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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回 毒劍常笑

血鸚鵡 古龍 6685 2023-02-05
  秋陽更絢爛。   日已又升高了很多。   花徑上轉了一個彎,安子豪突然收住了腳步,道:你決定留在這裡?   王風點點頭,說道:你可以這樣回覆李大娘。   安子豪又問:留多久?   王風道:最低限度也得尋回我朋友的屍體。   安子豪道:鐵恨已變了殭屍。   王風道:無論他變成了什麼,都是我朋友。   安子豪淡淡一笑,道:他變了殭屍之後是不是也認得你這個朋友?   這問題王風不能回答。   他還沒有見過鐵恨那具殭屍。   安子豪隨又笑道:據說殭屍只在晚間才出現。   王風道:據說是這樣。   安子豪道:只要你今夜還留在這裡,即使見不到你那位殭屍朋友也應該有機會見到另一隻蜘蛛。

  王風並沒有忘記安子豪口中的蜘蛛代表什麼,道:四大名捕又來了一個?   安子豪道:這一個比鐵恨更有名氣。   王風道:這一個是哪一個?   安子豪道:鐵恨向來在南方走動,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憑我這句話,你總該想到他是哪一個了。   王風道:毒劍常笑?   這名字出口,他的眼瞳中突然露出了憎惡之色。   安子豪道:正是毒劍常笑。   王風眼瞳中的憎惡之色更濃,對於毒劍常笑這個人,他似乎深惡痛絕。   毒劍常笑,的確比鐵手無情鐵恨更有名。   鐵恨偵破的案子無疑已不少,還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這未必他比鐵恨更聰明,但毫無疑問,他比鐵恨更有權勢。   鐵恨只是平民出身,他卻是當今天子至寵的一個妃子的兄長,就是他的父兄還有近戚在朝中,亦不少身居高位。

  所以鐵恨不能動的人,他都能動,他辦起案來,當然亦比鐵恨來得方便。   傳說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是奉了當今天子的密命,暗中調查各地的官員。   這傳說並非只是傳說。   事實他經手的大都是那方面的案件。   他出身峨眉劍派,峨眉劍派的奪命十二劍據講已有九成火候,出手的迅速,已不在峨眉劍派的掌門半臉大師之下。   他用劍不單只快,而且狠。   他的心更狠。   鐵恨辦案只針對主謀,調查清楚才下手拿人。   他辦案,卻是本著寧枉毋縱的主張,是以他調查的如果是兇殺案,枉死在他劍下的人往往比兇手所殺的更多,多幾倍。   那其中當然不乏善良的百姓。   是以他的聲名並不好。

  王風不喜歡這種人,這種行事作風。   安子豪好像也不喜歡,面上亦現出憎惡之色,道:他走到哪裡,那裡的人就遭殃,這裡相信也不會例外。   王風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這裡?   安子豪道:他座下有十三個跟班,都是六扇門中的好手,除了侍候他左右,替他搜集證據之外,還兼任他的開路先鋒。   王風道:開路先鋒已到了?   安子豪道:昨日就到了。   王風道:現在在什麼地方?   安子豪道: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   王風詫聲道:他怎會去了那個世界?   安子豪道:遇著殭屍,他想不去那個世界也不成。   王風聳然動容,試探的問道:那個只剩一灘濃血,一隻黑手的官差莫非就是常笑座下十三個跟班之一?

  安子豪道:所以我知道常笑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王風說道:這裡的人,只怕真的要遭殃了。   安子豪就道:第一個遭殃的,也許是你。   王風道:哦?   安子豪說道:莫忘了那具殭屍跟你交朋友。   王風沉默了下去。   安子豪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在他未到之前最好就趕快離開。   王風笑應道:我不是個聰明人。   安子豪閉上嘴巴,再次走了出去。   這次他卻是踱向院外。   王風並沒有跟上去,只是盯著安子豪的背影。   太陽才爬上屋脊,安子豪迎著陽光,在他的後面,拖著長長的一個影子。   他背後的官服亦因為照不到陽光顯得異常的黯淡。   即使在烈日的照耀下,都沒有絕對的光明,任何東西都仍有陰暗的一面。

  安子豪明裡是朝廷命官,但暗裡又是什麼人?   他的背影並不是完全陰暗,陽光在他的周圍勾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   在他的周圍,都閃著光彩。   一種神秘的光彩。   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些神秘?   他怎會知道那許多事情?   王風想不透。   看來我真的不是個聰明人。   他喃喃自語,轉過身,亦舉起腳步。   西風驚綠。   窗前的兩個盆栽幾乎都已褪盡了鮮色。   血奴外露的一邊胸脯卻仍像早春綻開的鮮花。   她畢竟年輕。   一個人的青春不會朝夕就消逝。   只是,花謝了還會重開,一個人的青春一去永不復回。   人怎樣年輕,始終也會有衰老的一天,發覺這衰老的降臨,也許就是在朝夕之間。

  無論你活得是否有意義,那會子的感覺相信都不會怎樣好。   血奴當然還沒有這種感覺。   她盯著那兩個盆栽,只因為從那裡望下去,整個院子的景物都盡入眼簾。   人也不例外。   她看見安子豪離開,也看見王風步返小樓,卻始終沒有回身。   一直到王風入門,在椅子上坐好,她才回頭。   王風的目光亦落在她面上,道:你都看到了?   血奴嫣然道:你這個人實在有幾分本領,附近數百里,官階最高的安子豪,居然大清早就來給你問安。   王風苦笑道:不是問安,是警告。   血奴道:警告你什麼?   王風道:兩件事。   血奴道:我可否知道?   王風已說了出來:第一件是李大娘不喜歡我留在這裡。

  血奴冷笑道:她也不喜歡武鎮山留在這裡,可是這麼多年了,又何曾見她如願以償?   王風道:武鎮山在這裡已生了根,並不易動搖,我不同。   他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只是個沒有根的浪子。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豈非到處亦是孤立無助。   血奴盯著他,道:不過你也莫忘了憑你的身手,若是不願走,她未必有讓你走的辦法。   王風道:這我可不敢肯定,我不認識她的人,也不清楚她對待敵人向來採取什麼手段。   血奴道:她不是已叫了安子豪穿上官服來迫你離開?   王風道:如果就是恐嚇的手段,這個人倒也不難應付。   血奴道:你不受恐嚇?   王風道:她能恐嚇我什麼?   血奴道:最低限度你還有一條命。

  王風笑了。他的生命雖未盡,已將盡,一個生命已將盡的人,又豈會再因為生死恐懼。   血奴奇怪的盯著他,道:你只是一個人,說不定她真的有能力殺了你,難道你連死都不怕?   王風道:給你說對了。   血奴怔住在那裡。   王風道:要我死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血奴道:還有誰?   王風道:毒劍常笑。   血奴吃了一驚。   王風察貌辨色,道:你好像也聽過這個人?   血奴沒有否認。   王風道:昨夜那個要開棺材驗屍的官差,就是他的開路先鋒,所以他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血奴道:這就是安子豪警告你的第二件事情?   王風點頭道:殭屍是我帶來的,那官差死在殭屍手下,我當然亦脫不了干係。他怕血奴不明白,隨即以解釋:毒劍常笑的行事作風向來都是寧枉毋縱。

  我知道。血奴倏的舉步向門外走去。   她仍是那種裝束,左半邊身赤裸,只有右半邊身穿著衣裳。   頭也是一樣,只有右半邊臉上抹著脂粉,耳上戴著珠環,髮上插著珠翠。   腳步一移動,髮上的珠翠就晃動,裸露的半邊胸脯也在顫動。   王風眼都直了。   血奴雖然沒有再望他,那種顫動已是一種強烈的誘惑。   他的咽喉又開始發乾,忍不住問道:你要做什麼?   血奴道:出去一趟。   王風吃驚道:就這樣子出去?   血奴失笑道:我只不過到隔壁。   王風不由的打了一個冷顫,他並沒有忘記隔壁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血奴接著道:我忽然想起該去看一看宋媽媽,昨夜她雖然還可以開聲咀咒你,但語聲已聽出有些不妥。

  王風道:我不過打了她一石頭,再在她雙膝之間撞了一膝蓋。   血奴道:你倒將她打得慘了。   王風道:當時我卻給嚇怕了,渾身的氣力最多只剩三成。   血奴道:那已經足夠,你應該看出她已有多大年紀。   王風點頭道:不過她既然還能開口詛咒我,那一撞相信還不成問題,我只擔心那塊石頭。他沉吟著接下去:那是塊魔石,就我所見已有四個人在那種石頭的一擊之下死亡。   血奴卻笑了起來。你似乎忘記了她是個巫婆。   王風冷笑道:我沒有忘記,奇濃嘉嘉普的妖魔最好也沒有忘記。   血奴道:所以,我非要去看一看她不可了。   王風道:你對她倒也關心。   血奴道:她本來是我的奶媽,我是吃她的奶長大的。   王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宋媽媽那一對乾癟了的乳房,他又打了一個冷顫。   血奴居然看得出他在想著什麼,嬌笑道:你也許不知道,她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混身上下都美得很。   王風並不懷疑血奴的話,他倏的又站起了身子。   血奴不由地道:你又準備做什麼?   王風道:跟你去看一下那個宋媽媽。   血奴一怔說道:你以為她還會高興見到你?   王風道:他本來就不高興見到我,但我要見她,她還是非要見我不可。   血奴並沒有忘記,王風昨夜是用腳將門踢開。   她忽又問道:你還敢再到那個地方?   王風抬頭望一眼,道:現在是白天,太陽底下不成還有什麼妖魔鬼怪?   血奴道:那個地方終年不見陽光。   王風一時間又彷彿回到了那個地方,嗅到了那種惡臭,感到了那種陰森可怖。   他的嘴巴卻仍很硬,道:你敢去的地方我為什麼不敢去?   血奴閉上了嘴巴。   王風還有話說:你像是不高興我再到那個地方。   血奴道:我只是關心你,昨夜你不是給嚇得的失魂落魄?   王風道:有過一次經驗,就不會再害怕的了。他一頓,急問道:你真的關心我?   血奴道:假的。   王風歎口氣,道:我只也不過在想知道那魔石對她有什麼影響。   漆黑的門,陽光下完全不見光澤。   那種黑色,是一種死黑色,已不像人間所有。   門上雕刻著奇怪花紋,王風現在總算已看清楚,卻仍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不祥與邪惡本來就不是什麼東西。   王風不能不相信。   門又在內關緊,格子上糊著的不是紙,是黑布。   血奴屈指在門上輕輕的叩了三下,輕輕的叫了一聲:宋媽媽。   一個聲音,立刻在裡頭傳了出來:血奴麼?   聲音很微弱,但毫無疑問,是宋媽媽的聲音。   王風悄聲說道:這巫婆的生命力還算強韌。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宋媽媽卻竟聽到,陰笑道:姓王的小雜種也來了?   王風苦笑道:她的耳朵的確靈得很。   這句話才說完,宋媽媽咀咒的聲音已在內傳出:天咒你,咒你下地獄,上刀山   她莫非還是赤裸著身子,跪在祭壇的前面,咀咒王風的死亡?   血奴偏過臉,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進去?   王風趕緊搖頭,趕緊舉起腳步,卻不是走向血奴的房間。   血奴忙叫住:你又去什麼地方?   王風道:什麼地方也去。   血奴道:幹什麼?   王風道:找人,死人。   血奴明白他的話,冷冷道:去找那殭屍?   王風道:反正,我是閒著,總要找些事做。   血奴道:殭屍夜間才出現。   王風道: 日間也出現,不過出現的是具屍體。他輕歎一聲,道:只要找到屍體,也許就有辦法要他不再變做殭屍。   他實在不願他的朋友變成殭屍。   血奴道:這也好,活閻王既然今夜必到,就算是少了具殭屍,這裡也已夠熱鬧的。她笑笑又道:殭屍已是半個鬼,鬼最喜歡的,據說就是墓地之類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這裡東面有一大片山墳,西面也有個亂葬崗?   王風道:現在知道了。   血奴道:你最好莫要再惹上其他的冤魂野鬼。   她又去叩門。   宋媽媽的咀咒聲終於停下。   門突然打開,一個頭伸了出來。   黑蛇一樣披散的黑髮,混濁的眼睛,污穢滿佈的臉龐,宋媽媽簡直就已像個妖魔。   她的身子竟還是赤裸。   王風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就跳起了幾乎一丈,翻過小樓的欄杆,慌忙跳到樓下去。   宋媽媽瞪著他的背影,磔磔的一笑,沒有了牙齒的口張開,面上就像是突然開了一個黑洞。   她的面容更顯得恐怖。   淒厲的詛咒聲,剎那又從她面上的黑洞吹出:天咒你   三個字出口,她的人就給血奴推了回去。   血奴隨亦舉步跨入門內。   門馬上關緊,詛咒聲同時斷了。   宋媽媽看來還可以活下去,血奴已見到,已可以放心,為什麼還要入內?   這屋子裡頭,是不是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風瞪著那關閉的黑門,眼瞳中充滿了疑惑。   他並沒有離開。   黑門才關上,他便從樓下跳了上來。   他沒有走近,宋媽媽過人的聽覺他不能不有所顧慮。   他想了一想,把身子往側一閃,閃入了血奴的香閨。   才從血奴的香閨出來,為什麼他又回去?   那剎那他的眼神很古怪,行動也顯得很古怪,就像個賊溜入別人家中,準備偷取什麼東西。   莫非方纔他在血奴的香閨看到了什麼寶貝東西,發現了什麼秘密,現在趁血奴不在,偷取那樣東西,發掘那個秘密?   他本是個鐵血男兒,來了這地方之後,彷彿亦染上了邪氣。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來這地方。   血奴的回來並不是很久的事情。   房中的東西都是原來的樣子,王風如果不是極小心,就可能沒有移動過房中的東西。   是以她並不知道王風曾經回來。   綠窗下的窗台上有一面大銅鏡,鏡中有她的影子。   她正在看著鏡中的自己。   纖細柔軟的腰,修長結實的腿,豐滿嫩滑的胸膛,這些加起來已夠迷人,何況,她還有一張美麗的面龐。   她怔怔的看著,彷彿就連她也給鏡中的自己迷住。   秋陽已射綠窗,射在她身上。   她半露的肌膚緞子一樣陽光下閃著光彩。   她輕笑一聲,突然將那右半邊身的衣飾卸下。   瀑布一樣的一頭秀髮立時奔流,她裸露的整個身子都是沐浴在秋陽中。   秋陽於是也倍覺嬌麗。   她輕揉著自己的胴體,忽然走過去,打開靠牆的衣櫃,取出一套湖水綠的衣裳,完整的衣裳。   然後她對鏡坐下,細理雲鬢,再穿上那整套的衣裳。   然後血奴就不見了。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   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血鸚鵡的奴才本來就每一樣都只得一半。   是以她身上的衣飾本來也只得一半,現在她的身上都穿著整整齊齊。   這哪裡還像個血奴?   她突然改變裝束當然有她的原因。可能只為了要外出走一趟,也可能是為了應付一個人。   如果是這樣,這個人一定比王風,比武三爺更難應付。   比他們兩個更難應付的人,也許並不少,但必來這裡,而且快將到達的人卻似乎只有一個。   常笑!   毒劍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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