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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佳苗

  • 懸疑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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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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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 藍色緞帶是媽媽

境遇 湊佳苗 19450 2023-02-05
第一部 藍色緞帶是媽媽   晴美     藍色緞帶 是媽媽   藍色緞帶 是天空的顏色   媽媽 從藍天上   一直 一直 看著你喔     獲得第五屆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作品《藍天緞帶》,從上個月九月二十日起,就在全國各大書店陳列。就算書腰上寫著獲得新人獎,沒有名氣的新作家的繪本要大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偶爾也會有微小的波浪衝上海岸,帶來滔天巨浪的情形。   同樣是上個月,生下第一個孩子的女明星崎谷雪小姐(25歲)看了這本剛剛出版的繪本,在部落格上寫了感想:哭了一整晚之後,我傳簡訊給母親說謝謝,然後緊緊抱著我的孩子。   這則感想文很快在二十、三十幾歲的媽媽們中廣為流傳,還被各式媒體引用,於是繪本獲得從十幾歲到八十幾歲,不論已婚未婚的男女老少廣泛注意,才一個月就成了今年具代表性的暢銷書。

  今天我們訪問了作者高倉陽子女士(36歲),請她談談成為繪本作家的經過和現在的心情。    高倉女士是一九七五年在K縣K市出生的。首先請告訴我們您想要成為繪本作家的契機。 高倉女士(以下省略敬稱) 我並沒有打算成為繪本作家的。只不過從小時候開始就喜歡自己畫畫編故事,常常製作繪本,用圖卡說故事。 有給別人看過嗎? 高倉 我學生時代參加過志工社團,畢業以後在圖書館工作,常常有機會透過書本跟小朋友們接觸,那時候是有讓別人看過我自己畫的作品。 大家都很喜歡吧? 高倉 是的。小朋友們都天真可愛,專心地聽我編的拙劣故事,還稱讚我的畫,說期待我下一次的作品呢。 真是受歡迎的大姊姊。您沒有想過將來要成為繪本作家,讓更多的小朋友閱讀您的作品嗎?

高倉 我一直覺得繪本作家是特別的人才能做的職業,只要能讓身邊的小朋友們開心,我就很慶幸了。 所以您雖然才華洋溢,卻一直沒有讓世人知道呢。現在您還在圖書館工作嗎? 高倉 沒有。我十年前結婚以後就辭職了,現在是家庭主婦。 您有小孩嗎? 高倉 有一個五歲的兒子。 高倉女士是位媽媽,一定也給兒子唸過很多的繪本吧? 高倉 是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講故事給他聽。有時候比較忙沒有時間,我就畫繪本讓他自己看。 真是了不起的媽媽。 高倉 我常常反省與其給他繪本看,或許應該多陪陪他才對。 高倉女士的先生是縣議員高倉正紀先生。他一向致力於兒童的養育和教育問題,對於您成為繪本作家,議員有甚麼表示?

高倉 我先生認為母親讀繪本給小孩聽是養育的重要部份,所以他對此很關心,也很支持我。 您有這麼堅強的後盾支援,真讓人羨慕。是議員說服您參加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比賽嗎? 高倉 不是。是我先生的朋友偶然看見我兒子的繪本,才勸我參加的。      對不起!   陽子突然站起來,對我深深低下頭。   木頭椅子哐噹一聲倒地,座位不到十人的小咖啡館裏的客人,全都望向坐在窗邊的我們。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參加了比賽,是接到得獎的通知電話才知道的   陽子就這樣站著,好像渾然不覺大家都在看她,再度說了我已經聽過好幾遍的話。   我一開始就說了不用介意不是嗎?   我關上做紀錄用的筆電,站起來扶起椅子,讓陽子坐下。

  因為沒想到鬧得這麼大啊。其實本來不是我想出來的故事。   陽子好像顧忌周遭的視線,傾身靠近我低聲說。   但是妳又不是全部照抄的,把那個簡單的故事改編成讓大人小孩都感動的繪本,是陽子的才能啊。而且不管怎麼說,繪本的生命是圖畫。陽子收到的讀者感想,不都說了圖畫細緻又溫暖,不止讓人感動,也鼓舞了大家嘛。   但是   我在電話裏就說了,妳要是介意的話,就當成訪問我然後畫出來的,然後也讓我訪問陽子當作回報就好了。妳成了有名的繪本作家,全國的電視台跟雜誌都想訪問妳,妳卻把時間花在地方報紙的採訪上,真的沒問題嗎?正紀先生也快要選舉了。   還有一個月。   但是這回預期選情會很激烈不是嗎?我在這種緊要關頭來訪問妳,真是不好意思。

  小晴幹嘛道歉。這次採訪算是我拜託妳的啊。而且妳還特地跑到裕太上游泳課的學校附近來。   沒關係。叫我來有好吃蛋糕的咖啡館工作再好不過了。對了,妳時間沒問題嗎?游泳課不是四點結束?   我看了一下子錶,還差五分鐘四點。   不要緊。他說下課以後跟朋友一起到那邊的公園玩一下。第一個去接的媽媽會帶大家一起去。   陽子望向窗外,我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發現馬路對面有一座兒童公園。   咖啡館面對馬路的那一面是玻璃,從店裏可以清楚看到不怎麼大的公園。環視四周,有像是媽媽的人對著在公園裏玩的小孩揮手。   公園裏有鞦韆、溜滑梯、沙坑,就像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樣,但卻沒有看見我最喜歡的翹翹板。也沒有箱型鞦韆。不知道是因為母親們抗議小孩玩那個很容易受傷所以撤走,還是本來就沒有。

  那個人   我漫不經心地望著公園的遊樂設施,聽到陽子喃喃開口。   她望著公園那一側的人行道上一位有點年紀的女士。那人穿著樸素的洋裝,戴著丹寧布帽,肩膀上背著一個大袋子,沿著公園邊的鐵絲網走著。   那個袋子很眼熟。上面的心形圖案是快樂城購物中心原創的環保購物袋標誌。   是妳認識的人嗎?   我一面望著那個女人一面問陽子。   女人停下腳步,背對我們越過鐵絲網望著公園。   不認識。但是最近常常看見她。連今天這次是第四次了。   她的小孩也在公園玩?不對,看她的年紀該是阿嬤了。有點難說。   遠遠地目測年齡很困難。只不過駝背的矮小背影看起來不年輕。   陽子的家離這裏有三十分鐘車程。坐電車的話得換兩次車。她每個星期兩次,特別送兒子裕太到這所前奧運游泳選手開的微笑兒童游泳學校來上課。

  裕太的游泳課是下午三點到四點,在這一個小時中,陽子總是在旁參觀。今天我利用這個時段採訪她。   陽子突然成為名人,時間就有這麼難敲定。   小晴妳覺得如何?   搞不好是陽子的粉絲。去陽子家被高高的圍牆擋在外面,然後聽說每星期二、四妳會帶小孩去上游泳課,就來埋伏堵人了。   小晴真是的。我哪有甚麼粉絲。雖然有接受電視和雜誌採訪,但在我們那裏從來沒被人問過:妳是繪本作家高倉陽子女士嗎?而且自從繪本出版之後,送裕太來上游泳課今天是第一次。最近一個月有好多事在忙,都拜託辦事處的人送。   拜託正紀先生的秘書嗎?她叫甚麼名字?   亞紀小姐。   沒錯沒錯,後藤亞紀小姐。後援會會長的女兒。一副跩得要死的樣子,我不喜歡她。

  別這麼說,她非常優秀的。對了,小晴,我還在辦事處附近看過那個女人一次。   那位女士還在眺望公園。她並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   那麼她的目標是正紀先生吧。這讓人有點不舒服,還是趁裕太還沒到公園之前去接他,帶他回家比較好。   也是。那我們的採訪呢?   內容已經夠了。我會儘快整理好,傳真給妳看。妳還是自己買一部電腦,用自己的電子郵件帳號吧。每回都要透過辦事處,一定很不方便。   但是反正後藤小姐他們都要看原稿,私事的話用手機聯絡就夠了。   妳還這麼顧忌後援會會長大人啊?   因為正紀的選舉我甚麼忙也幫不上,沒辦法。那就下次見啦。   陽子從皮包裏拿出錢包,站起身來。

  不用妳出錢,公費報帳。   聽我這麼說,陽子就微笑回道:謝謝。然後走出店外。   她的皮包跟錢包都是名牌。   身為議員之妻不能丟人現眼,陽子總是一副愧疚的樣子使用著婆婆買給她的東西。聽起來或許有人會很羨慕,但自己使用的東西,絕對是自己選擇自己買比較好。   然而陽子從今以後應該不會為金錢困擾了。夫家要她用名牌,她也能自己選擇自己買吧。   因為她獲得了一份大禮。   我打開自己從上班以來就用得順手的便宜肩背皮包,手機的燈在裏面閃爍。是吉井傳的簡訊。   那位形跡可疑的女士仍舊站在公園前面。並沒有小孩跟她揮手或走近她。   她到底是在做甚麼呢?      吉井友和每個月第二和第四個星期四會到我住的公寓來。他來的日子我不管多忙,都會把家裏打掃乾淨,做飯等他。

  這是因為他的老婆不擅長做家事。   話雖如此,並不是圍著圍裙做馬鈴薯燉肉或金平牛蒡這種耍小聰明的料理。吉井的老婆早就證明了,用一瓶沾麵醬油就能做出味道不錯的菜。   雖然不難吃,但不管甚麼東西吃起來都一個味道。   吉井常常一面吃我做的菜,一面這樣抱怨。   但是今天是星期二。不是約好的日子,吉井還是來了。房間沒有整理,購物和準備的時間也不夠,我還是儘量做了菜招待他。   我把做好的馬賽魚湯端上桌,吉井打開他帶來的白酒。我們碰杯,吉井開始漫長的講課。這不是我揶揄他說話囉唆無聊,而是真的講課。   吉井是縣內某私立大學政治經濟系的副教授,我認識他是在兩年前。當時我去採訪他對政治家收受非法政治獻金的看法。   縣議員選舉的公報馬上要發佈了,這回應該也可以挖出不少新聞。吉井關於農作物貿易的講課,我沒像在新聞部門時那樣熱心傾聽,只隨便應付兩句,當成耳邊風。   今夜我有其他想談的話題。話說回來吉井來找我應該是有事吧。   吉井在家吃飯也講這些嗎?   怎麼會。她對我的話根本沒興趣。八成是因為她對我本人沒興趣的緣故。我在這裏說半小時的話,比跟她一個月裏說的話還多呢。   吉井在我面前總用她稱呼他老婆。我不知道他老婆的名字,也沒想過要調查。   其實你是希望太太聽你說話而不能如願,所以找我當代替品吧?   我是講給妳聽的。   他叫我都是妳,從來沒用過我的名字。因此我也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他親愛的,我們又不是夫婦。   對了,妳今天有甚麼不愉快嗎?竟然拿她來找碴,真不像妳。   我拿她找碴了嗎?   今天採訪了一位簡直像是幸福主婦代表的人物,有點羨慕而已。   哎,是誰?   繪本作家高倉陽子。《藍天緞帶》是她畫的。   沒聽說過。   雖然是暢銷書,也不過是賣個十萬本左右。只有在有興趣的人之間才有名。   我並不是想跟她一樣,你不知道也無所謂。而且我要是想結婚的話,也不會找吉井的。   吉井苦笑著喝酒。就算我暗示要跟別的男人結婚,他也絕對不會阻止我。   剛開始跟他交往的時候,每次聽到他抱怨老婆,我都會期待他會不會有一天離婚跟我結婚。   我比他老婆小五歲,跟他也有話可說。家事跟做飯我都行。此外吉井他們沒有小孩。或許我能替他生小孩也說不定。   但是吉井的老婆是他任教的大學系主任的女兒。自從聽他說過之後,我所有的期待就立刻煙消雲散。吉井想要的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教授的地位。跟他在一起我不僅感覺到這一點,事實上他的野心也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對了,今天吉井是不是有甚麼想抱怨的事?突然來找我,這也不像你吧。   吉井好像被我說中,放下叉子歎了一口大氣。   我太太說要收養小孩。   這話的嚴重性讓我也放下叉子。   他們沒有小孩,結婚三年之後發現好像是他老婆方面的問題。既然如此就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他老婆出國旅行、購物、做自己喜歡的事。但是到了四十歲,突然強烈地想當媽媽。   對自己身為女性不完整的失望感,對將來的不安,心裏這種空虛不是休閒旅館或高級名牌能填補的。她跟他說就算不能自己生小孩,也想親手好好養育幼小的生命。   而且她已經在著手進行了。她說Y市一間叫做朝陽學園的孤兒院,有個跟她小時候很像的可愛女孩。血型也跟她一樣。真是的,不知道她在想甚麼。到底是怎樣啊。要是收養親戚的孩子也就罷了,把不知道爸媽是誰的孤兒當成自己的小孩來養,這種噁心的事誰做得出來啊。   吉井說著把杯子裏剩的酒一口氣喝光。   今天是排卵日。要是不避孕的話,或許能懷上吉井的孩子。要是如此,趁這個機會,他或許會跟老婆離婚,跟我結婚也說不定。   但是現在我根本不想讓吉井碰我一根手指頭。   孤兒院的小孩很噁心?   我好像故意找碴似地問道。要是他肯裝糊塗說:我這麼說了嗎?那還有轉圜的餘地。   當然啊。搞不好是笨得不得了的小孩,最糟糕的情況還可能是罪犯的小孩。   但那跟小孩沒關係吧?   說甚麼蠢話。關係可大了。不管在怎樣的環境成長,從爸媽那裏繼承的血脈是無庸置疑的。收養了之後發現個性惡劣,也不能還回去。妳一定明白吧。   為甚麼我一定明白?   像樣的人是不會把小孩送到孤兒院的。自己的小孩要自己負責養育。這是常識吧。她是大小姐,不知道世間險惡所以不明白。但是妳是新聞記者。妳有常識能辨別是非。   孤兒院的小孩本身就不合常理?   沒錯。果然只有妳瞭解我。   我沒有回吉井的話,拿起電話叫了計程車,打算立刻把他送回他老婆那裏。   為甚麼叫計程車?今晚我要住在這裏。我在她改變主意之前不打算回那個家。   他的話我充耳不聞,直接把他的行李拿到玄關。我從衣櫃裏拿出最大的紙袋,把他的換洗衣物、他送的禮物全部塞進去。項鏈、手錶、奇怪的外國擺飾、我跟他借的書和CD。他今天帶來還沒開的酒,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我都收起來。   等等,妳在生甚麼氣?   我不回答他的問題,拿起他放在桌邊的手機,刪除了我的號碼。外面傳來計程車到達的喇叭聲。我推著呆站在走廊上的吉井的背部,叫他穿鞋。   我打開門,把東西拿出去之後,跟吉井說我要分手。   你覺得我的行動違背常理也無所謂。因為這是在朝陽學園生活十八年的孤兒的本性。   妳是   我簡直想揍張口結舌的吉井。我用力甩上門,忍不住嗚咽起來。我珍視的東西一一從身體裏湧出。   溫暖。對話。吃同一鍋飯、看著同樣的東西而笑、同時說出同樣的話、感覺並分享著肉眼看不見的羈絆。我覺得是愛的種種。   那全部都從我心裏消失了。   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誰救救我。   陽子。   瞭解我的人,只有妳。      我們兩人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有相同的境遇嗎?   陽子曾經問過我一次。   我出生後沒多久,就被送到Y市的孤兒院朝陽學園,直到高中畢業前,我在那裏過了十八年。   孤兒院是老舊的鋼筋水泥兩層建築,有能眺望海邊的高台,院子裏有油漆斑駁、會發出咯吱聲的遊樂器具,還有種著四季花朵的漂亮小花壇。   我並不是自己一個人。   孤兒院裏有跟我同樣遭遇的小朋友,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做作業,一起生活,互相幫助。但是我們並不過分倚賴對方。因為連我在內,大家追求的東西都不在這裏。我們想要的人都在孤兒院外面。   雖然是孤兒院的小孩,但我不記得在學校有被欺負過,然而也不記得有朋友。美勞課的時候就算不問老師,我也會在母親節畫孤兒院院長,父親節畫總務主任。老師們應該覺得我是個好教的學生吧。   這是指以孤兒院的小孩來說。   孤兒院裏也有不知該如何被愛,只希望獲得別人注意,因此躁動反抗的孩子。我並不是不瞭解他們的心情,但卻沒有採取跟他們一樣的行動。   因為我擁有只屬於我的,清晰可見的愛。我有珍貴的寶物。   我想在母親節畫那件寶物,我雖然只是個孩子,卻也知道那不是可以隨便給一般人看的。但是我仍舊想跟某個人分享我的寶物。   我遇見陽子是在大學二年級,我剛滿二十歲的秋天。   我獲得獎學金,上了本地的公立大學,搬出朝陽學園,自己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的便宜公寓賃屋而居。朝陽學園要辦甚麼活動的時候我會去幫忙。   那天是文化日的活動。   每年的那一天,市內的志工團體會來跟孤兒們一起做餅乾、讀繪本、看圖說故事,並且玩遊戲。通常都是媽媽輩阿嬤輩的五、六位女士一起來,但那一年有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與眾不同的女孩出現。   她皮膚很白,長得跟娃娃一樣。她用清澈響亮的聲音,拿著大張圖畫紙上的繪畫跟小朋友們講故事。其他的阿姨也說:到這裏來喔,於是她的身邊聚集了好多小孩,不知道是講的故事有趣,還是大家想跟她在一起。   本來纏著我的一堆小朋友們也過去專心地看著她的畫,聽她講故事。   我在離她稍遠的地方做別的事,聽不到她的看圖說故事,只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樣。漂亮的面孔、漂亮的頭髮、漂亮的服裝。她散發出那種從小到大不虞匱乏的人才有的寬容氛圍,簡直耀眼得讓人目眩,我心裏很不舒服。   看圖說故事結束後,小朋友們還不願意離開她。小學一年級的莉子用做完餅乾沒洗乾淨的手,摸著她柔軟的淺粉紅色上衣。但是她完全沒有不高興的表情,還伸手把莉子抱到她膝上。其他小朋友看見了也搶著要抱。   大家一起玩吧。   她簡直像女神一樣,聽到她的聲音我不由得咋舌。   又出現這種人了。不管年紀多大,每年總是有一個這樣的人。參加志工活動自我陶醉的女人。就算有人用骯髒的手摸她漂亮的衣服、拉她的頭髮、對她說各種污言穢語也都不會生氣的人。   不管他們做甚麼我都可以原諒,很了不起吧。我的心胸怎麼這麼寬廣?因為這裏的小朋友們處境都好可憐。我只要離開這裏,就跟他們毫無關係了。因為我有父母雙全的幸福家庭。   那種心聲透過讓人噁心的笑容清楚地傳達出來。   大家先去洗手吧。   我對著圍著她的小朋友說,大家不情不願地回答:好,走向洗手台。我從這些孩子還在包尿布的時候就照顧他們了。我說的話他們大概都會乖乖照做。   不好意思,妳袖子上沾了麵粉。   我把濕紙巾遞給她。   謝謝。   她用面對小朋友的同樣笑容接過濕紙巾,好像毫不在意似地輕輕擦著上衣的污漬。我看見圖卡邊緣也沾了油漬。水彩畫的萬里晴空上出現了一點烏雲。   這裏的孩子們都很懂事的,要是他們不乖,請不用客氣直接管教他們。   我分明是用愉快的語氣圓滑地說話,但她卻微笑著輕輕否定了我。   沒關係。今天是園遊會啊。這種時候就讓他們撒撒嬌吧。   不要說這種好像妳很懂的話。我臉上可能露出這種表情。她繼續說道:   我也是孤兒院出身,雖然不是這裏。妳知道K市的友愛園嗎?   我有聽說過。跟這裏一樣的兒童福利設施。   她告訴我她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友愛園,然後在同一年被沒有小孩的養父母收養了。   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去年要申請護照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被收養的。我問了父母他們才告訴我。所以我雖然跟這裏的小朋友們可能並不完全一樣,但還是能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管我去哪裏都忍不住寵他們。對不起。你們這裏有自己的規矩的。   她坦率地低頭道歉。她並不是跟我一樣在孤兒院長大,而是不知道自己是養女,在優渥的環境裏備受父母寵愛長大的。但是這樣不是反而更難對別人說出口嗎。   我才是,甚麼也不知道就說了沒禮貌的話,對不起。妳去過很多不同的地方嗎?   其實我想去友愛園,但那裏五年前因為財務困難關閉了。   所以妳懷著報恩的心情參加志工活動?   不是的。我是在尋根,是為了自己。雖然我很感謝養父母撫養我成人,但我還是想知道誰跟我有血緣關係。我以為去K市和附近的孤兒院或許能夠有點線索,但事情卻沒有我想像中順利。對不起,這讓妳不舒服吧?我參加志工活動竟然是這種動機。   不會。這比妳說是為了不幸的孩子們盡力要好多了。而且妳跟我一樣,讓我很高興。我在這裏一直住到高中畢業,但我也很想知道真正的爸媽是誰。   我們放下戒心,交換了彼此的境遇,知道我們同歲,而且都不知道真正的生日。我現在的生日是從被送到孤兒院的日子往前推算出來的,名字也是院長取的。   晴美。可以想像出那天的天氣。   她沒有說她名字的由來,但從陽子這個名字,可以想像出取名的緣由應該跟我差不多。   晴美跟陽子。我們倆笑著說我們真的很像。   然後我們也發現了更大的共同點,雖然沒有人說出口。   我們都不是正式被送到孤兒院收養,而是被捨棄的。   好漂亮的藍天,可惜弄髒了。   我拿起一張圖卡。我小時候也常畫藍天的畫,但從來畫不出這麼漂亮的顏色。   沒關係。就是畫來今天用的。   陽子小姐畫的嗎?   叫我陽子就好。   陽子自己畫的?   她露出羞赧的樣子,給我看一卷大約有十張的圖畫紙。   這個故事叫做看誰高。講一個名字叫做茶色寶寶,有手腳的橡實的故事。      茶色寶寶跟松鼠、小兔子、小豬和小熊比高,誰也比不過。被大家取笑的茶色寶寶雖然很難過,但他沒有哭也沒有生氣。因為他相信只要努力跟天上的太陽公公祈禱的話,總有一天會長得比大家都高。   茶色寶寶站穩腳步,不停地向太陽祈禱。有時候被風吹,有時候被雨打,但他絕對不逃避。動物們每天都來跟他比看誰高。   時光流逝,他贏了松鼠、贏了小兔子、贏了小豬、贏了小熊。長成大樹的茶色寶寶總是溫柔地守護著比自己小的動物們這樣的故事。      我覺得故事很好,但她的畫更吸引我。畫風雖然纖細,但動物和景色都非常鮮明;溫暖又漂亮的畫。   就跟她本人一樣。   我跟她說想看她別的作品,再次見面的時候她就送了我她畫的圖。   那是一張小女孩朝藍天伸出手的畫。簡直就像是她知道我的一切一樣。   我把這張讓人百看不厭的畫掛在房間的窗戶旁邊。   我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受到她的畫是多麼美好。她的溫柔寬容讓我覺得很舒服。我認為她就是我命中注定該認識的好友,我希望能永遠跟她在一起。   我現在的工作也是託了她的福。   近來不管哪家公司,在求職面試的時候都儘量不問家庭狀況。因為大家都本著社會的理念,認為做事的是求職者,跟家庭環境和父母的職業沒有關係。但是在我找工作的時候還沒有這種趨勢,不管是個人面試還是團體面試,大家都會問家庭的問題,問得最兇的是團體面試。   父親從事甚麼職業?母親做甚麼事?有兄弟姊妹嗎?兄弟姊妹做甚麼工作?   這些問題我一個也答不出來。我只好說自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受到許多身邊的人和看不見的人的支持,才造就了今天的我。所以社會就是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面試者當場的反應也非常同情和善。我想他們接受我了,心中湧起鬆了一口氣的喜悅。但在那之後卻完全沒有下文。   也就是這樣了吧,我思忖。   炫耀父親職業的人,進入公司之後應該會好好負責做事,不輸給父親吧。被在家當家庭主婦的媽媽呵護扶養長大的人,應該細心又善解人意,開朗友善,讓周圍的人都覺得很溫暖吧。有兄弟姊妹的人能適當地判斷自己該做甚麼,善於跟他人溝通吧。   這樣想的話,沒有家庭的人在社會上就沒有立足之地了。我放棄了找工作的念頭,把染上汗漬的套裝塞到垃圾袋裏。   要是沒有陽子的話,我大概真的就放棄了。   短大畢業之後,比我早一步踏入社會的陽子把套裝從垃圾袋裏拿出來,一面仔細折疊一面對我說:   小晴是有家人的。一開始就認定了沒有,說甚麼社會之類的違心之論,所以才沒被選上。我覺得家人不止是父母兄弟,有血緣關係的人而已。自己覺得是家人的人就是家人。夫妻是家人,但是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嗎?只要心意相通的人就好。這樣一來好朋友也可以成為家人的。要是小晴覺得可以的話,我來當小晴的家人吧。   陽子是我的家人。   我一面打工一面再去大學修了一年課,然後再度挑戰。我收到了包含了我的心願、陽子的心願的報社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就給陽子看。給我重要的家人看。   幾年後,陽子這麼問我。   我們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境遇相同嗎?   我們認識已經五年了,在她問我之前,我完全沒意識到這種事。   要是我不知道她跟我有著相同的境遇,還會覺得她的畫很棒嗎?她在幸福的家庭出生,是飽受寵愛長大的大小姐,這樣我還會一直想跟她在一起嗎?   雖然這麼想,但既然已經知道了彼此的境遇,想這些也沒意義了。   把我跟她聯繫在一起的,是父母不詳的孤兒身分這種相同的境遇。這樣不就好了嘛。   但是她之所以這樣問我,是因為她在煩惱結婚的事。就算是在好人家長大的,碰到兩代縣議員家庭的長男跟她求婚,她考慮到自己的身世,想不覺得境遇這個詞沉重也很難。   既然有因為境遇而形成堅強羈絆的例子,自然也有因為境遇而無法結合的情形吧。她心中一定充滿了這樣的不安。   因此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告訴她一個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的故事,並且把我的寶物分了一半給她,希望能多少消除她的不安。   我給了她藍色的緞帶、天空顏色的緞帶   沒想到那會成為繪本,公開讓大家都知道。   至少得獎這件事我希望從她嘴裏聽到。      陽子得到第五屆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的消息,我是在辦公室接到電話得知的。   每日新聞的T分部,常常有當地人士打電話來要求我們去採訪。幼稚園兒童到養老院去唱歌,誰家的田裏種出了形狀有趣的蔬菜。   我剛從總社的社會新聞部調來的時候,因為跟之前工作內容的落差讓我大為驚訝,但這種看起來可有可無的新聞,若是刊登了受到讀者歡迎,也會成為一股風潮,因此無論怎樣的情報都不能隨便放過。   我們議員的夫人獲得了有名的繪本大獎。   一個自稱後藤道代的女士打電話來這麼說。是她打電話到報社來提供新聞的,內容卻不清不楚,獎項的名稱、繪本的名字都沒講,只強調作者是縣議員高倉正紀的太太。   陽子把自己畫的繪本拿去參加比賽讓我很意外,但得獎卻不意外。陽子的作品當然會得獎。電話那頭說希望我們近期派人去訪問,但不要立刻,希望是秋天的時候。到時再聯絡我們,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他們是打算在縣議會議員選舉期間讓我們報導,製造話題刺激選票吧。這些人都把新聞界當成甚麼了。   雖然很不爽,但陽子的好消息還是讓我高興。   我立刻就想打電話給她,但想想還是先確定一下獎項的名稱好了,所以就去網路上搜索了一番。那個後藤道代說是關於天氣的故事,這個資訊絲毫沒有幫助。但陽子是用本名參加比賽的,所以立刻就搜索到了。   【第五回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藍天緞帶》 高倉陽子】   我望著畫面好一會兒,手機響了。是陽子打來的。   我們雖然並沒有疏遠,但幾乎都只是互傳簡訊,已經有半年沒有打電話了。   對不起!   我一接起電話,陽子就跟我道歉。   那是小晴當成寶貝的故事。   我知道她在說繪本的事。但她沒告訴我得獎就先道歉,大概是因為聽說了後藤道代打電話到報社來,所以慌張地打電話給我吧。   後藤道代是高倉正紀後援會的會長後藤良隆的太太。她和高倉家好像從上一代就有深厚的交情,除了選舉期間之外也都會在辦事處,我曾經聽陽子抱怨過,說她簡直像是有兩個婆婆一樣。   不用道歉。恭喜妳成為繪本作家。   我雖然這麼說,電話那一頭的陽子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她說原本完全沒有這個打算的,然後把事情經過告訴了我。   當縣議員的丈夫企劃了支援兒童養育的方案,陽子因此連日參加各種兒童教育和志工活動。剛滿五歲的兒子裕太常常不得不一個人在家,有一天晚上他終於忍耐不住寂寞,大哭起來。   陽子跟裕太講了結婚之前從我這裏聽到的藍色緞帶的故事。裕太非常喜歡,要求陽子做成繪本讓他隨時都可以看。於是陽子就畫了《天空的緞帶》。   裕太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都隨身帶著繪本。後藤夫人看見了,就偷偷拿去參加比賽。估計也就是想利用來當宣傳吧。   繪本還沒有出版,陽子說要跟出版社的人說是跟我合作的,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但我拒絕了。   我只是提供材料而已,說故事的是陽子。而且繪本的生命是畫,陽子妳要有自信,我支持妳。   我這麼替她吶喊助威。稍後繪本改名叫做《藍天緞帶》出版了。沒想到竟然成為這麼暢銷的書。這樣後援會辦事處也沒法說要配合選舉公告日,要我們延期採訪了吧。最近幾星期無論是電視或報章雜誌,每天都可以看到陽子的臉。   前幾天的報紙廣告上說,發售一個月銷售就突破十萬本,這數字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這樣繼續賣下去的話,通常不看繪本的人也會人手一冊了吧。   陽子一直跟我道歉,但我收到出版的繪本,看了之後發現跟我告訴陽子的故事並不完全一樣。繪本裏完全沒提主人翁被送到孤兒院,而且還有小女孩向森林裏的動物們詢問媽媽在哪裏,這種像童話一樣的內容。   繪本跟我的故事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藍色緞帶那一段雖然是我的故事,但我覺得陽子畫的繪本是屬於她的。   然而要是我的母親還活著的話,我還能這麼覺得嗎?越多的人看見的話,母親偶爾看到的機率也越高。母親讀了繪本,會覺得這是我女兒吧。會覺得是女兒想跟我見面吧。   首先她一定會以為繪本的作者是自己的女兒。然後她可能會蒐集作者的情報,偷偷地去看她。   要是我的話或許會每天都抱著期待。   事實上陽子是不是也這樣期待呢?   以陽子的性格,接受訪問其實應該很痛苦。正紀先生的後援會要她為了丈夫接受採訪,她沒有辦法只好在媒體上露面。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要是陽子真的不願意,正紀先生應該也可以多少替她抵擋一下。   我會盡力守護陽子小姐的。   結婚前陽子跟我介紹正紀先生的時候,他對我這麼說。   您雖然這麼說,我又不是陽子的爸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呢。   但是陽子說晴美小姐就跟家人一樣。所以希望您同意我們結婚。   他既然說了這種話,應該也可以說太太出名我是很高興,但比我還有名的話就有點這樣一來後援會以後一定不會讓陽子接受採訪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也就是說陽子是自願接受採訪的。   藍色緞帶的故事不是陽子的。然而在媒體露面的話,或許會有人覺得自己面熟。個人資料有說她是在K市出生的。記得的人應該立刻就會想到友愛園就在那裏。   我是因為想知道親生父母是誰才進入報社的。   陽子雖然有慈愛的養父母,為了尋根還是到孤兒院去做志工。她結婚後相夫教子,會就此放棄尋根了嗎?   陽子現在仍舊在找尋親生父母。   白天看見的那位女士。   她的目的是甚麼?   她是敵是友?要是真的是陽子的粉絲就好了。   雖然這樣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但想著陽子的事讓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吉井完全被我拋在腦後了,我忍不住想笑。   就這樣把今天的採訪內容整理一下吧。   我打開電腦,搜索束了一個關鍵詞。   我不覺得會有甚麼了不得的結果,但就當轉換心情也不錯。      【關於高倉陽子】   高倉陽子,舊姓里田。   一九七五年生於K縣市,三十六歲,現居T市。   T市立T小學、T市立T中學、K縣立T高中、K縣立Y女子大學短期大學國文系畢業。   T市立圖書館就職期間,參加市內志工團體,致力於朗讀繪本等活動。   二○○一年,與縣議會議員秘書高倉正紀先生結婚,婚後辭職當家庭主婦,但仍繼續志工活動。   二○○五年,正紀的父親,現任議員高倉正憲去世。   二○○六年,長男誕生。   二○○七年,高倉正紀繼承父親的選區,初次當選縣議員。身為議員之妻,盡力輔佐丈夫。   二○一一年,獲得第五回日本繪本大獎新人獎。書名為《天空的緞帶》(出書時改名為《藍天緞帶》)。   得獎感言是想跟所有相關人士說:謝謝。   縣議會議員選舉將在今年十一月公告。     陽子     四葉社寄到後援會辦事處的五百冊《藍天緞帶》今天晚上一定要簽完名,明天一早就送回去。這是道代女士擅自接下的工作。   我本來想今天可以跟裕太一起洗澡的,現在又得拜託婆婆了。寫上了我的醜字的書到底有甚麼價值啊。話說回來,我並沒有做這種事的資格。   小晴真的原諒我了嗎?   十一年前她跟我說了這個藍色緞帶的故事。那是在我煩惱要不要跟正紀結婚的時候。   我認識正紀時,已經在圖書館工作了五年。當時他的父親是縣議員,他是秘書,跟著父親一起到圖書館來視察。   當時的財政沒有現在這麼困難,但仍舊討論了削減買書和活動經費的問題。我負責兒童書籍的部份,跟他們兩人說明了書籍的借閱狀況和每年針對兒童舉辦的活動。   因為議員要來視察,我從前一天晚上就很緊張,但兩人都非常和善且容易親近,對兒童書籍也非常關心,我順利地完成了報告。   那個週末,正紀一個人到圖書館來。   我想請妳推薦幾本書。   他在櫃台前這麼說,這裏是童書區,要我推薦給大人的書,我一下子答不上來。   是您工作上參考用的嗎?   糟糕!其實我是來看妳的。   被我一問,他抓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地這麼說。在那之後他每個週末都到圖書館來,在休息時間跟我一起喝茶,我們也交換了電話號碼。但因為我們休假的日子湊不到一起,並沒有兩人一起出遊過。   因此跟正紀見面,總覺得像是工作的延伸。第四個週末時我一面喝茶,一面問了正紀一個我以前就很介意的問題。   削減圖書館這樣的公立設施預算,那孤兒院的經費也會被削減嗎?   這次的法案並不包括孤兒院,但要是財政困難的情況持續下去,經費或許也會被削減的。   他問我為甚麼關心孤兒院的經費。我並不是要告訴他自己的身世,只是覺得有個實際的例子這樣他比較容易明白而已。   我告訴正紀自己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孤兒院,長大後知道自己是養女,想找尋親生父母,所以去了那家孤兒院,沒想到卻因為經費問題關閉了。但我被送去的友愛園並非公立設施,可能跟財政困難沒有關係。正紀非常認真的傾聽我的話。   哪天能找到親生父母就好了。   他這麼對我說,我並不覺得他是在同情我。   在那之後,我們設法在同一天休假,兩次一起去看電影吃飯,第三次出去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請妳嫁給我。當然,我沒辦法當場給他答覆。   我雖然喜歡正紀,但我們家世差太多了。這我一開始就知道的,所以儘量試著不要喜歡上他,但還是覺得心都要碎了。   在跟養父母商量前,我先跟小晴聯絡。   我雖然知道貶低自己的境遇就是貶低她的境遇,但我沒辦法不跟她商量。這個世界上能瞭解我心情的人,就只有小晴了。   小晴當了報社記者,在社會新聞部門工作,每天好像都很忙,所以我儘量不去打攪她。但我打電話去說有要緊的事要跟她商量,第二天她就設法騰出時間來。我想要不受時間限制、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於是選在朝陽學園附近的公園見面。   這裏可以看到藍天碧海,是小晴很喜歡的地方。   我們最初在朝陽學園認識的時候,我以為小晴也是志工人員。我感覺到小晴對我的觀感並不好。   我從小就希望別人都喜歡我,不管對誰都是笑眯眯的,是個聽話的小孩。小晴能毫不客氣地教訓孩子們,讓我很羨慕。孩子們都聽她的話,更讓我羨慕。   不僅如此,我還被她教訓了一下,好像我甚麼也不知道似地。我不由得告訴她我也是孤兒院出身的。我想我是要叫她不要憑外表判斷別人。   然而小晴也是出生後不久就被送到孤兒院,一直到高中畢業才離開,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小晴還稱讚我的看圖說故事,說想看我其他的作品。   隨著時間過去,我和小晴交情越來越好,我有甚麼事她都會安慰我、鼓勵我。   小晴又聰明又有行動力,我根本不能為她做甚麼,她為何願意跟我在一起呢?   我們兩人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有相同的境遇嗎?   小晴來到公園,我開口就這樣問她。   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肯定還是否定。擁有相同境遇的兩個人相遇的確是命運,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未免太寂寥了。   我希望小晴能說出更強而有力的理由。   但是不知怎地,我記不得小晴怎麼回答我了。   我跟小晴說了正紀跟我求婚的事。我告訴她正紀是兩代縣議員家庭的長男,小晴只簡單地說:只要你們兩情相悅,家世根本無所謂吧。   陽子妳在遲疑甚麼呢?   因為正紀和我的境遇實在差太多了。   陽子的爸媽也完全不輸人啊。   但是我是養女,正紀也知道。   我認識正紀之後,就立刻跟他說了友愛園的事。   甚麼啊。他既然知道還跟妳求婚,那就看陽子要不要接受了。   小晴好像以為我是因為沒有跟正紀明說所以在煩惱。   還是怎樣?害怕當議員的妻子很辛苦?好吧,要是我是歌舞伎演員的妻子,可能也會這麼覺得。   不是的。我大概是害怕正紀的家世,更害怕結婚這回事吧。   結婚當然是為了讓自己幸福。同時延續祖先留下的血脈,承先啟後也非常重要。但我不知道自己繼承了誰的血脈,要怎麼傳承呢?像無根浮萍般的我到底是甚麼人呢?我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這樣的女人能結婚嗎?   想到結婚,這種不安就在我體內升起,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妳這種想法是不對的。   小晴直截了當地說。   陽子和我都不知道親生父母是甚麼人,這是事實。但是我們並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的確是從某個人的肚子裏出生的,的確和某個人血脈相連,只是不知道是誰而已。因為不知道是誰就覺得沒有聯繫,這種想法太奇怪了吧。話說回來,大部份的人就算知道自己的血統,頂多也不過三代四代吧。陽子跟陽子的爸媽血脈相連,我跟我的爸媽血脈相連。   小晴這麼說著,從皮包裏拿出一個小布包,從裏頭掏出一條大約一公尺長的緞帶。   那是一條泛著光澤的藍色絲綢緞帶。   我說我是被送到朝陽學園,其實是裝在箱子裏放在孤兒院門口。箱子裏有一封信和這條緞帶。   小晴從布包裏拿出薄薄的便條紙給我。   我可以看嗎?   小晴默默點頭。   妳是媽媽的寶貝。媽媽雖然不能跟妳在一起,但會一直從藍天上守護妳的幸福的。   這是我有媽媽的證明。   血脈相連的證明。   沒錯。陽子妳都有帶針線包吧?借我一下。   我從包包裏拿出隨身針線包遞給小晴。小晴從裏面拿出剪刀。   小晴!   藍色緞帶在我眼前被剪成兩半。這是小晴最珍貴的寶貝啊。   把手伸出來。   我呆呆地聽話伸出手。小晴把半條緞帶繫在我右手腕上。   我之所以成為記者是想調查親生父母是誰,但也打算調查陽子爸媽的。這在調查有結果前就代替陽子的媽媽了。這是陽子跟某人血脈相連的證據。   我淚流滿面,連感謝的話都說不出來。要是擁有緞帶的是我,煩惱的是小晴,我能做出同樣的舉動嗎?   藍色緞帶對小晴而言是媽媽跟自己血脈相連的證據,但對我而言是我和小晴血脈相連的證據,是我們兩個人之間實質的羈絆。   這十年來的婚姻生活絕對不是只有幸福的時光,但託了這條緞帶的福,我都能忍耐過去。   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高倉陽子。我望著自己的醜簽名,覺得和小晴的羈絆好像也被醜化了。剩下的幾本,我儘量工整地簽了名。   回到高倉家,裕太剛剛洗完澡出來。   媽媽回來了!   他頭髮濕濕地奔向我。我跟婆婆道了歉,牽著裕太的手走向臥室。   媽媽,明天能跟我一起去幼稚園嗎?   對不起,媽媽明天一大早就得出門。跟奶奶一起去好嗎?   好吧。那妳會來接我嗎?   亞紀阿姨會去接你的。   亞紀小姐雖然是正紀的秘書,但她從小就在高倉家出入,家裏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她也很習慣使用廚房,我們常常拜託她照顧裕太。   亞紀啊。那回家的時候有冰淇淋可以吃了。啊,本來是不能說的。   裕太用淘氣的眼神抬頭望著我。我是希望他回家再吃點心,但既然拜託了秘書工作之外的事,沒辦法再進一步要求人家甚麼了。   明天在跟N區婦女會會員一起到公園種花之後,還要接受她們發行的刊物的採訪。她們都支持正紀的兒童養育方案,活動絕對不能取消。   媽媽也要睡覺了嗎?   還沒有,媽媽還要工作一下,你先睡吧。   好。媽媽也早點睡喔。晚安。   裕太說著閉上眼睛。我輕輕地撫摸他的頭。我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優閒地摸摸他了。   小晴鼓勵我,里田家的爸媽也替我高興,我結婚了。但婆婆並沒有愉快地接納我。   父母輩在商量要讓亞紀嫁給正紀的時候,正紀突然帶我回家。我也覺得對後藤一家過意不去。後藤良隆先生經營不動產,是地方上的名人,從我公公的時代就擔任後援會的會長。   更有甚者,他調查了我的戶籍,發現我是里田家的養女,好像更加難以釋懷。事實上正紀是怎麼跟家裏人溝通的,我並沒有聽說,但結婚十年一直住在同一棟房子裏,卻仍舊不叫我的名字,果然是家裏還沒有接納我吧。   他對著我叫親愛的並沒有問題,但在別人面前稱呼我為那個人,讓我很心痛。大家都知道那個人就是指我。雖然已經習慣了,有時候仍舊感到很痛苦。   陽子這個名字是親生父母跟我唯一的聯繫啊。   這是我在生下裕太之後得知的。   小時候我問過里田家的爸媽自己名字的由來,他們說:因為妳是像太陽一樣讓周圍都溫暖起來的孩子。知道我是養女之後,我仍舊以為這個名字是里田家的爸媽替我取的。   然而裕太出生之後,我跟里田家的爸媽討論小孩的名字,他們告訴我陽子這個名字是在孤兒院領養我時就有的,是我親生父母取的名字。里田家的爸媽是在辦理領養手續時從友愛園的院長那裏聽說的。   里田家的爸媽並不是故意隱瞞這麼重要的事,只是因為我沒有問而已。我鼓起勇氣問他們是不是知道我親生父母是誰,但他們不知道。   我也有親生父母給我的東西。   我雖然很高興,但沒辦法跟小晴說。藍色緞帶可以分一半,名字卻不行。   但是我想藉機報答小晴恩惠的心情高昂了起來。   媽媽?   裕太突然睜開了眼睛。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床邊,裕太好像察覺而驚醒了。   媽媽要在這裏陪我的話,唸繪本給我聽好嗎?   他毫無睡意,非常清醒。   那就唸一本。哪一本好呢?   緞帶的故事。   哪個版本?   當然是真正的那本啊。   裕太這麼說,我從書架上取下畫冊。      裕太睡著之後,我下樓到客廳,婆婆跟道代女士在喝茶。正紀好像還沒回來。我不想打攪她們,只打了招呼就想離開,但婆婆叫住我:我們在等妳呢。   有人想採訪妳。   道代女士翻開筆記本說。擅自拿繪本去參賽的是她,得獎之後更把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現在相關的事全歸她管。   是電視節目喔。   婆婆這麼說,一面在事先準備好的茶杯裏倒了熱紅茶,催促我坐下。婆婆剛聽到正紀說我得獎的時候,說高倉家的媳婦舉止不檢點會造成困擾,當時抱怨連連,好像真的甚為煩惱。她不知道是道代女士拿繪本去參賽的。   但是第二天她卻態度一變,恭喜我得獎,還買了一大束花。之前她說高倉家的媳婦要是用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會讓她丟臉,不時給我名牌皮包和首飾等等,但送花倒是第一次。   參賽的事是後援會的岩崎先生偷偷告訴她的,但道代女士應該也灌輸了她很多有的沒的吧。   說是電視訪問,但跟之前那種五分鐘、十分鐘的資訊節目不一樣。是上美津子的小屋喔。   我很少看電視都知道,那是播映了幾十年的全民談話節目。道代女士那一輩的人應該特別愛看,她們都很興奮。   那個日本繪本大獎是四葉社和每朝電視台一起主辦的不是嗎?美津子的小屋也在同一台。最近這麼受歡迎,他們節目的製作人親自打電話到辦事處來邀請呢。   但是我能上那種節目嗎?他們是三十分鐘的現場直播吧。   沒問題。美津子小姐會好好引導妳的。妳只要跟平常一樣保持微笑,說些支持正紀的話就可以了。而且那個節目幾乎沒有請過作家,到目前為止只有跟她很熟的周日兩小時劇場的編劇、推理小說作家鬼怒川先生之類的三個大人物。妳是第一個受到邀請的繪本作家。   真是太光榮啦。   婆婆接著道代女士的話說。這樣一來我就算不情願也得去上節目了。   正紀繼承了亡父的選區,在四年前出馬競選縣議員。雖然說是家傳的地盤,但他能以些微之差擊敗了擔任市議會議長的對手,大家都說是去世的公公的弔唁票之賜。   當然啦,正紀當縣議員的四年間,非常努力地工作,但這回選舉應該還是會有一番苦戰。因為他半年前,曾經為了疑似收受非法政治獻金而接受過調查,聲望大受打擊。   正紀涉嫌收受本地建設公司東西組的非法選舉資金,但他堅決否認,調查結果因為證據不足而不起訴。   但是電視或報章雜誌上報導的新聞,一般人並不會追著看到最後結果。或許是報導的方式有問題吧,大部份的人應該只記得正紀因為涉嫌收受非法政治獻金而接受調查。   而且他們說下個月第一周看哪天方便,時機也恰恰好。   道代女士火上加油地說。   選舉公告是下個月中。在大學任教的本地有名經濟學者也將出馬競選,真的是戰況緊急,不能掉以輕心。高倉正紀辦事處顯然竭盡所能,要把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繪本大獎拿來換正紀的選票。   那麼我就去上節目。   我這麼說了,婆婆跟道代女士欣喜地握著手。穿高雅的和服好嗎?還是穿套裝看起來比較認真,要迎合主婦階層的話可能穿流行一點的服裝比較好她們開始討論起我要穿的衣服了。   陽子,真對不起。我媽媽毫不客氣地利用妳。   前幾天正紀對我說。   我或許是被利用了。但是我對自己有利用的價值這點感到很高興。   四年前第一次選舉的時候,我也打算和正紀一起奮鬥,但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只是茫然地等著婆婆和後援會的人的指示,完全派不上用場。   支持正紀的人私下說:他太太要是亞紀的話就好了。我聽到了只覺得,既然我甚麼忙也幫不上,或許那樣真的比較好。   里田的爸媽也替正紀助選,但普通的上班族毫無影響力,身為沒用媳婦的父母,會不會覺得很丟臉呢?我對他們也感到很抱歉。   但是這回我或許可以幫忙拉票了。   道代女士任意拿我的作品去參展,聽到得獎的消息我非常不高興,心想她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她把採訪行程排得滿滿的,剝奪了我和裕太相處的時間也讓我不滿,但換個角度想,其實我應該感謝她的。   只不過我希望她沒直接打電話給小晴。   我知道她不是專程打電話給小晴,只是打電話到每朝新聞報社。我本來是要在改稿之後通知她我得獎了,讓她看稿子,跟她商量出版方針的,沒想到道代女士在我得獎的第二天就打電話去報社。   結果連我改稿都沒能跟她說。   時間有點晚了,今晚就先告辭了。   道代女士站起來,和婆婆一起走出客廳的時候,正紀回來了。上電視的事道代女士好像在告訴我之前就先跟正紀說了。   太太答應了喔。   擦身而過時,道代女士很高興地說。   這樣啊。   正紀只淡淡地回答。   我收拾茶几上的東西,為已經吃過飯的正紀泡熱茶。   妳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太勉強了?   正紀自己分明比我累不知多少倍,反而來關心我。   我沒事。今天我接受了小晴的訪問。書出版了以後,我都只打電話和傳簡訊給她,終於和她見面跟她道歉,我鬆了一口氣。   妳跟晴美小姐講了那件事嗎?   還沒,因為還沒有甚麼具體的結果。   最近看到的那個女人的事呢?   對了,我今天也看到她了,而且還不是在這附近。我想趁裕太上游泳課的時候接受採訪,就跟小晴約在隔壁的咖啡館,在那裏看到那個女人呢。   她在看陽子嗎?   不是,一直看著公園。   到底是在做甚麼呢。對了,晴美小姐有說甚麼嗎?   她說讓人有點不舒服,教我快點去接裕太。   她的反應是這樣啊那個人今天在那裏可能是偶然吧,要不就是以為妳在公園,在找妳呢。   小晴說她的目標可能是你。   不會吧,但或許還是請警察到這附近來巡邏比較好。   我覺得找警察好像有點誇張。拜託他們來這裏巡邏之前,可能會叫我自己要注意,不要接受太多採訪也說不定。   我之所以接受採訪不只是為了正紀的選舉。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只有正紀知道。   繪本《藍天緞帶》的發行量現在是十萬冊。上美津子的小屋的話,銷售量應該還會上揚。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本書。這樣的話奇蹟或許會出現。   但是越多的人知道也就越危險。   後援會的人說:恭喜再版,這樣版稅會有好幾千萬吧。他們並不是有惡意或私心,只不過是把繪本的價錢乘上發行的數量,覺得真是一筆大錢而已。但是你們家本來就很有錢了。接著這麼說,由此可見其實並不真的很關心。   但是要是有不認識的人因為好玩而計算金額的話。   或許是我多慮,不習慣一下子有這麼多錢,小心眼在作祟而已。世上的人搞不好對別人的收入毫無興趣也說不定。   我接受了這麼多的訪問,在街上也從來沒人叫住我。請警察來自家附近巡邏,可能會被鄰居嘲笑自我意識過剩吧。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保護裕太。他是唯一伸手可及,跟我血脈相連的家人。結婚五年之後才終於生下的寶貝兒子,我和正紀最珍貴的寶物。   要是裕太有個萬一。   妳現在在想甚麼不好的事吧。   正紀突然這麼說,我猛地回過神來。正紀總是能看透我的心思。   無論發生甚麼事,只要跟正紀在一起就沒問題。      她走進小兒科病房,小朋友們愉快地歡聲四起。   今天是每星期一次繪本阿姨來訪的日子。   繪本阿姨,今天唸哪一本?   一個小孩問道。繪本阿姨放下肩上背的大包包,一面像唱歌一樣喃喃咕噥著哪本好呢,一面拿出一冊繪本。   啊,我想看那本呢。   一位陪著小孩的母親比孩子先開口。   好看嗎?   小孩沒有問媽媽,而對著繪本阿姨問道。   等讀了就知道內容了。是非常好聽的故事喔。大家都去過洗手間了嗎?耳朵洗乾淨了嗎?   繪本阿姨問,小朋友們都大聲說:有。   那我們就開始吧。今天的繪本叫做《藍天緞帶》。   繪本阿姨在小朋友們的掌聲中打開封面,晴朗的藍天出現在大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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