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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誰? 宮部美幸 14260 2023-02-05
  星期一,我一到辦公室便致電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訪友野玩具的事,但並未提及詳情,只說相關者的記憶沒有可供參考之處,看來應該沒什麼好寫的。   你還專程替我們跑這一趟嗎?不好意思。看來事情畢竟太久遠了。   是啊。   算了。既然沒打聽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們的編輯方針不用改變囉。   她說正以梶田參加象棋社的照片為主軸,會見當時的車行同事或寄信徵詢。   對了,妳姊姊在家嗎?   在啊,找我姊幹嘛?   這句如同迅速回擊的反問,顯現出她書是我在寫,你只要協助我就行了,沒必要找我姊吧的好強心態。說老實還真老實,說她孩子氣也的確很孩子氣。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那,我幫你轉告她。什麼事?   她的態度強硬得古怪。   那麼,請妳轉告杉村會再和她聯絡。   啊到底是什麼事?   我笑了。是會長在擔心她會不會真的把婚禮延期,就這件事。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叫她來聽電話。   姊,妳的電話我聽到她這麼大喊。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聰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訴她。   梨子好像還在戰鬥狀態呢。   對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賭氣。   我這樣說或許太多管閒事,但妳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訴梨子嗎?   那個   不行是吧。   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   一點也不麻煩。只是,為了替令尊寫書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處於爭執狀態,妳也很不好受吧。

  聰美默然,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昨天,會長老師打過電話來。   據說是下午兩點過後。當時我正在友野玩具。   讓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說很想和我見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妳用不著這麼歉疚。那,他說了什麼?   談婚禮的事。會長老師說他覺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過這種事最重要的還是當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對方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他也責備我說不管什麼事,一個人悶在心裡煩惱都是不對的。還說這是我的壞毛病。不,我反倒認為他是在安慰我,因為他的聲音很慈祥。   我也這麼覺得。   在電話中的短暫交談,想必來不及提到綁架云云。   我想和妳見個面,方便嗎?   我待會會去買東西。聰美壓低嗓門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說聲知道了就掛斷電話。我在腦中想像聰美和我說話時,梨子隔著一段距離(臉色猙獰地)豎起耳朵聆聽的模樣。姊,妳既然反對我做的事,那妳和我的責任編輯有什麼好聊的?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著招呼進來。   姊妹吵架,一但鬧僵了就很難收拾嗎?我問道。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椎名妹,妳和弟弟吵架時都是怎麼解決的?   她握緊拳頭,秀出打排球練出的上臂肌肉。   那是小時候才用武力吧。   現在也是。我老弟啊,遜得很。   真是失敬失敬。      午餐前和聰美聯絡上了,但我們直到傍晚才見面。因為她的未婚夫說想和我當面打個招呼。他叫濱田利和,和聰美同年,任職於都內某電腦軟體公司。

  他知道妳憂心的事嗎?   我全都告訴他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妳說的呃,該怎麼說,就是妳四歲時,被綁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訴他了嗎?   聰美遲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這樣嗎?我思索該如何開口。   昨天,去過友野玩具之後讓我再次感到,不,妳不想談的事我不會勉強追問。可是,根據友野玩具社長的敘述,令尊令堂都是認真的員工,對於他們離職時的原委,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因此,妳所經歷的可怕遭遇,嚴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倉皇辭職逃離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夠察覺的事態。我無意藉此斷定這全是妳想太多或其中有什麼誤解。只是,我還是覺得必須再問得詳細一點。只是,歸根究柢我連這是不是我該問的事都不確定。

  我越說越吞吞吐吐,到頭來還是受到菜穗子的影響。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那也許是連回想都害怕的驚恐遭遇。   對不起,你說的沒錯。聰美沉聲說。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上次見面後,我也深自反省,那樣不上不下地把話講到一半,就算本來清楚的事也會變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隱瞞到底,就該永遠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說就該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這位小姐連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規中矩。   只是,那時才算真正的初次見面,我實在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   這次碰面的地點還是在睡蓮。我比約定的五點半提早十五分鐘抵達,一看,聰美已在那兒等著了。   濱田說他六點才能來。有點遲到、還請見諒。   聽起來已經是以濱田之妻的身分代為致歉了。

  我把造訪友野玩具的經過詳細告訴她。包括榮次郎說的話、他的記憶狀態,乃至他說的既然沒什麼印象,那表示梶田應該是個規矩的員工也原封不動地轉告。   這樣嗎聰美有點寂寥地低語。我爸媽明明說友野玩具的社長非常照顧他們。像這種事,大概就是會錯意吧。   令尊令堂談論友野玩具時代的事情,是在妳幾歲的時候?詳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她應該不知道。會聊起當年的往事,頂多只到我國中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歲,所以那時的梨子什麼都不懂。   從那之後,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內的往事,妳父母就再也沒提過?   是的。計程車開得很順手,他們的談話重心也從過去轉為今後的事。   因此,姊妹倆的記憶才會出現這麼大的落差。

  我一直在想,聰美垂下眼說。對我爸媽來說,梨子是個象徵著人生重新來過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長大,大概就等於是我爸媽的人生重獲新生的證明。你能夠理解嗎?   我看著她點點頭。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開對錯與否姑且不論。   可我不同。對我爸媽來說,我是知道晦暗過去的孩子,是和他們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媽或許都覺得很對不起我吧。他們甚至這麼說過。   令尊嗎?   都有,兩人都說過。   什麼時候說的?   什麼時候啊聰美看似不安地窺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會說。比方說他們買給梨子以前我都沒有的玩具類似情形。不過,梨子懂事後他們就再也不說了。   我鼓起勇氣進一步追問。

  妳四歲時,遭遇過被綁架的可怕經歷。把妳擄走關起來的人說都是妳父親的錯。這個妳和妳父母談過嗎?   聰美閉上眼,露出強忍情緒的表情,然後搖搖頭。   妳沒向妳父母確認過。   沒有。   完全沒有?連一次也沒有嗎?   對我來說,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歲時當然不可能,但照理說成長到一個階段後,如果那段可怕的回憶依然鮮明地留在腦海,應該會想問問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應吧。   雖然我沒那個意思,但大概追問得太煩人吧。我的疑問或許刺到她的痛處。   你說,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聰美突然拔尖嗓門反問。小時候無法以言語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無從說起。   是啊,但是懂事之後

  反而更不敢說,越來越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我記得的可怕遭遇,屬於我爸媽討厭、刻意迴避的那段過去,況且我爸媽好像也以為我不可能還記得。   妳試著確認過嗎?   我沒有直接問過,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氣惱的眼神。   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個開朗長大的妹妹。我爸媽毫不保留地疼愛梨子。為什麼會那麼疼愛梨子呢?因為那孩子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裝毫不知情、什麼都忘了。我假裝已把所見所聞都忘了,把從我爸媽那裡聽來的也忘了。我假裝自己和梨子一樣,可是我終究不可能像她一樣。   說到最後,她浮現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聰美的笑法。   我果然不行,不可能得到像梨子一樣的待遇。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盡量沉穩地問道。

  聰美深深吸氣再吐出,一次、兩次,然後才抬起臉。   我被帶去某個陌生的房子。我爸媽不在,只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她告訴我,我不能出去。我哭著說我想回家。但她不讓我走,也不開窗子。我哭鬧著堅持要回家,她就把我關進廁所。在昏暗骯髒的房子裡,廁所臭得幾乎讓我嘔吐。   我嚇得直哭,哭累了就睡著了,可是醒來一看還是被關在同樣的地方。也沒東西吃,連水都不給。   她痙攣般眼珠一動,嘴唇毫無血色。她的手握得死緊,手指關節幾乎像要破皮而出。那個女人好像一直在屋裡打轉。她坐立不安,總之就是不停地動來動去。我一叫她放我回家,她就隔著廁所門大叫:妳給我安分一點、都是妳爸的錯,如果不聽話我就殺了妳等等。再不然就是像野獸一樣低聲咆哮。有時,好像會和誰講電話,但我聽不清楚內容。   說到這裡,她顫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開水。溢出的水沿著下巴滑落。她的雙眼深處閃著暗光。那是恐懼,想必還有憤怒。   我像要悄然憮慰她般開口發問。因為不習慣把那種字眼說出口,所以我有點難以啟齒。   那個女人對妳動粗了嗎?   沒有。   妳有沒有被毆打,或是遭到綑綁?   沒有。可是聰美呢喃著我好怕。那是當然的,我說。   就這樣過了兩晚,我媽來接我了。那個女人雖然又哭又叫拚命抗拒,可是我媽還是把我帶走了。就這樣總算回到家。   某種東西在喀喀作響。是聰美左手戴的手鍊型腕錶,撞擊著桌子。   那就是綁架的經過嗎。   梶田不令尊不在嗎?   我回家之前一直沒看到我爸,我媽和我先到家。他好像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來的。   聰美的手指按著太陽穴,臉色蒼白。   妳不要緊吧。   對不起。她用手蒙著眼睛動也不動。我倒向椅背,喝著杯中的冰水,大概一口氣喝掉了一半。   那必定是可怕的經歷吧。   聰美沒反應。   這種時候還要追問實在很抱歉,但我想再請教一下。發生這件事時,是在哪個季節?   季節我不記得了。   當時,妳已經念幼稚園了嗎?   念了。   那麼,如果被關了兩晚,就得向園方請假囉?   聰美抬起眼,眨了半天。眼底的暗光雖已消失,但焦點仍晃動不定。   是啊當時是怎樣呢?也許,是幼稚園放假的時期吧。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夏天。不也許是夏天吧,總之屋裡臭得不得了。我到現在還記得臭哄哄的,好像堆滿垃圾。那可能是暑假期間吧。   說到這裡我才想起,印象中好像也滿身大汗她不確定地呢喃著。   妳離開時,是令堂來接妳的。   對。   那麼,把妳帶去那間房子的又是誰?妳還記得嗎?   聰美再次用手蒙著眼思考,連等在一旁的我都不禁身體緊繃。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那,妳並不是被誰推上車,或是被拽著手帶走囉?   對。可是我不可能自己跑去那種地方吧?也不可能是我爸媽帶去的。所以應該是對方以什麼說詞把我騙走的,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是啊,的確。   在這種狀況下這麼說雖嫌不謹慎,但我還是察覺一件好玩的事。蹶起嘴亢聲爭辯時的聰美,和梨子非常相像。   聰美從皮包裡取出香菸點燃。我攤開記事本,把剛才聽到的記下來。聰美噴著煙,一直定睛凝視我的手。彷彿在監視我記錄得是否正確。   把妳擄走囚禁的,是個女人沒錯吧。   那是最大的意外,所以我再次確認。   對,是個女人。   大約多大年紀?   不知道。對四歲的小孩來說,只能區別老人和小孩。剩下的人想必統統都歸類為大人吧。   妳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沒聽到回答,我抬臉一看,只見聰美搖頭。   不記得了。   毫無印象嗎?   不是的。只是,我形容不出是什麼樣的長相。   剛才妳說是個不認識的女人,在那之前,妳真的一次也沒見過她嗎?   聰美緊咬著唇,定定陷入沉思。夾在指間的菸冒出裊裊青煙。她用力把菸在菸灰缸中摁熄,彷彿就連這樣都會令她分心似的。   不知道。她發出嘆息般的聲音,煩躁地將手指忽開忽握。   仔細想想又好像不是全然陌生,臉型也隱約浮現眼前。可是,我就是無法具體說明,就好像對不準焦距。   說不定,是害怕具體地回想起來吧,她僵著臉囈語。所以才把記憶完全封印。像這種事,常聽說吧?   的確,不過前提是在小說情節中。   如此說來,那個女人和令尊令堂認識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囉。   可以這樣說吧。聰美似乎不太情願同意。   我試著運用想像力,把四歲的梶田聰美換成現在的桃子。對於我和妻子的友人雖然人數不多桃子有什麼樣的認識呢?二十八年後,桃子還會記得他們嗎?   除非是關係特別親密、互動頻繁,交情就像家人一樣,並且交往時間長達一定的程度,否則四歲小孩應該不會記得吧。我漸漸覺得,如果對方僅是梶田夫妻的同事或附近鄰居,聰美的記憶欠缺具體性也是理所當然。   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我冷不防脫口而出:這樣相當困難。   聰美一聽立刻反應。   你的意思是說難以相信?她的聲音再次尖銳起來。你不相信是吧,因為太無跡可尋?   我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梶田聰美。我的臉上想必反映出她的表情,我想讓她察覺到這點。   聰美察覺到了,她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她本來就是個聰明人。   對不起,一時亂了方寸。   沒關係。我微笑以對。   聰美沒有微笑,卻拿起手帕擦拭眼角。她的睫毛膏暈開了。   妳回家後,父母對這件事說過什麼嗎?   我媽對我說,留下妳一個人真對不起。我爸倒是什麼也沒說,不過兩個人都變得好憔悴。   那麼,妳父母並未向妳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對。   如此說來,當時沒有付錢也就是交付贖金給綁匪的說法,純屬妳自己的想像?   對。因為我家沒有那筆錢,況且在我被囚禁的過程中,那個女人也沒提過錢。她只是不斷強調是我爸害的、都是我爸的錯。   我邊做筆記邊思考。對於好不容易才帶回家的稚齡女兒,梶田太太說的是:留下妳一個人真對不起。   對於遭到綁架,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女兒這麼說?   不是說幸好妳平安無事,或詢問沒有受傷?   這樣豈不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我希望聰美先恢復鎮定。   妳父母離開友野玩具,是在那件事發生後,大約過了多久的事?   這個嘛過了多久啊   聰美再次閉眼,一邊用手指搓揉太陽穴,一邊陷入沉思。   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左右吧。不,也許更早。   搬離員工宿舍時,妳父母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什麼也沒說。只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   從八王子搬到哪裡,聰美已不記得了。不過,她說當時曾暫時和梶田分開,母女倆相依為命。   幼稚園也臨時換了一間吧?   我是滿五歲之後才重新上幼稚園,那時在千葉,市原附近。我還留著當時在公寓前拍的照片。   在他們終於回到東京,進入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任職之前,梶田做過各種臨時工,手頭上似乎相當拮据。聰美在這裡上了小學後,曾經交不出營養午餐費,害我覺得非常丟臉。   在這個時期,梶田太太好不容易懷了第二個孩子,卻不得不拿掉。這時聰美六歲。他們又退回顛沛流離的不穩定狀態,沒有多餘的心力養育第二個孩子。   結果,我爸媽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終於決定回東京找工作。在市原只住了兩年左右,我又得再次換小學。   不過,她說那個決定是對的。她早就嫌市原的公寓太小,能搬家她很高興。提到這個,她的眼中總算重燃光芒。   梶田逐漸習慣計程車司機的工作,生活安定下來。梶田太太懷孕了,那就是梨子。這次不用再忍痛犧牲小孩,嬰兒得以安然出生。   梶田家的晦暗時代就這麼結束了。   令尊在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時,你們住在哪裡?   足立區。一個叫做梅田的地方,就在計程車行營業所旁邊。   起先住公寓,等到梨子上小學那年,他們終於搬進獨門獨院的房子(雖然還是租的)。同樣位於足立區內。   如此說來,你們搬到現在高圓寺南的公寓是在   在我媽過世之後。   住公寓是梨子的要求,高圓寺南那間公寓據說也是她選的。   她說想住在時髦的街區,起先還說要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呢。   聰美第一次流露出既像在批判、又像在揶揄妹妹的語氣。   雖說是租的,但那棟房子畢竟留有我媽的回憶,起先我爸一點也不想搬家。我在猜想,說不定是因為高圓寺離八王子很近,所以才不願意雖然他沒這麼說過。不過最後,我爸還是屈服在梨子的撒嬌下。   儘管雖然不情願,迴避的念頭卻也沒強烈到必須駁回寶貝梨子的心願,於是他們遷居到東京西邊的社區。誠如聰美所言,搬到高圓寺的確比起住在足立區離八王子近多了。   歷經歲月更迭,過去逃離的地區已在記憶中逐漸淡薄,沒什麼好緊張的了我試著這麼想,把自己假想成梶田。   該畏懼的過去怎麼也看不分明,所以連想像都無法聚焦。   遭到囚禁、責罵、連吃的也不給,被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言行舉止給嚇壞。對四歲小孩來說想必是可怕的經歷。不過,我雖然對聰美的敘述深感同情,依然無法把這件事放置在梶田夫妻的人生中。這起奇妙的綁架事件,到底是該嵌進哪裡的斷片?   對不起。   某人的招呼聲令我和聰美同時仰臉。一名腮幫子留有青色鬍碴的寬肩男子,緊貼我們的桌旁而立。   抱歉遲到了。他向聰美道歉。短短一句話,便讓失去生氣的聰美雙頰恢復血色。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這句話道盡我對濱田利和的印象,見過他的人想必十人之中有十人都會這麼想吧。   不僅是因為曬得黝黑、看起來很強壯、眼睛明亮有神、體格魁梧這些外表上的因素。聲音和說話方式,視線的落點,點頭時的小動作,一切都很正派,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我們就像一般上班族,先交換名片。他的頭銜印的是顧客服務第二部門主任。   貴社今多財團沒有使用我們的系統吧,真是遺憾。   他的語氣雖然萬分遺憾,表情卻笑得很開朗。寒暄完畢,他就說聲不好意思,今天好熱,把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淺藍色條紋襯衫看起來充滿年輕朝氣。他和聰美同年,所以只比我小三歲。可是,看到他的裝扮,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老。   總公司大樓的嗎?   是的。貴社的LAN(區域網路)系統,在落成公開招標時,敝社是第二順位,以些微之差落敗。   不好意思。禮貌上我還是道了歉。聰美笑了。手似乎也不抖了。   要是早點認識聰美小姐,應該可以拉個關係。   那怎麼可能,我爸只是個司機。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   客服第一部門負責新機裝設計晝,第二部門的工作則是後續的維修管理與處理客訴。   簡而言之就是替第一部門擦屁股,很倒楣。他豁達地說。這種圓滑客氣的語調和幹練俐落的態度,似乎是天生個性加上職場訓練累積出來的成果。   兩人這麼並肩一坐,看起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年前,他們是在友人的婚宴上認識的。   說來真好笑,我是新娘的朋友,她是新郎的朋友,通常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吧。所以,起先我們彼此都在試探對方,懷疑對方是不是被新郎新娘給甩了。   才沒那回事呢聰美臉上帶笑卻認真反駁。   完全不是那樣。討厭,一天到晚開玩笑。   你們感情真好,我說。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和濱田嬉鬧的聰美就像換了一個人似地活潑開朗。要是她能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   這時,我察覺一件事。我沒看過聰美戴戒指。就連現在,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也毫無裝飾品。照理說她應該早已收下婚戒了。   雖然我並不想拿自己當衡量標準,但我訂婚時可是按照常規花了三個月薪水買鑽戒送給菜穗子。她也一直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至少和我見面時一定會戴。   應該沒什麼特殊含意吧。兩人如膠似漆,以聰美正經的個性,也許是覺得平時戴著昂貴的婚戒到處跑太招搖吧。   人家特地抽空和我們見面,你就別再說廢話了。聰美看似幸福地展顏,訓斥著未婚夫。   沒關係。你們這麼恩愛真令人嫉妒。   對不起。濱田乖乖低頭致歉,變得有點正經。   剛才我到的時候,看到你非常嚴肅地在和聰美交談,所以我不太敢出聲,不小心聽到你們的對話。   他看著聰美,妳終於說出來了嗎?他問。聰美點點頭。   怎麼樣?聽起來很奇怪吧。說著,濱田朝我靈活地挑起一邊眉毛。   你早就知道了嗎?   我聽過。早在很久之前,應該是一年前了吧?   被他這麼一問,聰美似乎很羞怯。   那麼,梶田先生過世前你就知道了。   對。我們本來正在聊小時候的事,結果她就主動提起,說她有過可怕的回憶。   想必是因為那時兩人已縮短距離,認真地交往,所以聰美才會把自己心中的傷痕坦誠相告。我決定謹守禮儀,不去深入想像那個場面。頭一次看到聰美害羞,還挺惹人憐愛的。   從那時起,我就說她想太多了。   什麼綁架嘛,他說。太誇張了。   可是,那件事的確不尋常。   是沒錯啦,但是,襯衫包裹的雙臂在胸前交抱。這也是客服人員的品味教養嗎?即便在這傍晚時分他的襯衫領子依然硬挺。更扯的是她,梶田伯父一死,她居然說那不是意外,也許是計畫殺人。我真的差點跌倒。沒想到她那麼鑽牛角尖,嚇了我一跳。   可是   聰美縮起身子。不只是因為這個姿勢,有濱田坐在旁邊,她看起來好像整個人小了一圈。   杉村先生覺得呢?   我慎重思考。從濱田輕快的語氣,可以感受到他就是在腦袋如此認定後,才刻意這麼表現的意圖。看來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擔心聰美。   至少,梶田先生過世的意外和聰美以前經歷的可怕事件,似乎該分開思考比較妥當。因為要殺人時,用自行車去撞,並不是什麼精確的做法。   妳看吧,我就說吧?濱田氣勢大振。更何況,假設,我是說假設喔,妳四歲那年發生的事件,真的是因為妳爸和誰結怨而引起的,但妳爸過世是在那件事發生後的三十年。都三十年了,就算是殺人命案也已過了整整兩次追訴時效。天底下哪有人恨意這麼執著的。   正確說來並不是三十年,是二十八年。聰美小聲反駁。當然,她既未生氣也沒有敵意。   妳就是這麼一板一眼。濱田忍俊不禁。那我訂正一下。天底下哪有人會為了一件事恨上二十八年。要是真有那麼強的恨意,早就已經動手了。   濱田說完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這樣太輕浮吧,他慌張地猛眨眼,抱歉,我說話太不知輕重了。他補上一句。   沒關係。   我在考慮是否該再說一聲你們真恩愛。   我認為這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二十八年前聰美經歷的事件弄個水落石出。只要能查明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聰美的不安應該也會略微消解吧。   這對金童玉女,不約而同地瞪眼看著我。   這種事真的做得到嗎?濱田問。這種事這幾個字,和聰美的聲音形成合唱。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過可以調查看看,就像現在正在做的這樣。   可是,友野玩具的社長,根本不記得我爸媽。   社長還有太太,也可以請教當時協助社長的一位關口。事情還沒到完全絕望的地步。說不定能查出什麼。   我打開夾在腋下帶來的檔案夾。取出那張正月紀念合照,放在桌上。   這是我向梨子借來的。我拿給社長看,他還記得很清楚,說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那時聰美小姐三歲吧。   濱田興味盎然地把照片拉近面前,找到精心裝扮的幼女後,就指著問這是妳吧。   妳一點也沒變,長相和現在一樣。妳爸媽也一起拍了照耶。   至於聰美,表情就像人家把屍體照片推到眼前一般,說什麼也不肯正眼瞧一下。   這個,是怎麼回事?她問我。   我就知道。   聰美似乎警告過梨子不准把這張照片拿出去,不准用,妳沒那個權利即便我也覺得這麼說有點惡意。   她應該預期得到妹妹會翻出父親的相簿尋找線索,所以與其強辭奪理地找藉口阻攔,還不如先把相簿藏起來,或是把這張照片直接抽掉更省事,結果她卻沒這麼做。那大概是因為在梨子拿給她看之前,她根本沒看過、也不知道有這張照片吧。為了躲避可怕的記憶,這些年來她一直不敢正視父母的過去。那麼,想必也不可能翻開相簿看過。   這是當時友野玩具的員工齊聚一堂拍攝的紀念照。據社長表示,當天為了慶祝創業二十週年,特地請大家喝春酒,所以能出席的員工全都來了。如此說來,在這些人當中,說不定也有那個囚禁妳的女人。   聰美頑固地將目光離得遠遠的,拚命搖頭。我不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了。   就算無法說明長什麼樣子,至少還有印象吧?說不定看到了會想起來。   嗯,就是啊。濱田也同意。   那個女人不見得是友野玩具的員工,說不定只是附近鄰居吧?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排除可能性吧。   妳就看一下嘛,沒事的。濱田輕摟她的肩膀催促。如果能查明是誰,就有辦法解決了。   聰美彷彿擔心如果不提高警覺也許會被照片中伸出的手陷住喉嚨般,戰戰兢兢地伸長脖子,湊近窺視。一旁,濱田也擺出同樣的姿勢。   數秒之間,我就這麼等著。   最後聰美一臉如釋重負地,再次搖頭。認不出來,這上面的女人我都沒見過。   濱田彷彿要打圓場般,來回審視著我們倆的臉,一邊說:因為所有的女人都盛裝打扮嘛。還有歐巴桑特地梳了日本髮髻,這樣看起來也許會判若兩人吧。   這點他倒是說的沒錯。我數了一下,紀念照中共有十二名女性,其中穿和服的多達十人。雖然只有一個人梳日本髮髻,但在當時,正月盛裝穿和服時,女性通常會配合服裝做頭髮,所以另外九人的髮型想必也和平時不同。   是啊,也許是因為這樣才認不出來吧。   未婚夫的拔刀相助令聰美彷彿獲得救贖般。   那麼,撇開那個令妳害怕的女人不論,照片上還有沒有誰是妳有印象的?當時你們住在員工宿舍,令尊令堂的同事,對妳來說等於是鄰居的叔叔阿姨。妳還記得看過哪張臉嗎?   聰美考慮了一下。只聽見呼吸聲。   這個阿姨說著,她指出前排第二個中年女人。這個人好像就住在隔壁。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   濱田彷彿又要打圓場,對我說:仔細想想,我對四歲時附近的鄰居也毫無印象了。   其實我也一樣。本來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線索,但是看到對方滿臉困惑,反倒像是我在欺負兩個年輕人了。   照片上除了妳就沒別的小孩。就這些人的年齡來說,應該有更多小孩才對。   濱田果然體貼周到,立刻轉換話題。   是啊,就只有我。   妳還記得在員工宿舍和誰一起玩過嗎?   那時的確有比較要好的朋友,在幼稚園,不是宿舍的小孩。   我以前沒什麼朋友,因為我很內向,聰美說。   宿舍雖然也有小孩,可是他們不讓我加入。她說得感慨萬千。   拍這張照片時的事妳還記得嗎?濱田問。   多多少少吧。   我暗自想像。雖說是邀請眷屬一同參加的新春酒會,但大人的聚會對小孩來說當然很無趣。酒席進行到一半,小孩就已紛紛跑出去玩了。正值新年,想做的事有一大堆。即便大人說要拍紀念照,大家還是玩瘋了,也不知道正在哪裡玩,怎麼喊也喊不回來。無奈之下,也不能讓攝影師一直枯候,只好就這麼拍了。   於是這張合照上,只有無法加入那群小孩、默默留在父母身邊的梶田聰美,在大人的環繞下一臉寂寞地入鏡。   我知道了,妳不用在意。說完我就把照片收起來。聰美向我道歉,這讓我更加覺得自己像個壞心眼的上司。   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那邊,我也打算認真調查一下。為了趕緊轉變氣氛,我努力用開朗、可靠的語氣說。   噢,事故現場的?   是的。梶田先生是為了什麼事去那棟公寓也是個謎。如果能查明他去做什麼,從那方面或許也可減低聰美的不安。   據說梶田曾對聰美說,在她結婚之前,有件事非得先好好解決不可。   聰美把那句話,和父親造訪葛蕾絲登石川公寓之行聯想到一塊。   小梨不是說只是出去兜風嗎?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疑問的樣子吧。濱田向聰美問道。他直呼未婚妻的妹妹小梨。   關於這點,我現在也越想越迷糊了。聰美說得很含糊。   我對她一笑。總之,我先盡量調查看看再說。   如果問我具體要怎麼調查,我還真無從答起。難道要把將近四百戶的門一一敲開,打聽有沒有名為梶田信夫的人來府上拜訪過?這樣才算是認真調查嗎?   我好像也有點迷糊了。總之現在什麼也別問我。我一邊收拾檔案夾,再次轉移話題。   對了,婚禮和新生活的籌備進展如何?   濱田和聰美面面相覷。濱田露出靦腆的笑容,聰美有點消沉。   她說,想把婚禮延期。   是,我聽說了。梨子也激動地表示,應該先抓到撞死父親的兇手再說。   她居然這麼說嗎?抓兇手應該是警察的工作吧,真拿那丫頭沒轍,簡直像小孩一樣。他喜孜孜地擺出兄長的姿態。   服喪的心情我能理解。   才不是那樣。聰美她呀,哎,這種常識性的因素固然也有,但其實另有真正的主因。   我看著聰美的臉。她縮起身子。   婚禮會場那邊的人也說了,服喪期間還是可以配合服喪調整喜宴的安排,總之對應的方法多得是,比方說取消華麗的點蠟燭儀式之類的。至於取消婚禮,因為不太吉利,我爸媽也說事到如今應該用不著延期。最重要的是,他們很希望她趕快嫁進門。因為我家沒女孩,我爸媽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我想起梨子說過,姊姊很討未來公婆的歡心。   可是她呀,老是擔心如果沒搞清楚梶田伯父的過去就這麼結了婚,說不定會給我和濱田家帶來麻煩。真是的,瞎操心也該有個限度,你說是吧?   我有點不明其意。   你的意思是說,對梶田先生懷恨在心的人,或許也會破壞你們建立的新家庭?   是的。很像電視上推理單元劇的情節吧?   我深有同感。連究竟有沒有這號人物都還不確定,她也未免太會瞎操心了。岳父說聰美膽小的確是一針見血,所以,一點小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   但在同時,我也覺得這膽怯的美女惹人憐愛。如果放任不管,她大概會鑽起牛角尖,越來越鑽進死胡同,一個人抱膝坐在那裡面吧。她實在令人忍不住想招呼過來一起玩,想伸手拉她出來,好好照顧她。   難怪岳父雖然取笑聰美瞎操心,卻還是流露出慈愛的眼神。濱田想必也深受聰美這種與外表不符,宛如易碎玻璃的纖細強烈吸引吧。像這種開朗豁達的男人往往如此。   如果結了婚,有濱田這個強悍的划槳手,聰美的人生必定豁然開朗,可以橫越過去她不敢揚帆出航的七海三洋,可以在任何港灣下錨停泊,也可以見識到前所未見的新景色。等到生活這麼一改變,對於父親過去的陰影,或許也會隨之不再介懷。   那麼,婚事還是會照預定計畫進行囉。   對。昨晚也在我家好好討論過了,對吧?   被濱田這麼徵求同意,聰美終於恢復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氣。很少看到像她這麼適合笑容,笑容卻又如此稀少的人。我指的不是基於禮貌或隱藏悲傷的社交性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笑容。   後來我又和濱田閒聊了一陣子上班族的話題,而聰美也不時頑皮地打斷濱田的話攪局。濱田相當用功也很有企圖心,他告訴我將來打算自立門戶。   不過這個愛操心的傢伙,說我好不容易才進入理想公司,辭職太可惜,現在就已經強烈反對了。他戳著聰美笑道。我想起友野榮次郎也曾同樣用肘尖戳著兒媳文子。   有一天,我也能夠當著即將組成家庭的小情侶面前,一邊用手肘捅著菜穗子,一邊說什麼我家這口子年輕的時候云云嗎?我也會一邊與桃子及她的未婚夫共進晚餐,一邊談論起想當年我們談戀愛嗎?   我和妻明明應該算是恩愛夫妻,為何每次一有點什麼事,我就會開始思考自己將來是否也能這樣呢?究竟是我們之間有哪一點令我產生這種疑問?   因為我和聰美一樣膽怯。我們總是不斷回頭,憂懼著是否有什麼東西緊追不捨。   那是為什麼呢?   聰美,是因為害怕過去。   而我,是因為害怕現在的幸福。   正當我一邊看著恩愛的濱田與聰美,一邊如此茫然浮想之際,濱田放在桌角的手機響了。流瀉出悅耳的和絃鈴聲。   我心頭暗奇,這個旋律好像在哪裡聽過,並對於自己的念頭感到雙重驚奇。就在最近,似乎才剛發生過很類似的情況。   某人也使用同樣的來電鈴聲   濱田慌忙地抓起手機,匆匆起身離席。由於動作太急,不慎撞到桌子,杯子隨之晃動。   啊,對不起。   濱田一邊道歉,一邊跑出店外。隔著入口的玻璃門,可以看見他把手機貼在耳上,背對我們這邊的身影。   我轉過頭,朝聰美一笑。他好像很忙。   聰美沒看我,甚至沒察覺我在對她說話。她正凝視著濱田,彷彿靜止畫面。愉快對話的餘韻雖然令她的嘴角上揚,但除此之外全都停擺了。就像電腦當機,就像某種東西、某個人,對她做出了錯誤的操作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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