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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蘭西娃娃

贖罪 湊佳苗 19402 2023-02-05
麻子夫人:   非常感謝您前幾天來參加我的婚禮。   整個婚禮中我一直坐立難安,我擔心您看到蜂擁而至的鄉下親友,回憶起當時的往事,會不會感到不愉快?因為那些人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口無遮攔。   空氣乾淨當我發現那個小鎮除了這個優點外,根本一無可取,是在七年前我從高中畢業,到東京讀女子大學的時候。   我在大學宿舍生活了四年。當初我向父母表示想到東京唸書時,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反對。   萬一被壞人騙了,要妳去賣身怎麼辦?萬一讓妳染上毒癮怎麼辦?萬一妳被人殺了怎麼辦?   麻子夫人,都市長大的您,看到這些話可能會在心裏訕笑:哪裏聽來的訊息,給他們如此荒謬的想法呢?   我舉出他們愛看的電視節目來反駁:拜託,你們大都會二十四小時看太多了吧!但其實我心裏早已想像過無數次那些恐怖的畫面。即使如此,我還是堅決求他們讓我到東京去。

  東京有甚麼好?妳想唸的系,縣裏好幾所大學都有呀!那幾所大學就算通學有困難,但至少外宿的房租便宜,萬一有甚麼事時也可以馬上回家。彼此都能放心,不是嗎?   父親不斷苦勸我。   放甚麼心?!這八年來,我在這個鎮上過的是甚麼膽顫心驚的日子,你們難道不瞭解嗎?   我這麼一說,兩人便不再反對,只是有個條件:我不能在外租房子獨自生活,而必須住進學生宿舍。這一點我也沒有意見。   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踏上東京,我宛如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下了新幹線,車站裏放眼望去全是人,我覺得這個車站裏的人似乎比我們鄉下所有人口還要多。不過最令我驚奇的還不是這點,而是這麼擁擠的人潮,卻沒有任何人會在行進間撞到別人。連我為了搭地下鐵而仰頭看指標走路,一直走到目的地都沒有和人擦撞。

  坐上地下鐵之後,又發生更讓我驚訝的事:周圍的乘客即使有同伴,也幾乎沒有人說話。偶爾會爆出大笑聲,但大多是外國人。   我從小到國中都是走路上學,高中則是騎自行車通學,所以一年只有幾次機會坐電車,多半是和朋友或家人到鎮上逛百貨公司或商店街的時候。每次搭車近一小時的時間,我們都會在車上天南地北地聊。   等一下要買甚麼啦、下個月是某某生日去幫他買禮物吧、中午要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我相信我們絕不是不守規矩的人,因為整個車廂都充滿了談笑聲,而且也沒有人對此皺起眉頭,所以我一直以為,在電車裏本來就應該這樣說笑。   驀然間,我想到東京的人會不會看不見周遭?他們是不是對別人漠不關心?只要不給自己添麻煩,身旁的人不論做甚麼他們都不想管?對座的人看甚麼書,他們也不想知道?站在眼前的人不論帶著多名貴的包包,他們也不會多看一眼?

  一回神,我發現自己在流淚。提著大行李的鄉下土包子在哭,別人一定以為我想家吧!我覺得好糗,趕緊用手抹去眼淚,看看周圍,但沒有人在看我。   我好感動啊!心想:這個地方真是太完美了。我想來東京,並不是因為這裏有那麼多時髦的名店和遊樂場。   我只想走進那些不知道我的過去的人群裏,同化,然後消失。   更精確地說,身為殺人事件目擊者的我,只想從尚未抓到的兇手眼前消失。      宿舍是四人房,室友們也來自全國各地。第一天是自我介紹兼故鄉吹捧大會,有位室友說她家鄉的烏龍麵好吃,還有一位說她家鄉有溫泉,另一位說有個棒球明星住在她家附近。她們三人的故鄉雖然都在外縣市,但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市鎮。

  我說出小鎮的名字時,三個人連它在哪個縣都不知道。   那是個甚麼樣的地方?有位室友問。我說,那是個空氣清新的地方。我並不是因為沒甚麼可炫耀的才只好這麼說,麻子夫人,您一定能明白吧!   我在那個鎮出生、長大,但直到小學四年級,那起事件發生的那年春天,才知道我平常吸的空氣其實非常乾淨。   教社會的澤田老師告訴我們:   大家知道嗎?你們住在全日本空氣最乾淨的地方。為甚麼我敢這麼說呢?醫院和研究室裏使用的精密儀器,必須在沒有空氣污染的環境才能製造出來,因此,工廠也必須建在空氣乾淨的地方。本鎮今年蓋了一家新工廠,叫做足立製造廠。要蓋一家全日本最棒的精密儀器製造工廠,就表示我們被選定為日本空氣最乾淨的地方。各位同學,你們住在這麼好的小鎮,應該感到光榮。

  下課之後,我們問英未理,老師說的正不正確。   我爸爸也跟我說過一樣的話。   聽英未理這麼說,我們才相信自己住在一個空氣乾淨的地方。倒不是因為英未理的爸爸長相可怕、眼睛又兇又大,而且還是足立製造廠的大人物,而是因為他們一家是從東京來的。   當時,鎮上沒有便利超商,可是也沒有孩子因此覺得不方便。從小到大眼前有甚麼就是甚麼,很是平常。就算在電視上看到芭比娃娃的廣告,也因為從沒見過而從來不會想要。倒是家家戶戶客廳裏擺的法蘭西娃娃比較受到青睞。   不過,自從鎮上蓋起工廠之後,一種微妙的感覺在我們心中萌芽了。英未理和其他從東京來的轉學生讓我們漸漸感覺到,以前稀鬆平常的生活是相當不便而遭人鄙棄的。

  不同之處從居住的場所開始。鎮裏第一次蓋起五層樓以上的房子足立製造廠的公司宿舍大樓雖然是按照大自然的調和概念設計的,在我們看來,像是外國的城堡。   英未理住在七樓,是那棟大樓的最高一層。當我知道她邀請我和其他同住西區的女同學一起去她家的那天,我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覺。   受到邀請的有四個人,是我、真紀、由佳和晶子。   從小青梅竹馬、也在同樣環境長大的我們,在英未理家看到的一切全是舶來品。   第一個令我們驚奇的是,房間竟然不以牆壁來隔間。當時我們還沒有起居空間整合的觀念,所以放電視的房間、吃飯的地方和廚房都在一起,令我們不敢置信。   如果在我家絕對不會讓小孩碰的紅茶杯,用同一式樣的茶壺盛了紅茶,放在同一式樣的茶碟上;我們兩頰塞滿了水果塔,裏面除了草莓之外,還放了許多清爽的不知名水果。四個人既陶醉,心底的某個角落卻又有些不安。

  吃過點心之後,英未理說一起玩娃娃吧!便從自己房間裏拿出芭比娃娃和心形的塑膠衣櫃。芭比娃娃身上穿的,跟英未理的衣服一模一樣。   澀谷有一家店賣跟芭比一樣的衣服。去年我生日的時候,爸媽買給我的。媽媽,哦?   那氣氛教人恨不得馬上逃離那裏。   就在這時,我們四人中不知是誰開口說:   英未理,妳的法蘭西娃娃借我們看。   英未理聽到這話,滿臉詫異地回問:   那是甚麼?   英未理沒有法蘭西娃娃,不僅如此,她連聽都沒聽過。我們原本氣餒的心再次鼓脹起來。英未理當然不會知道,因為那是大都市早已絕跡的東西。   鎮上零零星星挺立著幾棟二十年前建的日式老民房,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最接近門口的房間都會佈置成西式客廳,而且一定會有水晶吊燈和擺在玻璃櫃裏的法蘭西娃娃。儘管這由來已久,但直到英未理搬來前一個月開始,女孩們到各家參觀法蘭西娃娃才變成一種流行。

  剛開始,大家只是互相到朋友家走動,但漸漸地,大家開始到附近鄰居家參觀。鄉下地方,居民彼此都認識,而且他們只去大門旁的客廳,幾乎不會被拒絕。   當時,我們還寫娃娃筆記,幫所有法蘭西娃娃做排行榜。那時候不像現在的孩子隨意都能拍照,如果有喜歡的娃娃,我們就用色鉛筆畫圖、記錄。   排行榜主要是根據服裝的華美度來決定,但我喜歡看娃娃的臉蛋,因為娃娃也會反映主人的性格。我常覺得娃娃的臉跟那家的孩子或母親都有幾分相似。   英未理說她也想看法蘭西娃娃,所以我們帶著她到排行前十名的娃娃家參觀。英未理又說,他們這棟大樓的小朋友們一定也都沒見過,所以還叫了另外幾個連幾年級、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為甚麼還加入了幾個男生,大家一起浩浩蕩蕩地到鎮上各家巡行。

  第一家的人看到我們,便說:這是法蘭西娃娃參觀團嗎?我們愛上這個名字,決定用它作為當天行動的名字。   我家的娃娃排第二名,粉紅色華服的胸口和裙襬都鑲有雪白的羽毛為飾邊,肩和腰部各別了一大朵紫玫瑰。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她的臉蛋,因為輪廓跟我有點像,我還因此用馬克筆在她右眼下點了一樣的哭痣,母親為此大發雷霆。另外,她看起來既像大人又像小孩,這種年齡不詳的曖昧氛圍也讓我很喜歡。   雖然我得意地說:很美吧!但都市來的孩子卻都沒甚麼興趣,讓我非常沮喪。   走完最後一家時,英未理說:我覺得還是芭比娃娃漂亮。我想,英未理說這話並沒有惡意,但那句話卻讓法蘭西娃娃的璀燦光芒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從那天起,我們再也不玩法蘭西娃娃了,連娃娃筆記都被我丟進了抽屜的深處。

     參觀團結束的三個月後,因為一起法蘭西娃娃偷竊案,使它再度成為鎮民們的話題。關於這起事件,麻子夫人,您知道多少呢?   七月底夏日慶典的夜裏,鎮上有五戶人家的法蘭西娃娃被偷了,我們家也在其中。整間屋子完全沒動過,錢也沒有少,只從玻璃櫃裏偷走了娃娃,十分不可思議。   慶典在鎮外的鎮民中心廣場舉行,傍晚六點開始盂蘭盆舞大會,接著九點有卡拉OK大會,結束時是十一點左右。鎮民們會免費供應西瓜、冰淇淋和麵線、啤酒,除此之外,還有一、兩攤賣刨冰和棉花糖的攤販,算是鎮上的重要活動。   包括我家在內,所有娃娃被偷的人家都有兩個共通點:一是全家人都去參加慶典,另一點則是大家都沒鎖門。當時家家戶戶都不習慣鎖門,送包裹、信件時,郵差經常直接打開大門,放在玄關就走了。   總之,因為我們組過法蘭西娃娃參觀團,警察懷疑是小孩子惡作劇,便草草結案。最後在嫌犯和娃娃都沒找到的情況下,只被當作慶典夜的突發事件來處理。   都是你們做了那種無聊事,家裏沒有娃娃的孩子看了嫉妒才會來偷吧!   我記得我父親還因此把我罵了一頓。      暑假就從這起事件展開,不過我們從早到晚都在玩。我們最喜歡去的是小學裏的游泳池。上午先在某個同學家寫作業,下午就到游泳池,四點游泳池關閉後,我們還是會在校園裏玩到太陽下山。   近年來,即使是鄉下的小學也被要求實施各種安全防護措施,所以例假日學校便關閉,連兒童也不能隨意進入。但當時就算玩到太陽下山,也沒有大人會責備我們。   有時候,我在傍晚六點<綠袖子>【註:日本鄉下地方會在晚上六點(冬季為五點)播放鐘聲或音樂,以提醒孩子或農夫回家的時間。】的音樂響起之前回家,家人還會問我:怎麼回來了?跟同學吵架了嗎?   那件案子發生當時和之後,我把記憶中當天做過的事都告訴了警察、學校老師、我父母、每個孩子的家長,還有您和您的先生,說了無數次,這裏也想按照順序再寫一遍,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吧!   那天,八月十四日的傍晚,由於正好遇到盂蘭盆節放連假,所以平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不是去親戚家,就是家裏有親戚回來,在校園裏玩耍的只有我、真紀、由佳、晶子和英未理五個人。   我們四人因為都與祖父母同住,或是祖父母和親戚都住在鎮上,所以盂蘭盆節也不算甚麼大日子,我們就像往常一樣出去玩。   從東京來工廠工作的人,在盂蘭盆節假期中幾乎都不在,但因為英未理的爸爸還有工作,而且他們八月底會去關島度假,所以才留在鎮上過節這是那天英未理告訴我們的。   法蘭西娃娃參觀團那次,雖然跟英未理之間弄得有點尷尬,但沒多久大家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似的又玩在一起了,可能是因為後來我們玩的探險遊戲,英未理也很喜歡的關係。   游泳池在盂蘭盆節假期中公休,所以我們跑到操場一角,在體育館的蔭涼處玩排球。我們只是圍成一個圓,玩連續傳球的遊戲,但我們決定向一百次不落地挑戰,所以心無旁騖地玩著。   一個男人走到我們附近。   可以停一下嗎?他說。   那個人穿著帶點黃綠色的灰色工作服與工作長褲,頭上捲著白色毛巾。   無預警的話聲把當天難得身體不適的由佳嚇了一跳,因而漏接了球。那個男人把滾到他腳邊的球撿起來,朝我們走近,然後用清晰的口吻笑容可掬地說:   叔叔是來檢查游泳池更衣室裏的換氣扇的,可是我一時粗心忘了帶鋁梯。只是要轉個螺絲釘而已,妳們誰來幫我個忙,我的肩膀借她站。   如果是現在的小學生,見到這種狀況一定會很有警覺心吧!學校未必是安全的場所,如果大家有這種觀念的話,就不會發生憾事了。又或者,如果老師有提醒大家,萬一有陌生人搭訕就要馬上大聲呼救逃走,也會沒事的。   那時候在鄉下,大人頂多只會叫我們注意,千萬不能因為陌生人要給你糖果、口香糖,或是告訴你爸媽生急病,就坐上他的車子。   我對眼前的叔叔沒有一絲疑心。英未理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其他三個人應該也跟我一樣,聽到需要幫忙這幾個字,就搶著去排隊了。   要站肩膀的話,我個子最小最合適。   妳搆不著換氣扇也沒用,我個子最高,還是我去吧?   妳們兩個會轉螺絲釘嗎?這可是我最拿手的呢!   如果螺絲釘卡住怎麼辦?我力氣大,應該沒問題。   四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著幫忙,英未理卻沒作聲。那個人像評判我們一般,把我們五個孩子輪流看了一遍。   太小或太大都不行眼鏡掉了的話也麻煩。妳的話可能太重   最後,他看著英未理說:   妳正剛好。   英未理露出苦惱的表情望著我們。不知道是想幫英未理,還是因為自己沒被選上而不甘心,真紀提議大家一起去幫忙吧!好啊!大家也都贊成。   謝謝妳們,不過更衣室很小,如果大家一起去的話,不但會妨礙工作,也可能會受傷,所以妳們可以在這裏等嗎?馬上就結束了。做完之後,叔叔買冰淇淋請妳們吃。   我們沒有人反對,於是那個人說了聲待會兒見,就牽起英未理的手,穿越操場。由於游泳池在大操場的另一側,所以我們沒有目送他們的身影,便又再開始丟球了。   玩了一會兒球之後,我們到太陽曬不到的體育館門口階梯上,坐著聊起天來,難得有個暑假,卻沒人帶我們出去玩。如果爺爺住得遠一點就好了。聽說英未理下禮拜要去關島。關島在美國嗎?還是個國家?不知道耶!英未理好好哦!今天也穿芭比裝,又長得那麼漂亮。英未理的眼睛就是人家說的鳳眼吧?好美哦!可是她爸爸媽媽的眼睛都像龍眼那麼大呢!她穿的迷你裙好可愛,而且腿也很修長。對了,妳們知道嗎?英未理那個已經來了哦!那個是甚麼?啊?紗英,妳還不知道嗎?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月經這個詞。因為隔年上五年級之後,女生們才會在學校裏聚在一起談這件事,而且我既沒有姊姊,親戚中也沒有比我大的女生,所以我根本無法想像那是甚麼東西。   其他三個人好像都從姊姊或母親那裏知道這回事。她們宛如發表甚麼驚天動地的新聞般,告訴我月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月經就是身體已經會生小寶寶的證明哦!從屁股下面會不斷流出血來。啊?妳是說英未理已經會生寶寶了嗎?對啊!那由佳的姊姊也是?對啊!我好像也快了吧!我媽已經去幫我買生理褲了。啊?真紀也是嗎?聽說發育好的女生五年級就來了。紗英,妳到了國中也會來的,人家說到了高中幾乎所有女生都會來。少騙人了,哪有人國中就生小孩的。那是因為還沒做呀!做甚麼?哎喲,紗英,妳該不會連寶寶怎麼生出來都不知道吧?哦,妳是說結婚啊?才不是呢!真服了妳要跟男生做下流的事才行啦!   我在寫甚麼廢話呀!真怕您看到這裏就把信揉一揉扔掉了。      我們聊得忘了時間,突然聽到六點的<綠袖子>音樂。   今天我表哥要和朋友來我家,所以爸媽叫我六點回去。   晶子說,晚上要過盂蘭盆節,大家都想早點回家,所以決定去叫英未理。我們四個穿越操場時,回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影子早已比玩球的時候拉長了許多,這才第一次注意到英未理被帶走很久了,心裏浮起些許不安。   游泳池用鐵絲網圍起來,但門口卻敞開以鐵絲固定。到那一年為止,以前每年夏天都是這麼做。   從門口走上階梯就是游泳池,後面有兩棟並立的組合式更衣室,面向我們的右手邊是男用、左手邊是女用。我們走過游泳池旁,感覺好靜。   更衣室的門是滑動式的,但當然,它也沒上鎖。我記得打開女更衣室門的,應該是走在最前頭的真紀。   英未理,妳好了嗎?她打開門,探頭進去。咦?裏面一個人也沒有。   會不會做完回家去啦?晶子說。   那冰淇淋呢?那個叔叔該不會只買給英未理吧?由佳生氣地說:太過分了。真紀接著說道:   欸,會不會在那邊?   我指著男更衣室,但裏面也是悄然無聲。   沒人啦!一點聲音都沒有。妳們看!   滿不高興地反手拉開男更衣室門的是晶子。除了她以外的三個人都屏住氣息,她啊?地回頭一看,接著尖聲慘叫起來。   英未理頭朝門口躺在鋪著防滑竹片的地板上。   英未理!真紀戰戰兢兢地叫道,接著,大家一起叫起她的名字,可是英未理睜著眼睛,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慘了!真紀大叫。如果這時候她喊的是:她死了!我們一定會嚇得一哄而散,說不定還會直接跑回家。   我們得去通知大人。晶子,妳跑得最快,去英未理家。由佳去派出所,我去找老師。紗英,妳在這裏守著。   真紀做出指示的同時,大家已經開始往外跑了。到這裏為止四個人都一起行動,所以我和其他三人的證詞應該不會差太多。   關於命案發生前的狀況,我們四個被問了無數次,但發現屍體之後的情形,卻沒有人細問。此外,我們四個人不曾再談過這件命案,所以大家後來做了甚麼事,我也不知道。   接下來就只有我的行動。      大家一起離去後,只剩我一個人站在更衣室前,我又看了一次英未理的樣子。緊身的黑色T恤被掀到胸口,幾乎看不見用英文寫著芭比的粉紅色商標,只看得到英未理白皙的肚子和略微隆起的胸部。紅格子褶裙也被捲起來,露出沒有內褲的下半身。   雖然她們叫我在那裏守著,但如果有大人過來看到這副景象,一定會罵我吧!他們可能會說:她那麼可憐,為甚麼不幫她把衣服整理好?雖然英未理的慘死不是我害的,但我覺得自己一定會被罵,於是顫巍巍地走進更衣室。   我先用自己的手帕將英未理眼睛睜開、口鼻溢出液體的臉蓋住,然後儘可能地把眼光看向別處,用指尖拎起T恤的下襬往下拉,當時我並不知道噴灑在肚子上的黏黏東西是甚麼。裙子也同樣翻回去,接著蹲低身子,在儲物櫃的最低層找到了已經皺巴巴、被扔到一邊的內褲。   內褲怎麼辦呢?我想。復原衣服和裙子不用接觸身體,但內褲可不行。我的眼光接觸到英未理的短裙,她那白皙修長的腿伸直呈八字形,同時股間有血沿著大腿流出來。   霎時,我害怕起來,轉身飛奔出更衣室。   我想,雖然知道她已經沒有了氣息,卻還敢整理她的衣服,全是因為她是被勒死的,沒有流血的緣故。從更衣室衝出來的時候,眼前的游泳池變得好可怕,我的腿軟了下去。沒有一會兒工夫,太陽已經落得很低,開始起風了。看著颳起波紋的游泳池水面,我有種快被吸進去的感覺。在盂蘭盆節時游泳,會被鬼魂拉住腳哦每年聽大人說的故事在我腦中繞啊繞的,於是我又胡亂想到:英未理會不會爬起來,把我推進游泳池,想帶我一起走?我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抱著頭蜷縮著,扯開嗓門,用喉嚨快裂開的聲音不斷尖叫著:啊!呀!   為甚麼我不能昏倒呢?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意志讓自己當場昏倒,現在我的處境或許就不同了。   我不知叫了多久,才有人跑來,第一個來的就是您。從那裏開始的經過,您應該都還記得,所以我只簡單寫我自己的事。   由佳帶著警察回來了,在她之後是因為擔心我太晚沒回家、聽到吵鬧而跟來的母親,她把我揹起來直接帶回家去。回到家裏,我才哭出來。我放聲大哭,那哭聲遠比尖叫時還大。   母親沒有馬上問我來龍去脈,只是倒了一杯冷麥茶給我,陪我躺在蒲團上,輕輕拍著我的背。她只低聲說了一句話:   還好不是妳。   那聲音彷彿直灌腦海,我閉上眼睛,睡著了。      現在我所寫的,應該與命案後的證詞沒甚麼出入。雖然遇到這麼驚天動地的命案,我們還是很清楚地回答警察的問話,只是最應該詳細描述的部份,四個人卻都完全想不起來,讓我至今仍然感到抱歉。   那天的事就像電視畫面一樣,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然而不論我怎麼回想,就是記不起那個男人的臉。   叔叔頭上綁著白毛巾。   叔叔穿著灰色工作服。   咦,不是淡綠色的嗎?   叔叔的年齡嗎?看起來像是四十或五十歲。   整體的輪廓大致都記得,但就是想不起他的長相。個子高或矮?是胖還是瘦?圓臉或尖臉?眼睛是大是小?鼻子呢?嘴巴呢?眉毛?是不是哪裏有痣或傷疤?即使不厭其煩地分別訊問,我也只能一味地搖頭。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是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殺人案的話題在小小的農家小鎮持續了好一陣子。有個純粹看熱鬧的親戚叔叔跑來問我經過,還被媽媽打出去。其中,鎮上的人又再度提起法蘭西娃娃偷竊案:這個鎮或是附近鄰鎮會不會藏著對年幼女孩有興趣的變態?偷走法蘭西娃娃的嫌犯,可能擁有娃娃還不滿足,於是把像娃娃一樣可愛的女童殺了?這些猜測繪聲繪影地悄悄流傳著。   過了一段時間後,警察再度到娃娃失竊者的家裏詢問被偷經過,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兩起事件是同一人所為。   兇手是有戀童癖好的變態。   但是,有一點我總覺得不太明白,因為外型最合乎年幼女孩這個詞的,應該是我才對。   從事情發生以後,只要一鬆懈,英未理屍體的影像便會浮現在我腦海中。畫面黑白,但流到大腿的血卻是鮮紅的。然後,英未理的臉變成了自己的臉,我的頭便抽痛起來,痛得必須壓住頭,那時候我只有一個意念   還好不是我。   您一定覺得,這想法多麼自私啊!其他三個人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能有人同情英未理,覺得她好可憐,也可能有人受到罪惡感的折磨,覺得自己當初怎麼沒幫她。但是,我光是擔心自己就耗盡全身力氣了。   還好不是我。接著我又想,為甚麼是英未理呢?不過,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那就是我們五個人當中,只有英未理已經長大成人了。因為她是成人,所以才會被男人帶去做下流的事,然後被殺。   那個人兇手,找的是剛剛初長成的女孩。   經過一個月,再來是半年、一年,都還是抓不到兇手。您是在命案發生的三年後回東京的吧!我想您已經注意到,我是為了當時的約定,今天才寫信給您的。   隨著日子過去,鎮上的人已漸漸不再提這件案子了,但我的恐懼卻越來越膨脹。因為雖然我記不得兇手的臉,但他卻可能記得我的臉,兇手以為我們認得他,下次或許會來殺我或其他女孩。這段時間,身邊的大人們雖然會謹慎留意,但大家漸漸就忘了。說不定兇手等到我們落單的時候才會下手   不論做任何事,我都有種錯覺,好像兇手正從窗縫邊、屋子的陰影下、車子裏監視我。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要被殺,因此   絕不能變成大人。      然而,即使偶爾感覺到別人的視線,隨著日子漸長,我回想起那件事的次數也減少了。中學、高中,我進了文藝類社團中最嚴格的管樂隊,可能是每天緊迫的練習生活,讓我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那件事。   但是,我無論心靈上和身體上都沒有從那件事中得到解脫。這一點,是在我高中二年級,十七歲的時候才發現不,其實是醫生告訴我的。   到了那年,我的初經依舊還沒來。母親說,就算個子再小,到現在都還沒有月經還是不太尋常,或許每個人的早晚不同,不過還是到醫院去看看吧!於是,我到鄰鎮的縣立醫院去看婦產科。   高中生走進婦產科的大門,實在需要勇氣。我到那時才發現自己的月經沒有來潮,雖然原因大概心裏有數,不過總覺得不至於會沒有月經,只怕是染上甚麼婦科疾病可就不妙了,想到這裏,我才鼓起勇氣去看醫生。   鎮上也有私人婦產科醫院,但我絕不能讓鎮上的人看到我進出那種地方。我跟男生之間別說是交往,連交談的機會都微乎其微,若是傳出甚麼莫名其妙的謠言可就糟了。   檢查的結果沒有特別異狀,醫生說,會不會是精神上的原因呢?像是在學校或家裏受到太大的壓力。   我這才明白,精神上的原因果然會導致月經不來或中止。變成大人就會被殺,有了月經就會被殺我不斷向身體暗示這一點,起初是有意識的,後來慢慢轉成潛意識。即使我不再回憶命案的經過,但在腦海深處,還是一直被這件事所束縛。   醫院建議我去接受諮商,並且定期注射荷爾蒙,但我說要和父母商量便回家了,此後再也沒去醫院。我告訴母親身體沒有異狀,只是稍微遲了點。   我想,反正只要時效到期之後來就行了。   即使離開鎮上,混入人群,在不知道那件事的環境中生活,也有可能與那名兇手相遇。但是只要我的身體還沒有成熟,就能保護自己,我想從這裏得到安全感。   漸漸地,我期盼的不再是兇手遭到逮捕,那起命案被重新炒作,我更希望的是快點到達時效期限,讓自己從那件事中得到解脫。   這跟我和您的約定沒有關係。   但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再次與您見面。      從女子大學英文系畢業後,我在從事染料經營的中堅企業謀得一職。這間公司裏,不論文科或理科畢業,新人都必須被分配到檢查室工作兩年,以便瞭解自己的公司經營的是甚麼樣的商品。   我從高中化學課之後,就沒再接觸過試管或燒杯,而且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台價值數千萬的分析儀。氣相層析儀、液相層析儀等,公司的人對我解釋那些四方形儀器的名字,我依然不瞭解它們的用途,不過儀器一角的商標我卻有印象。   是足立製造廠。那個空氣乾淨的鄉下工廠,原來做的是這種儀器嗎?油然生出親切感的同時,也湧起被小鎮逮到的厭惡感。當時才剛進公司,便有種複雜難解的心情。   進公司三年後的春天,我第一次接受檢查室室長幫我牽線相親,那時我剛完成兩年的研修,確定將正式分配到經理部工作。   有一家經常關照我們的老客戶,他們董事表親的兒子說以前曾經見過妳,所以再三拜託能正式見個面。   如果室長找我出去,單獨跟我談這件事的話,就算是主管的指示,我也會斷然拒絕,因為我不是個能結婚的人。但是,室長卻是在同期同事在檢查室裏打包行李、準備轉調部門的時候,大聲向我宣佈,並且當場把照片和介紹書交給我。不用說,大家全都感興趣地圍過來看。   打開照片,女同事們不約而同地叫道:很帥呀。打開介紹書,男同事則大叫:好厲害。看到這種熱烈的景況,室長更是起鬨地說:怎麼樣,一表人才吧?嫁入豪門囉、人生最大的頭獎哦,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讓我完全失去拒絕的時機,只好回答:那就麻煩您費心了。   一流大學畢業、在一流公司上班、外表俊秀的菁英,為甚麼會看上三流公司的女職員呢?到底是在何時見過我、對我有興趣的呢?這些疑惑到相親之前一直在我腦中打轉,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一定是認錯人了。   相親沒有尷尬的形式,只是兩個人吃頓飯,但這反而讓我發起愁來。雖然走進社會後,終於能跟男性正常交談,但我還沒有跟初識的男性單獨吃過飯。   我穿著同事熱心幫我挑選的充滿春天氣息的粉紅色洋裝,走進約定的飯店大廳,照片上的那個人立刻向我跑來,就是孝博。   他以開朗又有禮貌的口吻,先為自己透過主管牽線道歉,又感謝我假日特地出門。我只說了個我字,接下來就語無倫次,連招呼都忘了怎麼打,便隨著他到已預約好的頂樓義大利餐廳。我定了定神,把事前準備好、內容平凡無奇的自我介紹書遞給他。   但是他連看都沒看就擺在一邊,說道:   妳以前住在XX鎮,對吧?   提起那個空氣乾淨的鄉下小鎮,我心中揪了一下。但他還是滿臉笑意地繼續說:   我從小學六年級到國中二年級也住在鎮上。我們差兩屆,妳不記得吧?   別說是記得,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小學六年級時,我應該是四年級,那是工廠蓋好那年,學校全是轉學生。   真可惜,我還跟妳玩過呢法蘭西娃娃參觀團,走在最前頭帶路的應該就是妳。   哦,你也是其中之一嗎?我心想。但我還是想不出他是哪個孩子。不過,在我還沒憶起當時的挫敗感和之後的法蘭西娃娃偷竊案前,他就改變了話題。他在那裏住了三年,一定知道那件命案,說不定還知道我也牽涉其中,不想再提或許也是體諒我。   孝博在經營鐘錶的部門擔任業務,藉公事之便常有機會到瑞士去,他說,瑞士讓他想起那個小鎮,不禁十分懷念,碰巧有次看到我,所以一直希望能再見我一面。   我問他是在哪裏遇見我的?他說:很可能是貴公司尾牙之類的聚會上吧!我提起某家中華餐廳的名字,他連聲稱是,說他和朋友剛好也在那裏。我心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說來不好意思,但我甚至還有點命中注定的感覺。事到如今,我猜他當初都只是順著我的話敷衍而已吧!   那次之後,我和孝博每星期會見個一、兩次面,吃吃飯、看電影或是逛美術館,相當普通的約會。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不可思議地,我便能拋開被人監視的恐懼,每次分別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有些捨不得。   不過,他從來沒邀我上賓館,也沒到過我獨居的公寓。當然,他用計程車送我回到家時,我也從沒邀他上樓喝過茶。如果我真這麼說,而他進來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每次想到這裏,腦海中就會出現這樣的聲音,讓我一直質疑自己。   第七次約會時,他突然向我求婚。   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的日子,不過當天我們去欣賞一齣知名音樂劇的首演,在混雜的會場中兩人就要被沖散了,所以他只是拉了我一下而已。但光是那一下,我便心跳加速,後來無來由地感到悲傷,戲演到一半,我在漆黑的劇場裏怔怔地流下淚來。   公司把我長期派駐到瑞士,妳願意陪我去嗎?   當服務生送來法式懷石料理的甜點和搭配的高級紅酒之後,他這麼對我說。這家餐廳的設計十分隱密,各桌都自成一室,是個最適合甜蜜情侶互許終身的場所。我心想,如果我能毫不猶豫地接受這份夢幻的請求,該有多幸福啊!   但是我不能答應,我有不能結婚的理由。   對不起。我低下頭。為甚麼?他問。雖然這是必經的過程,我還是惶惑無措,心裏暗想著不如用個常見的理由,譬如說:請別把心思放在我這種毫無優點的女孩身上,找個更適合你的女孩才能得到幸福之類的話拒絕他就行了。但又覺得這樣缺乏誠意,我應該把真正的理由向他坦白。   真沒想到,我竟會為了拒絕求婚,而將這件諱莫如深的事說出來。   我少了女人的那個部份。   他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想必這句話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我決定在羞恥感溢滿胸口前全盤托出:   我至今二十五歲,還沒有來過月經,因為我的腦中拒絕變為成年女性。我的身體應該沒辦法接受正當的性行為,也不可能生孩子,像你這樣前程大好的男人,不可以跟我這種有缺陷的女人結婚。   第一次,我詛咒這個為了保護自己的自我催眠,早知有這個緣分,高二那時候真該去打針、諮商才是。我心裏不禁後悔萬分。   然而,我覺得哭泣是膽怯的行為,因此硬生生把淚水吞了回去。白巧克力慕斯上裝點了色彩繽紛的莓子,我將玻璃藝品般的點心放進嘴裏,草莓、覆盆子、蔓越莓、藍莓即使學會了每種莓子的名稱,我卻依舊被束縛在那個鄉下小鎮。   我不介意。   孝博這麼說。我只希望妳跟我在一起。當我工作累了,回到家能看到妳,跟妳談談一天發生的事,擁著妳入睡,就是無上的幸福。妳能與我一起搬到像我們故鄉的那個地方,開始新的人生嗎?   而且,離開日本對妳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呀!妳之所以身體失調,一定是那件殺人案害的吧!所以或許妳會不安地想,那個地方跟故鄉相似,會不會讓妳想起那段往事?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跟妳保證。   新的地方沒有殺人兇手,而且我會保護妳。      我問孝博,結婚典禮要不要請您來,這才驚訝地發現,孝博的父親跟麻子夫人的先生是同事。我說,夫妻倆見到我,會不會因為想起那件事而難過?但孝博說,他希望兩位一定要出席。   坦白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再和您見面,因為我擔心自己未能完成約定,便想得到幸福,一定不會獲得您的原諒。只是,關於婚禮的一切我沒有置喙的權利。結婚場地在一位名建築師設計的美術館裏,那兒曾有許多對藝人辦過婚禮,花費不貲的豪華儀式,費用全由孝博在足立製造廠擔任要職的父母買單,我能出意見的只有自己的婚紗罷了。   但是婚禮當天,您看著我,要我忘了那件事,叫我一定要幸福。聽到這句話,我心裏多麼高興呀另一件快樂的事,是孝博為我準備的驚喜計劃。   在與孝博討論婚禮的時候,我一直記掛著挑選婚紗之外的晚禮服。但孝博卻說從頭到尾都穿白紗吧!二話不說便退掉別套晚禮服。到了婚禮中段時間,負責人突然交給我一個綁著蝴蝶結的大盒子,說是新郎給我的驚喜,然後帶我到休息室去。   打開盒子,裏面放著一件粉紅色禮服,胸口和下襬都綴有白羽毛,肩口和腰部別了一朵大大的紫玫瑰。換裝之後,頭上又佩戴了紫玫瑰與白羽毛所做的飾品。或許這本來就是全套的吧!我這麼想著,走到鏡子前一看,眼前竟是老家客廳裏的那個法蘭西娃娃!   怎麼會呢?我立刻想到,我和孝博的邂逅是因為法蘭西娃娃參觀團。向都市小孩炫耀過時娃娃的鄉下丫頭他一定是想到當時的我,為了給我驚喜、討我開心,才訂製了跟娃娃同款的禮服吧!   回到會場,孝博凝目屏息地望著我,接著粲然笑道:妳真美。   在大家的嬉鬧與祝福中,我度過幸福的時光。兩天後,我與孝博一同踏上了旅程。當從飛機上俯瞰的景物變得越來越小,我的身體充滿了解放的感受。   沒有殺人兇手,而且我會保護妳然而,兇手一直都在。      我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個可愛又美麗的鄉村,不僅空氣與那個小鎮十分相似,連其他地方也像得令人驚歎。過著兩人世界的生活,到現在正好滿兩星期。   是嗎?才兩星期嗎?   寫到這裏,我突然有些心驚。我本想這封信可以用比較平靜的心情寫成,但從這裏開始的部份,我沒信心順利把它寫完。不過,接下來的事卻是非寫不可。   首先,從抵達這個鎮的那天開始   我已聽孝博說過,在我們新家,餐具、傢具等生活必需品幾乎一應俱全,所以便把單身時的用具全部處理掉了,服裝也只先寄了必要的幾件。孝博在婚期決定後,又來瑞士出差了好幾次,所以屋裏的用品應該是在那個時候張羅的吧!   我們在此地時間的上午抵達機場,公司派了人來接我們,所以我也一起先到公司問候,參加歡迎的聚會後,才帶了賀禮坐上公司的車子,和孝博兩人前往新家。   那天,我對所聞所見不斷發出驚歎。而到達高級住宅區的一角、外表宛如古董娃娃屋的新家時,最是讓我興奮尖叫。我只能不斷地驚呼:太美了!太棒了!   屋子是兩層樓,一樓有兩個房間,包括寬敞的起居空間和房間。客廳有沙發組和書架,雖然已將結婚賀禮中的落地時鐘擺進來,但還是十分單調。我叨叨絮絮地說著:餐具很齊全,但我還想要情侶對杯;餐桌應該搭配橘色的餐巾,窗台該用許多照片來裝飾。孝博聽了直笑,只說:妳喜歡怎麼擺就怎麼擺,但是先把行李整理好吧!一旁的小房間裏,堆滿了從日本送來的紙箱。   二樓是四個大小不一的房間。最裏面的大房間是臥室,其他房間怎麼用,他叫我自己決定,我們從最外面的房間依序看起。走在寬闊的走廊上,我心想這房子給兩個人住真浪費啊!接著,正當我握住最裏面那房間的門把時,孝博說話了。   這一間晚點再看,我先前就收拾好了,所以只有這間房今晚起就可使用。我們先去吃晚餐吧!想到臥室準備妥當,讓我害羞起來,於是我聽他的話沒打開門,而是隨著他到家附近的餐廳用餐。   喝了啤酒、品嘗了當地淳樸的家常菜,滿心愉悅地回到家門口時,孝博突然將我橫抱起來,用抱新娘進洞房的姿勢,跨上樓梯直驅二樓。打開最裏面的門,來到房間的正中央才輕輕地將我放下。房裏一片漆黑,視線朦朧不清,但我知道自己是在床上。   背上的拉鏈被解開,洋裝從肩頭滑下來。在日本幾天的飯店生活中,孝博因為工作交接而忙碌,所以我還是完璧之身。現在該是時候了,我想,身體雖有缺陷,但我對他的愛應可有所彌補,他也會包容我的。   我感到心臟猛烈地跳動,不禁沉住呼吸,但一種軟膨膨的東西從頭頂鋪蓋下來,他幫我分別舉起兩手穿進袖裏,再拉起背後的拉鏈,最後牽著我的手站起來,又整理長裙的下襬。我察覺到他幫我穿上了禮服。   燈亮了。孝博打開了室內燈,同時,一尊法蘭西娃娃躍入我的眼簾它站在床邊雕刻精美的木桌上,正對著我微笑,那張臉跟舊日老家客廳裏的娃娃一模一樣。   他幫我買了同樣一個娃娃嗎?並不是,因為娃娃右眼下方有顆小小的愛哭痣。但是衣服不一樣,她穿的禮服不是粉紅色,而是水藍色的,而且他幫我穿的,也是同款的水藍色禮服。   我茫然地回頭看他,孝博露出婚禮上的粲然笑容凝望我,然後開口說:   我的寶貝娃娃。   這是怎麼回事?我擠出沙啞的聲音問道。他卻厲聲大叫:不許說話!看到他笑容消失、神情焦慮的模樣,我終於記起參加法蘭西娃娃參觀團時,他是哪個孩子了。他瞬間恢復輕鬆的表情,要我坐在床上,自己則坐在我身邊。   對不起,說話那麼大聲,有沒有嚇到妳?雖然他語調溫柔,但我一個字都答不出來,因為他雖然望著我,眼神卻不像看著活人。我默默地回望他,他舉起大手輕輕摸著我的頭說:乖哦!   然後,他這麼說   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戀愛是甚麼。身邊的女生都是父母從牙牙學語便全力栽培的名媛,看起來既早熟又無趣。我那同樣特質的母親對於成就比自己差的研究室屬下,以及在同部門工作的父親,也只會挑剔抱怨。   但是,有一天我們搬家了,搬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小鎮,荒蕪得幾乎令我懷疑自己還在日本。那裏住著我沒見過的小孩人種,粗野、滿口髒話、小心眼,想到要跟這些傢伙生活好幾年,我幾乎要發狂。   就在這時候,同大樓的一個孩子邀我去看個有趣的東西。我怎麼知道那會是娃娃?為了排遣無聊,便跟著鄉下髒小孩去了。那些鄉下孩子隨意打開別人家的大門,大叫一聲:請借我們看娃娃!而屋主連頭也沒探,只回答:請便。這情景實在教我不敢置信,那些孩子居然直入別人家客廳,恣意地觀賞、玩耍。   但是,太好玩了。因為除了娃娃以外,從屋子裏擺設的圖畫、獎狀、紀念品等東西,讓我可以想像出那家人的模樣。當合乎想像的屋主端著麥茶和可爾必思走出來時,我真的感動莫名。後來,從大約第四家開始,我留意到娃娃的造型跟屋主的孩子有幾分相似,於是更加用心地觀察,不過留下的都是兇巴巴、裝模作樣、智商低等不好的印象。   倒數第二家就是妳家吧!我已經看膩了,正想偷偷溜走,但我第一眼看到那個娃娃,就想要擁有它。   那張奇妙的臉,分不清是有著成熟氣息的小孩,還是童顏的大人,還有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拉一拉的修長手腳,都充滿了魅力。如果她能陪伴在我身旁,隨時跟我說說話該有多好?我對娃娃的主人也同樣懷著期待,然而,她只是跟娃娃在同一處有顆痣的瘦乾鄉下丫頭。   回家之後,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娃娃。爸媽在隔壁房間傳出吵架聲時,我想起她;不懂同學踢罐頭的規則而被嘲笑時,我也想起她。終於,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慶典那天,家家戶戶比平常更沒警覺,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偷出來了。我把她小心翼翼地帶回家之後,又偷了另外五個,因為即使東窗事發,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愛上娃娃。其他的娃娃當天就被我丟進工廠焚化爐燒掉了。   我沒有罪惡感,因為我相信我可以比任何人都珍惜。   沒多久,發生了殺人案,被害者是同一棟大樓的孩子,所以引起軒然大波。然而,我最訝異的是娃娃被偷事件居然和殺人案扯在一起。   我焦慮起來,怎麼會呢?如果把我錯認為殺人犯怎麼辦?我稍稍調查了一下,決定到命案相關的女孩家去,那就是妳家。我想見的女孩正好從學校或警察局回來,在母親陪伴下低頭走著。我跟那女孩四目交接,那一秒,我打了個冷顫,因為妳們有著同樣的眼睛。   雖然只是個鄉下的瘦丫頭,但有一天,也許會脫胎換骨。雖然不到一百公分的妳很完美,但真人比例的妳一定會更美吧?不只可以跟站立的妳說話,還能叫妳坐、一起走路、抱著妳入睡,我有預感這將是一個奇蹟。   沒多久,新聞報導說嫌犯是個四十到五十歲的男子,我便不再擔心命案了,一心一意地只想著妳。   妳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我一直看著妳,不管在學校、上學路中、在家門前。後來因為爸媽調職,我又回到東京,但為了能看到妳,每次放假我都去那個鎮,假裝到鎮上可有可無的朋友家去玩。   妳果然如我預期地長大。有段時期我很擔心,妳若是學會向男人拋媚眼、做出低賤的事該怎麼辦?不過,妳完全沒有表現出那種舉止。進大學之後,我曾想過上前相認,但為了建立迎妳進門的基礎,我忍下來了。   我少了女人的那個部份。當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裏的震顫比四目相接時更激烈了。因為我知道,妳是個如假包換的活娃娃。如果那件殺人案實現了我的夢想,我應該感謝那個兇手才對   好了,過來。只有夜晚,妳才是我的娃娃。      不知是長途飛行的疲倦,還是說話說累了,之後他就像抱著寶貝娃娃一樣,擁著身穿禮服的我立刻睡著了。   好噁心、好恐怖我那時的心情實在難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長久以來,一直被人監視的感覺原來不是我的錯覺。雖然我知道他不是兇手,但卻沒有任何解脫感,反而被另一波的恐懼所攫住,也許自己已經陷入了更可怕的陷阱。想到這裏,我連一分鐘都無法入睡,明天回日本吧!這個念頭不斷盤旋在我腦海中。   但是天一亮,當我悄悄地從床上鑽出來時,孝博應該發現了,卻沒有阻止我。我洗了澡、換上普通的衣服,用前一天買的麵包和蛋做了簡單的早餐,而他也若無其事地起床。   他一如往常地用開朗的口吻說:今天我得早點到公司,如果妳覺得寂寞或是遇到麻煩,就打我手機。出門前給了我輕輕一吻。   昨晚的事或許只是一場夢。不對,那是事實,一定是他啤酒喝多,醉了吧!也許他的確是因為喜歡娃娃才偷走她,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愧,所以才編出那樣的謊言。   我一面安慰著自己,一面走進臥室打掃,娃娃穿著紅色禮服,神情溫柔地迎接我。臥室內有床和桌子,以及和桌子同款雕刻的衣櫃。我緩緩走近衣櫃,鼓起勇氣以雙手同時拉開櫃門裏面分別放著各色依娃娃和我的體型訂製的服裝。   我凝視著這些衣服,彎下身,淚水如泉湧出,旋又大笑起來。在昏暗中突然被套上華服,聽到正常邏輯難以接受的話,心裏自然覺得恐怖,但在有著陽光灑進來的明亮房間中,這個掛滿禮服的衣櫃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既華麗又歡樂,卻也十分滑稽。   他是以甚麼樣的姿態、到哪裏找來這些行頭的呢?難不成是拿著用色鉛筆畫的圖,再請別人訂做的嗎?就像我丟掉的娃娃筆記那種?   孝博肯定在幼年時欠缺了某種重要的東西,而那種缺乏,卻從我家客廳那尊可能幾年後就會丟掉的娃娃身上得到滿足。若真是這樣,那不是很好嗎?一天當中,我只要忍受幾個小時就行了。是他把我從那個鄉間小鎮帶到這麼遠的地方,兩個心靈殘缺者為了活下去,需要一個滑稽的儀式來隱藏這種殘缺。   他應該也很擅長自我催眠。   晚上,孝博從公司回來後,見到我還跟白天一樣的日常打扮,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我搶在他開口前,把想法一古腦地全說出來。   就算到了晚上,家裏也是我所需要的生活空間。我們不能在吃飯、上廁所、洗澡之後,再到那間房裏迎接真正的夜嗎?   我很擔心他會高高在上地說:妳不能用娃娃的身分迎接嗎?不過他露齒而笑,問我:晚飯吃甚麼?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扮演娃娃還是令我痛苦。如果只是靜靜聽他說話倒還好,但我難以忍耐他把手伸進禮服裏恣意撫摸,用舌頭舔舐露出的皮膚。還好,過了幾天之後,我漸漸習慣了這些動作,甚至期盼扮演娃娃的時刻早點到來,期盼他能再摸一下,到了黎明甚至感到難過。   不過,昨晚不一樣。   清晨起來我發燒了,肚子開始陣陣刺痛,到了下午已是無法站立的狀態。我躺在客廳沙發上,蓋了毛毯閉目休息,但時鐘的聲音十分刺耳,片刻也睡不著。我把時鐘塞進沙發下才終於勉強睡了,然而疼痛並沒有消失。   到了晚上,孝博回到家,看到我煞白的臉色十分擔心,我說很抱歉沒有準備晚餐,他要我不用放心上。   聽到這樣體貼的話,稍微鬆懈下來有錯嗎?我接著說,今晚想獨自在客廳裏睡。但孝博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准。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懂他為何這麼生氣。但昨晚一股無名火衝上來,我憤怒得失去理智。   我身體不舒服,別叫我玩那種變態遊戲!我狂吼出這句話後,臉頰突然掠過一道刺辣的痛。   妳剛才說甚麼?   孝博打了我一記耳光,目露兇光地走近,但我並不退怯,情緒已經沸騰到最高點。   妳說我變態?!妳不知道自己才是變態嗎?!   孝博大吼的同時,我的臉頰再次吃了一記刺痛,我倒在地上。他強迫騎在我依然疼痛的肚子上,兩手勒住我的脖子。   把話吞回去,我就饒了妳!快把話吞回去,趴在地上跟我道歉!   就在那時,我感覺兩股間流出溫熱的液體,就算不起身,我也能想像那是甚麼顏色。霎時,命案當天發生的經過就像快轉的影帶般,在我腦中急馳而過。   玩球的孩子們、一旁出現的工作服男人、遭到審視的孩子們、被帶走的英未理,還有游泳池更衣室的景象   他會殺了我!   接下來,我就甚麼也想不起來了。   在我寫信的這張餐桌稍遠處,孝博躺在沙發前,頭上流出的血已經乾了,凝結成黑色,沾滿血污的時鐘掉在他的頭旁邊。就算隔了一段距離,但一眼就知道他已經沒氣了。   我想,應該是我殺的吧!   腦海急馳過的景象中,我想起了一件事。   當時,我們四人眾口一致地叫那個兇手叔叔,但其實他年紀沒那麼大,大約才三十幾歲。再加上偷竊法蘭西娃娃的另有其人,雖然追捕時效已近,但我想它應能成為一條有力的線索,衷心期盼那件案子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這樣算是完成跟您的約定嗎?   等一下我就會把信寄出去,然後返回日本。我不太清楚在國外殺死丈夫會在甚麼地方受到甚麼樣的處分,所以我想先回國,然後向最近的警察局自首。   或許接下來我得去服刑,但想到今後,我終於能過著解脫的人生,便絲毫不覺得苦,我甚至感到內心相當平靜。此刻我感覺到,在這一切發生之前,自在呼吸著家鄉新鮮空氣的自己,終於回來了。   最後,請多保重。再見。     紗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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