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十年。我們是夫妻、是父親與母親。我們因為這樣的關係結合在一起,確認過彼此的心意,但我以高倉陽子,不,以陽子這個人的身分面對正紀,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接受他求婚的時候。
第二次,是解除婚姻關係的時候。
我們都穿著回家時的衣服,理所當然地在客廳的桌邊坐下,望著對方。
我跟正紀說,你或許已經從岩崎先生那裏聽說過了,但我還是要把從昨天開始發生的事告訴你。
我的採訪提早結束,打電話給亞紀沒聯繫上,所以我就沒去接裕太,直接回辦事處。
裕太和亞紀小姐時間到了仍舊沒回來。
婆婆打電話給我,說裕太也沒回高倉家。婆婆打電話給亞紀但也沒聯繫上。
亞紀小姐自己一個人回到辦事處。
我和岩崎先生、亞紀小姐三個人一起去了游泳學校、公園、良介同學的家。良介的媽媽告訴我們把裕太帶走的女性的特徵。
在此期間辦事處收到了恐嚇信。
恐嚇信的內容和辦事處的情況,讓我懷疑犯人要求的真相是非法政治獻金的內情,為了調查我向小晴求助。
原來亞紀小姐是被人調虎離山的。
凌晨時收到第二封恐嚇信。
小晴調查了非法政治獻金的內情。
但我說不出告發的人是岩崎先生。
我和岩崎先生一起到游泳學校附近詢問,得知在家、辦事處和游泳學校旁邊咖啡館看到過的可疑女性叫做橋本彌生。
我也說不出書店老闆告訴我正紀去過的事。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正紀親口告訴我。
橋本彌生是一個叫做橡實俱樂部的志工團體的成員。
我和岩崎先生分開,與小晴一起到友愛園前園長家裏去拜訪。我被送到友愛園那天的情況。園長說的話。園長是橡實俱樂部的主辦人。
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之妻叫做下田彌生。
我和岩崎先生見面,得知橋本彌生正在住院,把裕太帶走的不可能是她。
我為不顧正紀的簡訊,讓岩崎先生調查橋本彌生而跟他道歉。
我跟小晴談話的內容。
然後是我的結論。
我想把裕太帶走的犯人要求公佈的真相,是我是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的女兒。雖然沒有證據,但犯人那邊也是一樣。因為要是有證據的話,犯人就可以逕自公開了。可能是覺得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我受到的傷害會更大吧。但沒有證據,只好綁架裕太。這樣的話就算沒有確切證據,等猜想到的時候也會自己公佈了。
妳公佈真相對犯人有甚麼好處?
要是把裕太帶走的是被害者的親屬的話,他們看見兇手的女兒以繪本作家的身分招搖過市,被大家吹捧,一定覺得不能原諒。我採訪時回答過很多關於教育小孩的問題,要是被害者也有孩子的話,一定會憤怒地心想妳的家人奪走了我的父親,還有甚麼臉談兒童教育。
所以是報仇啊。
一開始我也這麼以為。要是公開真相的話,我一定會飽受社會的攻擊。但剛才我跟你說了昨天發生的事情的時候,覺得犯人可能另有目的。
甚麼別的目的?
要讓真相大白。我公佈的話,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應該就會有人調查了。世上的人大部份都不需要證據的。只要我自己說了,別人就可以不負責任地起鬨。但是媒體不能這樣,必須確認才行。
要是妳跟樅樹町謀殺案沒有關係呢?
我覺得犯人並不是要公開我的身世,而是要讓大家知道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家屬是甚麼人。所以要是不是我而是別人的話,只要調查清楚目的也就達到了。
但是妳蒙上的污名,就算之後的報導修正,也沒法消除了。
但是這樣一來我真正的身世應該也可以真相大白。如果不能繼續當繪本作家,我也毫無遺憾。如果說有甚麼遺憾的話,就是我只知道自己的身世,完全沒辦法幫上小晴的忙。
妳已經決定要公佈了吧。從妳的口氣我聽得出妳打算跟我保持距離。
啊
完全被他看透了。但是正紀似乎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的腔調很平靜。
回想起來,我因為擔心裕太,被恐嚇信耍得團團轉,懷疑辦事處的人,雖然害怕身世的真相但又想知道,總是設法採取某種行動。但這其實也有想讓自己分心的因素在內。後藤先生、岩崎先生、小晴;不管是好是壞,總有人在我身邊。
一直在辦事處等裕太回來的婆婆,今天早上回高倉家之後倒下了。大家把她送到平常就診的醫院打點滴,留院一晚。道代女士跟亞紀小姐輪流陪她。
但是正紀只知道片段的情況,而且還不是我告訴他的,是從岩崎先生那裏聽說的。
正紀知道不只是後藤先生他們,連我也想隱瞞裕太被綁架的事,心裏不知作何感想。正紀只收到岩崎先生的簡訊時,可能覺得很孤單,但其實不是那樣的。
正紀一個人承受這件事時,心裏應該也準備好了答案。
能給我一杯水嗎?
正紀對我說。我到廚房去拿玻璃杯倒了兩杯礦泉水。我的喉嚨也很乾。但是我胸口發緊,只勉強喝了一口。正紀慢慢地把水喝完,將玻璃杯輕輕放下。
正紀,這件事你覺得如何?
我我知道妳可能是下田俊幸的女兒。
我好像頭上受了重擊,眼前瞬間一片漆黑。正紀說的話不停在我腦中迴盪,我搜索枯腸設法回答他。
從甚麼時候知道的?
我從以前就開始調查樅樹町謀殺案了。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讓妳跟親生父母相見。我在調查友愛園三十六年前的情況時,得知了那件案子。兇手下田俊幸的妻子彌生當時有孕在身,生產之後把孩子送到了某家孤兒院。只不過被害者和兇手的親屬都下落不明,就查不下去了。
下田彌生的孩子被送到孤兒院既然知道這件事,那你從很久以前就懷疑我可能是兇手的女兒了。
正紀默默地點頭。他繼續說:
上星期聽妳說在接受採訪的時候看到可疑的女性,第二天我就去那附近調查。商店街的書店老闆說那位女士叫做橋本彌生,我心想難道就是下田彌生嗎?所以去跟她見了面。
你見到她了?
我的心臟猛地狂跳。橋本彌生說了我甚麼呢。
我聽說她參加了一個叫做橡實俱樂部的志工團體,常常去醫院的小兒科病房唸繪本,我還去看過。她唸了《藍天緞帶》,唸得非常有感情。要是我完全不認識妳,那天才第一次聽到《藍天緞帶》,一定會打心裏感動。雖然那是給小朋友看的繪本,但聽到她唸,真的連大人都會動容。
可能是我母親的人,傾注感情唸我畫的繪本,光是這樣就夠了。這樣我就能接受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
活動結束後,我感謝她讓我聽到了這麼美好的朗讀。她以為我是住院兒童的爸爸。她可能看過辦事處的海報,但我稍微改變了一下打扮。她聽到我稱讚她,很高興地笑起來。我說下次請讓我太太也一起欣賞,然後給了她名片。她一看臉色立刻就變了。
我好像可以想像當時彌生太太的心情。正紀剛才說他知道的時候,我一定也有同樣的表情。
她跟我說,我只是陽子女士的粉絲而已,跟她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想反問她這是甚麼意思,但沒能問出口。然後她突然搗著胸口,彎下腰縮成一團。我一瞬間以為她裝病,但她臉色發青,我急忙去叫醫生。
所以彌生太太就
幸好她當時在醫院,立刻就接受了急救。顯然我在她面前出現,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想是不是我的錯,但醫生說她本來就有心臟病,發作也不是甚麼稀奇的事。她狀況一穩定下來,就轉送到平常就診的醫院了。
Y市的H大學附屬醫院吧。
對。
正紀也知道彌生太太住院的事。
你上星期就知道了,為甚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我答應她了。
答應她甚麼?
她一面忍著胸口的疼痛,一面用力抓住我的手說,不要跟陽子女士提起我,拜託您了。拜託您了。她一直反覆這麼說。於是我就答應她了。
但結果你還是食言了。
妳這麼說就太讓人難過了。妳既然自己查到了真相,我還能不說嗎?
但是考慮到裕太,讓我早點知道不是更好嗎?為甚麼要傳簡訊說不要調查彌生太太的事?要是告訴我彌生太太住院了,我就不會一直懷疑她了。
妳要我在哪個階段告訴妳?我聽到裕太的事總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昨天晚上,岩崎告訴我犯人要求公開辦事處的真相。第二次是打電話的時候,妳的話聽起來也是指辦事處的事。我一直在想會是甚麼人要揭露辦事處的內幕。但是天亮之後突然收到事件跟樅樹町謀殺案有關的簡訊,說可疑的女性叫做橋本彌生,要進一步調查。而且傳簡訊來的是岩崎,他只要覺得自己是正確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做。那我到底該怎麼回答才好?
告發你的人
妳知道嗎?是岩崎。
今天早上小晴跟我說可能是岩崎。所以雖然從昨天開始一直麻煩岩崎先生幫忙,我還是沒告訴他我可能是下田的女兒。
這樣就好。
但是小晴說岩崎先生告發非法政治獻金並不是針對你,岩崎先生自己也承認了。沒想到正紀你知道是岩崎先生。
警方問了我我只告訴過他的事,所以立刻就知道了。
那為甚麼現在仍舊跟他是好朋友呢?
我認為他是為了我好,所以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
岩崎先生說他是為了他自己的正義。我本來不想說的,對不起。
要是說是為了我,他會覺得違反了他自己的正義感吧。他就是這樣的人。不會做不對的事。
所以真的有收受非法政治獻金嗎?
我父親那一代是有的。我是當上了議員才發現,當時及時阻止了後藤先生。但是岩崎跟我說,應該公開我父親那一代的作為,請求社會大眾原諒。我沒有聽他的。
為甚麼沒跟我說呢?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或許是因為我們都背負著上一代犯下的過錯吧。這麼說可能是藉口。我本來想哪天妳知道自己是下田的女兒,那我就把父親的事告訴妳。不,這分明是我軟弱的藉口。妳毫不猶豫地打算公開自己的身世,我只是沒有勇氣而已。
你怎麼會軟弱。你的正義感比誰都強。就算你想公開公公那一代的事,為了我跟裕太你應該也會三思的。所以岩崎先生應該是知道你的苦惱,就自己去告發了。你是在裕太出生前還是出生後,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的?
出生前。
從那麼久以前就知道了,為甚麼還跟我在一起呢?裕太也還沒出生,把我趕出去就好了啊。
然後跟亞紀小姐結婚,就沒有煩心的事了。以女婿的身分跟後藤先生處理非法政治獻金問題,從此過著順利的議員生涯幸好我沒有這麼說。正紀帶著非常寂寥的表情望著我。
陽子妳做錯了甚麼嗎?
因為
子女必須背負父母犯下的罪過。要是我這麼說的話,那正紀也必須背負公公犯的罪過。但是殺人和非法政治獻金的罪過輕重有別。不,正紀的損失絕對比較大。我說不出話來。
因此正紀為了我好而隱瞞。
雖然是道代女士拿妳的作品去參賽的,但我並不喜歡妳出版繪本。我擔心陽子的母親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出現,暴露陽子的身世。但是妳說出版繪本是為了晴美小姐,繪本的內容是晴美小姐的故事。要是她的父母看到了前來認親就好了。這我也贊成。回想起來我小時候也看過很多繪本,但別說作者的長相了,連名字我都不知道。所以我就輕鬆地覺得應該不用太擔心吧。但是妳的繪本出名的程度超過我的想像,果然發生了不好的事。
沒想到竟然讓你這麼擔心。我雖然跟你說是為了晴美出版,但我自己當然也有所期待。我不知道你的心情,電視和報章雜誌的採訪全部來者不拒,真是自作自受。
妳是為了晴美小姐。看見在住家附近出沒的可疑女性橋本彌生太太的時候,妳是不是以為可能是晴美小姐的母親?
我點頭。
我看見她的時候毫無感覺,心想這不是我母親。但晴美看到她也毫無感覺,我覺得果然只是個形跡可疑的人,所以跟你商量。
我知道橋本彌生就是下田彌生,當然希望她跟妳毫無關係。要是她真是妳們其中一人的母親的話,我寧可她是晴美小姐的母親。
但是彌生太太承認我是她女兒。
可是彌生太太叫我不要說,我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然而卻發生這種事,讓妳知道了真相。要是我在這裏的話,至少可以用儘量不傷害妳的方式告訴妳。我在回來之前一直都非常悔恨,妳卻平靜地把妳調查到的事實告訴我了。
因為我希望裕太能平安回來啊。
我知道這是第一優先。但是應該不止這樣。妳手腕上的緞帶跟那天一樣啊。
正紀好像注意到我袖子底下的緞帶了。
妳總是不肯全部都告訴我,真令人難過。要是跟我之間發生甚麼狀況的話,妳也有可以去的地方,所以沒關係。妳有這種退路。通常一般女性的退路就是娘家,但陽子的退路是妳最喜歡的小晴吧。
正紀跟小晴是不一樣的。我哪有甚麼退路。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只讓妳公開秘密的。
但是那裕太
我並不是說不要公佈真相。我也跟妳一起公佈我的真相。
不行。
絕對不能這樣做。我心中雖然這麼想,但只吐出了羞愧無地的聲音。我太狡猾了。
我想妳大概打算跟我離婚,然後公佈真相,但我不會答應的。
全都被你看穿了。
我費盡力氣才吐出這句話。
我的手機響了。是後藤先生。
我接了電話,他問我現在在哪裏,我說在高倉家。他說他現在跟道代女士一起過來。後藤先生應該不知道正紀回國了。
我正要說請等一下,正紀伸出右手,我把手機交給他。
後藤先生,你們現在過來沒關係。我也在就是了。
說完正紀就把電話掛了。
後藤先生他們沒必要知道妳的身世,也沒必要知道我們打算怎麼辦。我會遮掩過去的,妳不要說話就好。
我默默地點頭。一切都交給正紀即可。心中浮現這個念頭的瞬間,一直緊繃的神經好像斷了一樣,全身都鬆弛下來。已經沒事了。
我解開小晴繫上的緞帶,仔細收在包包裏,然後開始準備泡茶。
後藤先生來到家中,我請他喝茶。他大聲吼道:現在哪有這種閒空。他把一張傳真紙塞給我。又是恐嚇信。
叫我去辦事處就好了啊,為甚麼特地跑到家裏來。他們一定認為事態嚴重吧。糟糕了,完了。道代女士在後藤先生身後喃喃道。
要是知道真相的話 明天在美津子的小屋公開 要是還不知道 後天就去白川溪谷
美津子的小屋。犯人知道妳的行程表嗎?
我看著好像用尺畫出來一般的字,正紀在旁說道。
今天的節目有預告。
那就沒法縮小犯人的範圍了。發送傳真的地方是微笑超商T分店。
跟之前的地點不一樣。今天早上我和岩崎先生到上次發送傳真的微笑超商K分店去過了,問他們發送傳真的是怎樣的人。可能犯人起了戒心,到別處去傳了吧。
所以我們這裏的行動犯人果然全知道。
正紀這一句話讓我渾身發冷。我完全沒意識到犯人對我們的行動瞭若指掌,今天一天還到處跑。說不定犯人也知道我已經查出事情真相,所以才傳了這張傳真。幸好我們沒去報警。
怎麼辦?美津子的小屋是現場直播的節目,一切都按照劇本進行。妳要是突然說了奇怪的話,一定會一團混亂的。
道代女士說。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擔心甚麼,我也想像得出會一團混亂。或許讓他們修改劇本比較好。跟他們說我希望有時間講講在此之前沒有人知道的我的身世。我想他們應該會給我五分鐘的。
我想在節目開始前跟他們說,希望能有一點自由談話的時間。要是可以的話,我就照犯人的要求去做。要是一定要按照劇本,那我會儘量在不給大家添麻煩的情況下,不管劇本安排,在節目最後對著鏡頭公佈。
我望向正紀,他對我點頭。但是道代女士驚慌失措地說:這樣沒問題嗎?
所以妳知道真相是甚麼了嗎?後藤先生問我。
知道了。正紀回答。
到底是甚麼真相?
現在沒辦法說。明天看電視就知道了。
為甚麼不說?我們從昨天開始就擔心裕太擔心得要命,盡力幫忙了,你應該也知道吧。
後藤先生對我說。
我非常清楚。真的非常感謝後藤先生和道代女士。但是還是請你們等到明天吧。不是辦事處的事情,是我個人的私事。請你們諒解。
不是辦事處的事可能讓後藤先生鬆了一口氣,他悻悻然地同意說,那就沒辦法了。
妳要說的真相,不會影響正紀議員的選情吧?
他突然擊中了我的痛處。
不會有影響的。我這次出差也把該做的事情都辦完了才回來的。
正紀強調。
就在此時客廳的門突然大開。
不要被騙了!
是亞紀小姐。我有鎖上大門啊。
說對選舉沒影響是騙人的。陽子是樅樹町謀殺案兇手的女兒,她要在電視上公開。而且正紀還覺得只有陽子公開醜事還不夠,他也要公開前任議員收受非法獻金的事!
亞紀小姐一口氣說完,呼呼地喘著氣。
妳怎麼知道?
黃昏的時候我來拿老太太的換洗衣服,她給了我鑰匙。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故意偷聽。我到房間裏的櫃子找大一點的袋子裝東西,然後陽子回來了,正紀也回來了,你們在客廳講些好像很嚴肅的話,我不好突然出來。
沒想到我跟正紀的談話全被亞紀小姐聽見了。
不管這些了。正紀,亞紀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真的。
正紀回答。道代女士發出一聲悲鳴,立刻離我遠遠的。以對殺人犯的女兒來說,這樣的反應或許很正常。
妳騙了正紀和我們大家!
後藤先生指摘我。
不要這樣。陽子之前根本不知道。是我騙了她。
正紀推開後藤先生,這次他轉而指摘正紀。
正紀,你知道你爸媽多辛苦才建立起高倉一家的名望嗎?我們也支持了你們幾十年。你竟然維護這樣的老婆,是打算把一切都毀了嗎?
後藤先生大聲咆哮,眼中浮現淚水。
對啊,正紀,你爸媽跪在地上磕頭,一路辛苦過來的。你的責任不就是守住他們的地盤嗎?你甚麼都不明白,就要背叛你爸媽。
道代女士也一面哭一面責備正紀。
我已經決定了。
正紀對他們倆說。
你說甚麼!
不要這樣!
我使盡渾身解數大叫。正要繼續逼迫正紀的後藤夫妻轉向我。
請替裕太著想吧。我明天不在美津子的小屋公佈真相的話,裕太就回不來了。所以無論誰說甚麼,我都會上節目。但在那之前,明天一大早我就會提出離婚。
陽子,你在說甚麼!
正紀,也請你聽我說。離婚協議書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提出離婚,然後公佈我是殺人犯的女兒。正紀是今天才知道我的秘密的。這樣還會影響到選舉的話,就說你被我騙了。
我怎麼能這麼做!
所以我才求你啊。我希望裕太能夠平安回來,但我也希望你能達成長久以來的夢想。而且你的家人並不是只有我和裕太。婆婆、後藤先生一家人、辦事處的人員,大家都為了你盡心盡力,請不要為了我背叛這些人。
妳和裕太是最重要的,沒有甚麼值得我放棄你們去守護的。
我不會把裕太帶走的。他跟殺人犯的女兒一起生活,不如跟你和大家在一起比較幸福。求求你了。
我腦中突然浮現彌生太太的面容。她或許是打算等身體好起來就去孤兒院接孩子的。但是她應該也是犧牲自己的願望,為孩子的幸福著想吧。
所以我被親切的養父母收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還幸福地結了婚。裕太也一定要這樣幸福。
見到裕太平安歸來,握住他的小手,擁抱他香香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有同樣的心情。只不過裕太出生之後,我就知道我最大的希望並不是自己的幸福。
就算妳求我,我也不可能全部答應。我也認為裕太平安歸來是第一優先。要是妳打算提出離婚然後上電視公開,那就這麼做吧。
正紀好像已經放棄般說道。
就算我同意,後藤先生他們也不會就這樣離開。他們不放心我們倆單獨在一起呢。
這
後藤先生雖然開口,但並沒有否認。
到頭來大家最優先的就是保護自己。我今天晚上睡辦事處。要是擔心的話,後藤先生也可以一起來。道代女士跟亞紀就請回家吧。陽子為明天做準備,在這裏好好休息。
正紀說著拿起出差的行李離開了。後藤先生跟道代女士追了出去,客廳只剩下亞紀小姐。
亞紀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拎起腳邊的拉鏈包。
亞紀小姐,那真的是我婆婆的換洗衣物吧?
妳是甚麼意思?
就是我問的意思。那個包包裏放著我婆婆的換洗衣物對吧?
當然啊。妳還在懷疑我嗎?妳以為裏面有裕太的換洗衣物?那就打開來看啊。
亞紀小姐拉開包包的拉鏈,把裏面的東西倒出來。花紋女性睡衣和淺紫色的小外套掉在地板上。
怎樣,滿意了嗎?亞紀小姐說道,把包包往地上一扔。
跟妳一樣滿意
我這麼說,亞紀小姐衝出了客廳。
空蕩蕩的家裏只剩我一個人。裕太在櫃子上放的照片裏對我笑著。
裕太、裕太、裕太。
為了你,我甚麼事都做得出來。
玻璃容器裏放著一球球的香草冰淇淋。
要插上餅乾條嗎?
香草冰淇淋上插了兩根巧克力餅乾條。
哇,看起來好好吃。男孩高興地說。
要不要看假面騎士啊。有錄好的。
我比較喜歡繪本,不喜歡電視。
這裏只有《藍天緞帶》。
那本好,我最喜歡那本。但是那跟我家裏的不一樣喔。
因為家裏的是用繪圖紙畫的?
嗯,而且故事也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法?
主角是小優,但這本是男生,而且緞帶是紅色的。
紅色的?為甚麼?
因為媽媽的名字跟太陽一樣。紅色緞帶是媽媽的顏色,太陽公公笑眯眯,媽媽也笑眯眯,媽媽一直看著小優喔故事是這樣的。
那怎麼變成藍色了呢?
因為主角變成小晴阿姨啦。在店裏賣之前改寫的。
真的嗎?
我聽見媽媽跟爸爸說,要是小晴的媽媽能看到就好了。而且店裏賣的繪本裏的小優,跟那邊的女生一模一樣啊。
男孩用手指著窗邊牆壁上掛的畫。
冰淇淋開始融化了。兩根餅乾棒朝不同的方向倒下。
喂?媽,是我。
啊,陽子,好久不見了。妳好像很忙,不過精神還好吧。
嗯,我很好。媽,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甚麼?
媽之所以領養我,是因為園長推薦嗎?
才不是呢。我看見妳躺在小床上對我笑,覺得妳好像在叫我媽媽。所以我跟園長說請讓我們收養這個孩子。爸爸也一眼就看上妳了。
這樣啊。謝謝你們讓我當你們的女兒。
討厭,幹嘛突然這樣。發生了甚麼事嗎?
沒有。我只是想問一下而已。天氣有點涼了,別感冒喔。跟爸爸說不要喝太多酒。就這樣
陽子簽名蓋章的離婚協議書放在餐廳桌上。
高倉正紀拿起這張紙,打開行動電話的通訊錄。
岩崎電話、撥號。
晴美
昨天晚上在高倉家前面分手之後,陽子一直沒有跟我聯絡。果然正紀一回來她就不需要我了。陽子跟正紀說了自己的身世,兩人找到答案了嗎?他們要公開真相嗎?
下午一點二十七分,大型家電量販店賣場的電視全都正在播放每朝電視台的節目。我本來想要是設定成別台,那就用遙控器換台,顯然連這工夫都省下了。
再過幾分鐘美津子的小屋節目就要開始了,今天的來賓是高倉陽子。
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陽子都會笑著上節目吧。
通常我不會在這個時候看電視的,為甚麼腦中浮現了節目的主題曲呢?是因為這是全國國民都收看的節目,還是因為跟別的曲子很像呢?
我本來以為在電視前面停下來看節目會引人注目,但熟悉的主題曲開始播放,不只經過的人停下腳步,連店裏其他地方的客人也都過來,聚集在電視前面。
穿著鮮艷的服裝,頭髮像海螺一樣盤在頭上的美津子登場了。
各位觀眾,午安,我是美津子。今天的來賓是暢銷書《藍天緞帶》的作者,高倉陽子女士。
我隔壁的兩個女人齊聲說:誰?她們兩人都不知道,於是百無聊賴地走開了。我以為這樣上了電視,全日本就沒人不知道陽子和《藍天緞帶》了,但顯然大眾的關心程度也就只有這樣而已。
雖然如此,就看一下也好啊。
陽子在輕快的音樂中出場了。她穿著米色的套裝。在一般人眼中,她跟華麗的美津子比起來更顯得樸素吧。鏡頭拉近到她微笑打招呼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優雅的貴婦人。
在這個出版業不景氣的時代,《藍天緞帶》的銷售量突破了十萬冊呢。非常恭喜您。其實出版之後我就立刻拜讀了,真的非常感動。我非常期待今天跟高倉女士見面呢。
美津子這麼說。接著她為沒看過書的觀眾介紹了繪本的內容。沒有母親的小女孩帶著母親留給她的藍色緞帶,跟好朋友小兔子一起到森林裏尋找母親。非常單純的故事。
我個人對最後一幕的感覺是小女孩終於見到母親了,這樣解釋可以嗎?
美津子問道。故事最後一幕,小女孩得知母親把思念寄託在藍色緞帶上,抬頭仰望著天空,然後天空對小女孩微笑了。她帶著得意的表情這樣解釋,這不是令人費解的結局。小朋友們也會這樣解釋吧。
我也希望要是這樣就好了。
陽子溫柔地笑著回答。她現在心裏想著下田彌生嗎?
您怎麼會想到要畫這本作品呢?
美津子號稱是風格獨特的主持人,問的問題卻也普通得很。
陽子說因為自己必須輔助先生的事業,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有限,常常讓他一個人,所以想讓他知道媽媽雖然不在身邊,但隨時都想念著你。繪本就是這樣畫出來的。陽子平常接受採訪的回答,我都已經會背了。
我的好朋友在我煩惱的時候講了這個故事激勵我,我講給兒子聽,兒子說希望我畫成繪本,所以我就畫了。
咦,跟平常的回答不一樣?美津子也露出驚訝的表情,低頭瞟了一眼劇本。但這就是專業人士的本領吧,要不就是因為有意料之外的發展而感到興奮,她傾身向前追問。
所以這是貴友的真實故事囉?
不是全部,不如說主人翁可能是我呢。
您這麼說的意思是?
我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了孤兒院。
這樣啊。那一定很辛苦吧?
其實沒有。我在孤兒院只待了半年,就被現在的父母收養了。他們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撫養長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養女。
真是太好了。令尊令堂真是好人。
是的。我非常感謝他們。上了大學之後,我在申請護照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養女,就開始想知道親生父母的下落。
我明白。就算是在備受呵護的環境下長大,不管是誰都還是會想尋根的。
美津子的話讓陽子露出放心的表情。
謝謝您。您這麼說就讓我不再迷惘了。養父母說他們收養我的孤兒院是K市的友愛園,但我去的時候,那裏已經因為財務困難而關閉了。但是我沒有放棄,心想就算是一點小線索也好,就加入了當地的志工團體,到附近的孤兒院服務。我在Y市的朝陽學園認識了我的好朋友。我們同年,有著相同的境遇,但她比我不知堅強多少倍,非常優秀,總是幫我的忙。
您在想解開命運的樞紐之時,碰到了非常好的朋友。啊,我剛說了樞紐,但對高倉女士而言,應該是藍色緞帶吧。
藍色緞帶就是命運。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但一定是這樣的。我人生中有兩次重要的決斷,每次我的好朋友都把藍色緞帶綁在我手腕上。
那是寶物吧。
是的。我的好朋友出生後就被送到朝陽學園。只不過她的母親有留下一封信,和代替媽媽的東西給她。
就是藍色緞帶吧。她把這麼寶貝的東西繫在您的手腕上,真是一段佳話。您說繫了兩次,緞帶有很多條,還是很長嗎?
不是,只有一條,大概一公尺長。第一次她把緞帶剪成兩半,繫了一條在我手上。
用剪刀剪斷啊。
是的。我把煩惱告訴她的時候,她拿出縫紉包裏的小剪刀,毫不遲疑地把緞帶剪成了兩半。如果我是她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夠辦到。
我一定辦不到。這種決心真是太了不起了。第二次是又剪了一半嗎?
不是。她把自己珍藏的一半又繫在我的手腕上。
這樣一來,貴友手上就已經沒有母親留給她的緞帶了。
是的。今天我把兩條緞帶都帶來了。所以我現在並不是自己一個人。我要藉著她給我的勇氣,在這裏公開我的親生父母是甚麼人。
啊,您已經知道令尊令堂的身分了。恭喜您,您要在本節目公開是吧。這樣電視機前面的觀眾,大家都可以分享您的喜悅了。
我的父親是三十六年前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父親雖然死於獄中,但父親沒有贖的罪,請讓我這個做女兒的來贖吧。
陽子說著深深低下頭。
哎、咦、這是怎麼回事?
盯著電視看的人群發出好奇的疑問。
畫面上張口結舌的美津子被廣告所取代。還剩十五分鐘,接下來節目要怎麼進行呢?但是我不能一直待在這裏看電視。
我得完成答應陽子的事。
我叫了身邊也盯著電視看的朋友,兩人一起離開。
Y市H大附屬醫院裏的病房中,床邊放的小電視上映著高倉陽子的特寫。
我的父親是三十六年前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我是殺人犯的女兒。
嗚嗚嗚
下田彌生用雙手掩著嘴,痛哭出聲。
陽子
節目切入廣告之後,製作人衝了上來。
你這樣讓她隨便說話,破壞我們節目,到底是想怎樣?
美津子女士對著製作人大吼。節目開始前我說想要自由發言的時間,他們強烈反對,現在我知道為甚麼了。
但是美津子女士完全沒跟我說話,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知道我是殺人犯的女兒,她害怕了吧。
還不到一分鐘,來自全國的電話、傳真、以及網站上的留言就蜂擁而至。
繼續進行吧。美津子女士就請教高倉太太為何在備受全國矚目的時候,選擇在本節目公開這麼重要的事,以及她今後打算如何贖罪吧。
製作人說。非得說到這個地步不可嗎?我簡直想逃跑。我暗暗希望美津子女士會拒絕,但她堅決地點點頭。
知道了。我有義務讓節目成功。剛才聽到那番話,害我在鏡頭前露出嚇了一大跳的表情,這都是高倉太太妳的錯。待會請妳繼續說下去,好讓我們把節目做完。
美津子女士直直地望著我說。
為了救裕太,我把不相干的人都捲了進來,這是事實。我打算在不危害到裕太的情況下,儘量回答美津子女士的問題。
工作人員過來跟製作人咬耳朵,但是甚麼也沒告訴我,節目就再度開始了。
高倉陽子女士這麼重大的發言,大家一定都很驚訝。您為甚麼決定今天在我們節目上公開呢?
突然讓大家吃了一驚,真的非常抱歉。我並不是一直隱瞞著這件事,而是昨天才知道的。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該如何處理,但我覺得要是瞞著廣大讀者,繼續當繪本作家的話,就等於是欺瞞了社會大眾,所以決定儘快公開。我知道這樣會給美津子女士、節目的工作人員、以及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添麻煩,真的非常抱歉。
殺了我也不能說裕太被綁架了。這樣解釋美津子女士能接受嗎?
我明白了。高倉太太,我雖然非常吃驚,但您的勇氣讓我十分佩服。我知道貴友在您手腕上繫了藍色緞帶,鼓勵您這麼做,但今天在節目上公開的事,您先生知道嗎?
不,我先生甚麼也不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離婚協議書才到這裏來的,我自己的罪過會自己承擔。
現在我們現場來了一位非常想跟高倉太太見面的人。請上台來!
我還搞不清楚這話到底甚麼意思,就有人從我背後過來了。我聽腳步聲就知道是誰。為甚麼到這裏來?
容我介紹,這位是高倉太太的先生,高倉正紀議員。
美津子女士說道。正紀鞠了躬,在我旁邊坐下。來賓用的椅子本來就有兩把,我望著螢幕,畫面上就像是原本打算要有兩人一樣,看起來十分自然。
這到底是誰策劃的?我沒按照劇本進行,反而在節目上公開自己的身世,難道工作人員早就知道了嗎?
剛才尊夫人說的話,高倉先生聽到了嗎?
聽到了。
您覺得如何?
在我回答之前,請容我修正一下拙荊的發言。她的確是昨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但是我並非完全被蒙在鼓裏,反而是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了。我隱瞞了好多年。
原來如此。這是因為要保護尊夫人嗎?
我希望是這樣。但從某個時候開始,隱瞞的理由就成了我擔心她會知道我的秘密,所以握著她的秘密當把柄。
正紀
我發現麥克風把我無意間說的話都收了進去,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您的秘密是甚麼呢?
美津子女士雖然追問,但她臉上的表情卻像是說:請不要再丟炸彈了吧。
我是K縣的縣議員,我的辦事處有收受非法政治獻金的嫌疑。
您也要在本節目上公開內幕嗎?
不,我們不能再給全國觀眾每天都愉快收看的節目添更多麻煩了。我在此宣佈明天將召開記者會。
原來是這樣。
美津子似乎鬆了一口氣說。製作人舉起大字板,上面寫著現在就問!但是美津子女士搖頭。
我想一定有許多觀眾看了我們的節目感到非常驚訝。但是比起驚人的爆料內容,高倉陽子女士在此公開場合揭露事實的勇氣,以及為了維護太太而趕到現場的高倉先生的愛,更是今天本節目的重點。希望各位觀眾都能有所體會。
美津子女士對著鏡頭這麼說,然後轉向我們兩人。
我深切希望,兩位商討之後充滿希望的結論,能改天在本節目上告訴大家。非常感謝您們今日前來參加。
非常感謝。
我和正紀都誠懇地對美津子女士道謝,深深低下頭。這樣一來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到了。
裕太能平安回來嗎?
正紀拉著我的手,像逃亡一樣從後門離開電視台。在休息室的道代女士會處理後續吧。我們正要去叫計程車,手機就響了。是小晴打來的。
小晴好像到電視台來了。我們約在正門口的計程車招呼站碰面。
我才掛斷電話,就看見小晴了。她不是一個人。裕太牽著她的手。小晴把裕太帶回來了。
媽媽!
裕太看到我們,笑著揮手。我衝上前去緊緊抱住裕太。這不是做夢。裕太真的在我懷裏。微微汗濕的頭髮發出甜甜的香味。
裕太。
正紀把我和裕太一起抱住。
在這裏!
我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媒體記者往這裏跑過來。他們是看了電視趕來的吧。
快上車!正紀先生和裕太坐那輛。我和陽子坐這輛。
小晴催促我們上了兩輛計程車。
不大家一起坐嗎?
我有重要的話要跟妳說。
小晴大聲說道,然後在我耳邊低語:我帶妳去犯人那裏。
正紀好像也聽到了,他說:我也一起去。但我跟他說還是先帶裕太回家比較重要。我和小晴兩人上了計程車。
她可能趁我對裕太揮手道別的時候跟司機說了目的地,我一上去司機就默默地開車了。
小晴,裕太在哪裏?
我壓低聲音問道。
謀殺案被害人的家屬那裏。
果然是這樣。小晴找到他們的住所,把裕太帶回來了嗎?
因為陽子遵守了約定,所以把他帶到電視台來了。
啊
我的決定並沒錯。裕太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小晴為甚麼來電視台?難道是跟蹤犯人?
因為我看了電視。
這樣啊。被害者的家屬,是怎樣的人?
被害者高松秀夫和妻子是有小孩的。
所以是那個人
我本來打算裕太平安回來之後就報警,但這樣做好嗎?對方因為我父親而失去了父母。
那個人過著怎樣的人生,現在又過著怎樣的日子呢?我想問小晴,但我感覺到後視鏡裏司機好奇的表情,決定還是不要在車裏談這個話題。
計程車上了高速公路。到底要去哪裏啊。小晴只默默地望著車窗外。過了一會兒,車子從我熟悉的地名下了交流道。
車直直往前開,然後左轉,小晴不時指示司機。我看見窗外熟悉的風景慢慢改變。看得到海了。
請在這裏下車。
這裏是朝陽學園正門。
正紀在計程車後座緊緊握著兒子的手。
裕太,你害怕嗎?
怕甚麼?我有乖乖地看家呢。但是不要跟媽媽說我尿床了喔。
裕太你
手機響了。來電者,岩崎。
晴美
可能是為了要防止犯罪,朝陽學園的大門白天也緊閉著。今天天氣非常適合在外面玩耍,孩子們都在玩遊樂器具,但是旁邊並沒有聚在一起聊天的母親們。這是當然的。
裕太一開始跟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但過一會兒好像就膩了,自己一個人玩鞦韆。裕太,我來接你了喔,媽媽跟亞紀阿姨都在忙選舉的事,暫時去我家住吧。他說好,毫不遲疑地就來了。他問說為甚麼穿這種衣服,我說記者有時候也得喬裝打扮一下。他說好好玩喔。真的是非常純真的孩子。
小晴?
陽子好像聽不懂我在說甚麼。不,她有聽懂,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亞紀小姐真的很容易看透。她早該放棄正紀先生了,但到現在還執著得要命。但是正紀先生既然知道亞紀小姐的感情,還讓她做自己的秘書,也未免太差勁了。
小晴,妳把話說清楚。
要是想讓令郎平安回來,就把真相公諸於世。想想白川溪谷事件吧。我有妳會去報警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白川溪谷事件這麼有嚇阻力。還有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一開始沒有提樅樹町謀殺案,而是後來才傳真到辦事處吧。後藤先生連陽子的手機都拿走了。
不要這樣,小晴,妳在代替誰說話?
確認沒有報警的跡象之後,送出第二封恐嚇信。線索是樅樹町謀殺案。這種事一天是查不清楚的,我本來想誘導妳,沒想到我在替裕太尿床善後的時候,妳就查到橋本彌生了。但這樣我既省了工夫,不用誘導妳也就不會引人起疑。妳好像只懷疑岩崎先生。
小晴也知道我是下田的女兒嗎?
也?
正紀好多年前就知道了。他在電視上說了吧,那是真的。
節目我只看了一半,就出發去電視台了。原來在那之後正紀先生也上了節目,而且他多年前就知道陽子是殺人兇手的女兒,還繼續跟她維持夫妻關係。
不必用這種手段,或許也能得知真相的。
我從包包裏拿出約一公尺長的藍色緞帶,在門柱上繫了蝴蝶結。
怎麼說?
繪本大受歡迎,到處都有得賣。這成了廉價玩意了。
對不起
妳畫給裕太的故事主人翁是男孩,緞帶是紅色的。為甚麼出版的時候主人翁變成女孩,緞帶也變成藍色了?
那是因為我想小晴的媽媽或許會看到。對不起,是我擅自作主了。
陽子不也知道我媽媽早就死了嗎?
是嗎?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給妳看過信啊。
對我而言是把寶物給陽子看,陽子卻早就忘記了。
妳是媽媽的寶貝。媽媽雖然不能跟妳在一起,但會一直從藍天上守護妳的幸福的。
信的內容陽子每個字都記得。
我看了那封信,並不覺得小晴的媽媽死了。我覺得她是在某處看著妳。小晴為甚麼覺得妳媽媽死了呢?
我。
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進入報社工作。我趁工作的閒暇調查過去的報導。最近的報紙上有定期召集孤兒院兒童養父母的訊息,我打算調查以前是否也有同樣的活動。
樅樹町謀殺案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出生的時候發生的殺人案。調查當時的紀錄,被害者和兇手雙方都有同樣年紀的後代。
我心想自己可能是其中之一也說不定。進一步調查發現,兇手也住在樅樹町;被害者高松的妻子事後在Y市的娘家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
她的娘家離朝陽學園步行只有幾分鐘。
發現這點時,我腦中浮現了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我前往朝陽學園的畫面。留下跟海和天空一樣藍的緞帶跟信,離開人世的媽媽。
門柱上繫著的藍色緞帶隨風飄揚。
所以小晴那個時候就知道,我是兇手下田的女兒了?
哪有這麼容易就聯想在一起。我也調查了下田的妻子,發現她的手術成功,孩子也生下來了。這樣的話就算暫時送到孤兒院,後來還是會自己養育的吧。我完全沒想到會為了孩子的未來而放棄。因為不管怎麼辛苦,孩子還是跟父母在一起最幸福不是嘛。
假設我是殺人兇手的女兒,媽媽說為了妳好,我要把妳送到孤兒院。那我一定會說,不管怎麼辛苦,我都想跟媽媽在一起。
那妳是怎麼知道我是下田的女兒的?
採訪那天。
在游泳學校旁邊的咖啡館那次?
對。我跟陽子分手之後,跟蹤了公園那個形跡可疑的女人。
為甚麼?
陽子覺得她形跡可疑,而我覺得她說不定是陽子的媽媽。她住在一間老公寓裏,門牌上寫著橋本彌生。我當時不知道下田的太太叫做彌生,所以只覺得很興奮。就在這個時候,已經進屋去的橋本彌生突然出來了,問我是誰?我想也沒想就掏出名片。然後她說她跟高倉陽子毫無關係,就逃回屋子裏去了。她可能以為我是要去採訪的。所以我確信她就是陽子的媽媽。
啊
陽子發出恍然大悟的歎息。
我本來想立刻跟陽子說,但那天晚上吉井到我家來了。他說孤兒院的孩子很噁心,我把他趕出去,帶著想跟陽子訴苦的心情,回想起以前的事,打開電腦要整理採訪資料。
我一時心血來潮,搜索了橋本彌生,然後再半開玩笑似地加上樅樹町謀殺案,發現加害者的妻子叫做下田彌生,舊姓橋本。
當時的報紙和電視報導都沒有提案件相關人士的姓名,網路上搜索得到,應該是知道案子詳情的人,在幾十年後寫下的吧。
當時我一定跟陽子一樣發出驚呼,露出同樣的表情吧。
我感到深深的絕望。
小晴,我該怎麼辦才好?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想要怎麼跟被害人的家屬謝罪。現在既然知道對方是小晴妳,更加不知道怎麼辦了。小晴妳想怎樣就說吧。
我我想怎樣呢?我知道陽子是下田彌生的女兒的時候,心想這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兇手的女兒竟然比被害者的女兒幸福。真是不可原諒。
所以才綁架了裕太?
對。但我並不是想要奪走陽子重要的東西,讓妳受苦。我想讓陽子知道自己是下田的女兒,然後讓妳對世間公開。
為甚麼?
我已經說過了,因為不公平啊。
這樣的話妳直接跟我說就好,為甚麼要綁架裕太!
妳就算知道自己是兇手的女兒,不把妳逼到一個地步,應該仍舊跟沒事人一樣過著同樣的日子吧。也不會想對被害者的親屬謝罪吧。
朝陽學園裏傳來音樂聲。跟我在的時候一模一樣,這表示點心時間到了。孩子們都奔回屋裏。對了,美津子的小屋的主題曲,跟這首音樂很像。
我雖然這麼想,但看到陽子在電視上堂而皇之地告白,我發現陽子不會是想隱瞞真相的人。陽子不會隱瞞事實照樣過日子,不會把被害者的家屬不當一回事。
陽子轉開視線,撫摸門柱上的緞帶。她用指尖捲住緞帶的末端,把蝴蝶結拉開。
不,我沒那麼堅強。我是想著就算失去了一切,還有小晴跟我在一起,才鼓起勇氣公開的。昨天妳在我手上綁緞帶,意思也是要我公開?
也有這個意思在內。但不只這樣。我都綁架了妳兒子,這麼說妳可能不相信,但我本來期待友愛園的園長能證明陽子不是下田彌生的女兒的。我心想,要是她說出別人的名字就好了。但是橋本彌生竟然是園長主辦的志工團體成員,我就不能回頭了。我雖然害怕自己犯了大錯,但也希望能快點結束。
快點結束?
只要陽子公開真相,一切就結束了。陽子雖然是我憎恨的對象,但看見陽子痛苦我卻一點也不開心。而且連我也非常難受。所以只要陽子公開真相,就把裕太送回來,我也跟妳說實話,這樣一切就結束了。我並不想一輩子都憎恨陽子。
小晴
陽子的眼淚意味著甚麼呢?我的眼淚又意味著甚麼呢?
要是早點知道真相,我或許可以打心底憎恨陽子也說不定。會打算復仇也說不定。但是知道真相的時候,我已經沒辦法像剪斷緞帶那樣,跟陽子一刀兩斷了。我們兩人早已有了羈絆。
就在此時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
正紀先生、裕太、岩崎先生下了車,還有橋本彌生。
陽子
正紀他們怎麼會到這裏來?最後被岩崎先生扶下車的是橋本彌生太太,我的母親。
妳們果然在這裏,陽子,晴美小姐。我不知道妳們說了些甚麼,但彌生太太有話要說。
正紀這麼說。彌生太太被岩崎先生支撐著,望著我說:對不起。然後她轉向小晴。
我的女兒不是陽子女士。是妳啊,晴美。
彌生太太,妳說甚麼?
我是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俊幸的妻子。丈夫為了我犯下了滔天大罪。我生下孩子,接受手術之後,就發誓要替丈夫贖罪。
我得知高松先生的太太自殺了,決定要送走孩子,讓自己痛苦一輩子。下定決心的那天,我把剛出生的孩子放在H大附屬醫院附近的朝陽學園門口,就在現在晴美站著的地方。我留下跟遺書一樣的信,不讓人猜到她是兇手的女兒。
妳是媽媽的寶貝。媽媽雖然不能跟妳在一起,但會一直從藍天上守護妳的幸福的。
本來光是這樣就好了,但我也想留下這是我們的孩子的證明,就放了一條藍色緞帶。那是我先生最後一次來看我時,綁在花束上的緞帶。
小晴說不出話,她面無表情,僵在當場。
我看見陽子女士的繪本,以為陽子女士是我的女兒。
但是我的簡介寫著我出生於K市。
我以為那是您被收養的地方,大家可能曾經同時住在同一個市內,光是這樣想就讓我很高興了。我想撫摸您長大成人的手,心想或許可以假裝成您的書迷,跟您握手,所以就在您周圍徘徊。早知道我不該這麼做的。因為這樣您先生和晴美都知道我是誰了。今天您先生的朋友岩崎先生到醫院來,說要跟我一起看美津子的小屋
藍色緞帶是陽子女士的好朋友的故事,這樣的話,陽子的好朋友才是我女兒,陽子完全誤會了。
彌生太太難過地說。岩崎先生接著繼續說明。正紀拜託他到醫院去,讓橋本彌生太太看美津子的小屋,他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去了。
正紀是希望讓她看見我接受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的決心。
岩崎先生聽到彌生太太的告白,驚訝地打電話給正紀,正紀更加大吃一驚。他猜想我和小晴可能到朝陽學園來了,所以就帶著彌生太太,大家一起找到這裏。
彌生太太還是回醫院比較好。
岩崎先生說。他們好像是瞞著醫院偷偷跑出來的。考慮到彌生太太的身體狀況,他們讓計程車在旁邊等待。岩崎先生叫計程車開過來,要扶彌生太太上車。
彌生太太不安地望著小晴。
對不起,我本來不該說出我是妳媽媽的。
不,謝謝您告訴我。發現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其實還活著,比知道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重要太多了。我做了這麼多輕率的事,但現在知道真相還是很高興。
小晴把手搭在彌生太太肩膀上,攙扶她上了計程車。
我母親就拜託您了。
小晴對坐在彌生太太旁邊的岩崎先生說。彌生太太雙手掩面,肩膀抽動,小聲嗚咽地說:謝謝妳。
朝陽學園門口只剩下小晴、我、正紀和裕太四個人。
對不起。
小晴轉向我,低下頭道歉。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應對目前的狀況。我只知道小晴和我的立場逆轉了。
我現在就去警察局自首。小晴說。
為甚麼?
我會告訴他們是我把裕太帶走的。
我望著裕太。他瞪著眼睛愣愣地輪流看著小晴和我。這幕情景在孩子眼中看來是甚麼樣子呢?
裕太從大前天的下午到今天早上,都做了甚麼呢?
我在小晴阿姨家看家。不是因為要選舉了,所以媽媽拜託小晴阿姨照顧我嗎?
你在小晴阿姨家做甚麼呢?
吃飯、吃冰淇淋、小晴阿姨還唸繪本給我聽。啊,但是
甚麼?
妳不會生氣?
不會,你說吧。
我尿床了。但是小晴阿姨也沒生氣。
這樣啊。好玩嗎?
嗯!
我摸著裕太的頭,面向小晴。
小晴,對裕太來說這就是真相。我覺得要是讓警察盤問他,反而會讓他受驚。
但是我做了不能原諒的事。
我並沒有說原諒妳。但是這件事就這樣結束吧。小晴剛才不是也這麼說了嗎?雖然我們的立場逆轉了,但我也是這麼想的。正紀,這樣可以吧?
正紀用力點頭。
我從皮包裏拿出小晴給我的兩條藍色緞帶,在小晴右手腕上繫了一條,另外一條讓她握在手裏。
我給了陽子這種東西,給妳添了麻煩
小晴緊緊握著緞帶說道。
請不要說緞帶是這種東西。因為有了這條緞帶,我才能跟正紀和裕太在一起。小晴手裏握著的那條,請繫在妳母親的手腕上吧。
我抱住小晴的肩膀。我們緊緊擁抱,然後默默分開,朝不同的方向前進。
我們一家三口,手牽著手。
我轉過身時,已經看不見小晴的蹤影。繫在門柱上的藍色緞帶,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發出柔和的光芒。
在那之後
正紀和陽子在高倉弘子、後藤、道代和亞紀面前,解釋了這一切都是誤會。
道歉與和解。
正紀召開了記者會。
說明陽子的父親並非樅樹町謀殺案的兇手下田,並公開了辦事處收受非法政治獻金的真相。
後藤認罪了。
友愛園的園長寫信給陽子。
陽子的親生父母並非樅樹町謀殺案的被害者高松。
報紙上刊登了晴美撰寫的報導。
彌生在病房裏仔細地做剪報。
晴美帶著綁著藍色緞帶的花束進來了。
高倉正紀議員辦事處裏熱鬧非常。
穿著藍色上衣的後援會成員和道代、亞紀一起掛上藍底白字的橫幅。
迎向未來的羈絆!
高倉弘子送給陽子一雙運動鞋。這給妳。
岩崎先生搬來酒缸。
裕太把上面寫著爸爸加油!的畫像送給正紀。
選戰出陣儀式開始了。
每朝新聞社會版‧特稿【境遇】
我抱著辭職的心理準備,打算坦白我十年前犯下的罪過。我之所以一直保持沉默,是因為不願意傷害好朋友重要的寶物,好友也不希望我公開。我認為自己身為犯人,尊重她的意願最能表達我的誠意。
但是我沒辦法一直隱瞞下去。她的寶物已經長大成人,就算知道十年前事件的真相,也已經不會深受傷害了吧。我也已經徵得了好友的同意了。
首先我想先敘述我跟好友的境遇,但我話說在前面。
這個故事,絕對不是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