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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 嚇煞人

血鸚鵡 古龍 11597 2023-02-05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聲音就多了。   鳥籠的搖曳,秋蟲的鳴叫,本來很微弱的聲音,現在都已聽的很清楚。   天外還有風聲,還有雁聲。   雁聲更嘹亮,更淒涼。   深怕數秋更,況復秋聲徹夜驚。第一雁聲聽不得,才聽,又是秋蟲第一聲。淒絕夢迴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遙想故人千里外,關情,一樣疏窗一樣燈。   秋聲中的雁聲,幾乎被詩人普遍地應用,黃仲則這首詞正是一個例子,他卻說第一聽不得的是雁聲。   只因為一聽到雁聲,愁思很容易就來了。   張鐵、林平現在來的卻不是愁思。   就連這雁聲,在他們聽來也只有恐怖的感覺。   剖開的屍體已用白布蓋好,還有蕭百草,老掌櫃,兩個官差的兩具屍體亦已搬到一旁。

  冰冷的燈光照耀之下,死人的面龐說不出的可怕。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雖在白布的下面,可惜他們都曾看過屍體的解剖,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他們就彷彿已看見白布下的死人。   他們的目光卻又不由自己。   因為那邊不時有聲音傳來。   蒼蠅展翅的聲音。   現在只不過初秋,還是蒼蠅的季節。   蒼蠅大夜間出現,總喜歡飛舞在燈火的周圍,何況這燈火之下還有屍體?   譚門三霸天的屍體已開始發臭。   發臭的屍體對蒼蠅來說本就有一種很強烈的誘惑。   血腥味也是。   所以另外的四具屍體之上,也有蒼蠅在盤旋。   這種聲音在他們的感覺,已不只是討厭。

  他們已停下說話。   那麼是驅除恐怖的一種很好的辦法,但也要有說話的心情。   他們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地方。   只是想。   總算他們的膽子還夠大,還支持得住。   膽子不夠大的人,根本就不能追隨常笑出入。   夜更深。   窗外冷霧淒迷。   風穿窗吹入,吹入了冷霧。   燈光冷霧中蒙赤,活人的臉龐,死人的臉龐,也都在冷霧中蒙赤了。   這冷霧簡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來。   活人有人氣,死人亦有鬼氣。   鬼氣自然比人氣更重。   鬼氣陰森!   張鐵、林平只覺得整個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兩個人。   漫漫長夜,如果只得一個人,真不知怎樣度過。

  他們兩個人私下亦打算不離開對方。   只可惜一個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   張鐵並不想這時上茅廁,但需要到的時候,他卻也沒有辦法。   他當然不好意思解決這種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   在這裡於是就只剩下林平一個人。   在這種環境之下,身旁有一個活人總比連一個活人也沒有好。   張鐵一離開,林平就慌了。   他忽然覺得這店堂又冷了幾分。   少了一個活人,鬼氣自然相應重了。   他的額上卻有汗。   冷汗。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聲音是從他身後傳來,他沒有回頭,面容卻一寬,道:這麼快?   話一出口,他的面色就變了。

  張鐵才出去,沒有理由這麼快回來。   張鐵的腳步也沒有這麼輕。   他根本就沒有聽到腳步聲。   誰?一聲輕叱,他急忙回頭。   這一動,他就發覺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動,一雙冰冷的手已從後面伸來,扼住了他的脖子。   那簡直不像是人的手。   不是人又是什麼?   鬼?殭屍?   林平面都青了,脫口一聲慘呼。   店堂後面的院子非常陰森。   沒有燈,只有天邊的一彎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   沒有燈的地方本來就已陰森的了,何況這院子當中還植著一株白楊?   白楊樹高葉大,風一吹就沙沙作響,是秋樹中最令人蕭瑟一種,亦是蕭瑟秋聲的代表。   院子裡的西風此際正急。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   在這個院子,這個時候,又豈只愁煞人,簡直已嚇煞人。   張鐵心膽都寒了。   他的名字雖有一個鐵字,在他的身上,卻只有一樣東西是鐵打的。   他的刀。   刀鋒雖未出鞘,刀柄已在他的手中。   在這個地方,無論在做著什麼,他都絕不會讓那把刀離開他的手。   刀有殺氣,一刀在手,據講連鬼神都要讓三分。他一手握刀,一手正要拉開褲子,就聽到林平那一聲淒厲已極的慘呼。   他的一張臉立時白了,刀嗆啷出鞘,慌忙奔回。   店堂中冷霧更濃,燈光濃霧中更黯淡。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張面龐都已扭曲,一臉驚懼之色。   這驚懼之色,你說有多強烈就有多強烈。

  他的眼睜大,眼珠已凝結。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沒有變化。   看樣子他竟是給嚇死的。   他的身上並沒有血,身上衣服卻已萎縮,整個身子都在散發著迷濛的白煙。   絕不是風吹入來的冷霧,也絕不是死氣。   死氣無色,冷霧通常只帶著夜間的木葉清香,這白煙卻飄著刺鼻的惡臭。   迷濛的白煙之中,林平外面的肌膚竟是在銷蝕。   只不過剎那,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他的面龐也已不再像人的面龐。   肌肉銷蝕,現出了骨頭,連骨頭都開始銷蝕。   風吹過,骨肉散成了飛灰,散入冷霧中。   張鐵死盯著林平的屍體,一個身子僵住在那裡,他的手已冰冷,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冷霧彷彿已結成尖針刺入他的心深處。

  他奔回來的時候,店堂中並沒有人。   現在也沒有,但不知怎的,他總覺得是有人存在,並且已待在身後。   他突然回頭。   在他的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他只是突然驚覺,完全不知那個人什麼時候來到了身後。   那個人簡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來的幽靈。   事實上,那個人的確已死了七八天,已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卻只怕還沒有到冥府報到。   這兩天他還在人間徘徊。   他還是一具殭屍。   冷漠的臉龐,殘酷的眼神。   站在張鐵身後的那個赫然是鐵恨。   鐵手無情鐵恨!   他的面容如生,一個身子仍標槍般挺直。   殭屍的身子本來就挺直,直得很。   殭屍的臉龐,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模樣?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張殭屍臉龐,你又害不害怕?   鐵都頭!   張鐵失聲驚呼,一張臉剎那死白。   他驚呼的聲音很奇怪,完全不像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就像是一個人突然見到鬼一樣。   他事實見鬼。   鐵恨彷彿沒有聽到,面上完全沒有表情,雙腳一跳,跳到了張鐵的面前。   張鐵一聲怪叫,忙舉起手中刀。   死在他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刀上已有了殺氣。殭屍不會死,卻可能倒在刀的殺氣之下。只可惜他的刀還未舉起,鐵恨雙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鐵手本已無情,變了殭屍更不會留情了。   殭屍張鐵嘶聲慘呼未絕,語聲便已被扼斷,舌頭卻被扼了出來。   他的眼也死魚一樣突出。

  一股腥臭的氣味突然在他胯下湧出,他的一條褲子已全都濕了。   鐵恨這才鬆開手。   他的眼珠子在轉。   殭屍的眼珠是不是還會轉動?   目光落在蕭百草的屍身之上,鐵恨的面上竟露出了惋惜之色。   殭屍的面容是不是還有變化?   殭屍是不是還有感情?   鮮紅的門,紅如鮮血。   巷子裡只有這扇紅門。   鸚鵡樓也就在這紅門之後。   門戶已打開。   應門的仍是那個小姑娘,穿著套紅衣裳,一雙眸子都黑漆的那個小姑娘。   給王風開門的時候,她上上下下的最少打量了王風十眼,現在給常笑開門,卻連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好像她已看出這個人比王風更難惹。   她低著頭,囁嚅著道:你們是

  安子豪一旁道:我們是來查案的。   小姑娘這才看到安子豪,奇怪的望著他。   安子豪隨即問道:血奴在不在?   小姑娘道:在,我去替你們通報。   安子豪還未表示意見,常笑已搖頭,道:不必,我們這就去找她。   這句話出口,他的腳步已舉起,一步跨入去。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   小姑娘趕緊讓開,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她雖然年紀小,見識也不多,卻已看出常笑亦是個官,比安子豪更大的官,無論常笑做什麼,她都只能一旁看著,甚至連看最好也不看的,遠遠的躲避開去。   她當然沒有跟在後面。   穿過迴廊,走過花徑。   花寒依稀夢,蟬語訴秋心。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只有蟲聲,莫說歌聲無影,連酒氣都沒有。   這並不像往日的鸚鵡樓,更不像是個妓院。   現在這時間正是妓院的黃金時間,但除了他們一行十人,除了開門的紅衣小姑娘,沒有其他人走動。   左右的樓房都有燈光,窗紙上亦有人影。   沉默的人影,彷彿在偷窺著這些不尋常的來客。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們莫非已聽到風聲,先躲了起來?   常笑走著忽然道:這妓院的生意似乎並不好。   安子豪立刻搖頭道:只是今夜不好。   常笑道:我要來這妓院搜查一事已傳了開去?   安子豪道:這裡的地方雖小,人可不少,嘴巴很多。   常笑道:聰明人也很多。   安子豪道:事情發生在平安老店、鸚鵡樓兩個地方,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他們並不難想到接著必會來鸚鵡樓。   常笑忽笑道:昨夜出現的殭屍,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安子豪勉強一笑,道:我看就是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已打了兩個寒噤。   夜色已很濃,這時候殭屍已出動。   常笑盯著安子豪道:你的膽子並不大。   安子豪苦笑道:本來就不大。   常笑道:你真的相信有殭屍這樣的東西存在?   安子豪歎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手下毫無疑問是給活生生嚇死的。   常笑道:並不一定殭屍才可嚇死人。他一聲冷笑,又道:你那個手下,一個人私自轉回,絕不會沒有原因。   安子豪道:也許他有所發現。   常笑冷笑道:為什麼你不說他看中了鐵恨口中的辟毒珠?   安子豪沒有作聲。   常笑接道:你還有的那個手下不是說過他們撬開棺材之際,看到鐵恨面目如生,並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王風告訴他們那完全因為鐵恨口裡含的辟毒珠,才能夠保持屍體不變。   安子豪點頭。   常笑道:那樣的一顆珠子,你可知什麼價值?   安子豪道:價值連城。   常笑道: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   安子豪微喟道:我那個手下為人的確有些貪心。   常笑道:一個人作賊不免心虛,如果膽子本來就已不很大,不要說殭屍,一個人突然從棺材裡站起來,已足以將他嚇死。   安子豪結結巴巴地道:可是棺材裡臥著的是鐵恨,鐵恨已經死了七八天,已釘在棺材裡七八天。   即使是活人,給釘在棺材裡七八天,就不悶死也餓死了。   死人是不是還能復活?   這就是問誰,誰也會搖頭。   但故老相傳,死人是有可能變成殭屍。   這傳說是不真實?卻沒有人敢肯定。   世間本就有很多令人無法相信,但又無法解釋的事情。   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釋?   常笑沒有解釋,冷笑道:誰知道鐵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釘在棺材裡?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還有個人知道。   常笑道:你是說王風?   安子豪道:他一定知道,問題只是他肯不肯說老實話。   常笑道:在我的面前,沒有人敢不說老實話。   這是不是太誇口?太自信?   他補充道:那給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條路,沒有人想走那條路。   那一條也就是死路。   安子豪又不作聲。   對於常笑的說話,他不願置議,也不敢置議。   常笑接問道:他是不是還在鸚鵡樓?   安子豪道:今早,我找他問話的時候還在。   王風現在並不在。   鸚鵡樓中就只有一個血奴。   五丈寬的照壁散發著白粉的氣味,聚會在奇濃嘉嘉普的十萬妖魔,妖魔膜拜的魔王,十萬把魔刀下的十萬滴魔血,魔血化成的鸚鵡,還有血鸚鵡的十三臣子十三隻血奴都已消失在這白粉的後面。   照壁已被粉飾的雪白,只是幅普通的照壁。   在魔畫的襯托下,這地方簡直像個地獄。   美麗的地獄,一夜之間就毀在王風手下。   沒有了魔畫,這地方也只是個普通地方。   所以常笑並不像王風,第一眼並沒有落在照壁之下。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   這地方現在還有什麼比血奴更惹人注目?   血奴已換過了整套的衣衫,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嬰兒,整個人已不像鸚鵡的臣子。   但她還是叫做血奴,她也依然美麗。   美麗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   常笑的目光卻並沒有被她吸引,很快就轉開。   硬底的皮靴,帶刺的長鞭,三丈寬的大床,床頂上掛著的鉤子,剛粉刷過的照壁,常笑的目光一一從上面掠過,才又轉回血奴面上。   你就是血奴?他帶著笑問。   嗯。血奴笑著應。   嫵媚的聲音,甜美的笑容,她好像很歡迎常笑的降臨。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道:聽說你向來只穿一半衣服。   血奴笑道:這是事實。   常笑道:現在你穿得很整齊。   血奴道:因為我怕著涼。   常笑道:這幾天都差不多,並不冷。   血奴道:昨夜出現了殭屍之後,這地方不知怎的就變得陰陰森森。   一說到殭屍,她的語聲就不很穩定。   常笑道:你也怕殭屍?   血奴道: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膽子普遍來說都不大。   常笑道:那幹嘛你不離開,還留在這裡?   我沒有地方好去。血奴的眼圈似乎紅了。   一個女孩子如果還有地方去,亦不會留在妓院。   常笑道:李大娘哪裡不好?   血奴的面色馬上變了,冷冷道:如果好我根本就不會來這裡。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親,做母親的如果是個好母親,做女兒的也根本就不會做妓女。   常笑點點頭,目光轉向放在那邊牆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難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血奴的臉不由白了,吃吃道:這副棺材並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私自將它搬走。   常笑道:王風不肯將這副棺材搬走?   血奴道:我沒有問他,今天早上一時間又想不起。   常笑詫聲道:整整的一天,他去了什麼地方?   血奴道:不知道。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曾經說過去找他朋友的屍體。   鐵恨的殭屍?   血奴點頭道:殭屍在日間據講只是一具屍體,聽他說,他是想盡快將屍體找到。   常笑道:為什麼?   血奴道:只要找到屍體,他說也許就有辦法制止鐵恨再變殭屍,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變殭屍害人。   常笑冷冷笑道:他是個巫師?也懂得降魔捉鬼?   血奴答不出。   常笑遂又道:如果已找到殭屍,他勢必會搬回來,再放入棺材釘好,現在已是殭屍出現的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找不到屍體,索性找殭屍去了?   安子豪插口道:說不定他現在已找上殭屍,被殭屍扼住咽喉,再不會回來了。   這些話出口,他自己已先打了幾個冷顫。   血奴的臉龐更加白了。   常笑卻全無反應,一樣的面色,一樣的笑容,目光落在棺材之上,道:棺材的釘口之上,也一樣可以看出棺蓋這七八天之間是否都釘穩。   不用他再行吩咐,方才解剖屍體的兩個官差已自越眾而出。   仵作這一行出身的人,對棺材這種東西本來就很有研究。   常笑也沒有再行吩咐,轉顧安子豪:萬通剩下的那一灘濃血,那一隻黑手,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在樓下,樓梯後面的小屋子裡。   常笑目光又一轉,道:唐老大,唐老二,你們兩個隨他走一趟,董昌,你也去。   唐氏兄弟應聲走向安子豪,正向棺材走去的那兩個官差中的一個應聲亦停下了腳步。   常笑隨即又道:檢驗那棺材一個人已足夠。   董昌連聲應是,改向安子豪走去。   安子豪慌忙退出樓外,在前面引路。   常笑看著他們四人離開,喃喃自語道:濃血,黑手,這如果不是真的殭屍在作祟,相信就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   這如果只是毒藥所做成的結果,以唐氏兄弟對毒藥的認識,再加上一個仵作出身的董昌,應該有一個水落石出了。   事情是不是這樣簡單?   燈光雖明亮,到了那邊的牆壁,已變的暗淡。   棺材在暗淡的燈光之下,更覺得恐怖。   那官差卻不因此將旁邊的一盞燈也拿過去。   他只是為了方便自己工作。   做他這種工作,即使經驗豐富,環境不夠光亮,亦很容易判斷錯誤。   多了那盞燈,棺材便有了光彩,雖然始終是死亡的象徵,看起來總算已沒有那麼恐怖。   棺蓋已先後兩次打開,第二次打開之後,就沒有釘上,因為屍體已不在裡面。   屍體已變成殭屍跑掉。   在未找到殭屍,未尋回屍體之前棺蓋釘上豈非就很多餘。   王風甚至沒有將棺蓋蓋好,只是隨隨便便的擱在棺材上面,蓋不住棺頭,露出了兩三寸的一道空隙。   所以要打開這副棺材實在不是一件難事。   那官差將燈放在旁邊的一張几子放下,走前去,偏身一伸手,就將那棺蓋捧開。   棺蓋一打開,嗖的一個人就從棺材裡直挺挺的彈了起來。   殭屍!   棺材是死人的東西。   從棺材裡出來的難道還會是一個活人?   死人之中,據說就只有一種殭屍還可以跳動。   那副棺材就是殭屍的窩,殭屍隨時都可能走回他的窩休息。   想到自己說過的這些話,常笑不由得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   其他的官差卻嚇慘了。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貓,尖聲驚叫了起來。   嚇得最慘當然是那個捧開棺蓋的官差。   他雖然仵作出身,這還是第一次遇上屍變,看見殭屍。   慘白色的衣衫在慘白色的燈光下,就像是一團霧。   殭屍雙掌齊眉,雙袖掩臉,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跳落在那個官差身旁。   他的身上彷彿透著砭骨的寒氣,一動寒氣就變成了陰風,吹滅了几上的燈光。   沒有了那慘白的燈光,那官差的面龐也一樣發白,他的眼已睜大,眼中充滿了驚懼,強烈的驚懼。   他想走,但雙腳完全不受指揮,就像給釘子釘死在地上。   他想叫,口腔的水分卻都似已被陰風吹成了寒冰,封住了咽喉。   蓬的一聲,他捧著的棺蓋脫手墜地,他的整個身子亦癱軟了下去。   殭屍卻沒有再動,淒冷的目光從雙袖縫中射出,瞪著那個官差癱軟在地上,標槍般挺直的身子突然一彎,坐倒在棺材緣,一雙袖子亦隨著垂下,然後他就咧開嘴巴,放聲大笑起來。   好得意的笑聲,好可怕的笑聲。   在這種環境下聽來更可怕。   這笑聲一起,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給笑的失魂落魄。   殭屍是不是也能笑?   這笑聲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   女孩子膽子通常都比較小,這一次卻是例外。   血奴本已嚇得隨時都可能昏倒,但殭屍的袖子一垂下,殭屍的笑聲一響起,她渾身竟好像有了氣力,蒼白的臉龐亦泛起了紅暈。   她居然睜眼瞪著那個殭屍。   看她的表情,簡直就要衝過去打那個殭屍一拳,咬那個殭屍一口。   她竟然真的衝過去。   一衝過去她的拳頭就落下。   雖然並沒有咬那個殭屍一口,她最少打了那個殭屍十拳。   好大的膽子。   昨夜消失在牆壁上的那第十三隻怪鳥,那第十三隻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也是奇濃嘉嘉普魔域中一種妖魔。   妖魔打殭屍,這豈非就是鬼打鬼?   常笑的膽子更大。   開始的時候,他也很驚訝,但現在,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   殭屍的笑聲一入耳,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劍柄。   劍現在仍在鞘內,殺氣卻已充斥於整間小樓。   這殺氣竟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的一雙眼亦是殺機畢露,迫視著那具殭屍。   雖然,他還未有所行動,人劍已經呼之欲出。   人未出,劍未出。   說話反倒先出了:住手。   一聲斷喝霹靂一樣擊下,滿樓鬼氣頓被擊散。   常笑的嗓門實在夠大。   一個做了十多年大官,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嗓門不大才怪。   何況他還練了十多二十年的氣功?   血奴已經住手,那雙手卻不是給常笑喝住,而是給那隻殭屍硬拉住的。   要拉住她那雙手實在不容易,她凶起來簡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體,氣力大得嚇人。   殭屍幾乎是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拉住。   總算他已有兩次經驗,這一次已沒有兩次那麼狼狽。   這具殭屍當然就是王風。   血奴好容易才放棄掙扎,喘息著在棺緣,在王風身旁坐下。   袖子才放下一半,她就已認出那不是鐵恨的殭屍,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是王風。   她給嚇慘了,王風卻笑得那麼開心。   那就算是王風真的已變了殭屍,她也要衝過去,揍他一頓的了。   她喘著氣,瞪著王風,突然問道:你什麼時候變做殭屍的?   王風勉強收住了笑聲,道:今天早上你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臥在棺材裡面。   血奴一張臉上立時發紅,道:你都看到了?   王風道:那時候我還沒有睡著。   他的目光已變得朦朧。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   那一對輕揉在胸膛的手?那滿面如癡如醉的神情?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內,她絕不相信這個人當時會老老實實的臥在棺材裡面。   她叫了起來:打死你,打死你   她口裡說的雖凶,心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風。   王風也根本就沒有放開她的手。   兩人立時又扭作一團,簡直就旁若無人。   那些官差不由的目瞪口呆;一個個都好像已變了殭屍。   常笑卻氣得面都青了。   他又一聲大喝:住手!   這一聲更響亮,給他這一喝,整個屋子都幾乎起了震動。   就算是死人,只怕也會給他這一喝便喝的跳起來。   血奴就給喝的跳起來。   王風雖然沒有跳起,拉住血奴的那雙手不覺已鬆開。   他的面上居然還有笑意,笑望著常笑,忽然道:你好像個做官的?   常笑鐵青著臉,冷聲道:十年前我就已做官。   王風道:怪不得你的嗓門這麼大。   常笑盯著他,道:你不怕官?   王風笑道: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怕官。   常笑冷笑一聲,道:你躲在棺材裡幹什麼?   王風道:睡覺。   常笑目光一掃,道:這裡有三丈寬的大床。   王風笑道:我就算不睡在床上,只睡在棺材裡,也好像不犯法。   常笑道:嚇人就犯法了。   王風瞟一眼掙扎著正要爬起來的那個官差,道:我沒有嚇人,只不過從睡覺的地方跳出來。他又笑,接道:你屬下的膽子,似乎並不大。   常笑眼角的肌肉一跳,冷冷道:你的膽子卻不小。   王風道:本來就不小。   常笑悶哼道:怪不得膽敢在棺材裡面睡覺。   王風道:不敢也要敢。   常笑道: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來放死人的?   知道。   你知不知道這棺材已睡過死人?   知道。   什麼都知道,你這是喜歡棺材的了?   王風立刻就搖頭:不喜歡。   不喜歡為什麼要睡進去?   我沒有地方好睡。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寬的大床上,道:這張床也不好?   王風道:對別人很好,但對我卻不好。他笑著解釋:今天早上我實在太疲倦,除非不睡,一睡勢必就像死人一樣。   常笑道:所以你索性就睡進棺材?   王風道: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常笑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王風道:我不想這麼快就真的變成死人。   常笑一怔道:有人要殺你?   王風道:有,昨天就已有四個,真正要殺我的卻不是他們。   常笑道:他們只是四個劊子手?   王風道:我看就是了。   常笑道:你到底開罪了什麼人?   王風道:什麼人我也沒有開罪,他們要殺我也許就因為我留在這裡,因為我是一個聰明人。   常笑道:據我所知聰明人的確都不怎樣長命。   王風道:有時是的。   常笑道:有時是指什麼時候?   王風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   這本來是武鎮山武三爺的說話,他記得這麼清楚,莫非是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常笑點頭道:一個人使人有危險感覺,一定不會受歡迎。   王風道:處理一個對自己有危險的人,你當然知道最好是用什麼方法。   常笑連連點頭道:那種方法的確好,我也時常用。   王風道:好辦法未必就一定有效。   常笑道:如果他們發覺你死人一樣睡著,那就會有效的了。   王風道:所以我只有睡進棺材。   常笑道:棺材亦未必安全,一旦被發現了,很容易就給活活的釘在棺材裡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死法,你是否能夠想像?   王風打了個寒噤,道:好在那副棺材曾經走出過一具殭屍。   常笑道:那樣的一副棺材當然沒有人願意走近去,如果不怕殭屍回窩時遇上,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睡覺地方。   王風道:好就說不上,裡面有石灰,還躺過死人,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將就將就。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可惜就連這種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   揭發了的秘密就不再成為秘密,如果,他再睡進這副棺材,很可能就永遠睡下去,永遠不會再出來的了。   常笑冷冷的凝注著王風,忽然說道:你怕死?   王風立刻搖頭。   常笑冷冷地一哼,道:我看你簡直就怕得很。   王風道: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他笑笑,忽然問:死有什麼可怕?   死的確沒有什麼可怕。   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烤,不用再受寒風的刺割。   沒有憂傷,沒有痛苦。   再不必耽迷於卑賤的思想,再不必熱切去貪求什麼。   死,其實只是一種解脫。   在王風來說,死,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冒險。   一根要命的閻王針,早就已決定了他的生命。   他本來只能再活半個時辰,因為運氣好,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醫葉天士,才保住了性命,卻也只能再活一百天。   一百天現在已過了四十九天。   只剩五十一天。   五十一天並不是五十一年,早死五十一天與遲死五十一天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   他又怎還會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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