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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醉意如泥

三少爺的劍 古龍 5246 2023-02-05
  他又解釋:二十年前,華山絕頂,你和我先父那一戰,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車伕的手握緊。   燕十三道:那一戰你敗在先父劍下,這二十年來,你對奪命十三劍一定研究得很透澈,因為你一直都想尋找機會報仇!   老車伕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為你對奪命十三劍研究得很透澈,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劍外,還有第十四劍,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剛才那一招破法。   他嘆了口氣,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   老車伕並不否認。   燕十三道:薛可人無論逃到那裏,都逃不過夏侯星的手掌,當然也是因為你。   老車伕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鷹夏侯飛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車伕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確不少!   老車伕眼睛裏忽又射出如劍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忽然失蹤的?失蹤後為什麼還要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伕?   燕十三淡淡道:這些事我不必知道。      這些事他的確不必知道,因為這是別人的秘密,別人的隱私。可是他也並不是不知道。   兄弟間的鬥爭,叔嫂間的秘情,一時的失足,百年的遺恨。   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劇,並不止發生在夏侯世家。只不過他們輝煌的聲名和光采,足以眩亂世人的眼睛,讓別人看不見這些醜陋而悲慘的事。   夏侯飛山昔年的失蹤,是不是因為他和大嫂間的秘情?   他失蹤後,再悄悄回來,寧願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伕,為的是什麼?

  難道夏侯星就是他因為這段孽緣而生下的兒子?   這些事燕十三都不願猜測。因為這是別人的隱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車伕還在看著他,用那雙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著他。燕十三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個人若是問心無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麼都不必逃避。老車伕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問:你現在姓什麼?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車伕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車伕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兒子?   燕十三道:是!      這幾句話不但問得奇怪,問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樣莫名其妙。問的本來是廢話。   廢話本來是用不著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卻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些話並不是廢話,老車伕下面說的一句也不再是廢話。

  他說: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兒子,我就本該殺了你的!   燕十三沒有開口。   他瞭解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敗的恥辱,就是種永難忘懷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報復。   老車伕道:剛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劍法殺了你!   他長長嘆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軟,你那一劍的變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並不軟,只不過他對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車伕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劍用得並不純熟,所以剛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劍下。   老車伕也承認,那流浪漢的確看得很準。   他究竟是什麼人?   風塵中的奇人異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願暴露身份,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現在   老車伕道:現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麼不同?   老車伕道:現在你對自己用的那一劍已有了信心,連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試試。   老車伕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車伕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試。   他不讓燕十三開口,又道:二十年前,我敗在你父親劍下,二十年後,夏侯星又敗在你劍下,我又何必再試?   他說得雖平淡,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的傷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傷感的,也許並不是昔年的那一戰,而是今日的失敗。   因為他終於發覺連自己的兒子都比不上別人的兒子。   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澈底的失敗,這種失敗是絕對無法挽救的。

  他就算殺了別人的兒子又有什麼用?   老車伕緩緩道:夏侯氏今日已敗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隨便帶走一個。   他已準備要燕十三帶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這種媳婦。   燕十三道:我並不想帶走任何人。   老車伕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搖搖頭,道:但我卻想要   老車伕的瞳孔收縮,道:你就算想要我的頭顱,我也可以給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想要一匹馬,快馬!      果然是快馬。   燕十三打馬狂奔,對這匹萬中選一的快馬,並沒有一點珍惜。   對自己的體力他也不再珍惜。對這一戰,他已完全沒有把握,沒有希望,因為他知道沒有人能破三少爺那一劍。   絕沒有!

  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趕到綠水湖。      綠水湖在翠雲峰下。   神劍山莊依山臨水,建築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邊,是個小小的村落,村子裏的人大多都姓謝。要到神劍山莊去的人,通常都得經過這位謝掌櫃的轉達。就像大多數別的地方一樣,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燕十三趕到小小杏花村時,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還沒有倒。   他衝進去,他想找謝王孫問問,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劍山莊。   可是他不必問。因為他一衝進去,就看見了答案。一個活生生的答案。      小小杏花村裏只有兩個人,燕十三一衝進去,就看見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經先來了。

  曹冰還活著。他是不是已經會過了三少爺,現在他還活著,難道三少爺已死在他劍下?   燕十三不信,卻又不能不信。曹冰絕不是那種有耐性的人,一到這裏,就一定會闖入神劍山莊去。   他絕不會留在這裏等。無論誰闖入了神劍山莊,還能活著出來,只有一種原因。   他已擊敗了神劍山莊中最可怕的一個人。      曹冰真的能擊敗三少爺?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破了三少爺的那一劍?燕十三很想問,卻沒有問。   因為曹冰雖然還活著,卻已醉了。   大醉。如醉泥。幸好酒店裏另外還有一個沒有醉的人,正在看著他搖頭嘆息。   這位仁兄看來一定不是個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為什麼要喝醉?

  是因為一種勝利後的空虛,還是因為他在決戰前想喝點酒壯膽,卻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問:你就是這裏的謝掌櫃?   本來在搖頭嘆息的人,立刻點了點頭。   燕十三道:你知道這位仁兄是不是已會過了謝家的三少爺?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過神劍山莊?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現在三少爺的人呢?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麼?   謝掌櫃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閣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閣下要到神劍山莊去。   燕十三笑了。   應該知道的事這個人會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帶我去?

  謝掌櫃道:能!      綠水湖的湖水綠如藍。   只可惜現在已是殘秋,湖畔已沒有垂柳,卻有條快船。   這條船就是專門為了接你的,我已準備好三天。   他們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還有一張琴,一枰棋,一卷書,一塊光滑堅硬的石頭。   燕十三道:這是什麼?   謝掌櫃道:這是磨劍石。   他微笑著解釋:到神劍山莊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個人上了這條船後,做的事都不一樣!   燕十三在聽著。   謝掌櫃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壯膽。   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只不過喝酒並不一定是為了壯膽。   謝掌櫃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為喜歡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謝掌櫃道:也有的人喜歡撫琴,看書,甚至還有的人喜歡一個人打棋譜。   這些都是可以讓人心神鬆弛,保持鎮定的法子。   謝掌櫃道:可是大多數人上了這條船後,都喜歡磨劍。   磨劍也是種保持鎮定的法子,而且還可以完全不用腦筋。   謝掌櫃看著燕十三的劍,道:這是塊很好的磨劍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這把劍一向不用石頭磨。   謝掌櫃道:不用石頭用什麼?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水波盪漾,倒映著滿天夕陽,遠處的翠雲峰更美如圖畫。   船艙裏很平靜,因為謝掌櫃已閉上了嘴。他的脖子並不想被人用來磨劍,可是他的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去看著那柄劍。   上面鑲著十三粒明珠的劍。這不是把寶劍,卻是把名劍,非常有名的劍。   燕十三面對窗外的湖光山色,彷彿在想心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回頭道:你當然見過那位三少爺。   謝掌櫃不能不承認。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時用的是把什麼樣的劍?   他見過三少爺出手,遠遠的見過一次,可是他並沒有看清那把劍。   因為三少爺的出手實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問問,可是一問出來,就覺得是多餘的。   因為謝掌櫃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這次他居然想錯了。   謝掌櫃沉吟著,緩緩道:你知不知道那次華山論劍的事?   燕十三知道。   謝掌櫃道:三少爺用的就是那柄劍。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劍?   謝掌櫃點點頭,嘆息著道:那才真正是天下無雙的名劍。   燕十三承認:那的確是的!   謝掌櫃道:有很多人坐這條船去,都還是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劍。   燕十三道:每次負責接送的都是你?   謝掌櫃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時候,我通常陪他們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來的時候呢?   謝掌櫃笑了笑道:回來的時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回來。   燕十三道:為什麼?   謝掌櫃淡淡道:因為他們一去,就很少有回來的。      夕陽淡了,暮色濃了。   遠處的青山,已漸漸的隱沒在濃濃的暮色裏,就像是一幅已退了色的圖畫。   船艙裏更安靜。因為燕十三也閉上了嘴。   現在他這一去,是不是還能活著回來?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事,很多不該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時的遊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該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個陪他睡覺的女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她卻已很有經驗。   對他說來,那件事卻並不是件很有趣的經驗,可是現在卻偏偏忽然想了起來。   他甚至還想到了薛可人。現在她是不是又跟著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還要她?   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來從不願去想的。   可是他現在卻全都想起來了,想得很亂。就在他思想最亂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就站在秋夕暮色中,綠水湖畔。      一個人思想最亂的時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見別的人,別的事。   燕十三卻在思想最亂的時候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並不特殊。這個人是個中年人,也許比中年還老些,他的兩鬢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樸素,一褸青衫,布鞋白襪。看起來他只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就這麼樣隨隨便便的走到這綠水湖畔,看見了這殘秋的山光水色,就這麼樣隨隨便便的站下來。   也許就因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這殘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見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時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見他,也正如看見這秋夕暮色一樣,心裏只會感覺到很平靜,很舒服,很美,絕不會有一點點驚詫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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