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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劍在人在

三少爺的劍 古龍 5886 2023-02-05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謝王孫慢慢的穿過黑暗的庭院,走上後院中的小樓。   小樓上燈火淒涼,一個衰老而憔悴的婦人,默默的坐在孤燈畔。彷彿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麼人?   謝王孫看見她,目中立刻充滿憐惜,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夫妻,已歷盡了人世間一切悲歡和苦難。   她忽然問:阿吉還沒有回來?   謝王孫默默的搖了搖頭。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裏已有了淚光,聲音裏卻充滿了信心。   她說:我知道他遲早一定會回來的,你說是不是?   謝王孫道:是的。      一個人只要還有一點希望,生命就是可貴的。   希望永遠在人間。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點燈光。   燈光是從一條快船的窗戶下透出來的,謝掌櫃正坐在燈下獨酌。   燕十三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對面坐下,倒下杯酒。   謝掌櫃看見他,眼睛裏就有了笑意。   船離岸了,慢慢的駛入了淒涼的夜色中,靜靜的湖水間。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會回來?   謝掌櫃笑了笑,道:否則我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頭,盯著他,道:你還知道什麼?   謝掌櫃舉杯,道:我還知道這酒很不錯,不妨多喝一點。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輕舟已在湖心。   謝掌櫃彷彿已有了酒意,忽然問道:你看見了那柄劍?   燕十三點點頭。

  謝掌櫃道:只要那柄劍仍在,神劍山莊就永遠存在。   他輕輕嘆了口氣,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劍卻是永遠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劍。他正在凝視著自己掌中的劍。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艙,走上船頭。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劍,在船上刻了個十字,然後他就將這柄已跟隨他二十年,已殺人無算的劍投入了湖心。   一陣水花濺過,湖水又歸於平靜。劍卻已消沉。   謝掌櫃吃驚的看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要這柄劍?   燕十三道:也許我還會要的,那時我當再來。   謝掌櫃道:所以你在船頭刻了個十字,留做標誌。   燕十三道:這就叫刻舟求劍。   謝掌櫃道:你知道這是件多麼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謝掌櫃道: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為我忽然發覺,一個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總應該做幾件愚蠢的事,何況   他的笑容中帶著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還是明智?常常是誰都沒法子判斷的。      靜靜的湖水,靜靜的夜色,人仍在,名劍卻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處?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秋殘,冬至,酷寒。   冷風如刀,大地荒漠,蒼天無情。   浪子已無淚。      阿吉迎著撲面的冷風,拉緊單薄的衣襟,從韓家巷走出來。他根本無處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個銅錢。可是他一定要離開這地方,離開那些總算以善意對待過他的人。

  他沒有流淚。   浪子已無淚,只有血,現在連血都已幾乎冷透。      韓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韓大奶奶,韓大奶奶在韓家樓。   韓家樓是個妓院。他第一次看見韓大奶奶,是在一張寒冷而潮濕的床舖上。   冷硬的木板床上到處都是他嘔吐過的痕跡,又髒又臭。   他自己的情況也不比這張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來時只覺得喉乾舌燥,頭痛如裂。   韓大奶奶正用手叉著腰,站在床前看著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圍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滿了黃金和翡翠戒指,圓臉上的皮膚繃緊,使得她看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心情好的時候,眼睛裏偶而會露出孩子般的調皮笑意。現在她的眼睛裏連一點笑意都沒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睜開,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像這樣的女人確實不是時常都能見得到的。   阿吉掙扎著想坐起來,宿醉立刻尖針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這兩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條醉貓。   韓大奶奶道:不像醉貓,像死狗。   她冷冷地看著他:你已經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頭,拼命想從記憶中找出這五天幹了些什麼事?可是他立刻就放棄了。   他的記憶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韓大奶奶道:你是從外地來的?   阿吉點點頭。   不錯,他是從外地來的,遙遠的外地,遠得已令他完全不復記憶。   韓大奶奶道:你有錢?   阿吉搖搖頭。這一點他還記得,他最後的一小錠銀子已用來買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醒何處?

  他也忘了。   韓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沒有,我們已將你全身上下都搜過,你簡直比條死狗還窮。   阿吉閉上了眼。他還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問我?   韓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吉道:我在聽。   韓大奶奶道:沒有錢的人,用什麼來付賬?   阿吉道:付賬?   韓大奶奶道:這五天來,你已欠下了這裏七十九兩銀子的酒賬。   阿吉深深吸了口氣,道:那不多。   韓大奶奶道:可惜你連一兩都沒有。她冷冷的接著道:沒錢付賬的人,我們這裏通常只有兩種法子對付。   阿吉在聽。   韓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斷一條腿?還是三根肋骨?

  阿吉道:隨便。   韓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請你們快點動手,打完了好讓我走。   韓大奶奶看著他,眼睛裏已有了好奇之意。這個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落拓?他心裏是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忘不了的傷心往事?   韓大奶奶忍不住問道:你急著要走,想到那裏去?   阿吉道:不知道。   韓大奶奶道:連你自己都不知?   阿吉道:走到那裏,就算那裏。   韓大奶奶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還年輕,還有力氣,為什麼不做工來還債?   她的眼色漸漸柔和:我這裏剛好有個差事給你做,五分銀子一天,你肯不肯幹?   阿吉道:隨便。   韓大奶奶道:你也不問這裏是什麼地方?要你幹的是什麼事?

  阿吉道:隨便什麼事我都幹。   韓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後面廚房去倒盆熱水洗洗你自己,現在你看起來像條死狗,嗅起來卻像條死魚。   她眼睛裏也露出笑意。   在我這裏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來都得像個人樣子。      廚房裏充滿了白飯和肉湯的香氣,從小院的寒風中走進來,更覺得溫暖舒服。   在廚房裏做事的是對夫婦,男的高大粗壯,卻啞得像是塊木頭,女的又瘦又小,卻兇得像是把錐子。除了他們夫婦外,廚房裏還有五個人。   五個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的女人,臉上還殘留著昨夜的脂粉,和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疲倦。他們的年齡大約是從二十到三十五,年紀最大的一個乳房隆起如瓜,一雙腫眼中充滿了墮落罪惡的肉慾。

  後來阿吉才知道她就是這些姑娘們的大姐,客人們都喜歡叫她做大象。   年紀最輕的一個看來還是個孩子,腰肢纖細,胸部平坦,但卻也是生意最好的一個   這是不是因為男人們都有種野獸般殘忍的慾望?   看見阿吉走進來,她們都顯得好奇而驚訝,幸好韓大奶奶也跟著來了。姑娘們立刻都垂下頭。   韓大奶奶道:有很多事都只有男人才能做的,我們這裏的男人不是木頭,就是龜公,現在我總算找到個比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他的肩:告訴這些母狗,你叫什麼?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韓大奶奶道:你沒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韓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頭,大笑道:這小子雖然沒有姓,卻有樣好處。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來吃飯喝酒的,不是用來多話的。阿吉從不多嘴。   他默默的倒了杯熱水,蹲下來洗臉,忽然間一隻腳伸過來,踢翻了他的盆。   一隻很肥的腳,穿著紅緞子的繡花鞋。   阿吉站起來,看著那張皮膚繃緊的圓臉。他聽得見女人們都在吃吃的笑,可是聲音卻彷彿很遙遠。   他也聽見大象在大聲說:你把我的腳打濕了,快擦乾。   阿吉什麼話都沒有說。他默默的蹲下來,用啞巴給他的洗腳布,擦乾了她的肥腳。   大象也笑了:你是個乖孩子,晚上我房裏若是沒客人,你可以偷偷溜進去,我免費。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連這點膽子都沒有?   阿吉道: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我需要這份差事來賺錢還債。   於是他從此就多了個外號,叫沒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      華燈初上時,女人們就換上了發亮的花格子衣服,臉上也抹了濃濃的脂粉。   沒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沒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幾斤酒來。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廚房的角落裏去休息片刻。   這時候啞巴總會滿滿的裝了一大碗蓋紅燒肉的白飯,看著他吃,眼睛裏總是帶著同情之色。   阿吉卻從來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從來都不願對別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這種人。   因為他既沒膽子,也沒有用。直到那一天有兩個帶著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時,大家才發現他原來還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帶著刀的小伙子想揚長而去時,居然只有這個沒用的阿吉攔住了他們。   小伙子們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餓死,你們若是不付賬就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飯碗。   這句話剛說完,兩把刀就刺入了他的身子,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眉頭都沒有皺,就這麼樣站在那裏,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們吃驚的看著他,忽然乖乖的拿錢出來付了賬。   大家都在吃驚的看著他,都想過來扶住他,他卻一聲不響的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後,才倒了下來,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咬著牙,流著冷汗在床上打滾。   他並不想要別人將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門布已被人悄悄推開了,一個人悄悄走進來,反手掩住了門,靠在門上,看著他,目光充滿憐惜。   她有雙很大的眼睛,還有雙很纖巧的手。她叫小麗,客人們都喜歡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為什麼要這麼樣做?   因為這本是我應該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簡單:我需要這份差事。   可是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去做。   她顯得關切而同情。   阿吉卻連看都沒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為什麼不去?   小麗還是不肯放過,又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很多傷心事。   阿吉道:我沒有。   小麗道:以前一定有個女人傷了你的心。   阿吉道:你見了鬼。   小麗道:若你沒有傷心過,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阿吉道:因為我懶,而且是個酒鬼。   小麗道:你也好色?   阿吉沒有否認,他懶得否認。   小麗道:可是現在你已很久沒有碰過女人,我知道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奇怪而溫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綢衣服下的胴體,竟是完全赤裸的,他立刻可以感覺到她小腹中的熱力。   看著他的刀傷血痕,她的眼睛在發光。   我知道你受的傷不輕,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證你一定會將痛苦忘記。   她一面說,一面拉著他的手,撫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乳房小而結實。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滾!一個字再加上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臉上卻露出勝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這樣做。   你真壯。   她說。   阿吉閉著嘴。他身上的刀傷如火焰灼燒般痛苦,他心裏也彷彿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盡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決心,絕不放過他,忽然用一隻手拉住他的腿,另一隻手掀起衣衫的下襬。   她低聲呻吟,腰肢扭動。她已潮濕。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她頭髮,將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壯的手上,戴滿了各式各樣的戒指。      韓大奶奶走進來時就已醉了,但是手裏還提著酒。   那條小母狗天生是個婊子。   她用醉眼看著阿吉:她喜歡男人揍她,揍得越重,她越高興。   阿吉閉上了眼睛。他忽然發現這個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裏也帶著小麗同樣的慾望。他不忍再看。   來,喝一杯,我知道酒蟲一定已經在你咽喉裏發癢。   她吃吃的笑著,把酒瓶塞進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的犒賞犒賞你。   阿吉沒有動,沒有反應。   韓大奶奶皺起眉:難道你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睜開眼時,韓大奶奶已走了,臨走時還在床頭留下錠銀子。   這是你應該賺的,不管誰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畢竟已不再是個小姑娘。   剛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會忘記。   阿吉聽到她的腳步聲走出門,就開始嘔吐。這種事他忘不了。   等到嘔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將銀子留在啞巴的飯鍋裏,迎著冷風,走出了韓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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