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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節

流星蝴蝶劍 古龍 7433 2023-02-05
  律香川恨自己為什麼總是不能脫離老伯,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棵樹上的藤蘿,雖然長得很高,長得很快,但卻總是要依纏著這裸樹,總是要活在這棵樹的陰影中。   老伯就是這棵樹。   這張床的確沒有機關,機關在床底下。   床底下守候著的人,一得到老伯的消息,立刻發動機關。   於是,床上的木板立刻就會像門一樣向下開展,老伯立刻就會從床上落下去,直接落在下面的船上。   船立刻就划走,用最快的速度划走。   划船的人必定早已對這彎曲複雜的河路非常熟悉,何況,在水上,除了魚之外,還有什麼能比船更快的。   律香川知道現在無論誰都休想再能追得上那條船,他當然不會做這種愚蠢的事。   做了沒有用的事,就是愚蠢的事。

  律香川慢慢的轉過身,將手裡拿著的燈放回桌上,慢慢的走出去。   外面就是老伯私人會客的小廳。   他走出去,輕輕關上門,關緊、鎖住。   他不希望再有別人走進這屋子來。   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最好永遠沒有別人知道。   夜並不深,但花園裡已很靜。   律香川走出來,站在一叢菊花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風中帶著菊花的香氣,彷彿總是有種能令人靜下來的神奇魔力。   現在我應該怎麼做呢?   現在律香川只希望一件事。   七星針的毒性發作得雖慢,但卻絕無解,無論誰中了七星針,就只有等死。   律香川只希望老伯這句話也像其他那些同樣正確。   小徑上傳來腳步聲,走得很快,很匆忙。

  律香川回過頭看,就看到馮浩。   黑夜中也看不出馮浩的面色,只看出他一雙眸子裡充滿了緊張興奮之意。   律香川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你已安排他們吃過飯了麼?   馮浩點點頭。   他喉結上下滑動著,嘴裡又乾又苦,過了很久,長長吐出口氣,才能說得出來,但聲音還是嘶啞乾濕。   他勉強笑著道:他們吃得很香,好像早已知道那是他們最後的一頓飯。   他們就是老伯最後留下來,準備做他貼身護衛的八個人。   能做老伯護衛的人,平時做事當然也極謹慎小心。   但他們卻想不到在這裡吃的酒菜中會有毒,死也想不到。   馮浩又道:他們現在還在飯廳裡,庫房裡的棺材已只剩下五口。   律香川道:用不著棺材。

  馮浩道:不用棺材怎麼埋葬?   律香川道:火葬。   馮浩沉吟著,嘴角露出微笑,他終於明白了律香川的意思。   只有火葬才完全不留痕跡。   這件事最好完全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馮浩笑道:我這就吩咐人去通知他們的家屬,就說他們是得急病死的。   律香川沉下臉道:八個人同時得了急病?   馮浩垂下頭,道:不是急病,是被十二飛鵬幫殺死的。   律香川這才點了點頭。   馮浩囁嚅著,又道:但老伯在的時候,對戰死的人家都有撫恤,每人一千兩。   律香川道:現在規矩改了,每人兩千兩。   馮浩深深吸了口氣,道:加了一倍?   律香川道:錢不是你的,你用不著心疼。   馮浩垂首道:是!

  律香川道:你想賺得多,就得花得多,只有會花錢的人,才能賺得到更多的錢,這道理你不明白?   他忽然發現這也是老伯說過的話,馮浩忽然發現他變了,變得更有威嚴,變得更像老伯。   但馮浩知道他是永遠無法變成另一個老伯的。   他也許會比老伯更冷靜,手段也許比老伯更冷酷,但老伯還有些地方,卻是他永遠學不會的。   馮浩情不自禁,悄悄嘆了口氣。   律香川忽然道:你是不是後悔,後悔不該跟著我?   馮浩立刻陪笑道:我怎麼會有這種意思我只不過想到先走的那三批人,他們都是老伯的死黨。   律香川道:你用不著擔心他們,我已在路上安排了人照顧他們,而且一定會照顧得很好。   馮浩遲疑著,又忍不住問道:老伯是不是已經病了?

  律香川道:是風濕病,病得很重。   馮浩道:是,我知道!   暫時不能讓外人知道老伯的死訊,這也是律香川計劃中的一部分。   馮浩道:我現在就去安排飯廳裡的屍身。   律香川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去。   他臉色忽然變得很和緩,道:這兩年來,你已為我做了很多事,出了很多力氣,我也應該讓你歇下來,好好的享受了。   馮浩陪笑道:其實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都輕鬆得很,並不吃力。   律香川道:你殺林秀的時候也輕鬆得很?   馮浩面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忽然發現律香川看著他的時候,目光銳利如刀。   律香川臉上又露出了微笑,道:我知道她武功並不高,你殺她當然輕鬆得很。   馮浩垂下頭,吶吶道:我本不敢下手的,可是你

  律香川淡淡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我記得是我自己要你殺了她滅口的!   馮浩不敢再說話。   律香川忽又沉下臉,一字字道:但你強姦她,也是奉了我的命令麼?   馮浩臉色立刻變了,變得全無血色,應聲道:我我沒有   律香川冷笑道: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   他笑得比老伯更可怕,慢慢的接著道:你是男人,她是個不難看的女人,你做出這種事我並不怪你,但有件事卻不該做的。   馮浩道:什什麼事?   律香川道:你不該將她的屍身隨便一埋就算了,既然做出這種事,就不該留下痕跡,犯了這種錯誤,才真的不可原諒。   馮浩突然躍起,想逃。但他身子剛掠起兩尺就跌下,雙手掩住小腹,痛得在地上亂滾。

  他並沒有看到律香川是怎麼出手的?甚至連暗器的光都沒有看到,他只覺小腹下一陣刺痛,就好像被毒蠍子刺了一下。   這種痛苦沒有人能忍受。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他本不該信任律香川。   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妻子都能忍心殺死,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   律香川看著他在地上翻滾掙扎,看著他慢慢的死,目光忽然變得很平靜。   每一個人憤怒緊張時,都有他自己發洩的法子。      能令別人看不到的暗器,才是最可怕的暗器。   能令別人看不出他真面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夜已深。   老伯的花園十餘里外,有個小小的酒鋪。   如此深夜,酒鋪當然早已打烊,但路上卻忽然有一騎快馬奔來。

  馬上人騎術精絕,要馬狂奔,馬就狂奔,要馬停下,馬就停下。他指揮馬的四條腿,就好像指揮自己的腿一樣。   馬在酒鋪門外停下時,人已下馬。   人下馬時,酒鋪的門就開了。   從門裡照出來的燈光,照上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非常清秀,非常安詳,甚至顯得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隻眼睛卻出奇的堅決而冷酷,和這張臉完全不襯,看來簡直就像是另一人的眼睛律香川。   如此深夜,他為什麼忽然到這種地方來?   他本該去追蹤老伯,本來還有很多事應該去做,為什麼要連夜趕到這裡來?   開門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短衣直綴,滿身油膩,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裝束上看出他是個小酒鋪裡的小伙計。

  但除了衣著裝束外,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像是個小伙計。   他舉著燈的手穩定如石,揮刀殺人時顯然也同樣穩定。   他的臉方方正正,看樣子並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但神情間卻充滿自信,一舉一動都很沉著鎮定。   他的嘴通常都是閉著的,閉得很緊,從不說沒有必要的話,從不問沒有必要的事,也沒有人能從他嘴裡問出任何事來。   他叫夏青,也許就是律香川在這一生中最信任的人。   律香川信任他有兩點原因。   第一,因為他是律香川在貧賤時的老朋友,他們小時候曾經一起去偷過,去搶過,也曾經一起挨過餓,天氣很冷的時候,他們睡覺時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可是這一點並不重要,第二點才是最重要的。

  從一開始他就比不上律香川,無論做什麼都比不上律香川,兩人一起去偷東西時,被人抓住的總是他,挨揍的也總是他,等他放出來時,律香川往往已快將偷來的銀子花光了,他也從不埋怨。   因為他崇拜律香川,他認為律香川吃得比他好些,穿得比他好些,都是應當的,他從不想與律香川爭先。   律香川叫他在這裡開個小酒鋪,他非但毫無埋怨,反而非常感激,因為若不是律香川,他說不定已在街上要飯了。      桌上擺著酒菜當然不是平時給人們吃的那種酒菜,菜是夏青自己做的,酒也是特別為律香川所準備的。   這小酒鋪另外還用了個廚子,但夏青炒菜的手藝卻比那廚子好得多。   律香川還沒有坐下,就將桌上的一壺酒對著嘴喝了下去。   律香川喝酒最有節制,從來沒有喝醉。   若是別人看到他這麼喝酒,一定會覺得驚異,但夏青卻已看慣了。   他常常看到律香川在這裡喝得爛醉。   律香川總是半夜才來,快天亮時才回去。   喝下一杯酒,他才坐下來,忽然道:今天你也來陪我喝兩杯!   夏青道:不好。   律香川道:有什麼不好?   夏青道:被人看到不好。   律香川道:這種時候,怎麼會有人看到?   夏青道:萬一有呢?   律香川點點頭,目中露出滿意之色。   這就是夏青最可靠之處,他做事規規矩矩,小心翼翼,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絕不會改變的。   喝下第二杯酒,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曾經答應過,我若有了很多很多錢時,一定替你娶個很漂亮的老婆?   夏青道:我記得。   律香川道:你就快有老婆了,而且隨便你要多少個都行。   夏青道:一個就夠了。   律香川笑道:你倒很知足。   夏青道:像我這樣的人,不能不知足。   律香川道:我這樣的人呢?   夏青道:你可以不知足。   律香川道:為什麼?   夏青道:因為你不知足,就會去找更多錢,更多老婆,而且一定能找到,我若不知足也許就連一個老婆都沒有了。   律香川笑道:很久以前,你就認為我以後一定會爬得很高,但你還是猜不到我現在已爬得多高,絕對猜不到。   這時遠處忽然又有蹄聲傳來,來得很急。   律香川眼睛更亮了,道:快去多準備副杯筷,今天還有個客人要來!   夏青並沒有問這客人是誰,因為律香川到這裡來喝酒的時候,客人總是那同樣的一個,根本就從沒有請過第二個客人。   那人一共也只來過兩次,每次來的時候總是用黑巾蒙著面目,連喝酒的時候都不肯將這塊黑巾摘下來。   似乎夏青連他長得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只知他是個男人,年紀好像已不小,說話的聲音很有威嚴,身材也很高大壯健,但行動卻非常輕捷矯健。   他騎來的馬雖然總是萬中選一的良駒,但還是已累得快倒下去,馬屁股上鞭痕累累,顯然是從很遠的地方連夜趕來的,而且趕得很急。   可是來了後,最多只說幾句話,只喝幾杯酒,就又要趕回去。   第二次來的時候馬已換了一匹。   夏青總認為上次騎來的那匹馬,一定已被他騎得累死了。   奇怪的是,這次來的人,好像不止一個。   蹄聲急驟,最少有三騎。   第一個進來的,還是以前來過的那人,臉上還是蒙著塊黑巾,只露出一隻閃閃發光的眼睛。   你只要看到這雙眼睛,就能看出他一定是個地位很高,時常命令別人,卻不喜歡接受別人命令的人。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位,本不必再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地做事。   他到這裡來見律香川,當然絕不會是來聊天喝酒的。   夏青雖不願管別人的閒事,但他已想到他和律香川之間,必定在進行著某種極秘密的陰謀。   所以每次只要這人一來,夏青就會立刻躲到後面自己的小屋去。   這次也不例外,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地位,一向很知趣。   他走出去的時候,又看到兩個人走進來,臉上也蒙著黑巾,行動也很矯健,每人手裡都提著兩隻很大的包袱。   包袱裡是什麼?   夏青雖然也有點好奇,但還是走了出去,隨手將門也關了起來。   你知道的事越多,麻煩也越多。   這是律香川說的話,律香川說過的每句話,夏青都牢記在心,就好像律香川永遠記得老伯的話一樣。      包袱放在地上,並沒有發出很響的聲音。   提包袱進來的人,也已退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兩個人,兩個人都是站著的,都沒有開口,但眼睛裡卻都有種奇特的表情,融會了緊張期待和興奮。   過了很久,蒙面人才輕輕咳嗽了兩聲,慢慢的問道:你那邊怎麼樣?   這句話他問得很吃力,彷彿生怕對方的答覆會令自己失望。   律香川道:很好。   蒙面人目中的緊張之色消失,卻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又追問了一句:   有多好?   律香川道:你說有多好,就有多好。   蒙面人這才鬆了口氣,道:想不到那麼難對付的人也有今天。   律香川淡淡道:我早就想到了。   蒙面人點點頭,笑道:你的計劃的確無懈可擊。   律香川道:你那邊呢?   蒙面人沒有回答,卻將地上的四個包袱全都解開。   包袱裡沒有別的,全是衣服;每件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染著血漬。   律香川認得這些衣服,這些衣服本是他親手為老伯派出去的那些人準備的。   他目中的緊張之色也消失,卻也還是不大放心,所以又追問道:有多少套衣服?   蒙面人道:六十一套。   六十一個人,六十一套衣服,這表示老伯精選的七十個人已沒有一個留下來的。   律香川也鬆了口氣道:這些人也並不是好對付的。   蒙面人嘆了口氣道:的確不好對付。   律香川道:你花的代價想必不少?   蒙面人道:一萬兩銀子,六十一條命。   律香川笑了笑道:銀子可以賺得回來,命是別人的,這代價並不能算太大。   蒙面人也笑了笑,道:不錯,再大的代價都值得。   律香川道:他們還有沒有什麼留下來的?   蒙面人道:沒有,人已燒成灰,灰已灑入河裡,這六十一個人從此已從世上消失。   律香川道:就好像根本沒有生下過一樣?   蒙面人道:完全一樣。   律香川笑道:我果然沒有交錯朋友。   蒙面人也笑道:彼此彼此。   律香川道:請坐。   蒙面人坐下來,忽又笑道:普天之下只怕誰也不會想到我們兩個人會是朋友。   律香川道:連萬鵬王都想不到。   蒙面人道:連老伯都想不到。   兩人同時大笑,同時舉杯,道:請。   蒙面人道:老伯已死,此間已是你的天下,我在這裡還用得著怕別人麼?   律香川道:用不著!   蒙面人大笑,突然摘下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屠大鵬!   律香川笑道:老伯此刻若在這裡,看到你真面目,一定會大吃一驚,他至死都以為我勾結的是萬鵬王。   屠大鵬道:就憑這一點,已值得你我開懷暢飲。   律香川道:卻不知甚麼時候,你才能請我到飛鵬堡去痛飲一場?   屠大鵬微笑道:快了,快了   律香川道:這一年來,萬鵬王想必對你信任有加。   屠大鵬笑道:那也多虧了你。他說的並不是客氣話。   律香川將老伯這邊的機密洩露給他,所以只要他一出手,就一定會馬到成功。   孫劍、韓棠,是老伯手下最可怕的兩人,就全都是死在他手上。   十二飛鵬幫能夠將老伯打擊得幾乎全無回手之力,幾乎完全是他一人之力,在這種情況下,萬鵬王又怎能不對他另眼看待,信任有加?萬鵬王做夢也想不到,他這樣做的真正用意!   他越信任你,你殺死他的機會越大。   律香川利用屠大鵬來打擊老伯,是為了讓老伯更信任他,他才有機會殺老伯。   屠大鵬利用律香川來打擊老伯,卻是為了要讓萬鵬王更信任他,他才有機會殺萬鵬王。   兩人的情況雖不同,但目的卻是一樣的,結果當然也一樣。   律香川的計劃非但無懈可擊,而且簡直巧妙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故意激怒萬鵬王,讓萬鵬王向老伯挑戰。這一戰還未開始勝負就早已註定。   勝的既不是老伯,也不是萬鵬王,而是律香川。   律香川微笑道:只可惜萬鵬王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這齣戲裡扮的是甚麼角色。   屠大鵬笑道:我在他臨死前也許會告訴他,他自以為是不可一世的英雄,其實卻只不過是個傀儡。   律香川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屠大鵬道:現在老伯已死,傀儡也無用了,我隨時都可以動手,也許就在明天。   律香川道:明天不行,最少要等到初八。   屠大鵬道:為甚麼?   律香川道:因為初七是老伯的生日,也是他準備進攻飛鵬堡的日子。   屠大鵬道:我知道。   律香川道:你知不知道他準備用多少人進攻飛鵬堡。   屠大鵬道:連他自己好像也只有七十個人。   律香川道:你不覺得奇怪?   屠大鵬道:我只覺得他未免對萬鵬王估計得太低了。   律香川道:老伯最大的長處,就是從不低估他的對手。   屠大鵬道:那麼他就是將自己估計得太高。他笑了笑,接著道:憑七十個人就想進攻飛鵬堡,簡直是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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