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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幾度夕陽紅 瓊瑤 8436 2023-02-05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杆上,瞪著天花板發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斷斷續續的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裡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   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麼?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鋪位問。   鬼知道!

  怎麼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嘆口氣說:家裡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麼?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   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制自捲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   唉!小羅收回手,嘆口氣。   嘆什麼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麼又嘆起氣來了?   四大皆空都沒關係,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麼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櫃子裡,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   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櫃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著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櫃子裡去一陣亂摸,接著,就大叫一聲:   我的媽呀!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櫃子裡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乾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裡還提著一樣東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

  真有鬼!五香豆腐乾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櫃子裡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裡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裡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   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   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隻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   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裡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   喂,王孝城說:你這隻老鼠捨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   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樣子說:好像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繡文!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繡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裡,這還得了!他對著楊明遠衝了過去,手裡那隻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麼好東西,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低頭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來,鬆了手,那隻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的鑽到床底下去了。   王孝城跺跺腳,惋惜的說:一碗好湯沒有了。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呆呆的站在門口,還傻裡傻氣的問:

  你們這是新發明的什麼遊戲?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麼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著就尷尷尬尬的笑了。笑著笑著,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後,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   這個人發神經病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五香豆腐乾,五香豆腐乾接著又是笑。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小羅:   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著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楣!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該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

  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群裡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外號是五香豆腐乾,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徵求五香豆腐乾,這也罷了,後來又說些什麼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麼樣子。而那天,我們男同學錯在不該大笑。   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那一位男同學,都相應不理。五香豆腐乾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裡還有快樂麼?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後商量結果,是追究禍首你!   於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論是,由你作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在磐溪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日期已擇定為本星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再者,昨日在鎮上碰到李小姐,已經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

  祝快樂   胖子吳   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好了,小羅,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的說: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你猜是為什麼?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公費了,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藉題發揮,找到了我來作東道!這又有什麼關係,請就請吧!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   報銷就報銷!小羅灑脫的摔摔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豪舉的請客,過癮!

  過癮?王孝城笑著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裡,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著李白的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館裡,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麼一捲,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拚命叫老闆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帳!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   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兩條大髮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灩灩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生。她的旁邊,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拚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

  不要怕!你們儘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夥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他又犯毛病了,饒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   夢竹也已經知道五香豆腐乾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   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著說:   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櫃空,荷包空和頭腦空!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視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的喝著酒。她有些發怔,偷偷的窺視著他,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裡充塞著迷離和落寞。低著頭,他只顧著喝酒,彷彿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   小羅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   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嘆了口氣說: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襬: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   我的天哪!蕭燕搖著頭叫。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兒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於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   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裡念念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   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喂喂,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裡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   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   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麼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麼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捲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裡,雷聲隱隱的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   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過癮,過癮!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後,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裡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裡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   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睛奇異的閃爍著,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   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著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乾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   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   雨餘芳草潤,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檯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   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   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鬱。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麼都沒有。   船裡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飄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   那麼,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裡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裡,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   那麼,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的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的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   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麼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來,憤怒的說:   什麼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幾句話: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瞭解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麼請讓我付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瞭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慕天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後,嘆了口氣說: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   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麼地方不順眼!   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裡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的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   你到哪裡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麵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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