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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乾隆韻事 高陽 15067 2023-02-05
  這個結論經皇后轉奏太后,特召十四叔來商量,辦法就更詳細了。唯一剩下要解決的一個難題是,由什麼人把這些見解、宗旨、辦法去跟皇帝談。   十四爺,太后說道,我看又非勞你的神不可了。   只要於事有益,我義不容辭。不過這件事我管得太多,怕皇帝一起誤會,生了反感,反為不妙!   十四爺認為以皇帝的尊親來談此事,不免有壓制之嫌。這個說法如果成立,那麼太后就更不宜來談。   傅恆呢?太后問說,皇帝倒還聽他的話。   是。不過太后總也知道,傅恆怕皇帝,見了面有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噢!太后詫異,我倒不知道。   這話不假。   當然。十四爺一定有根據的。太后又說,照這樣看,只有皇后來說。

  十四爺想了一下說:皇后是適當的人選,但另有一個人更適當。   誰啊?   傅恆的妻子。   太后一時不能接受這個建議,答一句:十四爺倒說個緣故我聽。   第一,跟皇帝說這件事,可能會惹他生氣,如果皇后去說,皇帝一生氣,答一句重話,皇后就沒法兒往下說了。   這倒是!太后深深點頭。   如果傅恆的妻子,皇帝看在親戚分上,又是女流,即使生氣,也不會發作,傅恆的妻子還是可以往下說。   啊!啊!說得有理。   第二,傅恆的妻子,能言善道,如果她不能把皇帝說動,就沒有人能說得動皇帝了。而況,她是最瞭解這件事的經過的,沒有人再能比她說得更透徹。   好!十四爺的話真有道理。準定這麼辦!不過,太后想到一樣不便,皇帝召見命婦,合適嗎?

  事有經權。再說,這件事她是經手的,讓她跟皇帝面奏,並無不可。倘或太后再降懿旨,就更名正言順了。   這是一定的,我一定會交代下去。事情就這樣定局了。太后欣快地說,我也不必另外找人,就託十四爺交代傅恆照辦吧!      傅恆又回到了熱河。夫婦小別重逢,倍覺情深,一宵繾綣,情話不絕。最後談到了太后跟十四爺的決定。   不行!傅夫人想到皇帝那雙眼中,蕩漾著不可測的意向,直覺地拒絕。   為什麼呢?   為什麼?這個緣由何能向丈夫明說?傅夫人只說:從無皇帝召見命婦之例。   這也好辦!就作為你去看姊姊,皇上闖了進來,你不就可以談了嗎?   傅恆口中的姊姊,便是皇后。這個辦法看來可行,傅夫人就無法推辭了。

  再說吧!好在時間還早。   也不早了!只有不到一個月的工夫,皇上就要啟鑾。傅恆又問,那邊怎麼樣?   傅恆很怕太太。原因甚多,口才不及是其中之一,既然無法說服太太,只好閉口不言。反正時候還早,果真到了非她跟皇上去說不可時,自然會有太后或皇后能讓她就範。   傅夫人對見皇帝雖有些疑懼,不過對她的任務還是很熱心的,便即問道:你這趟進京商量定了沒有,是什麼時候才揭穿那件事啊?   一揭穿了,母子就得見面。這樣,要等皇上來了以後才能動手。   好,我知道了。   話又得說回來。傅恆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兩頭兒總得有一頭兒能有確實把握,事情才能辦得順利。你說是不是?   怎麼呢?你倒把其中的緣故跟我說一說。

  一揭穿了,李姑娘的身分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得上封號,假使李姑娘倒答應了,皇上反覺得委屈了親娘,不願意那麼辦,事情不就成了僵局了嗎?   說到頭來還是要去先說服皇帝。傅夫人不作聲,心裏在盤算,看樣子這件事不易推辭,恐怕非硬著頭皮去見皇上不可!   傅恆觀察她的神色,猜想她心裏有點活動了,便催問一句:怎麼樣?   你的話也有道理。太后把這麼一件大事交給你,辦妥當了是咱們兩個人的面子,辦砸了於你的前程也有妨礙。好吧!我去說就是!   居然如此爽快,傅恆頗有喜出望外之感,一揖到地,笑嘻嘻地學了一句戲詞:多謝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   謝倒不必!傅夫人說,我很想回京去看孩子,要走就讓我早點走吧!

  行!我馬上讓他們預備。不過,李姑娘那兒,得你自己去說。   怎麼說法呢?   隨你自己編。只要李姑娘相信就成。   傅夫人想了一會說:我得留個伏筆。   伏筆?傅恆不解地問,什麼伏筆?   回來說破那件事的伏筆。      傅夫人跟李姑娘說,總管傳話,皇后宣召,有話要問,後天就得進京。李姑娘即時就緊張了。   皇后有話要問?皇后不是不大喜歡你嗎?   是的。   那,會有什麼話問?只怕沒有什麼好話?李姑娘並不掩藏她的感想,我很替你有點兒擔心。   不會的!傅夫人笑道,那天有個太監替我看相。說我最近氣色很好,端午前後要走運,會立一場大功。乾媽,你看我氣色怎麼樣?   氣色倒是真不錯,又紅又白。不過我可不懂,你會立什麼大功?李姑娘又加了一句,有什麼大功是你能立的?

  我看,秀秀在一旁笑道,是鴻鸞天禧,皇后大概要指婚,拿你配給什麼番邦的王爺,就像昭君和番那樣,你替國家立了大功,自己成了王妃,不就是交了大運?   秀秀是在開玩笑,李姑娘卻認為她的話很有道理。對了!除非是這麼個樣子,你才能立大功。她說,果真如此,我們很盼望能得個送親的差使,悶了這麼多年,能出去走一走也好。   乾媽別說得那麼輕鬆,上邊疆苦得很呢!   秀秀,李姑娘說,你別替我擔心!要說吃苦,還有比這裏像關在籠子裏那樣更苦的嗎?   乾媽也真是!傅夫人笑著說,秀秀是逗你老人家的,居然就當真了。   說實話,我難得有你們倆,像親人似的,你們的事,我能不認真嗎?李姑娘又問,你這一去,說了沒有,還回來不回來?

  自然回來。   哪一天?   這可沒有準信兒,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問完了就打發回來,三五天的工夫。   好吧!我就算你半個月好了。免得三五天你不回來,讓我惦記。   傅夫人心中一動,含笑問道:乾媽,你真的捨不得我?   怎麼?李姑娘喜孜孜地問道,你也可以不去是不是?   皇后宣召,怎麼能不去?   李姑娘頗有失望之意。照此態度,她對傅夫人是真個難以割捨,亦就無須再求證了。   乾媽,傅夫人乘機說道,乾媽如真的捨不得我,我一定侍奉乾媽一輩子。   聽到這裏,李姑娘雙手合十,喃喃說道:我不敢這麼指望,我不敢這麼指望。   我不是騙乾媽的。   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不過,姑娘,你是要出閣的。

  那也不要緊,如果在京裏,來看乾媽方便得很。即使是在外省,三兩年總得回來一趟,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那敢情好!李姑娘喜逐顏開地說,若能這個樣子,真正是我老年走運。   我會看相,乾媽的老運好得很呢!不過,乾媽,我自己知道,我這個人樣樣都還過得去。只有一樣不好。這話,我得預先稟告乾媽。   你儘管說。   我這個人心太熱,跟誰親近了,我就要替誰拿主意。要是不信我,我會不高興!   你是說,如果我有什麼事,你要替我拿主意?   對了!傅夫人緊接著問,乾媽聽不聽我呢?   聽!李姑娘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不聽你又聽誰的!   傅夫人心花怒放,忍不住抱著李姑娘像個女孩子撒嬌似的,揉著扭著。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專使,有話跟皇上當面說。   喔,皇帝問道,這專使是誰啊?   是,傅恆答說,是臣的妻子。   皇帝笑了。讓你來說不一樣嗎?他問,何必還要繞個彎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機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說,臣亦不敢聞問。   皇帝心中一動,經仔細考慮,正色答說:太后有話不跟我當面說,要派專使,甚至你也不能與聞,可知這件機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個人知道!   既然如此,應該在鏡殿召見。   是!   鏡殿在圓明園內。圓明園四十景中最為世宗所欣賞的一景,名為萬方安和,這座建築建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橋,道向中間的房屋,倘能如飛鳥俯瞰,就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築成為一個卍字形,這就是題名萬方安和的由來。

  世宗喜愛萬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極其隱秘,關防嚴密。因為四面有橋,只要在橋口守住,就決不會有未奉許可的人胡亂闖了進來。   儘管如此隱秘,世宗還覺得不夠,所以在萬方安和的房舍中,特為辟了一座鏡殿,只有前後兩道出入的門,並無平視向外的窗戶,只有仰望可窺蒼穹的天窗。屋子裏鑲滿了來自西洋的水銀玻璃鏡,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鑲嵌的地位或正或側,彼此映照,面面皆見,只要坐在寶座上,向前望去,前後左右的景象都逃不過眼下。世宗認為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一下,做什麼事都不愁有人竊窺偷聽,極機密的軍國大事是在這裏處理。據說召幸愛寵,亦常在此處,為的是一身化無數身,自頂至踵,盡態極妍,才能享到酣暢的豔福。   這些傳聞,傅夫人耳中亦聽到過,因此聽說皇帝是在鏡殿召見,不由得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卻又有莫可言喻的興奮,因為在她心目中,那是個男人視之為香豔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異想天開,見所未見,終於可以開一開眼界了。   召見的旨意突然下來了,是下午。暮春天氣,日麗風和,下午懶懶地正是宜於做春夢的時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飾好了,帶著四個丫頭,由傅恆親自護送,直到圓明園。   一到大宮門,照例下車下馬。內大臣馬爾賽早就等在那裏,看傅恆下了馬,而傅夫人尚未下車時,急忙上來傳旨:准傅夫人的車子,直馳萬方安和。   但傅恆卻並未奉准騎馬入宮。這一來,夫婦便分開了。   到得池邊下車,有個太監上來請安說道:萬歲爺已經等著了,請跟我來。四位姊姊到那邊小屋子裏喝喝茶,息一會兒。   這一來,主僕也分開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頗有不安之感,只能硬著頭皮,跟在太監身後,跨上朱欄曲橋,到得入口之處,那太監推開了厚重的雕花木門,傅夫人望進去是深深的一條夾弄,盡頭處有自上而下的光線,驟看之下,想不出哪裏有房屋。   你自個兒進去吧!皇上在裏面。那太監說,並沒有別人。   最後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裏在想,花盆底卻格格地踏了進去。身後的門沉重地碰上了。   夾弄中不夠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盡頭,才發現右首垂著黃緞的門簾,便伸手揭開。   這一揭開了,頓覺目眩神昏,但見無數影子,似曾相識。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個影子的姿態都相同,手揭門簾,踟躕不前。   皇上在哪裏?她心裏在問,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從鏡中看不到的一個地方。不過她的一舉一動,卻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聲,要看她如何行動。   傅夫人有些畏縮之意。不過,好奇心的驅使,她終於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張望,未免顧不到腳下,花盆底站不穩,左右搖擺,全靠腰肢扭動,方能保持平衡,這一來便如風擺楊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語。   孫佳氏!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傅夫人大驚失色,一轉身發現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為自己壓驚。   真對不住!皇帝歉意地笑道,怕是嚇著你了!   傅夫人暫不作答,收斂心神,等皇帝緩步走近來,方始跪了下去說道。臣傅恆之妻孫佳氏叩見聖駕。   起來,起來!   傅夫人一跪下去,雙腿為旗袍繃住,花盆底又難著力,又站不起來了。   皇帝似乎有意惡作劇,伸出手去,卻不說話。   傅夫人有些著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過去,他會握住不放。   一隻白皙、豐腴、溫暖的手,終於還是交到皇帝手裏。   起來吧!   是!多謝皇上賜援。   皇帝輕輕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掙脫時,皇帝借得機會,在她還未用勁時,他已先緊了一緊。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動掙扎的念頭了,因為那不但徒勞無功,而且掙扎會使得皇帝加勁,反而自討苦吃。   他牽著她走到寶座旁邊,預先準備好的繡墩前面,方始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請安謝了賜座,方始坐下。   你在閨中時,叫什麼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問,唯有老實答說:閨名福如。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覺得皇帝善頌善禱,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謝恩,多謝皇上寵賜嘉言。   皇帝笑笑說道:以後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   是!傅夫人覺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說道,體制所關,奴才不敢奉旨,請皇上仍舊叫奴才孫佳氏。   皇帝似乎聽而不聞,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懼,把頭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聲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舊不答,皇帝也不作聲。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氣。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聲音出奇的溫柔,似乎在說:算了!不要孩子氣了!   為這種撫慰的聲音所軟化,傅夫人的態度也硬不起來了,不過她的回答仍舊表明了她的本意。   孫佳氏在!   福如,皇帝管自己說,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   皇上言重了!理當效力,但恐效力不周。   不會的!我已經接到報告,說我母親很喜歡你。   傅夫人大吃一驚,也是大出意外。   怎麼?皇帝問,你的神色不大對。   在傅夫人的想像中,說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會如明憲宗發現自己有個兒子那樣驚喜激動,但他一定會有異常的反應。誰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靜,豈不令人吃驚?怪不得說是天心難測,如今經驗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該有個適當的稱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機變亦很快,覺得有個稱呼可用。太妃慈祥愷惻,福壽康寧,請釋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說道,多年安靜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   傅夫人覺得話中有話,不敢造次回奏,只說:請皇上明示。   我去見了我母親,當然要上尊號,儀仗很隆重,繁文縟節,恐怕我母親會覺得很厭煩。   什麼叫儀仗很隆重?莫非兩宮並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裏在想,他既然顧慮到生母的安靜日子,倒是一個進言的機會。   於是她說:皇上能仰體太妃之心,實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說過   慢著!皇帝打斷她的話問,聽說我母親有兩個義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愛,奴才愧難報稱。   她知道你的身分不?   不知道。   喔!皇帝又問,還有一個呢?   是宮女,名叫秀秀。   她待我母親怎麼樣?   孝順得很。   好!將來我要封她。皇帝把話拉回來,我母親怎麼說?   她也不願意擾亂平靜的日子跟心境,還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關係,她一定不願意皇上為難。   你怎麼知道?   太妃愛聽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講過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紀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說是應該成全愛子。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勸她。他冷冷地問,是嗎?   皇帝很厲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蘊。傅夫人雖有些心驚,但覺得在此要緊關頭,應該拿出勇氣來,一退縮可能會前功盡棄。   奴才這麼勸她,也是為了皇上。   喔,皇帝說道,你倒說個道理我聽!   聰明天縱,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變更,驚世駭俗,非社稷之福,又豈是太妃與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來,背手蹀躞,頎長的影子,隱現聚散,包圍著傅夫人,她覺得感受到很大的壓力。   終於皇帝又坐下來了。幻影一定,傅夫人覺得舒服得多,將眼睛閉一閉,等暈眩的感覺消失,再睜開來時,不由得又是一驚,她看到皇帝頰上有隱隱的淚痕。   看來似乎非委屈我母親不可了!皇帝感傷地說。   傅夫人知道這句話與他的眼淚,都是決心讓步的明證,自然深感寬慰。因此,她方寸之間,開始能容納一些別的感情了。   先帝說過,為君難,皇上純孝天成,自然能仰體先帝的微意。   皇帝點點頭。一點不錯!他說,父母之間,必須作一抉擇,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謹護持。   是!傅夫人答說,太妃想來亦一定這樣子期待皇上。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問。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間,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測,自信雖不中,亦不遠矣!   但願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減咎戾。   皇上實在不必這樣自責。雖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裏,仍舊可以盡孝。   嗯,嗯!皇帝深深點頭,我有兩位母后,一位以四海養,一位唯我承歡膝下。   正是!傅夫人很高興地說,皇上的想法,公私兩全。實在是天下臣民之福。   可是,我母親那裏,還得請你費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這個請字,請皇上收回。   皇帝笑笑答說:這道得一個請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種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頭低了下去,拈帶不語。   福如,皇帝說道,你是我母親的義女,那麼,我們應該怎麼稱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問,正一正顏色答說:君無戲言。   就算是戲言,也沒有第二個人聽見。皇帝問道,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   那比我小兩歲,是我妹妹。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臉板了起來。但是皇帝並不覺得她是在生氣,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舊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開口。   妹妹!他喊。   奴才不敢當此稱呼。   我不管你敢當不敢當。無人之處,或者在我母親那裏,我就這麼叫你。皇帝問道,我叫錯了嗎?   這話不能說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連聲遜謝:奴才決不敢!   皇帝似乎頗為失望,卻很見機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個說不完的話題,問到她與太妃相處的細節。   於是傅夫人從頭說起,娓娓而言,親切異常,皇帝的身子,不知不覺地傾向寶座一邊,連她頭髮上的香味都聞得到了。   等她講完,皇帝問道:照你看,我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現在的身分?   不知道。   是完全不知道呢?還是有點兒疑心,不過藏在心裏不說?   傅夫人想了一想說: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繼承大位的資格。   這意思是說,太妃會想到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心裏有此準備,比全然不知總來得好處置些。   福如!皇帝問道,你打算怎麼樣向我母親道明真相?   這一層,她遲疑著說,奴才還沒有想出妥當辦法,還求皇上明示。   我就更沒有好辦法了。皇帝答說,我只有希望。   請明示。   希望我母親不至受驚!   是!這一層,奴才也想到過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親還能想得起我。   於是皇帝談他當年試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製的湯圓,語氣表情,皆有餘味猶存,不勝嚮往之意。   啊!傅夫人靈機一動,奴才就從這一節談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會說:也使得。   傅夫人喜孜孜地說:皇上准奴才這麼辦,入手之道有了,應該可以順利交差。   但願如此!皇帝問道,福如,我應該怎麼謝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難報,皇上這話,奴才不敢回奏,也無庸回奏。   話雖如此,我應該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說吧!   是!傅夫人起身說道,奴才叩辭!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說,我還有話。   傅夫人將手抽了回來,垂著眼說:既如此,請皇上說吧!宮門快下鑰了!   皇帝取出金錶來看了一下,吃驚地說:啊!只怕已經下鑰了。等我來問一問看!   說著皇帝拉動一根黃絲繩,只聽人至鈴鏗鏘,總管太監奉召而至。問清楚,並未下鑰,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專。   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寬,皇帝也放心了,否則傳出去宮門下鑰,內有命婦,這個名聲很難聽。皇帝雖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覺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這天到此為止,還特地宣召傅恆,面致嘉慰,才命他攜妻而歸。      回到乾媽身邊,傅夫人容光煥發,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寬慰。   我天天替你擔心,有兩天想你都睡不著,跟秀秀聊閒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問,皇后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託付我一件大事。   喔,李姑娘問,是什麼?   實在是問我一件事。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沒有說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該怎麼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著避了出去。   皇后問我一件事,是關乎乾媽的。   啊!李姑娘吃驚地問,皇后怎麼會問到我?是太后讓皇后來問我?   我想是的。傅夫人低聲說道,大概十來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騎馬闖了來,吃過乾媽做的湯圓,可有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雙眼忽然發亮,皇后怎麼問到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內,傅夫人問道,乾媽還記得那位小阿哥的樣兒不?   怎麼不記得?長得很體面,也很懂規矩。   如今見了面,還能認識不能?   能!   能?傅夫人詫異,隔了十幾年,孩子都成大人了,乾媽還能認識?   李姑娘赧然說道:我只是這麼想,這麼自己相信自己。說實在的,只怕也會認錯。   乾媽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乾媽你可別生氣,我說句放肆的話,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響,只問:皇后問這位小阿哥,是為什麼?   乾媽,你倒猜呢?   我猜不著!李姑娘搖搖頭,我不大願意猜這些謎。   為什麼?   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說得明白。   我不相信。傅夫人說,除非乾媽不相信我。   哪裏,哪裏!李姑娘有些著急了,姑娘,你說這話,可有點那個!我幾時拿你當過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鬆地追問,請乾媽告訴我,為什麼不願意猜這些謎?   我怕!李姑娘直抒胸臆,我也有個謎,就怕掀出來!猜不對不好,猜對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話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說:乾媽,你就猜上一猜。這個謎,一定跟小阿哥有關係。   那你何不就告訴了我?   不!乾媽先得告訴我。   好吧!我告訴你。李姑娘低聲說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個兒子?   乾媽別問我,說下去。   我那個兒子,不知是當今皇上的哥哥,還是弟弟。   那麼是先帝的皇子?   對了!應該這麼說。我那個兒子,就跟我見過的小阿哥那麼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兒子,現在是封了什麼爵,也許當了皇帝,也許死掉了。總而言之,我不知道,沒有人跟我說過,我也不敢問人,也不敢去胡猜。因為猜對了沒有,一輩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討苦吃。所以我到後來,乾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剛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來了。   唉!傅夫人歎了口無聲的氣,心裏覺得她真可憐!同時也有些躊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會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只有格外謹慎,卻無法不說。於是她想了一下說:乾媽,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為你猜對,還是猜錯了,我會告訴你。   好!李姑娘仔細想了一會,突然臉色大變,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兒子,當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臉色大變。   乾媽,傅夫人問道,你怎麼會這樣子想?   我想得不對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複雜,關切、驚惶與困惑交併,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麼關係?   這話問得一點不錯。傅夫人不能不承認,若要承認,便須有行動。到此地步,傅夫人覺得只有冒一個險,要冒險就得找幫手,於是站起身來,大聲喊道:秀秀,秀秀!   秀秀就在門外,不過為了要表示她從遠處來,所以等了一會,方始在門口出現。   秀秀,你我跟乾媽,不,太妃,重新見禮。   太妃?李姑娘與秀秀不約而同地喊了出來,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說,當今皇上,是太妃親生的愛子。   此言一出,李姑娘臉色蒼白,渾身抖個不住。秀秀喊聲: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經暈倒了。   不要緊,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經估量到會有此反應,早就問過大夫,所以能夠從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湯來,有酒倒點在裏面。   一面說,一面將李姑娘扶了起來,掐住人中,同時口中不停呼喚。   姜湯剛到,人已悠悠醒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一哭,什麼勸解都無用,秀秀不由得有些著慌了。   怎麼辦?她問。   不要緊!傅夫人也有些心虛了,別的不怕,這麼哭太傷氣,回頭人會虛脫暈眩。得備點補品在這裏。   這些話李姑娘卻是聽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淚水中傾瀉得差不多了,又怕真個虛脫,累她們兩人受驚費事,所以慢慢住了哭聲。   好了,好了!秀秀輕快地說,我去絞手巾來給乾媽喔,不!太妃。   不要這麼叫我!李姑娘說,我願意你們叫我乾媽!   一這話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著傅夫人。   傅大人知道已不礙了,索性把話說明白了:想一想說道:禮不可廢!太后是已經有了,只好尊為太妃!來,秀秀請太妃正位,我們好行大禮。   不要,不要!   兩人使個眼色,不由分說,把她撳坐在中間椅子上。如果兩人一起行禮,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輪流磕頭。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雙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稱呼是早就向身為命婦,熟悉內廷儀注的傅夫人討教過了的,此時口稱:奴才張氏叩請太妃萬福金安!然後必恭必敬地行了兩跪六叩之禮。   李太妃心亂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純然謙虛,亦非惺惺作態,只覺得此一刻來行此大禮,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該受此大禮,亦不爭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裏有許許多多疑問,要獲得解答。如果說秀秀願意負責她的這許多疑問,她情願倒過來給秀秀磕頭。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占的就是一個禮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雖知道而尚未揭露,禮數不符,皆可不論。一旦太妃的身分確定,非先盡禮,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儘管李太妃拚命掙扎,要站起來,傅夫人卻是使勁按住,等秀秀來換了班,她才鬆手。   你們倆好女兒,放我起來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頑皮地答著說,乾媽,你就忍一會兒吧!   說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後跪了下去,行兩跪六叩的大禮。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並無困難,而禮節的嫺熟優美,一望而知與秀秀的身分不同。   奴才孫佳氏,叩請太妃萬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禮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報名磕頭已畢,方始看一看問道:你們該放我起來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請隨意,我看還是坐你老人家原來的那張籐椅,還舒服些!   對了!坐我原來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來,我有話問你。   是!   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籐椅前,傅夫人和秀秀雙雙攙扶,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慣,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來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們倆一個人拉住我一條胳膊,我倒是怎麼坐啊?   聽得這話,秀秀就鬆了手,傅夫人卻仍舊扶著她,順著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麼叫孫佳氏?你的漢姓是孫,怎麼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恆。   此言一出,太妃大為驚異,原來既非待字,亦非宮女,竟是命婦。然則何以冒充宮女,來為她作伴?太妃這麼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們是算計好了來的。   這話,實在說,並無壞意。但傅夫人與秀秀都頗為不安,必得解釋。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說,若說算計,也只是奴才一個人的事,與秀秀無關。   不管有關、無關!反正你們倆都是我的好女兒。來,你們倆坐下,我有好些話問你們。於是秀秀去搬了兩張矮凳來,一左一右,繞著太妃的膝,仰望著等她發話。   話是從當年我見過的小阿哥說起的,照此看來,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兒子?   是!傅夫人說,也是當今皇上。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閃出難以形容的光亮,仰著臉望著空中,傻傻地笑著,顯然落入回憶中。這表情之怪,還可以理解,難解的是,她做出許多奇怪的手勢。驟視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言語行動,然後到太妃恢復常態時,平靜地問道:太妃倒是在想什麼啊?   我在想我兒子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是幹了些什麼?他要我提水給他喝,又吃我做的湯圓。奇怪,她看著傅夫人說,事隔多年,如今想起來,居然還是清清楚楚的。   這就是母子天性。秀秀接著說。   這話不錯。姑娘,她問傅夫人,我兒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知道。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   是誰告訴他的呢?   是十四爺。傅夫人說,先帝同母的胞弟。   喔!太妃略顯悲傷地問,他知道了,倒不想來看我?   哪裏?太妃剛好說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駕臨熱河,來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鬧得不可開交。   喔!太妃極關切,甚至顯得驚惶地,是鬧什麼?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為太后。傅夫人一臉的嚴肅凝重,太妃總知道,先帝接位以後,惹起極大的風波。   是的,我也聽說了。   現在一切以安定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為太后,就得追問當初太妃生皇上的由來,話好像很難說。   提到這一段,太妃的心就亂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傷!不過,多年隱居的生活,使她體認到安靜二字已與她結成一體,密不可分,她無法想像不能保持安靜的心境,那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搖著手說:不要,不要!千萬別鬧那些花樣!我不想當太后,而且我也不是當太后的命!   一聽她這樣表白,傅夫人寬心大放。不過,她可以說不想當太后,卻不宜自以為不是當太后的命。因為皇帝的性格爭強好勝得厲害,為傅夫人所深知,聽得生母這句話可能會不服氣,誕育聖躬,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說不是?答說不是,偏偏還她一個是!一有此念,從此要多事了。   於是傅夫人說:太妃謙抑為懷,奴才不勝欽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傷心。   噢!太妃想了一會兒,深深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你說得很好。   多謝太妃誇獎。傅夫人問道,請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當然。太妃問道,皇后想來很賢慧?   是!   長得怎麼樣?可有你美?   這話使傅夫人覺得不易回答。皇后並不美,如果照實而言,是大不敬,說比她美,自己又覺得委屈。想了一會,是這樣回答:奴才亦並不美!   你還不美,哪裏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說,你再談些皇上的事給我聽。   這下,傅夫人有話說了,從聖祖當年如何鍾愛這個孫子談起,談皇帝如何聰明好學,如何騎射嫺熟,如何精通滿蒙各種語言,治事如何之勤,觀事如何之明,無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歎口氣,看來我今晚上一夜睡不著了!   為什麼啊?秀秀問說。   我真恨不得這會兒就能看一看我的兒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傅夫人乘機說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勸皇上別違反太妃的心意,順者為孝,趕緊啟駕,來給太妃請安。   請安可不敢當,他到底是皇上。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親娘。傅夫人又說,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這裏,當然敘母子之禮,在別的地方,才講國禮。太妃覺得這麼辦,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總之,不必鬧什麼虛文,尤其不可以讓皇上為難。   是如此體諒愛子,實在令人感動。傅夫人反倒覺得應該多替太妃效點力,因而問道:奴才這趟回京,太妃有什麼事讓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請太妃儘管吩咐,奴才盡力去辦。   沒有別的。太妃想了一下說,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個地方去看看。   是!奴才想,這一定辦得到。   聽說獅子山下蓋了好大的一片園子,那間舊草房,不知還有沒有呢?   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難過,讓皇上照樣蓋一間就是。   那,再說吧!太妃問道,你這回去什麼時候再來?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說:奴才的丈夫當然要扈駕,奴才隨丈夫一起來。   最好你先來。   是!奴才能先來,一定先來。   好!太妃突然說道,還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這幾年陪著我,真跟親生女兒一樣,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聽得這話,秀秀害羞,一溜煙似地躲了開去,傅夫人便笑著答說:這不勞太妃費心,奴才也想到這件事了。有個一等蝦,今年三十多歲,還沒有成親,奴才跟奴才丈夫說,就把秀秀做媒給他。皇上當然會加恩,把他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   原來滿洲話侍衛叫蝦,一等蝦就是一等侍衛,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當駐防的將軍,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喔!這個人人品怎麼樣?   忠厚老實,挺有福澤的樣子。   那好。還有   還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時熟識的太監、宮女,只要稍微對她好一點的,她一個都不漏,提出名字來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說一個傅夫人記下一個,最後不能不找張紙來將名字記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痛快過。   千金報德,本來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傅夫人說,太妃心地這樣子仁厚,才能誕育皇上,將來有得福享呢!   也都虧你!姑娘,太妃問道,你想要什麼?將來我來跟皇上說。   奴才什麼都不願,只願常常陪著太妃。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應心。   傅夫人知道,這不是指責或者不信任,是帶著激將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說下去。   秀秀呢?太妃說道,今天咱們娘兒三個,可得好好樂一樂。   所謂好好樂一樂,亦無非歡飲快談,直到深夜,方始歸寢。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見面,把這些好消息告訴他。於是照實陳告太妃,回到了傅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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