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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2

誰? 宮部美幸 5143 2023-02-05
  星期六是個好天氣。晴空蔚藍無垠。雖殘存著盛夏的酷暑,但吹來的風乾爽舒適。椎名妹頻頻拭汗,仰頭看著太陽瞇起眼睛。   這簡直就像是老天爺為了認真發傳單的人特地準備的天氣嘛!   可能是年紀相近,椎名妹和梨子馬上就混熟了。起先我介紹椎名妹給梨子認識時,她還立正站好故作成熟地請梨子節哀。由於她的態度實在太規矩了,反倒令梨子有點不知所措。   後來,梨子趁椎名妹轉身之際,倏然湊到我身旁。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她鬼祟地笑問道。   怎麼可能?!是辦公室同事,應該說是下屬吧。   嗯這樣啊。   在椎名妹的指導下,我們雖是新手,動作卻非常俐落,成功地把傳單發給許多人。不僅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居民,連經過公寓前面的路人也駐足接下傳單。還有人重新去檢視看板。

  另一方面,雖只有極為少數,但還是有些人把我們遞上傳單的手撥開揚長而去,也有人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   梨子還被一個惡形惡狀的中年男人故意推開,當下氣得變臉。   千萬不能動不動就被激怒。椎名妹連忙安撫她。天底下什麼人都有。   承蒙管理委員會的好意,准許我們在玄關門廳和電梯間也貼上傳單,所以就算無法親手將傳單一一送到住戶手上,他們應該也看得到。   聰美終究還是不能來。因為單是梶田的猝死本就耽誤了婚禮的籌備工作據說如此,濱田的母親如果知道原委應該會叫她先處理發傳單的事,但果真如此聰美八成又會於心不安。   我看她真的很在意,就跟她說這是她的壞毛病。這件事就請你裝作不知情吧,不過以我姊的個性,說不定還是會拚命向你道歉。

  這是我片面擬定的行動,所以她不來其實完全沒關係,但連一通電話也沒打來就太不像聰美的作風了。   或者,梨子根本沒把今天的事告訴姊姊。她對聰美似乎越來越賭氣,這點極有可能。我當下有點後悔,不該因為太忙而沒有直接打電話給聰美。   傳單以超乎預期的速度分發。我們頻頻拜託大家幫忙,不斷地哈腰鞠躬,到後來已是嗓子嘶啞、渾身大汗。   過了快一個小時,久保管理室長出聲喊我,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類似高球裝的Polo衫與便褲的矮小中年男子。   這是管理委員會的理事長工藤先生。   他是特地來視察情況的。我暫且把發傳單的工作交給椎名妹,和梨子一起向理事長致意,移到人行道邊上說話。   但願這樣能有效果。畢竟警察也很忙哎,那樣雖然傷腦筋,但他們大概也很難只專心辦一個案子。

  才一會兒工夫,工藤理事長的額上已冒出汗珠。理得短短的頭髮夾雜白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聽久保先生說,這裡好像也發生過自行車與路人的擦撞意外。   對,那次也很鬧得很大。就算我們再怎麼呼籲大家小心,這畢竟不止是住戶的問題。   據說自行車失竊的案例也越來越多,令他們大傷腦筋,好像還要在下一次的理事會上,再次提議在出入口和停車場裝設監視器。   大家的意見很難達成一致小心!   工藤理事長大叫一聲,從旁撲了過來。我霎時轉向他。下一瞬間,只覺右下肢一陣衝擊。我以扭曲的姿勢朝前方跌倒,從人行道飛向車道。   杉村先生!梨子發出尖叫。   我反射性地雙手撐地,並沒有直接倒臥在路面上。但還是撞到膝蓋、肩膀,下巴和左頰也狠狠地擦向柏油路面。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想掙扎著起身,側腹到背部一帶卻閃過一陣劇痛。我頓時手腳無力,既開不了口也無法呼吸。   工藤理事長和久保管理室長跑過來,把我從車道拉回人行道。汽車保險桿就貼著我眼睛和鼻子前掠過。輪胎的氣味與夾帶汽油味的風撫過臉頰。   某人在大叫。我發覺全身好像從體內嗡嗡作響,聽不清那聲音在叫什麼。我還無法呼吸,一想要深呼吸就覺得背部僵硬。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我癱坐在人行道上,伸長雙腿,視野一隅看到自行車的車輪。大叫聲也是從那邊傳來的。   我以為能閃得開。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慌張之下,他的聲音都變調了。   你怎麼可以對著別人站的地方撞!怒吼聲音來自久保。

  就跟你說我以為閃得開。   看來好像是自行車從我後面撞了上來。當時站在我斜前方的工藤理事長發現衝過來的自行車,連忙出聲叫我小心。   杉村先生,你不能亂動。你還好吧,你看得見我嗎?   椎名妹蹲在我身邊,梨子也在。我瞪大的雙眼只看到黑眼珠。   得趕緊叫救護車!   我沒事,我沒事,沒那麼嚴重,我說。我以為我這麼說了,不過好像沒發出聲音。椎名妹從腰包掏出手機撥號。我挪動手,想揮手示意不必那樣做,但是手臂抬不起來。頭好痛,明明沒有撞到頭。   萬一剛才就這麼被汽車撞上就糟了。   真的很抱歉。   騎自行車的年輕男子九十度地鞠躬道歉。雖然就在我身旁,但臉孔模糊看不清表情,只覺得就像個雪白的細長氣球。

  撞到我的自行車橫躺在地,後面的座位上綁著一個紙箱。我的眼睛逐漸聚焦,辨認出箱子旁邊印的文字。天然水,是一整箱寶特瓶裝的礦泉水。自行車的重量、騎車者的體重,再加上這箱東西,等於是三者合計起來的重量加速撞上我。   眼冒金星。   不過我沒事,真的不需要救護車我還在蠕動嘴巴想發話之際,救護車的警笛聲已嗚嗚地接近了。      幸好,沒什麼大礙。   沒有骨折,只有瘀傷,沒撞到頭所以意識也很正常。額頭與臉頰、下顎的擦傷,塗點黃色消毒藥水就沒事了。   從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坐上救護車,我猜還沒五分鐘就到了。是間大型綜合醫院,設備也很完善。   真的不用住院也沒關係?   在急診室一角,我被安置在推床上躺著。一旁排放著的迴旋椅,坐著椎名妹和梨子。椎名妹倒是面色如常,但梨子的臉色還是灰的。

  沒事啦,醫生也說可以回去了。   正確說法是院內沒有空床,如果要住院必須照會其他醫院,醫生問我怎麼決定,我反問回家休養會不會比較好,醫師回答幾乎完全不用擔心。雖然不知道那個幾乎占了多少百分比,但我決定就這麼算了。我討厭醫院。   妳還沒通知我家裡吧?我問椎名妹。   沒有,其實應該要通知的。   我家例外。   杉村先生,你從被送上救護車時就一直重複這句話。你說如果被這種事嚇到,暈倒的會是你太太。   然後還向梨子補充說明:杉村先生的妻子心臟不好。   嗯,我知道。   梨子依然僵著臉,隨意朝她點點頭。態度就像對待十年交情的老友。說到這裡我才想起,當我急救完畢她們來看我時,梨子一直緊抓著椎名妹的手臂。

  讓妳虛驚一場,真不好意思。我向梨子致歉。妳一定嚇了一跳吧。   那個不重要,該道歉的是我,對不起。   不是的,不是那樣。   雖然不是我的錯,但也不是梨子的錯。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呢?   現在在候診室,派出所警員正在做筆錄。他被罵慘了。   據說工藤理事長也陪同在場。警察先生待會兒好像也會找你問話。   我想也是。   這算是構成過失傷害罪了吧?和我爸那時一樣。梨子的低語,夾雜著憤怒與不安。   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會被逮捕吧。   不知道,我想應該要看杉村先生吧。   我並不打算把事情鬧大。幸好沒有生命危險,傷勢也很輕微。   重點是,當著梨子的眼前,發生這種令她想起梶田之死的意外讓我很內疚。如果再把事情鬧大了,梨子未免太可憐。

  傳單怎樣了?   暫時放在管理室。已經發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久保室長說他會發。   從頭到尾一直煩煩理事長和久保管理室室長,這也令我很羞愧。   可能是止痛藥的關係吧,我昏沉沉地接受派出所警員做筆錄。自行車不是直接撞上我的背部,由於對方也拚命想閃開,所以好像是從我的右側擦過去。雖然因此造成我的瘀傷,所幸脊椎和肋骨都沒斷。我會撲上車道,好像也不是被撞飛的,而是一時之間想躲卻躲不掉,導致身體失去重心。   騎自行車的男人都快哭了。我聽到有生以來比聽過的加起來還要多的對不起與不好意思。受撞部位的確很痛,不過幸好只是輕傷,一聽到我說不打算麻煩警方,他本來只有一半的哭意頓時升到八成。在今後另找時間商談和解的前提下先放他回家後,我也鬆了一口氣。

  杉村先生,你真是濫好人。椎名妹好像有點不服氣。   我聊得太起勁,一時大意也有錯。   才沒那回事,你是站在人行道上耶。   自行車也可以騎在人行道上呀。   剛才弄得不好,你說不定已經被汽車撞到了。   反正我又沒被汽車撞到,這不就好了。   那是多虧有久保和工藤在。你跌倒的時候我明明看到汽車開了過來,卻雙腳僵硬動彈不得。   椎名妹靠排球鍛練出來的肌肉原來也會僵硬啊。   梨子垂頭喪氣,甚至說那個地點說不定遭到詛咒。我拜託椎名妹替我送她回家。   那你呢?   我搭計程車回去,我一個人不要緊。   你的車呢?   差點忘了。我還停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   我明天再來開,不是路邊停車所以沒關係。   總算說服了不甘願的兩人,把她們趕出急診室。她們前腳剛走,工藤理事長後腳就進來了,看來他一直留在這裡。那顯然表示雖然是情勢所逼,不過我也很會照顧人的。他的表情僵硬,但不愧薑是老的辣,遠比椎名妹和梨子鎮定多了。   你可真倒楣。   為了這種荒唐事麻煩你真不好意思。   幸好應該可以大事化小。   工藤理事長好像也問過醫師了。他用老師教訓學生的口吻說,在疼痛消除之前最好安靜休養,就算覺得只有一點點不對勁也要立刻回來檢查。   雖說只是瘀傷,說不定會有後遺症,所以千萬不能大意。聽說你們要和解,不過這方面你最好還是加上但書和他先講清楚。   可能是這場意外的關係吧,我們之間似乎也急速縮短了距離。工藤理事長協助我換衣服。   那是梶田的女兒吧,她不要緊嗎?剛才在走廊遇到時,我看她雙眼通紅。   大概是在我面前強忍著吧。   我害她又想起她父親的死。   那不是你的錯。沒辦法。況且眼看著別人受傷,光是這樣就夠可怕了。   說到這裡說著,理事長的眼睛突然鎖定焦點。梶田去世時,我們那棟公寓聽到救護車的聲音聚集而來的住戶之中,也有人感到不適而當場暈倒。我還以為得多叫一輛救護車呢。   那人也送去醫院了嗎?   不,後來總算自己起來回家了。不是年輕人,她的臉就像被抽光了血似地蒼白如紙。   這件事有點詭異,說不定是梶田的友人。   那人看起來像認識梶田嗎?   不,只是看熱鬧的。不過那時梶田已經像壞掉的娃娃一樣手腳癱軟、倒地不起,人行道上也有血,大概是被嚇到了吧。   只是因為這樣嗎?我試著更加集中心神思考,但果真還是不行,腦袋無法運轉。我掙扎著勉強問道:你認識那名女性嗎?   理事長搖頭。不不不。就算擔任管理委員會理事,也不可能記住全體住戶的長相,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占了大多數。對了,你的鞋子在哪裡?   坐著讓別人替我穿鞋,這還是幼稚園以來的頭一遭。      我露出笑容,也展現出自己可以靠雙腳好好站著。就連計程車錢也一毛不差地給了。即便如此,在我還來不及說明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我那副無從隱瞞的傷患模樣,已令菜穗子方寸大亂地哭了出來。由於她邊哭邊試圖照顧我,害我也差點跟著哭出來。看到爸媽抱在一起,一個猛哭另一個也泫然欲泣,桃子雖不明所以,卻也哇哇大哭。   看到桃子抽泣,菜穗子總算振作起來。她手腳俐落地讓我躺下,檢查醫院開的藥,替我更換藥用貼布。   桃桃,爸爸沒事,妳不要再哭了。   等我傷好之後,別說是兩天一夜了,全家去旅行個一週、十天都行,我在心中暗自決定。   那晚,桃子也鑽進菜穗子的被窩,一家三口排排睡。我在被子底下和桃子手牽手。託她的福讓我連夢也沒做,也沒被傷口痛醒,就這麼安然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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