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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落魄浪子

三少爺的劍 古龍 5308 2023-02-05
  凌晨。   茶館裏已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在等待著各式各樣的工作。   阿吉用兩隻手捧著碗熱茶在喝。   這裏有湯包和油炸兒,他很餓,可是他只能喝茶。他只有二十三個銅錢,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他想活下去。   近來他才知道,一個人要活著並不是件容易事。謀生的艱苦,便不是他以前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個人要出賣自己的誠實和勞力,也得要有路子。   而他沒有路子。   泥水匠有自己的一幫人,木匠有自己的一幫人,甚至連挑夫苦力都有自己的一幫人,不是他們自己幫裏的人,休想找到工作。   他餓了兩天。第三天他已連七枚銅板的茶錢都沒有了,只能站在茶館外喝風。   他已經快倒下去時,忽然有個人來拍他的肩,問他:挑糞你幹不幹?五分錢子一天?

  阿吉看著這個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因為他的喉嚨已被塞住。   他只能點頭,不停的點頭。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說出他此時此刻心裏的感激。   那是真心的感激。因為這個人給的,並不僅是一份挑糞的差使,而是一個生存的機會。他總算已能活下去。   這個人叫老苗子。      老苗子真是個苗子。   他高大、強壯、醜陋、結實,笑的時候就露出滿口白牙。他的左耳垂得很長,上面還有戴過耳環的痕跡。   他一直在注意著阿吉。   中午休息時,他忽然問:你已餓了幾天?   阿吉反問:你看得出我挨餓?   老苗子道:今天你已幾乎摔倒三次。   阿吉看著自己的腳,腳上還有糞汁。   老苗子道:這是份很吃力的工作,我本就在擔心你挨不下去。

  阿吉道:你為什麼要找我?   老苗子道:因為我剛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連挑糞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從身上拿出個紙包,裏面有兩張烙餅,一整條鹹蘿蔔。   他分了一個給阿吉。   阿吉接過來就吃,甚至連謝字都沒有說。   老苗子看著他,眼睛裏露出笑意,忽然問道:今天晚上你準備睡在那裏?   阿吉道:不知道。   老苗子道:我有家,我家的房子很大,你為什麼不睡到我家裏去?   阿吉道:你叫我去,我就去。      老苗子的大房子的確不算小,至少總比鴿子籠大一點。他們回去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正在廚房裏煮飯。   老苗子道:這是我的娘,會煮一手好菜。   阿吉看著鍋裏用菜和糙米煮成的濃粥,道:我已嗅到了香氣。

  老婆婆笑了,滿滿的替他添了一大碗,阿吉接過來就吃,也沒有說謝字。   老苗子眼中露出滿意之色,道:他叫阿吉,他是好小子。   老婆婆用木杓敲了敲她兒子,道:我若看不出,我會讓他吃?   老苗子道:今天晚上能讓他跟我們睡在一起?   老婆婆瞇著眼看著阿吉,道:你肯跟我兒子睡一張床?你不嫌他?   阿吉道:他不臭。   老婆婆道:你是漢人,漢人總認為我們苗子臭得要命。   阿吉道:我是漢人,我比他還臭。   老婆婆大笑,也用木杓敲了敲了他的頭,就好像敲她兒子的頭一樣。   她大笑道:快吃,趁熱吃,吃飽了就上床去睡,明天才有力氣。   阿吉已經在吃,吃得很快。老婆婆又道:只不過上床前你還是先做一件事。

  阿吉道:什麼事?   老婆婆道:先把你的腳洗乾淨,否則娃娃會生氣的。   阿吉道:娃娃是誰?   老婆婆道:是我的女兒,他的妹妹。   老苗子道:可是她本來應該是個公主的,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      後面屋子裏有三張床,其中最乾淨柔軟的一張當然是公主的。   阿吉也很想見見這位公主。可是他太疲倦,滾燙的濃粥喝下去後,更使他眼皮重如鉛塊。   和老苗子這麼樣一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雖然很不舒服,他卻很快就已睡著。   夜半他驚醒過一次,朦朧中彷彿有個頭髮很長的女孩子站在窗口發呆,等到他再看時,她已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早上他們去上工時她還在睡,整個人都縮在被窩裏,彷彿在逃避著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阿吉只看見她一頭烏黑柔軟的長髮絲綢般舖在枕頭上。      天還沒有亮,寒霧還深。   他們迎著冷風前行,老苗子忽然問:你看見了娃娃?   阿吉搖搖頭。   他只看見了她的頭髮。   老苗子道:她在一家很大的公館裏幫忙做事,要等人家都睡著了才能回來。   他微笑著,又道:有錢的人家,總是睡得比較晚的。   阿吉道:我知道。   老苗子道:可是你遲早一定會見到她。   他眼睛裏閃動著驕傲之光:只要你見到她,一定會喜歡她,我們都以她為榮。   阿吉看得出這一點,他相信這女孩子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公主。      中午休息時,他正在啃著老婆婆塞給他的大饅頭,忽然有三個人走過來,衣衫雖襤褸,帽子卻是歪戴著的,腰帶上還插著把小刀。

  他身上刀創還沒有收口,還在發痛。   三個人之中年紀比較大的一個,正在用一雙三角眼上下打量著他,忽然伸出手,道:拿來。   阿吉道:拿什麼?   三角眼道:你雖然是新來,也該懂得這地方的規矩。   阿吉不懂:什麼規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錢,我分三成,先收一個月的。   阿吉道:我只有三個銅錢。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個銅錢,卻在吃白麵饅頭。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裏的饅頭,饅頭滾到地上的糞汁裏。   阿吉默默的撿起來,剝去了外面的一層。   他一定要吃下這個饅頭,空著肚子,那來的力氣挑糞。   三角眼大笑,道:饅頭醮糞汁,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阿吉不開口。

  三角眼道:這種東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還是狗?   阿吉道: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他咬了口饅頭:我只有三個銅錢,你要,我也給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誰?   阿吉搖頭。   三角眼道:你有沒有聽過車伕這名字?   阿吉又搖頭。   三角眼道:車伕是跟著鐵頭大哥的,鐵頭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車伕的小兄弟,我會要你的三個臭銅錢?   阿吉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腳踢在他的陰囊上。   阿吉痛得彎下腰。   三角眼道:不給這小子一點苦頭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個人都準備動手,忽然有個人闖進來,擋在他們面前,整整比他們高出一個頭。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聲道:老苗子,你少管閒事。   老苗子道:這不是閒事。他拉起阿吉:這個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著他巨大粗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證他一拿到工錢就付給我們?   老苗子道:他會付的。      黃昏時他們帶滿身疲勞和臭味回家,阿吉臉上還帶著冷汗,那一腳踢得實在不輕。   老苗子看著他,忽然問道:別人打你時,你從來都不還手?   阿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在一家妓院裏做過事,那裏的人,替我起了個外號。   老苗子道:什麼外號?   阿吉道:他們都叫我沒用的阿吉。      廚房裏溫暖乾燥,他們走到門外,就聽見老婆婆愉快的聲音。

  今天我們的公主回家吃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個孩子: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老婆婆的笑聲總是能令阿吉從心底覺得愉快溫暖,但這一次卻是例外。因為他看見了公主。      狹小的廚房裏,放不下很多張椅子,大家吃飯的時候,都坐得很擠,卻總有一張椅子空著。那就是他們特地為公主留下的,現在她就坐在這張椅子上,面對著阿吉。   她有雙大大的眼睛,還有雙纖巧的手,她的頭髮烏黑柔軟如絲緞,態度高貴而溫柔,看來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這是阿吉第一次看見她,一定也會像別人一樣對她尊敬寵愛。   可惜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韓大奶奶的廚房裏,也就在大象身旁,把一雙腿高高蹺在桌上,露出一雙纖巧的腳。他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她卻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著他。後來他知道,她就是韓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她在那裏的名字叫小麗,可是別人卻都喜歡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對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裏。   他一直都不能忘記她薄綢衣服下光滑柔軟的胴體。   他費了很大力氣控制住自己,才能說出那個字:   滾。   他本來以為,那已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想不到現在居然又見到了她。   那個放蕩而變態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們的娃娃,高貴如公主,而且是他們全家唯一的希望。   他們都是他的朋友,給他吃,給他住,將他當成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頭。他的心裏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裏。   老婆婆已過來拉住他的手,笑道:快過來見見我們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過去,囁嚅著說出兩個字:你好。   她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從未見過他這個人,只淡淡的說了句:坐下來吃肉。   阿吉坐下來,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謝謝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應該像我們一樣,叫她娃娃。   他挑了塊最厚最大的滷肉給阿吉:快點吃肉,吃飽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邊的老苗子已鼾聲如雷,再過去那張床上的娃娃彷彿也已睡著。   可是阿吉卻一直睜著眼躺在床上,淌著冷汗。這並不是完全因為他心裏的隱痛,他身上的刀傷也在發痛,痛得要命。   挑糞絕不是份輕鬆的工作,他的刀傷一直都沒有收口。他卻連看都沒有去看過,有時糞擔挑在他肩上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緊牙關挺了下去。   肉體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經發現有幾處傷口已開始腐爛發臭。一躺上床,他就開始全身發冷,不停的流著冷汗,然後身子忽又變得發燙。   每一處傷口裏,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燒著。   他還想勉強控制著自己,勉強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因痛苦而痙攣,只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沉,沉入無底的黑暗深淵。暈迷中他彷彿聽見了他的朋友們正在驚呼,他已聽不清了。遠方也彷彿有個人在呼喚他,呼喚他的名字,那麼輕柔,那麼遙遠,他卻聽得很清楚。      一個落拓潦倒的年輕人,一個連淚都已流盡了的浪子,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一樣,連根都沒有,難道遠方還會有人在思念著他,關心著他?   他既然能聽得見那個人的呼喚,為什麼還不回去,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他心裏究竟有什麼悲傷苦痛,不能向人訴說?      陽光艷麗,是晴天。   阿吉並不是一直都在暈迷著,他曾經醒來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時,卻彷彿看見有個人坐在他床頭,正輕輕的替他擦著汗。他看不清楚,因為他立刻又暈了過去。   等他看清這個人時,從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正照在她烏黑的柔髮上。   她的眼睛裏充滿了關懷和悲傷。   阿吉閉上了眼,可是他聽得見她的聲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顯得很鎮定,因為她也在勉強控制著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這麼樣拼命折磨自己。   房子裏很靜,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老苗子當然已經去上工了。   他絕不能放棄一天工作,因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飯吃。   阿吉忽然張開眼,瞪著她,冷冷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經死了很多次。   阿吉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淡淡的接著道: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到那個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問:為什麼?   娃娃忽然冷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天生就喜歡做那種事?   阿吉盯著她,彷彿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麼時候決定不去的?   娃娃道: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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