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努爾哈赤一

第4章 【狂風亂雪】

努爾哈赤一 林佩芬 5296 2023-02-05
  漫天的風雪挾帶著一股懾人的氣勢,凌厲的呼嘯著,有如刀槍劍戟齊鳴般的組成了一闋悲壯肅殺的交響曲;原本青翠豐美如一塊碧玉的北國大草原在蒼蒼茫茫的白雪的覆蓋下全部凍結了,凍成了一座冰原。   明神宗萬曆十一年的春天是一個酷寒的季節,連日的大雪摧殘著大地,使得整個的遼東地區在冰雪的封凍中變成一座死城。   然而,就在這死寂的陰影和風雪的交織之中,有兩匹怒馬冒雪揚蹄狂奔,不畏寒似的衝破了風刀雪箭交織的網,遠遠的由城外飛快的往城關奔來。   在前面的是一匹雄駿的大青馬,馬上騎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的兩個身影,卻是相似的裝束,都是頭戴皮帽,梳辮,身穿窄袖鹿皮獵裝,束腰,足登長靴;兩人並騎,卻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朗朗的笑聲,一個豪邁,一個嬌脆,相和起來十分和諧好聽,聲音雖然不大,卻在死寂的大地上穿越了強風勁雪的號哭,綻出了早春的生氣;後面的一匹則是黃驃健馬,馬背上駝著一隻黑色的熊,那黑熊已經一動也不動了,牠全身毫毛未損,只有咽喉正中插著的一把鋒利的匕首,在雪光中隱約可辨。

  兩匹馬一前一後的急馳著,本來相距不過幾步,卻不料,奔跑了一陣之後,大青馬已經遙遙領先了,漸行漸遠,牠身後的黃驃健馬便遠成了一個小黑點;可是,大青馬的足下卻不容情,仍然飛快的奔騰著,單騎雙人,一霎時便回到了城關。   城上的旗幟在飛雪的撲掩下,看來並不鮮艷醒目,倒是被勁風吹得虎虎作響,鼓起了肅殺的氣息;城門是開著的,一隊手中弓上弦、刀出鞘的士兵精神抖擻的立在城門口巡防,卻是人人都認得這匹大青馬,看都不看馬上的人一眼便放它進城了;大青馬自然也毫不停蹄的向前舉足狂奔,濺起了一路的雪泥;好在進城後不久就上了青石板路,脆亮的馬蹄聲取代了翻飛的雪泥。   大青馬在一所高門深院的府第前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一雙人影自然也就一躍而下;男子約莫二十四、五歲,長形臉,膚色梢深,眉目修長而有神光,身材十分高大,看來有一股英氣逼人;那女子的身材卻十分嬌小,站著只齊男子的胸口,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卻是盈盈美目,笑靨如花,只是一陣馬上急馳之後不免有些兒嬌喘,一手按著胸口,口中吁出好幾口氣來。

  那男子見狀,忙伸手擁住了她的肩頭。   累了吧!先進去歇著吧!   女子倚著他,點點頭道:   大黃還有一陣子好跑的呢!   說著,兩人便牽著大青馬,打側門進府去,早有兩名兵丁趕上來,自那男子手中接過韁繩,牽過馬去;兩人也就攜手往裏走了進去。   這座巨宅正是大明寧遠伯、遼東總兵(註一)李成梁的府第,佔地極大,氣派非凡;李成梁高官厚爵,是擁重兵多年的邊帥,鎮守明的九邊(註二)中最重要的遼東鎮多年,迭有戰功,深為朝廷倚重,在武將中算得上已經位極人臣了,他的府第自然講究,竟連一樑一柱、一草一木都極盡奢豪精緻之事;亭臺樓閣、畫棟雕樑,陳設之精號稱關外第一家,與中原相衡,也不過僅次於皇宮而已;後花園之美尤其著稱,他命專人規畫、養護,務求冠絕,以遼東地處高寒,園中便遍植松、柏、梅等耐寒花木,襯以假山奇石,越顯高雅絕俗;而且越到雪天景致越美,再加上梅香撲鼻,輕紅冷艷,伴著松柏長青,宛如人間天上。

  兩人攜手而入,雙雙走進了這如畫的美景之中,再穿過拱門曲廊,聞著一路的梅香,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後院門上,卻不料才剛跨過門檻,迎面的迴廊裏正好轉出了一個僕傭裝束的中年婦女,她老遠的一見兩人便高聲的喊了起來:   哎喲!小姐你們可回來了!二夫人找你好半天了,前前後後打發我出來看了五、六趟了呢!   知道了!我這就去見乾娘!語音柔脆,正如鶯語穿花,風動銀鈴般的好聽:不過,好大嬸兒,勞你駕,替我到門口等大黃回來好嗎?它馱著隻黑熊,又跑得慢,怕有好一會兒才到得了呢!等它回來了,就吩咐兩個人,牽它去馬槽,再把熊給抬進來!   說著,也不待那中年僕婦答話,順手一拉那男子,便三步併做兩步的往二夫人的房中跑去。快到門口時,更是人未到聲先到了:

  乾娘,乾娘我回來了!   兩個人影快步的踏雪而過,房裏的人聽到了聲音,一個僕婦忙忙的出來打起了簾子,裏屋裏更是傳來了一個親切的聲音:   雪兒,快進來!努爾哈赤呢?有沒有一起來?   乾娘,我來了!努爾哈赤聲如洪鐘,高高的回答著。   卻不料,他一語還未畢,房裏卻滾出了一團圓球似的小東西,披著黑色的鬈毛,兩顆眼珠晶亮如星光,毛絨絨的尾巴直搖,四腿一撲蹬,倏的一下就撲進了努爾哈赤的懷中,口裏發出了汪汪兩聲低吠,一面還伸出舌頭來舔著努爾哈赤的手背。   雪兒一見立刻鼓著掌嬌聲的笑了起來:   球球,羞羞,就愛跟努爾哈赤撒賴!   站在門口打簾子的僕婦看到這情景,也忍不住笑著打趣:

  球球真懂事,小姐養了它這些個日子,這會兒就要跟著陪嫁了!   這話一出,一朵紅雲立刻飛上了雪兒的臉頰,花瓣似的容顏變成了蘋果,粉頸也低了下去;幸好二夫人的聲音替她解了圍:   怎麼還不進來呢?   有了這話,雪兒一扭身就快步閃進了房中,口中嬌喚著:   乾娘   努爾哈赤雖然也被打趣得臉上有些兒訕然,卻依舊含笑闊步,跟在雪兒身後走了進去。   屋子裏升著銅火盆,暖氣四溢;二夫人盛裝華服,端端正正的坐著,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過三十許而已,而且丰姿艷容,風華出眾,在李成梁的諸夫人中是最得寵的一位;室內的陳設當然更是不凡,座椅几屏全都來自中原,椅帔帳幅全是名家湘繡,即便是案上養著的一盆素心蘭,也是萬兩紋銀才購得的稀世品種,在暖如孟春的房中含苞待放。

  雪兒一奔進屋中就偎進了二夫人身邊,二夫人一眼看見她頭上梳了條辮子,身穿獵裝,足登長靴,臉頰凍得通紅,立時就忍不住噗哧的笑了出來,伸手輕擁著她的肩頭,滿目慈光的嗔道:   野丫頭,怎麼又是這副打扮?我看你呀,乾脆連前面的頭髮也剃了,跟了努爾哈赤去做兄弟倒是有點兒像呢!   二夫人說得她身後侍立的丫嬛僕婦們一個個的掩口而笑了,她卻立刻又吩咐道:   還不快去拿了衣裳來給小姐換上?   兩個丫嬛答應著去了,二夫人的眸光轉到了努爾哈赤身上,一面便含笑的嗔責他道:   努爾哈赤,雪兒現在的身子跟以往不一樣,你怎麼又帶她騎馬、打獵的呢?萬一有個失閃,可怎麼好?   努爾哈赤一聽這話,臉上慢慢的紅了一層,他不由自主的微一低頭,小聲的說道:

  是,乾娘我知道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這下子,雪兒的臉更紅了,她輕喚了一聲乾娘,便索性把整個臉龐都埋進了二夫人的懷中。   二夫人愛憐的一手攬著雪兒的肩,一手輕撫著她的頭髮,目中盡是慈光,口中卻不自覺的幽幽的嘆出了一口氣來,半晌才再開始說話:   是早該挑個日子,讓你們拜堂的方才,你乾爹進來過,我原想就趁便跟他提一提,不防,他正要帶兵出城,就為了你們騎走了大青,他心裏頭不舒坦呢,進來跟我叨唸了兩句,我就不好開這個口了!   雪兒聽了紅著臉問:   乾爹要騎大青出去?我們沒跟他說一聲,就把大青騎走了,是我們不對,等他回來,我們去跟他陪個不是吧!   二夫人道:   你記得去就好你乾爹最疼你了,就算有天大的不是,認了錯也就沒事了;只不過,他這一趟出去,又不曉得過幾天才會回來呢,你可別又跟努爾哈赤跑了個人影不見的,等他回來的時候看不見人,那才氣上加氣呢!

  這幾天,我在家給他繡個劍套陪禮吧!雪兒笑著一伸舌頭,又問:乾爹帶兵出城,又要打仗?   大約是吧!帶兵出城,那裏還會有什麼好事?二夫人說著竟忍不住的長聲一嘆:唉!你乾爹就是這樣,三不兩天的就帶兵出去打仗,好顯一顯武功,威風唉!好戰,喜功,十足的總兵官呀,卻不知,一場仗打下來,總是死傷無數的;誰無父母,誰無妻兒哪,他就不曉得替別人設身處地的想一想!   這話是帶著感慨與悲憫,又加幾分無奈的。可是,聽在努爾哈赤耳中,卻沒來由的心中一震,他脫口便問:   乾娘,你可知乾爹帶兵出城去打那裏呢?   二夫人搖搖頭道:   詳細的情形我也不太知道,你曉得,我是怕聽打仗殺人的事,所以從來不過問這些的;這一回,我也只是打如梅、如桂他們說話的時候,隨便聽到一些的,好像,這件事跟前幾天來投咱們的那個什麼什麼蘭的有關!

  尼堪外蘭?努爾哈赤不假思索的問:是他說動了乾爹出兵?   你知道這個人呀?雪兒插了一句嘴。   努爾哈赤點點頭道:   我曉得他這個人,我聽說過一些!   他彷彿欲言又止,可是,沉吟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說道:   如果,真是這個人說動了乾爹出兵,那,恐怕會是件不好的事呢!這個人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二夫人搖搖頭輕聲道:   那也只好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再問個明白了!   她一語方畢,雪兒卻突然咦!了一聲道:   努爾哈赤,你怎麼了?臉色都變了?   努爾哈赤原本是懷抱著球球,好端端的坐著,只是神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聞言心中又是沒來由的一震,但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回答雪兒,口中便訥訥的說道:

  沒,沒什麼吧我只是突然覺得心裏慌慌的,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   二夫人仔細的看了看努爾哈赤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露出一絲笑容來;她盡量用一種平靜溫和的口氣,慢吞吞的說道:   努爾哈赤,也許,你心中正猜測,今天,被攻打的會是那一個部落的女真人吧不過,我想,你不必為這個擔心的;你家是世襲的建州左衛(註三)指揮使(註四)的職務啊,名正言順的是朝廷命官,跟那些據上一、兩座寨的女真部落是不一樣的,即使真有戰事發生,也不會波及你家的!   努爾哈赤聽了,一言不發的低下了頭;雪兒卻移過身去,推了推努爾哈赤的手臂:   是嘛!乾娘說的是嘛!你就別擔心了,不要這麼愁眉苦臉的嘛!   正說著,方才出去等大黃的僕婦進來了,上前稟告著說:   小姐,大黃回來了,那頭熊我已經打發人抬到後頭去了,是不是要叫人來收拾呢?   雪兒道:是啊,還是跟以前一樣好了!   二夫人聞言,先是微微一笑,接著問:   怎麼?努爾哈赤又獵著大熊了?這是個好兆頭啊!真是件大喜的事!   雪兒一聽,沒察覺她話中藏著夢熊得子之兆的含意,只當她是在讚美努爾哈赤,因此心中越發的欣喜了,紅通著一張粉臉,興高采烈的偎著二夫人道:   是啊!乾娘,你還沒瞧見努爾哈赤有多勇敢呢!人家要好幾個人才能去打大熊,他呀,一個人就行了,才翻兩個滾就近了大熊的身,連我都沒有看清楚,他那把匕首是怎麼插進大熊咽喉的!真是又快又準      註一 明制,一地最高的軍事領導人稱為總兵,寧遠伯之銜則是因為李成梁立了許多軍功,在萬曆六年晉封的。   註二 為了北方的國防,早在明朝初年,從嘉峪關起,沿著長城進入遼東到鴨綠江一線,先後建立了九個邊防重鎮,稱為九邊,分別是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後來移到榆林)、寧夏、甘肅、薊州、太原、固原。九個軍事要塞都有許多軍隊駐防,在明初及中葉,因為外患主要來自蒙古,便以大同等鎮為重軍屯守的主要防地,到了明朝末年,因為女真興起,九邊中遂以遼東鎮最為吃重。明兵部編有《九邊圖說》一書,對這九邊都繪製了詳盡的地圖。   註三 明代實行衛所兵制,許多地名都叫做衛。建州衛是明初奴兒干都司所轄的三百八十四個衛中的一個。明成祖永樂元年(一四○三年)冬,野人女真頭目阿哈出來朝,明廷便設立了建州衛,並以阿哈出為指揮使。永樂十年,由於阿哈出的推薦,明廷又從建州衛中析置建州左衛,任命猛哥帖木兒(即孟特穆,努爾哈赤的六世祖)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明正統年間,建州左衛南遷渾河支流蘇子河一帶後,發生了叔侄爭權的糾紛,明廷為了調解,又從建州左衛中析置建州右衛,由叔范察掌右衛,侄童倉掌左衛,於是形成建州三衛。   註四 明朝的兵制中,除了因偶發狀況而召募、徵兵外,其餘都是世襲的職業軍人,他們的戶籍與一般百姓分開,稱為軍戶,世襲的世官分九等,分為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衛鎮撫、正千戶、副千戶、百戶、試百戶、所鎮撫。在指揮使之上的一級稱為都指揮使,相當於現在的團管區司令,這個職位不是世襲,由指揮使升任,或由中了武科舉的人擔任。但,任命女真之長為都指揮使或指揮使,情況和本國的制度不同;通常是包含著優恤、安撫的意義,給予名義上的職位,而無須像本國的軍人一樣的服役、按正常管道升遷,也無軍事方面的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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