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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火車 宮部美幸 9534 2023-02-05
  妳們兩人竟是同類   本間所想的就是這麼回事。關根彰子和新城喬子,妳們兩人是背負著同樣辛苦的人。背負著同樣的枷鎖,被同樣的東西追趕著。   怎麼回事呢?原來妳們兩人就相當於是同類相殘。   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舉起手摸臉頰時,原本乾燥的手指被汗沾濕了,天氣並不熱呀,是冷汗。   原來是這樣子呀?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本間看著倉田的眼睛,他的眼瞳裡直接反映出本間錯愕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這是我頭一次聽到。   但是這樣就能理解了。新城喬子為什麼需要新的身分?為什麼假冒別人身分的計劃想得那麼周到?   倉田說的沒錯。照理說無法輕易調閱的戶籍謄本、居民卡等資料,討債公司通過獨特的手段能夠得手。只要資料內容一變動,他們便立刻行動對債務者緊迫釘人。多數的債務者只好讓學齡期的小孩借假入學,自己也不敢找個正式工作、四處奔波流離,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新城喬子應該也很清楚這樣的狀況,因為曾經跟父母一起過著逃亡生活。但是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的春天,她十七歲,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   是的,所以她說休學了。她很難過,因為很想畢業。   剛剛倉田也說過,他們結婚是在四年後。喬子是否以為,經過四年的歲月,討債公司的人應該放棄了吧?   結了婚就要建立新戶籍。因為新戶籍的成立,在她原來的戶籍父母的戶籍上就必須記載除籍的事實,寫上一行於XXX建立新戶籍而除籍之的說明。   利用這條線索,討債公司的人帶著本金加利息的債權又追了上來,這是喬子作夢也沒有想到的吧?   逃亡、全家人分散。昭和五十八年嗎?本間想起澤木小姐跟他說過的話。

  她家趁夜逃跑的原因是因為住宅貸款嗎?   倉田點頭說:喬子她父親說是當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卻趕上了購屋風潮而不自量力。這是喬子自己說的。   新城家債台高築的惡性循環軌跡,不用倉田說明,本間也能想像得到。低額的頭期款,高額的房貸。因為生活困苦,先是小額借款,然後找上地下錢莊。然而那是危險坡道的最頂端,一旦開始滑落,債務就像是滾雪球般纏住你的腳,讓你動彈不得   最後被有暴力集團做後盾,就是那個最可惡的十一金融給盯上了因為所有的債務都集中到那裡了。   簡直是抽到最壞一根籤的結局。   半夜會來敲門窗威脅,也會到她父親的公司和親戚家騷擾,她母親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全家人一起自殺吧。喬子也生活在恐懼之中。

  倉田的嘴角像個即將哭出來的孩子一樣,微微地抽動。   實際上一家人決定趁夜逃跑,也是為了保護喬子。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當時的她是個十七歲高中女生,那時就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了吧。   債主有強迫喬子從事特種行業嗎?   倉田結巴地表示,喬子倒是沒有明說。只是她的父母擔心這樣下去女兒可能會被賣掉而痛下決心。   離開故鄉的新城一家人,一開始先投靠住在東京的遠親。但是不管跑的多遠,只要是親戚家,總是會被發現的,並造成親戚家的困擾。   於是他們決定分開住。她爸爸一個人,沒有說清楚去哪了。因為是東京,大概是山谷吧,假裝成勞工。喬子和母親來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館,母親到酒店上班,喬子則是打工當服務生。

  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和父親之間靠著書信和電話的聯絡。但有一天因為父親出了小車禍,喬子的母親只好到東京去。   因為一年都沒出事,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吧,不禁把戒備的心給放下。夫妻兩人先去拜訪最早投靠的親戚家。由於父親的傷勢不重,也多少也存了些錢,一家三口計劃到名古屋重新開始。   沒想到預期外的訪客上了家門。郡山的討債公司還是將魔爪伸到了東京的親戚家。   離開親戚家時,夫妻倆被拖進車子帶到地下錢莊辦公室之類的地方。這件事我也是聽喬子轉述她父母說的,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   她父親在被帶到的地方被迫蓋下含利息的新借據金錢消費借貸契約,在討債公司的監視下幫他們工作。她的母親也被帶到福島的一家與討債公司聲息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實際上就是賣春組織。大約一年後,好不容易趁其不備逃了出來,提起當時的待遇簡直就跟監獄服刑沒兩樣。

  討債公司的人不斷逼迫她的父母說出喬子的下落,但兩人都堅持裝做不知情。   因為母親沒有回來,喬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將名古屋住的地方和工作辭掉了,然後使用之前為了預防萬一而跟母親商量好的聯絡方法,靜觀其變。她將信寄到東京的某個郵局信箱。   就這樣逃跑出來的母親和她聯絡上了,兩人在名古屋市內重逢。   喬子對倉田說她母親整個人都變了。   就像行屍走肉,好像身體裡面裝滿了廢水一樣。說來殘酷卻是事實,她真的是這麼形容的。她母親自己也這麼說過。   結果她母親不久後因為流行性感冒引發肺炎過世了。趁夜逃亡後經過三年半,死於一九八六年的秋天。當年新城喬子二十歲。   因為始終無法跟父親取得聯絡不知道他人在哪裡,所以葬禮只有她一個人出席。

  喬子說她母親的遺骨輕得驚人,用筷子撿骨時,碎骨周遭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飄落。   本間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大概是喬子母親被迫到賣春組織工作的期間,也被迫吸毒了吧。   之後不久喬子便抱著母親的骨灰,離開了名古屋。   因為她在報紙廣告中看到伊勢市內的旅館提供餐宿徵求服務生。   她心中只期待父親還能活著,所以還是繼續寄信到東京的某個郵局信箱。   這樣做有了結果。搬到伊勢半年後,她父親打電話來了。不知道是一個人逃了出來,還是因為身體搞壞了沒有用人家不要他了,總之他脫離討債公司自由了。他聲音沙啞毫無精神,問一句回一句地回答喬子的詢問。也不聽喬子的勸,堅持不肯來到伊勢   身為父親的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吧,連跟女兒一起重新過日子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想。男人其實很脆弱的,比女人還要脆弱。倉田一臉正經地說完這些,看起來像個太老的中學生一樣。

  最後一次的電話,好像是喬子的爸爸打來了。說是長途電話很貴,一下子便掛斷了。   倉田舉起戴著結婚戒指的左手擦了一下嘴邊。   當時喬子有問她父親住在哪裡生活?她父親有回答。不知是怎麼說的,喬子說她聽了十分難過。   倉田閉上嘴巴,將沒有吃的點心連同盤子推到一邊,然後掏口袋取出香煙。   我可以抽煙嗎?   本間沉默地點頭。倉田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煙的手勢,似乎在追逐著啣在嘴裡的煙頭,本間這才發覺他的手正在顫抖。   看來對你而言也是痛苦的經驗。   手上玩弄著好不容易點燃的煙,倉田點頭說:我和喬子工作的那家旅館小開家認識,透過他的介紹認識了喬子。他說喬子人長得漂亮、氣質好、工作又認真。實際一見面果真是那樣的女孩。

  一位當地名流的少爺和一個旅館的服務生。倉田一開始應該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情吧?本間委婉地詢問,倉田才有些難為情地表示,你說得沒錯。起初我只想有個不錯的回憶就好了。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想法也跟著改變了。   變得很想將喬子占為己有。他想了一下適當的言詞,然後這麼說。   那是因為她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吧。   說的說的也是吧。但不只是那樣,漂亮的人到處都有。可是只要跟喬子在一起,我就該怎麼說才好?我就覺得自己能夠獨立,很有自信,有種自己很受到信賴的感覺,確定自己有能力可以保護喬子。我是說真的。   本間的腦海中浮現了和也的臉和他說的話。那個青年對喬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樣的嗎?   交往的時候,主導權通常都握在和也的手上。無視於父母的反對強行訂婚,也是因為和也的意思使然。最早知道其個人破產的事實,儘管錯愕狼狽,但和也還是沒有通知喬子,反而代替她主動追查錯誤資訊的來源,完全是個全權大使一樣。

  或許新城喬子可以讓周遭男人對她產生保護慾,說不定她具有一種魅力,失落的時候有人安慰、有困難的時候人家願意出手幫忙。   其實想一想,栗坂和也和倉田康司很相似。他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學校都是資優生,不辱沒父母在社會維持一定的體面,風度翩翩,擁有平均以上的能力。而這種出身好教養好的青年,在內心深處總是隱藏著對父母的抗拒心並非是不良少年用暴力表現的那種陰暗面,而是面對堅強而偉大的父母,給予自己幸福童年、為自己安排理想人生軌道的父母所產生的對抗心。至於能夠和緩對父母的抗拒心,取代再怎麼正面對決,終其一生也贏不了的父母,能讓他們有信心的人不就是像喬子這樣的女性嗎?   和也和倉田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在父母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因為知道,所以在長大成人之後,一方面踏上父母所設計好的人生道路,同時也需要唯一能依靠自己,能夠確定自己能力,他們可以好好庇護的對象。

  喬子就是最適合的人選,不是嗎?   她是個聰明的女性。或許是洞悉這種心理才依靠男人的。這樣說也許很難聽,如果能用甜言蜜語讓傭兵代為征戰,自己又何必冒著危險出馬呢?只要等傭兵戰勝回來再好好犒賞一番便行了。   如果和也和倉田是那種內心狡猾的男人,那喬子的立場就好玩了。就會變成所謂的偏房,只能躲在大老婆旁邊,虛擲自己的青春歲月。但是這兩位青年真的是好少爺,年紀也輕,所以是以正面想法感覺到了喬子的必要性。   當然說不定這也是在喬子的掌控之下使然。雖說才二十出頭,但當時隱藏在喬子瘦弱身軀裡的精明幹練恐怕是出身在溫室裡的倉田等人所望塵莫及的吧?   當時倉田說要將喬子介紹給父母,邀請她到家裡玩,喬子都堅持拒絕。   我可是來歷不明的女人呀。   事實上倉田的父母也很反對。但本間認為喬子預料到有此反對,所以故意裝出退縮的樣子。這一點從倉田的說法得到了印證。   喬子說這種事不能隱瞞,於是對我坦白了自己家發生的一切。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些。我更愛上她這種潔癖的性格,她並不以此為恥。她是我所選擇的女性,我可以抬頭挺胸說,我沒有選錯。   這跟和也說的也很類似。   倉田用他的熱忱、愛情說服了雙親,終於兩人能夠結婚,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的事。   直到最後依然反對的人是我母親,但我父親幫忙說服了她。我是這麼想,說不定我父親以前也有一個像喬子之於我那種存在的重要女性。只是父親放棄了那女性。儘管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卻還是有遺憾的部分。只有我和父親兩人單獨交談時,雖然沒有明說,但父親說出了接近的話語。他說,人生只有一次,要重視自己的想法。父親背著母親對我那麼說,我真的感到很高興。   當時倉田是二十六歲,還能抱有那麼單純的感想。   喬子希望婚禮不要太過鋪張,因為她已經沒有父母和親戚。我們到九州島做了四天三夜的新婚旅行   倉田的眼中似乎找到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似的,眼神變得溫馨柔和。   但是那份回憶之中卻棲息著毒蟲。每當他伸手碰觸內心,毒蟲便狠狠地刺痛他。現在也是一樣。   倉田用手撫摸臉頰,就像放學後一個人躲在教室埋首於手心哭泣的女學生一樣,他也將臉埋藏在雙手之間好一陣子。   終於他低聲說:旅行回來之後,我們辦了入籍手續。只不過是一張文件,喬子便正式成了我的妻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感觸很深,也覺得很驕傲。   但眼前卻是地獄等著他。   可是我有個疑問?聽見本間提問,倉田捻熄香煙抬起頭來。   喬子本身並沒有借錢,借錢的人始終是她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她父親的債務,不是嗎?所以照理說討債公司不應該逼迫為人子女的她還錢呀。這一點法律不是明文規定禁止嗎?   就算是親子、夫妻,只要不是連帶保證人,就沒有清償債務的義務。   沒錯,法律上是那麼規定。倉田無力地笑說:但是討債公司的人也不是笨蛋,這一點自然會算計清楚反攻。他們沒有對喬子明言她有清償義務,而是用暗示的。   父母欠的債,身為子女當然有清償的道義責任更何況妳現在又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   還糾纏說妳父親應該有跟你聯繫吧?告訴我們他人在哪裡。儘管推說不知道,跟父親已經沒有關係了,對方還是不走。甚至到我們店裡到處亂說少奶奶的娘家欠錢不還,害得我們損失一筆銀行的交易。   這就是倉田提到喬子的話題會變得神經質的原因吧。   沒考慮過破產的手段嗎?本間問,當然不是喬子破產,而是找她父親出來讓他個人破產。包含四年的利息,大概欠的債已高達千萬元了吧?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出來的金額。只要申告馬上就會被核可的。   不對,早在從郡山趁夜逃跑之前,為什麼不先申告個人破產呢?   本間想是因為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吧。溝口律師也曾經說過,這就是當年的社會現況吧。不管是在自殺前、被殺前、逃跑前,請先想到破產的方法。   可是當時根本不知道喬子的父親人在哪裡。倉田說話的語尾聲越來越小。   有去找過嗎?   找過了,拼命找過了。   難道喬子不能代替父親申告破產嗎?   對於這意外的提問,倉田微微一笑說:可以的話,大家都不必辛苦了。就是因為不行,喬子才會那麼痛苦。   法律原則上認定債務屬於負債者個人所有。因此不管是妻子還是女兒都不能代替債務者本人提出破產的申告。   我們也跟律師商量過,但這一點就是不可能。因為依法來說喬子沒有清償的義務,所以依法來說喬子也不會因父親的債務而困擾。當然也就不會被討債公司騷擾,自然就不能提出申告。就算對討債公司提出禁止命令,要他們不要糾纏喬子,因為我們是做生意的人家,卻也沒辦法阻止他們裝成客人上門。她父親借錢是事實,對方到處宣傳,我們也不能告他們毀壞名譽。   沒有鬧出暴力糾紛,警方也不會出面。任何情況都是這樣,因為警方的原則是不介入民事紛爭。   他們也不會做出留下證據的威脅,所以根本難以應付。喬子、我和我的父母都快崩潰了,我們家的員工也有好幾人辭職了   當時律師提議過一個解決方法。   首先宣告喬子的父親失蹤,如此一來在戶籍上她父親會被認定是死亡。然後喬子到家庭法院進行放棄父親財產這種情況下,債務便成為負數的遺產的手續就行了。   但是有個問題,本間也很清楚。失蹤的宣告要在最後看見本人或有其最後消息起經過七年才生效。   以喬子所處的情況,實在忍受不了七年吧。   倉田像是被牽引般地點頭說:我們的律師也說過,不妨調查喬子父親已經過世的可能性,因為那種領日薪的勞工很容易暴斃猝死。   如果能確認她父親的死亡,就能立刻進行放棄遺產的手續。喬子先全部繼承她父親的負數遺產,然後她再自己申告個人破產就行了,效果也是一樣的。   於是我帶著喬子上東京,從那個親戚家開始調查她父親的下落,之後還去了圖書館。   是為了調閱公報嗎?   公報上有記載身分不明死者的欄目,叫做行旅死亡者公告,簡單說來,就是條列客死異鄉的民眾,記錄像是籍貫、住址、姓名不詳,年約六十歲到六十五歲的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公分,瘦弱,身穿卡其色工作服,長統靴等本人特徵與死亡日期、地點等資訊。本間因為搜查上的必要經常調閱過這類資料,也有過徘徊在無記名墓碑林立的荒涼墓園經歷。   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倉田放在腿上的雙手緊握,望著門外下個不停的雨勢說:喬子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眼帶血絲地翻閱著公報看,為了確認有沒有類似她父親的人死去不,不是這樣。   倉田的聲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樣,充滿了痛苦,而是喬子心裡一邊喊著快死吧、乾脆死了吧,爸爸一邊翻閱著公報。那是自己的父親呀,卻在心裡求他快點死。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當時我第一次感覺到喬子的膚淺,我內心裡的堤防因此崩潰了。   本間的腦海裡浮現著圖書館閱覽室裡安靜的一角,有為考試用功的學生、有和朋友輕聲討論功課的女孩、有悠閒翻閱雜誌的老人家、有決定來此小憩的疲憊上班族,其中還有死命查閱公報的新城喬子身影。彎著脖子的她的頭、瘦弱的頸項、時而舔著乾燥的嘴唇、眨著疲倦的眼睛、甚至能想見她不時撫摸眼皮的樣子。她不停地翻頁,幾乎連翻頁的聲音本間都能聽見。   拜託,你死了吧!   在她身邊,坐著閱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的年輕女子、翻閱百科全書的小學生和專注於雜誌上八卦新聞的老人家,他們能理解喬子的立場嗎?能夠想像嗎?在手臂相互碰觸的距離內、聲音可以聽見的範圍內,他們能想像竟有那樣子的生活嗎?   接著,喬子停下了翻頁的手,猛然抬起頭,從隔著桌子坐在對面的新婚丈夫眼中,喬子看見了。她先生對她責難的眼神彷彿視她如掉落在路邊的髒東西一樣。   她明白丈夫已經離她而去,此時無聲勝有聲,事實說明一切。她先生再也不會跟她在桌子下四足相碰,也不會起身來到她的身旁。他整個人開始向後退。   看著她拼命從客死異鄉的名單中尋找父親的蹤跡,儘管再怎麼愛她,再怎麼理解她的心情,出身溫馨美滿家庭的倉田再也無法正視那樣的喬子了吧。   本間心想,再要責備他也是枉然。   我跟她說,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倉田結巴地表示,妳簡直像個女鬼。   曾經以為握在手中的幸福生活便這樣消失了。雖然也想留住,但因為抓得太緊,反而在她手中捏碎了   本間的想像沒有錯,新城喬子是孤獨的。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刺骨的寒風只有她一個人才感受得到。   拜託你,爸爸,拜託你死了吧,爸爸。   倉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正式離婚是在那半個月後。   一九八七年的九月,入籍之後不過才三個月。這就是新城喬子對玫瑰專線說太過年輕而失敗收場的婚姻真相。   離婚之後,喬子說她先回名古屋去找工作。   她的戶籍也遷回到郡山原籍,這可以從謄本上得到印證。總之危險已經擺脫了,但隔年卻在大阪上班,表示她還是害怕繼續留在名古屋吧。   之後喬子變成怎麼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倉田哽咽的語調說:不過結婚當時喬子說一定要通知這個人,還特別寄了明信片。是她在名古屋打工時,很照顧她的一個前輩。那個人的住址我還留著,只是說不定搬家了。   倉田起身說表示,我帶你到我家。   距離這裡搭計程車約十五分鐘吧。   小雨中,本間被帶到一處庭院大到幾乎可容納他家附近水元公園的宅第。倉田沒有開口邀請,本間只好站在緊閉的門外等候。   檜木的門片被雨淋濕發亮。舉目看著貼有瓦片的門簷,本間發現上面掛著一般會掛在神壇上的稻草繩結。   他想新年期間都已經過了,難道是為了討吉利嗎?中間還垂吊著寫有笑門的紙片。   等了約五分鐘,倉田拿了一張紙片過來。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把傘。當大門開關之際,可以看見大概是他的女兒的吧,一輛紅色三輪車放在白色石頭鋪就的路面上。   就是這裡。   遞出紙片的同時也伸出傘說:你應該沒有帶傘吧?不嫌棄的話拿去用吧,應該沒有必要帶回東京,就請捐給車站當愛心傘好了。   從倉田手中接過紙片和雨傘,道謝之後順便問起頭上的稻草繩結是怎麼回事?   噢,這是本地的風俗。倉田笑說:一整年都會掛著稻草繩結,像我們店裡就會寫著千客萬來。   這跟伊勢大仙有關係嗎?   沒錯。倉田點頭之後,有些皺眉地說:喬子也覺得很有意思。   本間回答,感覺很神聖、很舒服。   她其實很迷信,隨便牆上釘個釘子都擔心會不會沖到鬼門,有所忌諱,常常嘴裡念念有詞地祈禱   這是倉田第一次親口對為期很短的妻子說出親暱的話語。   但是稻草繩結卻阻擋不了討債公司的人。   的確什麼也阻擋不了。   我想問個奇怪的問題,喬子對山梨縣熟嗎?   倉田舉起一隻手遮雨,稍微想了一下說:這個嘛你是說有去旅行過或是有朋友住那裡嗎?   是的。   我沒聽說過,就我的記憶所及。   是嗎?   她跟我一起出門,除了新婚時期的九州外,就是週末偶爾到合歡里附近打打高爾夫球吧。畢竟我們只有三個月的婚姻生活呀。   這也難怪,這樁婚姻的確是很短。   對了,你知道喬子是福島出生的人。倉田繼續說下去,好像想到了什麼。   所以沒有見過廣大的太平洋。因此我開車載她到英虞灣時,她很驚訝居然會有這麼平靜的海洋,簡直就像是湖一樣。我說不是這種海就沒辦法養殖珍珠,她笑說對呀。那是結婚前的事了,我們去訂做項鍊。那時候看什麼東西都很感動。   大概是怕被打斷,倉田說得很快,也可能是突如其來的回憶,逼得嘴巴動得快吧。   我們住在賢島的飯店,很不巧一整天都很陰霾,一點也看不見英虞灣美麗的夕陽。我說反正以後機會多得是,兩人在房間休息。結果是在半夜兩點左右吧,喬子起床了,站在窗戶邊,我出聲叫她,她說月亮好漂亮   一如尋找當時的月亮一樣,倉田抬頭看著霧雨。   雲散了,露出了弦月。我抬頭看著天空,喬子卻低頭看著映照在英虞灣上的月影。她說,月亮掉進海裡了,像珍珠融化一樣。她像個小女孩一樣,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我一直以為是她心情太激動了,說不定我猜得沒錯。也許當時喬子預想到結婚後會發生的事情也說不定。   本間認為那是不可能的。當時的喬子應該很幸福吧,絕對不會對未來有灰暗的預感。她是因為幸福而流淚的。   但是他也很明白倉田說的。他現在回首過去,試圖從任何蛛絲馬跡中找出深切的意義,來沖淡自己因為無法保護喬子的懊悔,以減少個人的內疚感。   他企圖以為喬子對未來感到不安,好讓自己能自我圓說。那是命運,他不得不跟喬子分手,他無法扭轉命運的。   只要這麼想就好了,何必強求不幸呢。   但是被他離棄、只剩一個人的新城喬子,並不認為讓她捲入不幸的是命運。   我是真心愛過喬子,我可以發誓是真的。只說了這一句,似乎已心滿意足,倉田閉上了嘴巴。本間心想不能久待了,簡短打聲招呼便轉身準備離去。   撐開傘的時候,倉田從後面發出一聲,啊。   怎麼了?   我剛剛沒有想到。他在雨中眨著眼睛說:我想起來喬子父親最後打電話來的地點了。   他說是淚橋   淚橋是位於山谷中的東京貧民區。   是勞工聚集的地方吧。本間反問說。   倉田低聲回答,是嗎?   很悲傷的地名呀。   淚橋嗎,喬子聽了也覺得很難過吧。   分手前再一次點頭致意時,本間發現倉田的眼睛是濕潤的。   也許是錯覺吧,也許是他希望這樣,所以看到這樣的景象也說不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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