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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 生病的女人

理由 宮部美幸 12811 2023-02-05
  千住北美好新城二○二五號的命案消息在六月二日上午八點的電視新聞播出後,後續報導不斷。十一點半到正午之間,所有的廣播媒體都壓下其他新聞,紛紛做夾雜現場轉播的特別報導。   這時警方公布的內容極為有限,各家媒體的報導都無法深入,小糸一家的名字當然也沒有曝光。   有關遇害人數也是眾說紛紜。有的媒體斷定是一家四口,有的媒體保守地說是三或四人,也有的媒體很慎重地以發現四具屍體表示,說法各異。其中,三或四人的說法是因為他們推測死在綠地的年輕人是殺害屋中三人後跳樓自殺;四具屍體的說法也隱含四人之中三人被害,另一人是畏罪自殺的凶手的意思。   命案發生後,部分警察也有這種推測。事實上,在還沒納入住戶已經換人、葛西美枝子看到屋內有人影(正確來說是腿影)走動,以及電梯內的神祕中年男子等要素時,純看命案現場,會這樣推測的機率極高。

  不過,隨著現場蒐證的進展,真相漸漸釐清。只是,在真相大白的十月中旬以前,所有的媒體報導難免錯誤矛盾百出即使在這個階段已隱約可見破案的曙光。   例如,六月二日下午二點的電視新聞中,就有一家主要媒體報導遇害者身分已經查明是上班族小糸及其家人。但電視台很快就發現是誤報,在晚間新聞時緊急更正。   西棟管理人佐野利明看到這則新聞時大驚,通知查案的警察。二○二五號住戶姓小糸的消息並未正式公布,可能是其他住戶洩漏出去的,因此不是警方的過失。只是下午三點這個時點,小糸一家離開靜子娘家還下落不明,警方深怕這個消息會影響他們一家的動向。   一個小時後,小糸信治一家在八王子市出面接受警方保護,警方才鬆了一口氣,同時也知道他們家人並未看到或聽到這則新聞。

  星期天各報的晚報休刊,新聞只能上電視和廣播。但是晚間新聞並沒有更詳細具體的消息,警方也未公布小糸家人的說詞,各媒體只能在揣測誇大的案情中展開新聞攻防戰。   唯一確實的報導是有關命案後逃離現場的可疑中年男子,晚間新聞報導都指出電梯內的監視攝影機拍下了他的低頭身影,有一家媒體甚至指出他可能受傷。   這一天,透過電視的全天報導,千住北美好新城成為全日本最出名的公寓大廈住宅社區。連從沒踏進東京都荒川區一步的人,都已經熟悉了該棟建築特徵的東西雙塔。   我們透過媒體知道現實,藉著觀看電視新聞、紀錄影片和閱讀報章維誌,來掌握現今日本和世界各地發生的事情訊息。我們親眼所見、親自走過、親身遭遇、親手觸摸體驗的事情,和媒體帶來的資訊量相比,微不足道。在我們讀書、工作、遊戲、養育子女、照顧病人的普通生活和行動範圍中,並不存在愛滋病藥害訴訟、財政官員收賄、環保團體放生海豚、小貨車掛偽造車牌挾持放學女生這些事情。

  但是我們可以透過新聞知道這些情事,為此感到憤怒、悲傷、擔憂,思考自己能做些什麼,必須做些什麼。參與報導的人也許會說,報導的機能就是為了使民知之而存在。   但是現代媒體如此發達,一般人只要坐在電視機前三十分鐘,就能獲得數十倍於他生活一輩子所能得到的資訊量。這又產生了一個麻煩,現實和事實究竟是什麼?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擬真實?區隔兩者的又是什麼?如果輸入腦中的資訊是將實際體驗和傳聞的知識結合為一,可以說現實和假想現實之間沒有不同,而事實上也有這種傾向。   但,真的是這樣嗎?   六月二日下午四點左右,在東京都江戶川區春江町寶食堂三樓的十六歲高中生寶井康隆,正在思考上述這個問題。他是寶食堂老闆寶井睦夫與敏子夫婦的兒子。餐館的二、三樓是自住,康隆的房間在三樓南側。他坐在桌前,正在用手提文書處理機寫稿。這篇稿子要給他參加的科幻俱樂部JSC發行的雜誌《織網人》,截稿日就是六月三日星期一。

  由於是一年級的菜鳥社員,如果脫稿,會讓學長印象不好。但即使晚交,只要是讓學長驚豔的好稿子,反而會受重視。不過他實在沒有這個把握,只好整個下午都忙著趕稿。   寶食堂的客人主要是來往環狀七號公路的卡車和計程車司機,營業時間從早上五點半到晚上八點,下午兩點到五點半休息,星期日公休。六月二日這天,康隆在房間裡埋頭敲鍵趕稿,四周一片靜寂。通常這個時候,他父母不是補眠休息,就是出門逛逛,所以屋裡安靜得很。   寶井家的二樓是客廳、廚房和起居室,三樓是臥室和儲藏室。康隆正值那種喜歡窩在自己房間甚於和家人混在一起的年紀。   正確來說,不是那種年紀,應該說是那種立場。他有個大他兩歲的姊姊綾子,通常她這個年紀也是只顧自己個人生活,不在乎家人的。不過,十八歲的綾子已經做媽媽了。就康隆所見,做媽媽的綾子毫無個人生活可言,她自己對此似乎也沒怨言。

  寶井綾子沒有上高中,她中學畢業時就決定,義務教育結束後就幫忙家中生意,將來接掌家業。其實並不是父母強迫她這樣做,他們反而擔心綾子這決定下得太早。以後不會後悔嗎?至少高中畢業後再決定,人生的選擇幅度可以較寬嘛別家父母聽孩子說綾子的這個決定時,必定會問上這麼一句。   可是綾子決心堅定,因為她討厭學校。小學中年級以後,她從沒理解過課業內容,覺得上學很無趣。升上中學以後她就一直質疑,為什麼必須學那些東西不可?我家開餐館,我將來要繼承餐館,又不想當什麼學者!   寶食堂每天推出二十道菜,其中一半是店裡的招牌菜,另一半是不斷試驗的新菜。如果顧客反應很好,就有成為招牌菜的機會。如果反應不佳,幾個月就收起不賣了。這些新菜創意第一,也重研究。綾子和父母星期天常常外出,不是去尋找新鮮食材,就是去有名的餐廳嚐鮮尋找靈感。

  綾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會觀察父母做生意的樣子。她喜歡做生意。   綾子自己認為這是血緣的關係。她也喜歡做東西給父母和就在寶食堂前經營小小西餐館的外公吃,她想聽他們稱讚說好吃。她認為沒有比做生意度日更有趣的人生了。   綾子小學五年級起就開始幫忙店裡,早起上學前洗碗盤,下午回家後就打掃店內、幫忙準備晚餐或採買東西。她個性倔強但氣度大方,朋友很多,能嚴謹區分和朋友玩及幫忙店裡的時間。因為是自願幫忙的,她做起來就不覺得痛苦。   反而是學校讓她痛苦。   外公辰雄在綾子中學三年級的夏天過世,他死前兩天還健康地到餐館廚房掌廚。他特別疼愛綾子,不顧女兒女婿的為難,決定要盡快讓綾子接掌家業。綾子受他的影響很大。辰雄個性過於耿直,缺乏生意人的精明隨和,因此餐館在他手上無法做大。此外,他的嘴巴很壞,綾子也學到外公的口氣,常常惹麻煩。小學六年級的春天,她不參加學校補習,也不做習題,一副學校事情和我沒關係的態度,惹來老師斥罵。她竟然頂嘴說,我討厭讀書,學校這地方就像地獄的馬桶!

  寶井夫婦被叫到學校,躬身道歉後把綾子帶回家。不用問也知道她這句話是從哪裡學來的。回到家後,他們當著辰雄的面,狠狠責罵綾子。綾子抽抽搭搭地哭著,辰雄卻激動地誇獎綾子不怕老師。他說學校那種地方只要教讀寫和珠算就好,那些東西學個三年就夠了,如果孩子還想多學也就罷了,但是強迫像綾子這種喜歡家中生意、有興趣也想做生意的孩子窩在狹窄的水泥建築裡真是豈有此理,強迫綾子讀書的老師真不是東西,讓老子去踹他的屁眼。他還罵女兒女婿為什麼不能歡喜接受綾子喜歡餐館工作的心情呢?   事實上,這一次的談話也決定了綾子的將來。父母認定綾子討厭學校,討厭努力忍耐,所以想幫忙店裡的逃避心情只是單純的懶惰藉口,但她畢竟很喜歡餐館生意,這家餐館的未來就交給她吧。既然這樣,義務教育必須完成,高中可以不讀,但仍希望她還是去唸個高商,學學對將來做生意也有幫助的簿記。

  父親規定她必須繼續上學,要做習題,也要聽老師的話。從那天以後,綾子辛苦忍耐二年的中學生活後,告別地獄的馬桶。   但是辰雄在綾子中學畢業前猝逝。綾子失去了最大的心靈支柱,行為急速產生偏差。辰雄死得不是時候,因為正值中學三年級的夏天,綾子身邊的人都忙於升學考試。寶井家雖然對綾子放棄升學已有共識,但是要讓級任老師和升學指導老師了解這個決定,是很艱難的工作。為此寶井夫婦身心俱疲,家中經常籠罩低氣壓。   辰雄死後,綾子開始行為放蕩。她常常晚歸,不是被警方輔導,就是接觸不良青少年集團。有一次父親在她書包裡發現強力膠,把她打得頭上縫了五針。   這時,猶如船隻失去船長隨浪浮沉的寶井家中,最冷靜觀察事態的就是當時十三歲的康隆。他正是敏感的年紀,個性老實的他並沒有受到姊姊的影響一起亂來,也沒有嫌惡疏離變壞的姊姊。他只是害怕因為太害怕,所以無法靠近。

  康隆不會討厭姊姊,因為他了解姊姊行為偏差的原因。他看得很清楚,可以說歷歷在目。為什麼父母和老師就看不見呢?他覺得不可思議,但又無奈。   綾子的壓力不是來自老師的不理解、世人的升學觀念和在老師面前抬不起頭的父母,這些雖然有一點點影響,但絕不是主要原因。追根究柢,原因在於辰雄的死。她最喜歡、最尊敬的外公死了。   康隆知道,綾子還不能接受外公死去的事實。她抱著為什麼外公非死不可?的悲痛疑問,也牽連起為什麼人要死?的問題。   綾子和康隆都是第一次經歷近親的死亡。他們過去不曾努力理解過死亡。   這世上到處是壞人,他們都沒有死,為什麼我的外公要死呢?外公做了什麼壞事嗎?我那麼喜歡外公,為什麼外公會死呢?

  怎麼也想不通!怎麼也不明白!這個世上真是一團糟,什麼都不能相信了綾子因此變壞,康隆看得一清二楚。   這大概也因為他年紀接近綾子,對第一次體驗的近親之死也有一絲絲不安吧。   康隆不像綾子那樣親近外公,老實說他有一點害怕嘴巴不饒人的外公。他很不擅長應對客人,在他眼中,外公、父母和綾子俐落應對客人點菜和埋怨,混亂之中仍笑嘻嘻說謝謝光臨的樣子,就像不可置信的特技表演。他怕生害羞,偶爾在店裡時,客人吆喝他小弟,拿水來,他就會全身發冷冒汗地跑走。寶食堂不是高級餐廳,客人們都是些額頭冒汗勞動體力的大男人,言語動作不是粗鄙,就是嘻皮笑臉,康隆很怕他們。   幸好康隆不討厭讀書,成績也優秀。他們姊弟倆就像磁石的兩極,但又不像兩極相吸般了解彼此,只是遠遠看著彼此處於正相反的位置上。   奇怪的是,綾子自己討厭讀書,卻以康隆的優異成績為傲。康隆輾轉聽到綾子對朋友說我弟弟腦筋很好,雖然心中竊喜,但依然無助於他們彼此的了解。   辰雄疼愛康隆不如綾子,他的死康隆雖然悲傷,但不像綾子那樣心碎噴血般的悲嘆。   綾子使壞最嚴重的時候,康隆見父母愁眉不展,便試著說出自己的意見。父母親向來知道這個聰明的兒子偶爾會有超乎一般小孩的洞察力和表達能力,而且寶井家也有傾聽家人說話的好習慣。夫婦倆仔細聽完康隆的意見。之後的一段時間,康隆沒聽父母說什麼,不過看來父母親好像接受他的意見,和綾子好好談過了。   綾子的生活態度並沒有明顯的變化,她的迷失只持續到中學畢業。擺脫學校的束縛和生活步調的變化,對此多少有點幫助,因為一起廝混的夥伴都要升學,彼此自然而然疏遠了。   脫離了硬湊在一起的集體生活,綾子在某一種意義上變得孤獨起來,被壓抑多時的本性復甦,喜歡做生意的血脈開始騷動。有些客人和綾子交情不錯,等她冷靜下來後,也能注意到他們對自己的關懷之情了。   寶井綾子慢慢掌穩自己的人生之舵,這也帶給她回到父母掌舵的大船的機會。不久,留在綾子身上的放浪形跡,只是褐色短髮靠近右太陽穴旁的一束挑染鮮豔髮絲而已。   寶井家和寶食堂回到原來的軌道。康隆的生活也回復平靜,但是他的心裡還深深刻著一件事,就是姊姊心裡還沒有解決人為什麼會死的問題。她因為無法在言語上說出來、在思想上意識到,所以行為荒誕,即使生活態度恢復原狀,這疑問依然沒有解答,沉澱在她心靈深處。   康隆還擔心的是,姊姊期待喜歡的人的心情太過強烈。這種對象恐怕不只是親屬吧!康隆認為姊姊是熱情的人,因此失去外公,悲哀太深,傷痛太大,不容易重新站起來。   後來。綾子戀愛了,十八歲成為母親時,康隆也從小男孩長成青少年。他學會的語彙更多,更認為姊姊是多情人。   言歸正傳。六月二日星期天下午,康隆在屋裡和文書處理機奮戰時,聽到走廊傳來母親敏子的聲音:我回來囉!看來他們還是出去了。   中午和父母、姊姊、小外甥祐介吃飯時,他們問說下午要不要一起去御徒町的中華食材店逛逛?父母和平日一樣精神飽滿,但綾子有點感冒發燒,說下午要留在屋裡睡覺。她的臉色很壞,不時乾咳。   綾子今早起床也很晚,母親敏子還擔心地去看她。這是很少有的事。   祐介還不滿兩個月,生活是不分日夜的。康隆覺得很訝異,綾子可以一面照顧祐介,一面做家事,還能打點店裡大小雜事,從來沒有睡過懶覺。她今天遲遲沒有起床,一定很不舒服吧。   敏子看綾子臉色蒼白,想放棄外出。可是綾子口氣帶刺地說,別管我,你出去的話,我才可以安靜地好好睡一覺。敏子說,感冒會不會傳給祐介?量一下溫度吧!綾子慵懶地充耳不聞,抱起祐介回房間。   綾子與祐介的房間和康隆的房間一樣在三樓的南側,中間隔著走廊與樓梯。如果各自窩在房裡,除非大聲嚷嚷,否則根本聽不到彼此的動靜。康隆滿腦子稿子的事,吃完午飯就窩回自己房間沒出來,不清楚父母是不是出去了?綾子是不是在睡覺?   康隆應了母親一聲,沒有回頭。敏子推門探頭進來,他問說怎麼那麼快?敏子說放心不下,還是早點回來看看。她問,綾子怎麼了?   康隆回說,我一直在房裡,不知道。敏子又問,祐介哭了沒有?康隆就說,不知道,沒聽見,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沒想到母親說,看過了啊,不在嘛!   康隆大驚。姊姊跑出去怎麼沒說一聲?她平常不會這樣啊。   康隆試著說,可能去附近買東西吧,感冒藥什麼的。   不會這附近。她連小祐的包包都帶走了。   小祐的包包是裝尿片奶瓶的塑膠大揹包,綾子帶祐介出門時的必帶品。   你爸去看車子還在不在?   敏子的臉色陰沉。寶井家有兩輛車,一輛是麵包車,是家庭車兼業務車;另一輛是可愛的白色迷你小車,主要是母親在開。兩輛車都停在屋子後面的停車場裡。   綾子學開車時發現懷孕了,睦夫與敏子叫她暫時別再去汽車駕訓場,可是倔強的綾子堅持上完課,順利拿到駕照。睦夫認為她本來就有資質,女人的駕駛直覺也強。不過她拿到駕照後已大腹便便,實際上幾乎沒開過車。生產完後,她怕忘掉駕駛技術太可惜,常趁晚上道路較空時開白色迷你車練習。但終究只是練習而已,不曾開車走遠過。   睦夫回來說白色車子不在。   大概帶祐介出去了。   上醫院嗎?敏子說道,雖然醫院假日都休診,但也只可能往那兒去。   如果是這樣,她應該會招呼康隆一聲。她如果真難過得要去找醫生,應該不會開不熟悉的自家用車,而該是坐計程車,說不定還會要康隆陪她一起去,或者把祐介託給康隆照顧,自己一個人去。   就在康隆擔心不解下,時間流逝。大家擔心綾子,更擔心她帶走的祐介。敏子有點遷怒地對康隆說,你真的什麼都沒聽見嗎?   康隆腦中的稿子內容漸漸缺漏中斷,現實的憂慮不安悄悄潛入。假想現實和現實是具有同等價值的輸入資訊這個主題,在家中的憂心事前,變成小學生歪理般的可有可無。但他也有不能拿這種日常瑣事和自己用稿之事來比的彆扭自尊,因而更加焦躁。所以,五點過後,綾子突然回來時,他差點發飆。   綾子默默地推門進來,搖搖晃晃地坐在地上。康隆的怒氣瞬間消散無蹤,綾子明顯病了。康隆要伸下接過嬰兒時,感到綾子身體發抖呼氣滾熱。   糟糕姊,你好燙啊!   康隆大聲呼喊父母親。急奔而來的敏子也大驚,急急接過祐介。   怎麼啦?你去哪裡了?   綾子渾身無力。沒有回答。   你說話啊!   媽,以後再生氣吧!   康隆和父親合力扶起腦袋垂到胸前就要昏厥的綾子回到房間。綾子呼吸急促,不時猛烈地咳嗽。她睜開眼睛,視線沒有焦點。她眼睛充血,和慘白的臉頰呈鮮明對比。   敏子幫綾子換上睡衣,又問,你帶小祐去哪裡了?   幸好祐介沒事,被抱離媽媽身邊時稍微哭了一下,換過尿布喝奶時就不哭了。敏子與睦夫忙著照顧綾子,康隆小心翼翼地抱著祐介,在起居室繞圈子逗他,祐介高興地咯咯笑。   祐寶跟媽媽去哪裡了?問你也沒有用吧?   安頓綾子睡下後,睦夫與敏子也來到起居室,七嘴八舌地討論去買冰塊還是送她去醫院。   對哦,車子呢?開回來沒有?   康隆一問,睦夫急忙跑去車庫看,一會兒卻臉色鐵青地回來。   開回來了。綾子她究竟開去哪裡了?   那已經無所謂了啦。現在要緊的是送她去醫院,開大車去比較好吧?   隨便啦!睦夫口氣很差。   康隆有點注意到父親的樣子。車子怎麼了?   睦夫皺起眉頭。保險桿凹了。   有什麼關係,去修理一下就好了。   不只這樣,車身很髒,好像沾滿泥漿。喂,康隆,你上次洗車是什麼時候?   在這個家裡,洗車是康隆的工作,條件是等他考到駕照後幫他出頭期款買一輛新車。   前天還是大前天吧?我記不得了,反正才洗沒有多久就是。   車身那麼髒,不是很奇怪嗎?   欵,你什麼意思?   敏子不太高興。她向來強勢,不喜歡自己被排除在狀況外。   綾子的白車髒了有什麼奇怪?   康隆了解父親的掛慮。   姊姊昨晚下大雨時有出去是吧?   睦夫緊蹙眉頭。敏子有些訝異地眨眨眼,突然發怒說:   胡扯!昨晚綾子和寶寶都在家裡,那種天氣誰會帶小孩出門?   康隆懷裡的祐介突然打嗝,康隆趕忙輕拍他的背部。   你餵完奶後沒讓他打嗝是吧?   敏子接過康隆手裡的嬰兒。懷裡溫潤的東西不見了,康隆突然感到冷。   但是車子這麼髒,也只能這樣想啊。   是昨晚的風雨打髒的吧!   敏子說得順口,忘了自家車庫是有屋頂的。   昨晚那種大雨還出去,所以才感冒是吧。   睦夫的想法實際。康隆也點頭同意。   只能這麼想。   那,她剛才又去哪裡呢?敏子問。   不知道,以後再問吧,現在還是先送姊姊去醫院吧!   敏子抱著祐介到樓下的辦公室,去查假日還開診的醫院。辦公室徒具形式,只有一張桌子,擺著電話簿。   看來不妙哩!睦夫低吼地說。   康隆斜看著父親,不知該說什麼。他很清楚此刻父親腦中想到的是誰。   綾子還和那傢伙糾纏不清嗎?   對!那傢伙,就是那傢伙。   不知道,好像是吧!   睦夫恨恨地嘖嘖舌。不是說已經沒有關係了嗎?   先別急著罵她嘛!康隆趕緊緩頰。而且就算姊去見了他也沒有辦法。   什麼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不是什麼都沒有嗎?睦夫粗聲粗氣地說,這不是蠢話嗎?   康隆老早知道一扯到這件事,父親就容易激動,腦袋也糊塗了,但是被他罵蠢,還是很不高興。   爸,你不要一提到那個人就這樣暴跳如雷好嗎?怎麼說他都是祐介的爸爸。   睦夫滿臉通紅,不是羞愧,而是血壓升高。   那種男人也配做爸爸?別再讓我聽到這句話!   他拋下這話,推開康隆,大步咚咚地下樓去。   康隆嘆口氣,那傢伙那個人永遠是寶井家的爭吵火種。可是只要祐介在這裡,只要大家都那麼疼愛他,就永遠要和那傢伙糾纏不清。康隆認為這真是很不幸,只要父母稍微冷靜些,姊姊的心稍微離開那傢伙一點,很多爭吵糾紛都不會發生。   祐介在樓下啼哭。可以聽到敏子在哄他的聲音,但沒什麼效果。   嬰兒會敏感覺知母親狀況的變化和心情的好壞而有所反應。當嬰兒察覺母親心情和身體異常而哭鬧時,真正能安慰他的也只有母親,這一點祖父母是無法取代的。   康隆突然感到很累,又嘆口氣,聽著祐介的哭聲,心情更壞。他想回房繼續寫稿,轉回走廊時,綾子的房門突然打開。   姊?   康隆叫喚著綾子。門只開了二十公分左右,綾子沒有露臉,康隆探頭進去。   姊   話聲未歇,只見綾子癱軟地蹲在門邊。康隆衝過去扶她起來,怎麼了?不舒服嗎?   綾子雙手按頰,身體發抖,皴乾的嘴唇微張,用嘴巴呼吸。   我,我想上廁所。   她抓住康隆的手臂,勉強說出來,一說完又猛烈地咳嗽。   康隆雙臂環抱著綾子,要扶她起來。   我扶你去啊,等一下!   他讓綾子靠在門上,跑到床邊拿起睡袍披在綾子身上,扶著她慢慢走向廁所。   媽正在幫你找醫院。   不用啦,我沒事,綾子咳著說,別管我。   又要唱反調,為什麼我們家人總是這麼頑固呢?   怎能不管?你生病了,祐介不是很可憐嗎?   綾子像老太婆似的弓著腰,踉蹌地走進廁所。她不停地咳嗽,康隆擔心萬一她在裡面昏倒了怎麼辦?   沒多久,綾子走出廁所。康隆要伸手扶她時,她用力搖頭,轉向洗臉台。一陣猛咳後吐出東西,康隆趕緊拿毛巾給她,順便瞄一眼她吐出的東西。都是水。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嗎?   綾子咳嗽不止,攀著洗臉台不停乾嘔。康隆摩擦她的背,她抖得很厲害。康隆的擔心轉為害怕。   姊,叫救護車吧!還是早點看醫生較好,這不像普通感冒,說不定是肺炎。   綾子邊咳酸水邊搖頭,我不要看醫生。   別這麼孩子氣!   別管我!   綾子吼完,攀著洗臉台,跟著一陣康隆聽來像是肺部就要震破、胃囊即將嘔出的猛咳。   我去打電話。   康隆讓綾子靠著洗臉台,轉身出去。才走出門,就聽到咚一聲,他趕忙回頭,綾子已倒在地上。   姊!   康隆蹲在綾子身邊,綾子縮成一團繼續咳。康隆摩擦她的背,大聲呼叫在樓下的雙親。   爸!媽!快來啊!   他這時才發現綾子淚珠滾滾而下。   寶井綾子被送進自宅附近的急救醫院,診斷是急性肺炎,在病房裡安頓下來時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這是間雙人病房,她的床靠窗邊,另一床空著,等於是單人房。康隆在敏子的囑咐下,一會兒跑去買住院用品,一會兒去護理站找護士。睦夫抱著祐介在醫院四周散步,祐介一哭鬧就帶進病房看綾子。敏子一會兒讓祐介躺在空病床上換尿布。全家忙個不停。   護士說醫院是採完全看護制,不需要也禁止陪病人。敏子聽了又驚又氣,說病重到要住院的人最最需要家人支持了,以前公公婆婆住院的時候,都是我住在醫院裡照顧啊!   不過,話說回來,綾子病倒了,照顧祐介的責任自然落在敏子身上。很現實的,敏子不能住在醫院裡。不知是幸或不幸,綾子的母奶很少,祐介都喝牛奶。雖然不用擔心餵奶問題,但他似乎又敏感察覺母親不在身邊,脾氣很壞。   他果然知道媽媽情況不好,可憐哦!   敏子抱著祐介哄護,自己也覺得心有慽慽焉。   護士說讓抵抗力很弱的嬰兒長時間待在病房裡不好,康隆覺得很有道理。探病時間到八點為止,於是他建議父母先帶祐介回去,他待在病房照顧姊姊。   敏子捨不得走,但是顧及祐介的健康,才勉強回去。七點鐘時,病房裡只剩下康隆和綾子兩人。康隆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   綾子迷迷糊糊地睡著,左手腕打著點滴,額頭放著包了毛巾的冰枕,臉色跟床單一樣蒼白。乾皴的嘴唇之間微微呼出氣來。她似乎夢見了什麼,身體不時痙攣,扯動點滴的管子。   康隆雙掌輕輕摩搓臉部,雖然遮著雙眼,也能聽到綾子不規則的微弱呼吸聲。   他知道現在不能問綾子什麼,只能默默守護她的睡臉。看到姊姊那樣子,他猜昨晚姊姊和那傢伙之間發生了什麼糾紛。   那傢伙,是寶井家除了綾子外其他三人嘴裡的代名詞。他其實有名有姓,叫八代祐司。比綾子大三歲,今年二十一歲,或許這年紀做爸爸確實是年輕了點。   康隆第一次見到八代祐司是一年前,八代來拜訪寶井家。當時並沒有想到,這是他最初也是最後一次到寶井家。   那時綾子肚子裡已有祐介。康隆雖然隱隱知道姊姊有戀人,但知道她懷孕後,還是驚訝地謔稱真是神速,他認為綾子是會結婚的,所以也說了恭喜。那時綾子沒有興高采烈也沒有埋怨,只是垂下視線,他以為綾子是不好意思。   綾子懷孕,父母不是不驚訝。不過睦夫與敏子認為,綾子是要繼承家業的,比同年齡的孩子早點成為社會人、早點結婚也好。尤其是敏子,總說綾子個性踏實,早點結婚一定會是個好太太好媽媽。她還說,女孩子一個人閒晃也不是好事。   因此,綾子未婚懷孕,父母沒有大怒,也沒有反對她和孩子的爸爸結婚。只要對方人品沒問題,綾子也喜歡他的話,為了女兒的幸福,他們是想積極處理這件事。   康隆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淅瀝淅瀝的雨。幾天前才聽綾子說她有戀人,還懷了他的孩子,他要來家裡談這件事。父母親有些心神不定,康隆斜瞄綾子的表情,害羞中帶著不安,還夾著一絲絲落寞。康隆自己剛步入青少年期,很難想像該怎麼應對站在姊夫立場的男性,只覺得這事會壓縮到一點自己的人生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當然希望綾子幸福,但還是有點生氣地想找人發洩。   綾子不停地關注天氣,彷彿下雨天戀人嫌出門麻煩就會毀約不來了。   綾子決定不升學時,父母和她自己稍微掛心的是,朋友會變少,人際關係可能變得狹窄。   在同年齡的普通小孩都上高中後,綾子選擇就業而走上不同人生道路,自然會和他們疏遠,和較大年齡的大人及不同世界的人交往的機會絕對變多。很難想像這對綾子的將來和幸福有什麼影響。   實際上,當時十七歲的綾子選擇的男人,是當時二十歲的上班族八代祐司。綾子如果唸高中,大概不會有邂逅二十歲青年而戀愛的機會吧!和社團學長或朋友的哥哥戀愛的機會也是有限吧!比較可能增添綾子學校生活色彩的男朋友,應該是同年級的人或高年級的學長才是!   因此,當家人不安等候八代祐司來訪的時候,康隆卻覺得姊姊已經走到離我很遠的地方了,樹立在姊姊人生道路旁的標誌,和我的簡直完全不同。   他在房裡想這些事的時候,樓下傳來敏子巧妙的傳喚,客人來了還不下來打招呼!   康隆下樓來到客廳,和八代祐司初次照面。   開門以前,他還不知道自己期待姊姊的戀人是什麼樣子?是精英分子嗎?還是英俊瀟灑?如果對科幻有興趣,至少不愁沒話題。不過再怎麼想也沒用了,現在只能接受現實   然而,就在康隆第一眼看到八代祐司的瞬間,他的心裡想道:   (這傢伙?)   八代正在和寶井夫婦寒暄。他穿著藍色西裝,背對門口。康隆一進到客廳,敏子就說,這是她弟弟康隆。   八代回過頭來,康隆正面看到他的臉。   怎麼一副像要哭的表情!   康隆心想,這樣的事一定也在未來等著我。   去拜會戀人的父母,一定很緊張吧!或許會口齒不清,發冷冒汗,換穿室內拖鞋時還絆一跤。未來的我,一定也是這副德行吧!   姊姊已大腹便便,兩人沒有互望。   我了解,我很了解這份尷尬。但是,這傢伙為什麼這麼一副悽慘的表情呢?   康隆再看看站在八代旁邊的綾子,她也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康隆心想,這實在不像是幸福的開始。不到一個小時,就知道他的直覺是對的,連父母一開始也有這個感覺。   八代祐司那天來寶井家,不是上門求婚的   醫院的椅子很硬,坐久了尾椎骨好痛。康隆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手肘靠在床邊。這動作牽動了被單,綾子稍微動動脖子,不久慢慢張開眼睛。   啊,抱歉!康隆慌忙說,吵醒你了。   綾子眨眨眼,茫然望著身上的白被單、吊在架子上的點滴瓶、天花板和病床的扶手後,視線才回到康隆臉上。   康隆探頭看著姊姊的臉。   這裡是醫院,救護車送你來的。姊,你得肺炎了。   綾子的呼吸微弱急促,眼睛充血,嘴唇乾皴。   你別擔心,祐寶他沒怎麼哭鬧,剛剛還跟爸媽在這裡,因為探病時間結束,他們回去了。   綾子嘴唇嚅動,別過臉去,扭曲著身體激烈地咳嗽。   康隆沒去摩搓她的背,只是靜靜看著。他壓住綾子的手臂,免得點滴的管子扭曲歪折。   猛然發作的咳嗽平息後,綾子的頭躺回枕頭中央。冰枕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康隆伸手一摸,發現枕頭整個濕了。   要換枕頭嗎?   康隆站起來,這時綾子發出嘶啞的聲音。   我,會死嗎?   康隆彎腰,俯身看著姊姊蒼白的臉孔。啊?你說什麼?   綾子因高燒而充血的眼睛無神地轉動了一下,看著康隆。   我,會這樣死掉吧!   康隆再度坐下來,傾身向前,故意以愚弄的口氣說:   看你睡昏頭了。   綾子盯著康隆不動。康隆聞到她呼吸中摻雜的藥物和嘔吐物的味道。   現在哪有年輕人會因為肺炎而死啊?他嘿嘿的笑,你跟我不同,從小就很結實,是因為沒得過肺炎,嚇壞了吧?膽小鬼!   綾子眨眨眼,右眼角滾出淚來。康隆嚇一跳。姊姊真的認輸了嗎?   你別怕,不會死的。一劑抗生素就行了。你很快就能回到祐介身邊,真的   康隆說不下去了。只見淚水不斷從綾子的眼角湧出,落在包著冰枕的白毛巾上,立刻消失不見。   他驚慌失措,心裡發寒。   怎麼了?你哭什麼?   綾子不停地眨眼,開始抽泣,在微弱急促的呼吸之間夾雜著嗚咽聲。   傻瓜,她喃喃說道,我問你我會不會死,不是說我怕死啊。她邊咳邊說。   姊,你在想什麼?   綾子翻身,單手拉起被單蓋住臉。康隆聽到她痛苦的嗚咽。   我想死,我想死啊!   她在被單下發抖。康隆安慰地伸手搖搖她。   姊,你怎麼了?是因為肺炎嗎?你不知道嗎?你生病住院了,你要堅強呀!   康隆也有點慌亂得不知所云。   我想死。我死了還比較好。   幹麼說這種傻話   綾子猛然拉下被單面向康隆。她的臉滿是淚水,更因高燒而漲紅。   我只能死啊!因為我,我   姊,你怎麼啦?   我殺了祐司!我殺了他!   伴著氣喘吁吁的呼吸聲,她一口氣說了出來。   電視上不是在吵嗎?荒川那個高級大廈的命案就是那個。那個人就是祐司!我把他推下去的他死了!他,他,那個房間裡都是屍體,我,我好怕,我怕死了!   這是六月二日下午八點五分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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