她的。他慢慢的,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已沒有第二個可以信任的人。   孟星魂道:可是你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等你到了沒有人信任時,才會知道那種感覺有多可怕。   孟星魂道:所以你一定要找個人來信任?   老伯道:不錯。   孟星魂道:為什麼?   老伯道:那就像一個人忽然落入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只要有一根浮木漂過來,你就立刻會去緊緊抓它。就算你明知這根浮木並不能救你,你也會去緊緊抓住它。   孟星魂道:但是抓得再緊也沒有用。   老伯道:雖然沒有用,卻至少可以使你覺得有種依靠。   他笑了笑,笑得很苦澀,慢慢的接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我這種想法很可笑,那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已是個老人,老人的想法,年輕人通常會覺得很可笑。   孟星魂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可笑過?   老伯絕不可笑。   他可恨,可怕,有時甚至可憐。   但絕不可笑。   只有覺得他想法可笑的人,才真正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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