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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碧雲天 瓊瑤 5816 2023-02-05
  一個月好快就過去了。   這是蕭依雲代課的最後一天,明天,李雅娟要恢復上課,她也要和這些相處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們說再見了。不知怎的,她始終沒有一分老師的感覺,卻感到和這些孩子們像姐妹般親切,一旦要分手,她竟然依依不捨起來。孩子們似乎和她有相同的心理,這天,她一走上講臺,就發現講臺上放著一個細小狹長的小包裹,包裝華麗而綁著緞帶,她錯愕的看著那小包裹,於是,孩子們叫著說:   這是一件小禮物,打開它!老師!   她細心的拆開包裹,小心的不碰壞那根緞帶。裡面是一個狹長的絲絨盒子,她抬眼看看孩子們,那些年輕的臉龐上有著甜蜜的,興奮的,期盼的笑。大家異口同聲的嚷著:   打開它!老師!打開它!

  她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感動的心情,打開了那絲絨盒子,於是,她看到一條長長的白金項煉,下面是個大大的花朵形的墜子,那花朵是用藍色的金屬片做成的,帶著一分樸拙而動人的美麗。她怔了片刻,立即明白了,這是一朵勿忘我!她把玩良久,然後,她翻轉到花朵的背面,驚奇的發現上面還鐫刻著兩行字:給我們的大姐姐五十二個小妹妹同贈   她抬起頭來,滿教室靜悄悄的,五十二個孩子都仰著臉,靜靜的注視著她。她覺得一股熱浪猛的沖進了眼眶裡,頓時眼眶潮濕而視線模糊了,她用手揉著眼睛,一面忍不住坦率的嚷了出來:不行!你們要把我弄哭了!   孩子們騷動起來,叫著,喊著,鬧著:   老師,戴上它!老師,不要忘記我們!   老師,我們好喜歡你!

  老師,我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她把項鍊套在脖子上,剛好,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那鏈子就顯得特別的醒目。孩子們驚喜的嘩叫著,又鼓掌,又笑,又嚷。這節課沒有辦法上下去了,這是一小時的告別式。翻轉身子,她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你們有任何問題,找我!你們有任何煩惱,找我!你們想交我這個朋友,找我!她說。   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拿出紙筆,記電話號碼和地址。何心茹第一個發問:老師,這是你父母家的位址嗎?是呀!她說。那麼,你結婚之後我們就找不到你了!   對了!對了!對了!全班亂嚷著。不行,老師,你還要把你男朋友家的地址留下來!   蕭依雲的面頰上泛上一片紅潮,這些孩子們怎麼這樣難纏呢?但是,她們是那樣天真而熱情呵!她微笑著,開始和孩子們談別的,談未來,談升學,談李老師和她新生的小寶寶一節課在笑語聲中結束,在依依不捨中結束,在叮囑和嘆息中結束終於,她含淚的、帶笑的,在一片再見聲中走出了教室,她胸口那個墜子重重的垂著,沉甸甸而暖洋洋的壓在她的心臟上。

  回到教員休息室,她發現身後有個嬌小的人影在追隨著她,她回過頭來,是俞碧菡!   老師!俞碧菡站在那兒,帶著一臉難以掩飾的依戀之情,和一分近乎崇拜的狂熱。她的眼睛閃著光,唇邊有個柔弱的微笑。老師!她低低的叫。   俞碧菡,她溫柔的說:我不再是你的老師了,以後,我只是你的大姐姐。我覺得,當姐姐比當老師,對我而言,是輕鬆多了,也親切多了!   俞碧菡靜靜的凝視著她。   您是老師,也是姐姐。她說:我只是要告訴您,您帶給我的,是我一生難忘的東西!因為你,我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多大的愛心,我才知道,無論環境多困苦,我永遠不可以放棄希望!蕭依雲心頭一陣酸楚的苦澀。她注視著這個在烈火中煎熬著的孩子,或者,她會成為一塊鋼鐵!但是,她會嗎?她看來那樣嬌怯,那樣弱不勝衣!

  俞碧菡!她低歎一聲。坦白說,我真不放心你!你們全班,每人都有煩惱和問題,但是,只有你,是我真正不能放心的!俞碧菡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微笑著。   我會好好的,老師,我會努力,我也不再悲觀,不再消極。你別為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蕭依雲點點頭,她深思的看著俞碧菡。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俞碧菡。她咬咬嘴唇。你那個家庭,假若實在待不下去的話,不要勉強自己留著,你來找我,或者,我能幫你安排一個住的地方,安排一點課餘的工作。而且,你要記住一句話:天無絕人之路!你明白嗎?   是的,老師。她柔順的回答,那樣柔順,像一團軟軟的絲綢。我會記住的!再有,你那位母親她想著那個兇悍而蠻不講理的女人,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母親,母親,那也能算是母親嗎?從她開始認字起,她就知道母親兩個字,代表的是溫柔,是甜蜜,是至高無上的愛!是一切最美麗的詞彙的綜合!但是,那個母親卻代表了什麼?

  哦,老師,俞碧菡的面頰上竟泛上一陣紅潮,她慚愧,她代母親而慚愧。我很為那天的事情而難過,我覺得好對不起你。她低聲的說。你用不著抱歉,你並沒有絲毫的過失呀!   老師,俞碧菡抬眼看她,忽然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母親!哦?她驚奇的望著她。   我母親我母親她囁嚅著說:她是個沒有念過書,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很年輕就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其中包括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我!對母親來說,接受這種事實是很困難的所以,難怪難怪她心情不好,難怪她常拿我來出氣,我們誰都無法勉強別人愛自己,是不是?   蕭依雲張大眼睛,那樣驚愕的看著俞碧菡,她再也沒想到這孩子會說出這麼一篇話來!她有怎樣一顆靈慧而善良的心哪!這孩子將成為一塊鋼鐵,有這種本質的孩子不能被糟蹋,不能被摧毀!你能這樣想得通,真出乎我的意外,她感動的說:但是,答應我,如果你發生了什麼困難,來找我!

  俞碧菡的眼睛閃亮。除了你,我不會再找第二個人!她笑著說。   我們一言為定!她說,似乎已經預感,她有一天會來找她。一定!那孩子懇切的點著頭。   上課鐘響了,俞碧菡再看了蕭依雲一眼,就羞羞怯怯的拋下了一句:老師!你是最好最好的老師!   說完,她轉身跑了出去,消失在走廊裡了。蕭依雲卻站在那兒,用手撫摸著胸前的墜子,她對著那走廊,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那短短的一段教書生涯,就這樣,她告別了教員的位置。當然,她決不會料到,她以後的生命,竟和這段短短的日子,有了莫大的關聯,她更不會料到,這個俞碧菡將捲進她的生命,造成多少難解的恩怨牽纏!   穿上大衣,她深吸了一口氣,有了無事一身輕的感覺。走出校門,她立刻被那冬日的陽光所包圍了。抬頭看看天空,太陽明亮而刺眼,天上飄浮著幾絲淡淡的雲,雲後面是澄藍色的天空。難得的陽光!雨季裡的陽光!她深呼吸著,覺得渾身洋溢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及溫柔。

  一陣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她回過頭去,那輛熟悉的野馬正停在她身邊。高皓天的頭從車窗裡伸了出來,笑嘻嘻的說:小姐,要不要計程車?不管你到什麼地方,都打八折!   她笑了,鑽進高皓天的車子。   好哦,她說:你又早退了!   並沒有早退,他笑著說:已經是中午了,人總要吃中飯的。怎樣?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吃中飯?慶祝你脫離苦海!   為什麼是脫離苦海?   從此,不必再為學生煩心了,從此,不必去擔心什麼後母虐待前妻的孩子了,從此,不用記掛什麼俞碧菡了這還不是脫離苦海嗎?他盯著她胸前。你脖子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從苦海裡飄來的花朵。她甜蜜的笑著。一朵勿忘我,學生們送的!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實在沒有一點點老師樣子,真不知道你怎麼樣子教人,你根本就像個小孩子!

  不要一天到晚在我面前倚老賣老,她說:我早已不是當日那個黃毛丫頭了!假若在七年以前,他一面駕駛著車子,一面微笑的說:有人告訴我,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一天會主宰了我的生命,我是決不會相信的!她斜睨了他一眼。主宰你的生命嗎?她挑了挑眉毛。像這種過分的話,我到現在也不會相信的。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你最好相信!他說。   你要幹嘛?她問:怎麼在快車道上停車?   我要吻你!他說,俯過身子來。   你發瘋了!她叫:還不開車?員警來了!   那麼,你信我嗎?他笑嘻嘻的問。   哎!她叫:我信,我信,我信!你要把交通都阻塞了,你這個人,我拿你真沒辦法!   他重新發動了車子,笑吟吟的看著她。

  你必須相信我的每一句話!他說:彼此信任是夫妻間最重要的事!夫妻?她驚愕的瞪大眼睛。誰和你是夫妻了?我可從沒有答應過嫁給你呵!他又是一個急煞車。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你嫁我嗎?他問。喂,你不能用這種方式,她猛烈的搖著頭。你這算是什麼?求婚嗎?是的,他一臉的正經:你嫁我嗎?   你好好的開車!她叫:從沒有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求婚的!你這人對一切事情都太兒戲,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又俯過身子來,眼睛緊緊的盯著她。如果你再不好好的開車,我就要真的生氣了!她把腰挺得直直的,臉上佈滿了不豫之色。我不喜歡你這種態度,人生,有許多事,你不能用開玩笑的方式來處理,該嚴肅的問題就不是玩笑。他吸了口氣,又發動了車子。一直開著車,他不再開口說話。蕭依雲半天聽不到他的聲音,忍不住就悄悄的看著他。他板著臉,眼光直望著前方,身子挺直,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有些擔心,有些懊悔,有些煩惱,輕輕的,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低語著問:怎麼?生氣了?他仍然直視著前方,仍然不語。半晌,他把車子停在中山北路一家西餐廳的前面。熄了火,他說:

  我們下車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吃西餐,但是,這兒的情調很適合談話。她下了車,望著他。他依然板著臉,一絲一毫的笑容都沒有。這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那麼迥然不同,竟使她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她更加懊惱了。她想,她已經把一切都弄砸了!他生來就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她卻偏偏要他嚴肅!她是沒有權利來改變別人的個性的,如果她愛他,她就應該遷就他!可是,難道他就不該遷就她嗎?難道這樣一句話就足以讓他板臉了嗎?難道她應該看他的臉色而隨機應變嗎?一層強烈的不滿從她心中升起,她覺得委屈,覺得傷心,覺得沮喪因此,當她在那幽暗的卡座上坐下來時,她已經淚光泫然了。吃什麼?他問。隨便。她簡短的回答,微微帶著點哽塞。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然後,他代她點了沙拉和海鮮,他自己點了客通心粉,臨時,他又吩咐侍者,先送來兩杯酒。   酒來了,他注視著她。   喝酒嗎?他問。她端起酒杯來,賭氣的把一杯酒一仰而盡,他伸過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指冰冷。   你在幹嗎?他問,緊盯著她。   我不要看你的臉色!她說,任性的抓起自己的皮包。我不吃了,我要回家去了。   他緊抓住她的手。坐好!他說,沉重的呼吸著,他的眼光怪異,一瞬也不瞬的直視著她。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她不解的,有點兒糊塗。   你願意嫁我嗎?他屏著氣問。   她愕然的凝視他,還有一張臉比這張臉更嚴肅的嗎?還有一種神情比這種神情更鄭重的嗎?一時間,她覺得哭笑不得,然後,她又覺得又想哭又想笑。眼淚直在她眼眶裡打轉,她閃著眼睫毛,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他的手指更緊了。他的神情緊張。   你願意嫁我嗎?他再一次問,聲音低沉而有力。回答我!她含淚看他,仍然答不出話來。   回答我!他迫切的說,聲音裡已夾帶著一絲祈求的意味。我告訴你,依雲,我一生沒有認真過。你說得對,我愛開玩笑,我對什麼事都開玩笑,但是,剛剛在街上,我卻並沒有開玩笑,如果你覺得我在開玩笑,那是因為我太緊張。第一次,我面臨我生命裡最嚴重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選擇什麼時機來問才是最妥當的。讓我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從來沒有膽怯過,可是,在你面前,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卻又害怕,又膽怯!所以,依雲,如果你是好人,如果你可憐我,請你答覆我:你願意嫁我嗎?   依雲注視著他,他的聲音那樣懇切,他的面容那樣莊重,他的臉色那樣蒼白,他的語氣那樣可憐她用手帕悄悄揮去睫毛上的淚珠。你你不覺得,你問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嗎?她輕聲說:你看,我們才認識一個月!   你錯了,依雲,你的算術太壞。他說:我第一次到你家,是我讀大學一年級那一年,那是十二年前,如果認識十二年才求婚還算認識太短的話,要認識多久才算長呢?   十二年前!居然那麼久了?那時她才只有十歲呢!依稀彷彿,還記得那個大男孩子,騎著提高了座墊的腳踏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誰知道,十二年後,他會坐在這兒向她求婚?依雲!他叫。回答我吧!   她再凝視他。為什麼選擇我?她問:是因為你喜歡過依霞嗎?可是,我和依霞是完全不同的!   天!他直翻白眼:我告訴你,依雲,不是我傲,不是我狂,如果當初我愛過依霞,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給任仲禹,你信嗎?她打量他,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於是,她明白了,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他真愛過依霞,任仲禹決非他的對手!她吸了口氣。那麼,為什麼選我?   我想,這是命中註定的,他說:命中註定我一直找不到對象,結不成婚,因為你還沒有長大。他緊握她的手,握得她發痛。你一定要拖延時間嗎?你一定要折磨我嗎?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嗎?你到底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她垂下了睫毛,終於低語了一句:我不願意。   他驚跳。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我不願意!他的臉孔雪白,眼睛黝黑。   你說真的?他憋著氣問。   當然是假的!她大聲說,笑了,淚珠卻滑落了下來。你怎能不答應一個男人的求婚?這個男人是你十五歲那年就愛上了的!依雲!他大聲叫,握緊了她。他喊得那樣大聲,使那端湯過來的侍者嚇了好大的一跳,差點連湯帶碗都摔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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