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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復書簡 湊佳苗 12956 2023-02-05
親愛的:   瘧疾!   你說得好像只是發發燒這麼輕鬆,其實是很嚴重的病吧。竟然有這種潛在的危險。就算我趕去應該也幫不上甚麼忙,但我現在就想插翅飛到你身邊。束手無策真是太難受了。   我因為遲遲沒有接到你的來信而煩躁不安,真是丟臉。   我生活在得天獨厚的環境裏,連病都難得生一場,真該好好反省。我想告訴英語會話社團的人世界上還有這種社會存在。   八月初英語社團的六個人一起去郊遊烤肉。阿部先生卯起來買了烤肉用具,但男生們連桌子都架不好,火都生不起來。我房間裏的傢具、電線的配置都是你做的,我以為男人都擅長這個,原來很多人不是這樣。   我再度對你充滿感謝與尊敬。   我忍著不爽分派女生們的任務,男生們則幫忙切蔬菜。連這也做不好。到底是為甚麼想要烤肉啊,我真是想不通。一起參加的女生中有人因為有看中的男生,所以很期待今天郊遊,她都說出看來要重新考慮了這種話呢。

  我不是準備食材,而是負責烤肉,一直烤個不停。吃的時候男生一直說被蚊子咬了、好熱啊,抱怨個不停。雖然如此,吃飽之後又說戶外真好啊完全搞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阿部先生說下次去露營吧,但夏天的戶外之旅就到此為止了。   要是不想被蚊子咬,就去度假旅館啊。   對不起,你大病初癒,我就跟你抱怨個不停。   但是我的英語會話有進步喔。   謝謝你告訴我那天的事。我雖然知道你把我從起火的倉庫中救出來,但不知道你是因為擔心所以來找我的。要是沒有你,我的人生真的就在那天結束了吧。   聚寶盆平安寄到太好了。因為你喜歡咖哩所以我常常做,但自從你去P國之後,我一次也沒做過。本想很久沒做了來做一次,但回過頭你不在,只會覺得寂寞吧。

  嗅覺是有記憶的呢。   真是不可思議,烤肉的時候我毫不在意地生了火。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年發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常常聽人提起精神創傷這個詞;但我看見紅通通的火燄,聽到劈啪的聲音,聞到煙味,也完全想不起當時的情形。   喪失記憶是否是我的救贖呢。還是你救了我,一直待在我身邊,排除了我的恐懼呢?無論是甚麼,我再度覺得能這樣正常的生活非常幸福。   今日一直再度呢。   雖然有人私下說康孝跟一樹自作自受,但我不這麼覺得。怎麼能這麼想去世的人呢。雖然事件以最惡劣的結果落幕,我並不覺得那兩人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要是一樹收到的是跟我同樣的信,而他去了倉庫就表示他有意跟康孝和解。要是火沒有燒起來的話為甚麼康孝要放火呢?

  更重要的是,他是怎麼放火的?   倉庫是大約五坪大的組合屋,只有一扇門。外面上了門閂。此外就是高處有一扇毛玻璃窗戶。倉庫裏起火的話,就是康孝把點了火的紙還是甚麼的從窗戶丟進來吧。   但是康孝的身高應該伸手也搆不著窗戶才對。或許在外面找了東西墊腳。他是事先計劃好要放火的嗎?你雖然推測他是要嚇嚇我們,但倉庫裏雜亂地堆著乾燥的木材,地上也堆積著木屑,就算是中學生也知道一點火星就可以燒起來吧。   要是只是想嚇嚇人,火勢變大就可以逃出來的話,就會把門閂拉開不是嗎?之前計劃好一切的人會這樣驚慌失措嗎?我印象中康孝是能冷靜判斷情勢的人。   康孝是想殺了我跟一樹嗎?   我或許的確在大家面前讓康孝丟臉了。我從沒想過我出面干涉康孝是怎麼想的。可能是因為我並不特別在乎康孝,只是想阻止眼前的暴力行為,想驅散對表姊的罪惡感,只憑著這種感覺行動。但是這有糟到會讓他想殺我嗎?他完全不反抗一樹,突然之間卻想燒死他,除此之外沒有甚麼別的解釋嗎?

  他計劃好要殺了我和一樹,自己也自殺嗎?大人之間的問題小孩或許無法解決,但康孝會覺得大家一起死了就能解決嗎?   放火的真的是康孝嗎?   把我跟一樹關起來的或許是康孝,但放火的,不,造成火災的,會不會是因為一樹抽菸呢?我不知道一樹抽不抽菸,但不知怎地我覺得那可能是原因這也是嗅覺的記憶嗎?   我周圍的人,包括你在內,都沒有人抽菸。但阿部先生抽菸。雖然我沒有親眼見到過,但我跟他借的書上有煙味,我問他的時候他說因為抽得很兇,所以不在別人面前抽。   我從阿部先生手中接過書本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樹。   那時候心想為甚麼突然想起了一樹,真是不可思議。阿部先生無論外表或個性都跟一樹完全不像。但我也沒深入去想。

  我一面寫這封信,一面覺得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一樹,可能是潛意識中感覺到一樹有煙味也說不定,然後覺得那可能是起火的原因。   我看了你的信,為了整理煩躁不安的心情,所以想到甚麼就寫甚麼。沒能好好地表達真是對不起。   其實現在寫的事情我想直接問你。你是怎麼想的?要是你的話,或許可以一句話就解決。   但是就算不能立刻獲得答案,這封信也會寄到你手上,你會回信給我的話,我想稍微整理一下我現在的思緒。請陪著我。   一樹在倉庫裏抽菸所以引發火災的話滿難想像抽菸的時候起火,所以原因可能是菸蒂吧。   這樣的話我跟一樹採取了甚麼行動呢?   我們有發現被關在倉庫裏嗎?要是發現了的話,應該會設法逃出去。但是也有可能沒發現,兩個人一起等康孝。然後一樹抽菸,把菸蒂扔在地上,點燃了木屑。要是立刻發現的話,或許可以在火勢蔓延前撲滅;可能等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如此一來我們一定會設法逃出。但是門打不開。唯一通往外面的只有窗戶。但是我的身高伸手搆不著窗戶,一樹雖然很健壯,但也只比我高一點,八成也搆不到。   我不記得那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但倉庫一直都是那樣沒人管,據我記憶所及裏面有很多木材,但好像沒有可以拿來墊腳的。   這樣的話就一個人爬到另一個人背上,從窗戶出去拉開門閂。   光憑想像好像總有辦法。   現實卻是我跟一樹都倒在倉庫中,昏倒是因為吸入煙霧吧。那時候康孝在哪裏呢?   要是一直無法得知真相的話,我不想認為火是康孝放的。就是因為他沒有放火,而因為他把我們關在裏面,引發了想像不到的大災難,害死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所以因為罪惡感而自殺,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像康孝嗎?

  康孝之所以把我跟一樹關起來,可能是以為我可以說服一樹。每次我干涉的時候一樹都好像逃走一樣離開了,我從來沒跟他好好談過。   談過之後或許可以和解也未可知。   這樣解釋不行嗎?   那一天,康孝跟一樹都沒有惡意。   無論甚麼數字乘以0都是0。沒有的東西聚集多少仍舊是沒有。啊,原來是這樣啊。   但是我覺得你舉的例子有點那個。是轉性了嗎?應該是真的燒得神智不清了吧。   雖然這麼說,我想到你的時候你可都穿著衣服吧?你的面容。球賽的時候那笑容是奇蹟的話,平常的苦笑我也喜歡。但是我最喜歡的是突然轉過頭,跟你四目相對時你的表情。不是一直凝視著我,而是從遠處眺望般的表情。你一直都在守護我,讓人安心的表情。

  還有你左手燒傷的痕跡。從火場把我救出來時的傷痕。我卻毫髮無傷。對不起。每次這樣你就會抱著我說:妳沒事就好   我分明沒有發燒,所以還是就此打住。   我稍微查了一下瘧疾,好像罹患過一次也並不能夠免疫呢。   請多多小心身體。   我想拿著貝殼去買香蕉。     又,關於星座,除了獵戶座之外,同樣能看見的還很不少。浪漫星座的象徵呢?這裏看不到南十字星,真是可惜。 萬里子筆 九月五日    親愛的:   妳好嗎?我的瘧疾已經完全好了,請放心。   工作也算上了軌道,有餘力在放學後教學生們打排球了。這個國家的學校沒有體育課。連妳不會的扶地挺身都不知道是甚麼。當然也沒有社團活動。這對學生時代都泡在社團裏的我來說真是難以想像。

  學生們一開始也都只是玩玩而已,慢慢就認真起來。他們本來體能就很好,力氣又大,鍛鍊一下應該能成為好選手。   我好像比教數學還認真,得稍微克制一下。   妳也擴展了活動範圍,我覺得很不錯,但有件事我有點介意。那個英語會話社團的阿部先生,他好像對妳有意思吧。妳可能完全沒感覺到。   就算這樣,我又能怎麼辦。   我並不是沒想過我不在的這兩年間,會有別的男人接近妳。但是妳說不會理那種人,我也有自信。但是妳要是沒察覺人家對妳有意思,也就不會有所警覺吧。或許這樣反而被動地鼓勵了人家。這樣一來就算告白被拒絕,人家可能也不肯甘休。所以跟妳裝熟套近乎的人,不管他們的意圖為何,妳都要保持距離才好。這個阿部先生已經是要注意的人物了。

  唉。我大大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在寫甚麼啊。   妳的計劃是我們要好好保存彼此的信,當成兩人的紀念品。但是寫這種東西的話,想到重讀的那一天就憂鬱起來了。還是我能微笑想著當時真年輕啊   其實,上回的信寄出之後,是不是不該寫那天的事啊,我後悔了一下子。但是看了妳的信,我覺得寫了還是沒錯。   我一心以為放火的是康孝。妳的疑問我雖然也有,但我想不出其他的起火原因,而我分明知道一樹有抽菸。   一樹從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就開始抽菸了。他也叫我抽過,我試了一根嗆得要命,就再也不抽了。那時候康孝也在,跟一樹一起抽得很高興。上了中學之後,兩人都對我說怎麼你每天都在長高啊,我驕傲地說因為我不抽菸。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想起我們三個感情還很好的時候。我想認為火災的原因是一樹抽菸。那天康孝跟一樹都沒有惡意。   多虧了妳,我的心靈也獲得了救贖。   還有,這是好事成雙嗎?村裏的電力終於恢復了。但是電話線好像還要花點時間。沒法聽到妳的聲音,跟妳寫電郵,真是遺憾。但終於可以喝冷飲了,謝天謝地。之前因為食物不能保存,所以都只做要每餐吃的份量,真的很麻煩。現在終於可以一次多做一點了。晚上也可以看書了,我深深感受到有電可用真好。   妳寄來的書我也全看了。在日本的時候只要看過的話,除非非常好看,就不會再看第二次。但在這裏懷念日本的方塊字,反覆看了好多遍。以前覺得有趣的娛樂小說看過一次就可以了,重看也不會有甚麼不同。但現在重看會有新發現,對書中人物的觀感不同,因此讀後感也會改變。作者發揮玩心的部份之前可能也沒有注意到。   我有時一面看一面在腦中變換成英文,這才發現日文真是表現力豐富又深奧的語文啊。   從第一人稱就看得出來。私、僕、俺【註:均為日文不同的第一人稱。】,翻成英文都是I。我突然想到,以前我都自稱俺,為甚麼寫信就自稱僕呢?我也沒叫過妳君【註:日文第二人稱的一種。】或親愛的。是不是學了伯父伯母的情書呢?在信裏叫妳親愛的讓我心裏非常舒坦。   說實話,妳說要寫信的時候,我心想電郵不就好了嗎?我的字醜得要命。雖然我的工作得在大家面前寫字,但從來沒被稱讚過。我本來是想就用電郵吧,寫信的話半年一次好了。但是我才到任就停電,要跟妳說話只能寫信。   而現在就算電話修好,我也會極力避免電郵,繼續享受跟妳書信往返之樂。   電郵的話就不會用親愛的【註:此處的第二人稱日文漢字應為貴方。】了吧。我第一次知道只有書信才有的表現方式。此外,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想不出漢字怎麼寫而翻字典了。都用平假名當然也可以,妳好像會這麼說,但嚴肅的話題全部都用平假名的話,令人擔心會不會語意不清無法傳達。不,其實更單純的理由是不希望妳以為我是笨蛋不會寫漢字。只是這樣而已。   來到這裏之後,我感覺與妳更親近了。我眼中所見的一切,或許都是透過我心中的妳所見的。所以無論甚麼看起來都閃閃發光請別忘了今天不是憑著燭光寫信,而是電燈。   保重。     又,南十字星要是跟妳一起看的話應該會很感動吧。可以跟妳互相說好像珠寶盒一樣喔一個人看的話,嗯,不知怎麼說才好。 將南方島嶼的珠寶盒獻給妳的純一   (是不是有點太過火了?) 九月二十五日    阿純:   阿純,救我。   晚上那天發生的事一直在我腦中打轉   放在腳踏車籃子裏的信。   康孝工整的字寫著要跟一樹和解。   我騎腳踏車去堆棧場的途中,看到了阿純。   我想說阿純的家在這裏。   我騎車進入堆棧場,在倉庫前停下。   開門走進去,一樹在裏面。   他坐在橫倒在地上的木材上抽菸。   他把菸蒂扔在髒兮兮的地上踩熄,問說妳怎麼來了?   我把信給他看。   一樹嘖了一聲,給我看他收到的信。   我知道你跟你母親不一樣,我想為之前的惡言道歉。   上面寫的大概是這樣。   我們倆一起等康孝。   我坐在門旁邊的木材上。   我們都沒有說話。   因為我還是覺得一樹很可怕。   約好的時間過了三十分鐘,康孝還是沒有來。   太陽下山了,倉庫裏也變暗了。   搞甚麼鬼,一樹說著站起來。   他打算回去了。   他用力推門,但門只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打開。   他用力搖晃門,門還是沒有開。   他說我們被關了。   我也用力推門,但是推不開。   開甚麼玩笑,康孝!一樹怒吼著踢門。   我好害怕。   一樹拿出菸開始抽。   正義的代表不阻止我抽菸啊。   一樹對我說。   我不覺得是好事,但不會傷害到別人。   這麼一說一樹就把菸往地上一扔,抓住我的肩膀。   我怕得縮了一下,一樹突然放開我說:   喂,從那邊出去吧。   他指著窗戶。   我心想搆不著啊,要怎麼出去。   一樹趴在窗下說:   門不是用鑰匙鎖住的,應該是外面拉上門閂吧。妳從這裏出去把門打開。   我照一樹所說,脫了鞋子爬到他背上。   把手往上伸也只勉強搆到窗框。   窗子打開了但是出不去。   因為我不會引體向上。   雖然可以摸到窗框,但沒辦法把身體撐上去。   可能我當踏腳台比較好吧。   我從一樹背上下來這麼說。他說我撐不住他,然後要我騎在他肩膀上。   我沒法說我穿裙子不想騎。   我騎在他肩上,用手攀住窗框,移動一隻腳,突然失去了平衡應該是摔在地上撞到頭昏過去了吧。   以上是到前天晚上為止想起來的部份。   恢復記憶雖然很可怕,但我把想起來的部份跟你的信對照,心想啊,原來如此。   今天我也想著阿純閉上眼睛。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倉庫的地上。   在朦朧的黑暗中,好像看見了某人的背影。   我以為是一樹,但比較高一隻手上拿著沾了血的木材。   一樹倒在那人腳邊。   一樹渙散的眼神望著這裏,我又開始意識不清了。   阿純,救我、救我、救我。   我看見的到底是甚麼?   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希望你告訴我這只是惡夢。   求求你,阿純。 萬里子    致萬里子:   這應該是我寫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了。     妳看見的並不是夢。那天妳看到了真相。   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每次妳在信裏詢問那次事件,我都煩惱應該如何回答。   是該說實話呢,還是該說謊呢?我沒有說實話的勇氣。既然如此就說謊,那是百分之百的謊言,還是百分之五十的事實和百分之五十的謊言,或者是百分之九十的事實跟百分之十的謊言呢。   妳雖然失去了記憶,但一直到高中畢業都住在那裏,表面上的事實應該多少有所耳聞。要是全部說謊的話應該一下子就穿幫了吧。所以我摻雜了些許謊言。   我也憎恨一樹。理由跟康孝相同。我父親也迷上了一樹的母親。現在雖然知道因此憎恨一樹是不對的,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樣的理由絕對就足夠了。而且抱著同樣心情,恨意還更深的康孝就在身旁,我要怎樣發覺這是不對的呢?   對一樹的恨意隨著他動手打康孝而越來越深。妳可能會覺得那這樣的話就阻止他們啊。但我也並沒有維護康孝的意思。反而是默然看著漸漸被大家輕蔑的一樹,感覺挺爽的。每次妳去阻止,他就忿忿地離開,我總是對著他的背影說活該。   那天我看見妳前往堆棧場是事實。妳的記憶並沒錯。我擔心妳在家門口等也是事實。我信裏並不是滿紙謊言。過了一小時妳還沒回來,我也去了堆棧場。我看見妳的腳踏車停在倉庫旁邊,倉庫的門上了閂。   我以為是妳和康孝被關在裏面。我開門進去,妳倒在門口附近,一樹站在窗下。我問他妳怎麼了,他說從窗口跌下來了。但是他並不擔心妳,反而在生康孝的氣。他說要去把康孝揪出來,揍得他滿地找牙,以後不敢再幹這種事為止。然後他侮辱了康孝的父親。跟康孝侮辱他母親差不多的話。一樹辱罵了康孝的父親一頓之後,轉而對我說:   你老爸也一樣。   他臉上浮著輕蔑的微笑。好像是把想說的話都說了滿意了吧。一樹轉身背對著我,打算離開。我撿起腳邊的木材,用力朝他的後腦打下去。   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怎麼辦才好呢。我在黑暗中看見腳邊的菸蒂。我知道是一樹的。我從他褲袋裏拿出打火機,蒐集了一些木屑點燃。火勢蔓延得比想像中要快,我確信這樣就沒問題了。我的手就是那時候燒傷的。   我抱著妳跑出去,看著火燄吞噬倉庫,然後到離堆棧場最近的人家求救。   之後就如之前所說的那樣了。   我本來覺得大家會認為是一樹抽菸引起火災,但從妳裙子口袋裏的信得知是康孝把你們倆關起來的,那樣放火的嫌疑就落在康孝頭上了。第二天早上發現康孝自殺,更加強了他放火的說法,真正的原因便無人追究。   康孝自殺是因為他把一樹關在倉庫裏,不管起火的原因是甚麼,他都覺得是自己害死一樹的吧。殺死一樹的是我,康孝的死也是我害的。   我殺害了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是最惡劣的人。   沒想到妳竟然看見我打死了一樹。   我進入倉庫的時候妳已經昏倒在地,我想妳是不知道真相的,得知妳不記得事情經過,我還是鬆了一口氣。但我覺得不能掉以輕心,直到案件過了時效之前,都得盯著妳。   妳渾然不覺我的不安,遵守著與我的約定,非但沒有恢復記憶,連那件事都絕口不提。妳相信是我把妳從火場中救出來,百分之一百地信賴我。我覺得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吧,就不想再監視妳了。   我之所以參加國際志工隊是為了要逃離妳。知道這裏治安惡劣時我不禁失笑,這不是正適合我嗎?   沒想到妳信裏竟然提起當時的事。我以為我隱瞞得很好,妳卻目擊了當時的情況。   奪人性命的重罪就算用謊言也不能化為無形。我才跟妳說明乘以0不是這個意思,自己卻搞不清楚。我真是太愚蠢了。   我該如何了結這件事呢?   就算去村裏的派出所也不能解決。   只不過,這封信寄到妳手中的時候,時效應該已經過了吧。   也就是說我自由了,妳也自由了。   祝妳幸福。   別了。 純一草 十一月五日    致最愛的你:   希望你能收到這封信。     我有非得跟你報告不可的事。我已經完全想起來了。首先我得先回溯到寫上封信之前的事。   英語會話社團的阿部先生如你所言,對我有意思。他對甚麼人都很好,我本來不覺得他對我有甚麼特別。自從夏天那次烤肉之後,他好幾次邀我跟他兩個人一同吃飯。我跟他說我有交往的人,他說公司裏傳言說我是一個人,我就跟他說你參加國際志工隊到P國服務了。   但這樣好像反而不好。知道我週末有空,英語社團的人就找我一起吃飯。我想有別人在應該沒關係,所以就去了。阿部先生坐在我旁邊,突然開始抽菸,我覺得很不舒服就早退回家。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一閉上眼睛,那天的影像就片斷浮現在面前。一開始我以為是夢。讀了你信裏寫的當天的事情,所以在夢裏出現了吧。腳踏車的籃子裏有封信。我騎車去堆棧場。途中看見你。   但是影像漸漸變成並非從你那裏得知,你也不知道的場面。一樹抽菸的氣味,我穿著襪子踩在他背上要開窗時腳底的感觸,都鮮明得不像是夢境。我確信這是我實際的經歷。   然後我想起你手持木材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寫了那封不成章法的信給你。   在那之後一星期。   阿部先生說我好像沒精神,要不要去吃點好吃的,我說好。我分明不太會喝酒,卻喝了不少。我不能否認這是自暴自棄。阿部先生扶著搖搖晃晃的我上了計程車,把我帶到他家。到家之後阿部先生抽了一根菸。我呆呆地望著他在菸灰缸中捻熄菸蒂。他突然撲過來抱住我,把我壓倒在地上我拚命抵抗,他打了我一巴掌在那瞬間,封印在最深處的記憶恢復了。   我猜我回想起來的時候大聲尖叫了吧。阿部先生把我一把推開,用厭惡的眼神望著我,教我快點滾。   現在我不用閉上眼睛,也能鮮明地回想起那天的事。倉庫裏發生的事。   一樹讓我騎在他肩膀上,我用手攀住窗框,伸出一隻腳轉換身體重心的時候,一樹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腰,把我拉下來。他趴在我身上,把手伸到我裙子裏,我死命掙扎。但是我的力氣完全不敵他散發著菸味的壯碩身體,我破口大罵。他用力甩了我一耳光我覺得自己要被殺了。   我抓住手邊的木材,拚命揮舞,一樹從我身上退開,我站起來用力打他的頭。他跪在地上,我又打了他一下,他就倒地不動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的腦子大概決定要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就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高高的背影,是你。我想你手上拿著的木材是我用來打一樹的那根。   殺死一樹的是我。你知道是我,所以放了火替我遮掩不是嗎?   康孝以為是自己害死了一樹,所以自殺了。他的死也是我的錯。   害死兩位同學的是我,我也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喪失記憶了。我的神經沒細到只是因為被關在倉庫裏然後發生火災就會喪失記憶的程度。   我覺得這件事必須第一個跟你說才行。但是我沒法下筆。我後悔寄出了上一封信。要是沒那封信的話,我們倆之間這件事就已經解決了吧。我可以假裝沒有恢復記憶,繼續和你通信,等待你歸來。   就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你的信寄到了。我好害怕不敢開封。我之前幾乎間接說了一樹是你殺的,你可能會生氣,或者是指控我說根本是你殺的,我以為你會說出真相。但我覺得那樣的話我恢復記憶反而比較好。   要是在我自己想起來之前,由你告訴了我真相,我一定無法承受。我鼓起勇氣打開了信封。   裏面沒有一句真話。全都是謊言。   你殺了一樹,逼死了康孝。為甚麼要說這種謊呢?為甚麼要為了我這種人撒謊呢?   你說恨一樹也是謊言。   昨天我打電話到你家去,詢問家族訪問之旅的事。他們說要是我不能參加的話,那就過新年放假時大家一起自費前往好了。那時候令堂說令尊在你國中三年期間也在海外工作。所以她也跟我說兩年很快就過去了。   你一定是覺得自己需要殺死一樹的動機,所以才編出那種故事吧?貶低自己的親友,就算是謊言應該也難以出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害你說了謊,對不起。剝奪了你十五年的時間,對不起。   對不起我這麼說是不是很狡猾?   一面寫著對不起,但我心裏充滿的並非歉意,而是對你的愛情。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說這種話,就這樣把所有的心情都寄託在對不起上吧。   這是我寄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   此後會怎麼樣還不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做讓你擔心的事,這請你放心。這封信的口氣跟文風都比之前穩重多了不是嗎?   真是不可思議。   與其說你是殺人犯,我比較能冷靜地接受自己是殺人犯對了。   我也可以說謝謝你吧。謝謝你陪伴了我十五年。謝謝你保護了我。謝謝你為了我說謊。   你沒有犯任何的罪。無論你說多少謊言,仍舊無法把罪攬在自己身上。乘以0就是這個意思吧,純一老師。   你所教授的知識,在你回國之後也會一直留在那些孩子們心中,直到永遠。   請善自珍攝。 萬里子上 十一月二十五日    致萬里子:   這封信能寄到妳手上嗎?   電話線終於修好了,但這次好像是妳換了號碼。電話和電郵都無法聯繫到妳。還是只好委託給天堂鳥的郵票了。     既然妳已經全部想起來,那就不該是最後的一封信。因為我的那封信裏,除了被妳看穿的謊言之外,還有其他的謊言。我必須把事實告訴妳。這封信全部都是實話。     妳雖然說我沒有犯罪,但我卻犯下了比妳大得多的罪行。   那一天,我在堆棧場的倉庫旁看見妳的腳踏車,卻沒有立刻去門口,而是繞到了倉庫後面。這件事我是局外人,覺得不好堂堂正正從門口闖進去。   我躡手躡腳繞到後面,窗戶是開著的。我站在窗下,看見腳邊有個木箱,箱子旁邊有兩根菸蒂。除了我之外還有人來過這裏嗎?我一面想著,一面側耳傾聽窗子裏傳來的聲音。但是完全沒有像是講話的聲音,也沒有一樹使用暴力的聲音。是不是沒人在啊。大家都回去了嗎?但是妳的腳踏車停在前面啊。   我站在木箱上,窺視倉庫裏面,看見有人倒在地上。是一樹。他睜著眼睛,側著頭趴在地上,頭上流著血。我急急繞到門口,門上了閂。我拉開門閂進去,看見妳倒在地上。   妳蜷成一團,面頰紅腫,上衣的扣子一直開到胸部下方。但是妳有呼吸。我進去檢查一樹,他沒有呼吸了。一樹的旁邊有根木材,我撿起來,看見上面沾了血。   是康孝幹的嗎?   他把妳跟一樹叫到倉庫,襲擊你們之後把門閂上逃跑了,我心裏這麼想著。妳睜開眼睛大概就是這時候吧。妳可能只記得自己睜開眼睛看到我,但妳還跟我說了話。   阿純,救我。   這雖然也可以解釋成妳遭了襲擊,但那時我就確定打死一樹的是妳。我也知道康孝應該是預測到一樹會這樣對付妳,才把妳們兩個關在一起的。   要是這封信裏不全是實話的話,我可能會寫說我進入倉庫的時候,一樹還有呼吸,我應該送他去醫院的,但卻沒有這樣做。但是無論我說甚麼謊,都無法拯救妳吧。所以我不說謊了。   我轉過頭去,妳已經閉上了眼睛。所以我覺得妳不是真的看見我在這裏,而是無意識中向我求救。妳從一開始就一直跟我求救。或許在霸凌事件開始之前,妳就覺得我對妳是必要的。   我要怎樣才能不讓妳成為殺人兇手呢?   就讓一樹意外死亡好了。   在那之後的情況我已經說過了。火災是因為抽菸引起的,一樹是被燒死的。我設法讓他頭上的傷看起來像是木材倒下來時砸到的,我把他橫放在木材牆邊,把木屑集中到下面,從一樹的褲子口袋裏拿出打火機點了火。我的左手燒傷就是那時一根木材朝我倒下來造成的。   我把妳送上救護車,也治療了燒傷,跟警察說了之前信裏寫的那番話。從妳裙子口袋裏的信,以及被叫來的班導處確認了霸凌事件,根本沒有人懷疑我。警察放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零時了。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康孝家把他叫出來。   我有非跟他確認不可的事。   堆棧場的火終於撲滅的時候,我們家附近已經跟菜市場一樣嘈雜。甚至有人開車來看熱鬧的。我們倆避開人群朝學校走去。提議到屋頂上去談才不會被人看到的是我。   康孝很害怕,雖然害怕但還在虛張聲勢。   那可不是我的錯。   爬上樓梯到屋頂的時候他一開口就是這句話。我跟他說妳的裙子口袋裏有他的信。那是他把妳叫去的證據。我在放火之前把妳上衣的扣子扣起來,是那個時候發現妳裙子口袋裏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我只是把他們倆關起來而已。   康孝考慮過要如何才能讓一樹受到最大的羞辱。那就是讓他襲擊妳。但這種計劃能成功嗎?一樹威脅妳說妳要是再妨礙我,就給妳好看。有很多同學聽到了。要是把你們兩個一起關一晚上,不管實際情形如何,大家都會覺得一定有甚麼事吧。但是康孝確信一樹會對妳出手。根據康孝的觀察,自從大家同班之後,一樹一直在注意妳。甚至還說他可能是因為想讓妳來干涉,所以才接受康孝挑釁的。   他要是以為女人都跟他媽一樣隨便人上,那就大錯特錯了。   康孝雖然知道一樹已經死了,而且是自己害死的,但卻仍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嘲笑他。   閉嘴,你這個殺人兇手。我有你放火的證據。   我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菸蒂。那是康孝抽的牌子。康孝面色發青沉默不語。他知道這是他丟在倉庫後面窗子底下的吧。我把妳從倉庫抱出來以後,把妳放下,繞到後面去撿的。   我為甚麼要這麼做呢?看見菸蒂的時候我就想是不是康孝的啊。放在那裏的木箱也是。那個時候我並不在乎,然而知道妳打死了一樹,我就不能不管了。   康孝是甚麼時候在那裏抽菸的呢?菸蒂有兩個,這樣的話他應該在那裏待了好一會兒吧。要是他知道打死一樹的是妳可怎麼辦呢?   所以我才把康孝叫出來。   你是甚麼時候在那裏抽菸的。   等他們倆的時候。我在倉庫後面等,他們都進去以後我就把門閂拉上,然後回家了。   你確定有把菸蒂踩熄嗎?   我這麼一說,康孝就雙手抱頭,他的指尖微微顫抖。他應該不記得菸蒂到底怎樣了,只知道自己設下的陷阱捕獲了獵物,興高采烈地到倉庫門口去閂門。他並不知道起火點是倉庫裏面。我跟警察說了七點左右去倉庫的時候看見起火,以時間上來說康孝的菸蒂的確有可能引起火災。   你不只把他們兩個關起來,火災也是你的錯。   我對著發抖的康孝毫不容情地大罵。   你是縱火殺人犯。就算還未成年,也會受到重罰吧,你這一輩子都非得贖罪不可。   我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康孝一人在屋頂上。我去了妳住的醫院,去跟妳說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我是先聽說妳失去了記憶,還是先得知康孝從屋頂上跳樓自殺呢?   殺害康孝的人是我。   分明只要確認他是何時在那裏抽菸的就好,我卻故意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我看了妳的信,才知道康孝寫給一樹的信的內容。康孝雖然對我虛張聲勢,但其實可能只是想賭一把而已。要是把你們倆關一夜,甚麼也沒發生的話,他就跟一樹道歉。   我這麼寫好像會傷害到妳,但我希望妳不要蔑視記憶中的一樹。我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是那次事件之後的三年。分明我該好好對待妳,但妳撫摸著我手上的燒傷痕跡說,對不起,我忍不住擁抱了妳。光是擁抱還不夠。那時我的心情,跟把妳從肩上拉下來時一樹的心情,應該是相去不遠的。   妳跟我的罪都不是0。   但是妳的罪已經過了時效。我卻還沒有。離開日本的時間是不算的。這個事實讓我非常滿意。   為甚麼呢?   從剛剛開始外面就很吵。好像很難得地有觀光客來了。平常我都是晚上寫信,但剛剛收到妳的信,看了之後我等不到晚上再回了。本來想望著窗外的星空寫這最後一封信,但現在我看見的是朝這裏走來的房東歐巴桑。   她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好像帶了人來。   信寫到這地步,妳一定覺得我怎麼這麼拖泥帶水不乾脆吧。   我愛妳。   今天的這封信沒有謊言。 純一草 十二月十五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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