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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碧雲天 瓊瑤 5824 2023-02-05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親高太太就迎了上來,帶著滿臉又興奮又喜悅的笑,她像報告大新聞般的說:   皓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興趣的問,母親生來就有誇張的本能。我告訴你,張小琪的媽和我通了一個長電話,你張伯母說,小琪那兒,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了,只要你稍微加緊一點兒!張小琪?高皓天皺著眉問。   皓天!高太太瞪視著他:你又來了!又開始裝腔作勢了,你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張小琪是誰?那天吃過飯,你還誇她漂亮呢!哦,媽!高皓天笑笑。我誇女孩子漂亮是經常的事,你總不會把我誇過的女孩子都弄來做兒媳婦吧?假若你有這個習慣的話,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輕時代的伊莉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幫我作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氣了。我跟你談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不開玩笑?我沒有開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的說:我打讀高中的時候起,就在暗戀伊莉莎白泰勒,讓我想想對了,是從看了她一部劫後英雄傳開始的,你知道,在那部電影裡,那個該死的蘿蔔太辣居然愛上了瓊芳登,而不選擇伊莉莎白泰勒,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眼?我從此就看不起蘿蔔太辣了。可是,伊莉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輪不到我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高太太板著臉問。   好媽媽,別生氣,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臉的。生氣會使你的皺紋增加,醫生說的!   好了!你少讓我操點心,我臉上就不會有皺紋了!高太太說:我在和你談張小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代你訂了一個約會,明天你請張小琪看電影,吃晚飯!

  哎呀,媽!高皓天的笑容被趕走了,他跳著腳叫。這可不能開玩笑!什麼叫開玩笑?高太太一臉的寒霜。人家張小琪又年輕又漂亮,又文雅又溫柔,又規矩又大方哪一點兒配不上你了!噢,高皓天用手直抓頭。原來她的優點有那麼多呀?   本來就是嘛!那麼,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著母親: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這麼多優點的小姐應該當總統夫人,我實在配不上她!你是什麼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氣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對是不是?左挑右挑,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你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才滿意?你慢慢挑沒關係,我的頭髮都等白了,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知道我唯一的願望是什麼嗎?是我手裡有個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沒多少年好活了哎呀,媽!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斷母親的話。怎麼這樣說呢?您起碼活一百歲!

  我並不想活一百歲當老妖怪!我只要你早點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你已經三十歲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連聲的說。好了,媽,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媽,結婚的意義是為了兩心相悅,兩情相許,並不是為了單純的生兒育女。如果你為我好,別再代我安排任何約會,那只會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訴您,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它不來的時候,你求也求不著。對於這件事,我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聽其自然?聽到哪一年為止?   聽到我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為止。   如果你一輩子遇不著呢?   那也沒辦法!高皓天聳聳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倒楣!生了你這個一點孝心都沒有,忘恩負義,沒心少肺的兒子!   怎麼,高皓天又笑了。我有那麼壞嗎?   你就是這麼壞!你瞧!高皓天揚揚眉毛。所以,我說我配不上張小琪吧!人家都是優點,我全是缺點!他往浴室裡鑽。算了,媽,我們別再討論這問題了,我還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鬍子刀,洗臉,刮鬍子。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兒去?   去蕭振風家!蕭振風!高太太沒好氣的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動不動就打架生事,現在又和他泡在一塊兒了!高太太頓了頓。這個蕭振風,他結婚了沒有呀?   也沒有。高皓天一面刮鬍子,一面說。   你們是兩個怪物!可能。高皓天笑著。他妹妹也這樣說。

  高太太怔住了。他妹妹?哦,對了,我記起來了,他有個妹妹,你以前帶到家裡來玩過,瓜子臉兒大眼睛,長得還不壞呢!她開始有些興奮。他妹妹還沒男朋友嗎?   哦,你說蕭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著下巴,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見鬼!高太太的臉一沉。那你每晚去他家幹什麼?   高皓天從浴室裡跑出來,從衣櫥裡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夾克,他穿著衣服,笑著說:   別急,媽。他還有個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興奮了起來,卻有些狐疑的看著她那刁鑽古怪的兒子。一定只有七八歲,是嗎?   不,不。高皓天笑得開心。已經二十出頭了。比她姐姐還漂亮。噢,高太太熱心的接過去。你們你們你們一定相處得不壞吧?高皓天對著鏡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領,又用梳子胡亂的掠了掠頭髮,笑意在他的眼睛裡加深。

  她嗎?他側著頭想了想。她說我是狗熊、猴子、蒼蠅,和烏鴉的混合品!什麼話!高太太莫名其妙的叫了一聲,高皓天已經哈哈大笑著向門口衝去。高太太急急的追到門口來,伸長了脖子叫:明天張小琪的約會到底怎樣?   取消!高皓天大叫著,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了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關好房門,她在沙發上百無聊賴的坐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是一片寂靜。好靜,好靜,自從上了年紀以來,她就覺得寂靜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了。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面還堆著厚厚的靠墊,但是,為什麼自己坐在那兒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傭人阿蓮,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麼呢?終於,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家裡能多幾個人就好了。想著皓天,她搖搖頭,覺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鬱。這一代的孩子,我們是不再能瞭解他們了!這兒,高皓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屬於母親的那份寂寞,吹著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門,他跳上了那輛從國外帶回來的野馬,一直馳向靜安大廈。

  一跨進蕭家的大門,就聽到蕭振風在直著脖子嚷:對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們,最好的辦法是揍她一頓!揍得她扁扁的,看她還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著走進客廳。   怎麼?振風,你是每況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麼女人招惹了你?看到高皓天,蕭振風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們揍人去!   揍誰?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雲的學生。   哈!高皓天望著坐在沙發裡生悶氣的依雲。這筆帳似乎很複雜,這女人幹嗎要欺侮那學生?   因為她是那學生爸爸的太太。蕭振風搶著回答:但是,那學生的爸爸是她媽媽的丈夫,並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媽媽。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麼爸爸的太太?媽媽的丈夫?你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蕭依雲聽哥哥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的解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振風撫掌大樂: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們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還是皓天有辦法,你一進來她就笑了。你沒看到她剛剛那股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天都塌下來了!教書!別人教書為了賺錢,她教書呀,貼了大衣還受氣!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頭,說:   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些什麼東西?剛剛是什麼媽媽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現在又是什麼大衣?能不能說說明白?   蕭依雲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一笑說:   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聽大哥的,你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個感想:人類是生來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上帝並沒有安排好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所以,像我們這樣幸福的人,應該知足了!

  哦!高皓天張大眼睛。好像是一篇哲學家的演講詞呢!什麼時候黃毛丫頭也有這麼多大道理?   別再叫我黃毛丫頭,蕭依雲有些傷感的說:今天我覺得沉重得像個六十歲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鎖起眉頭,深深的望著蕭依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蕭太太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拍拍手,她輕快的叫:   喂喂!孩子們!都來幫幫忙,阿香一個人弄不了!我們今晚吃沙茶火鍋!依雲,別再煩了!包你一頓火鍋吃下去,什麼氣都沒有了!火鍋?蕭振風首先大叫起來。好極了!吃火鍋不能沒酒,媽,開一瓶拿破崙好嗎?   喝酒是可以,蕭太太笑著說:不許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蕭振風吹著牛,一面忙著搬火鍋,放碗筷。人生最樂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圍著爐火,喝一點酒,帶一點薄醉,然後,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談!

  人生最不樂的事呢?蕭依雲出神的說: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饑腸轆轆,風似金刀被似鐵。那時候,才是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呢!啊呀!小妹!蕭振風抗議的喊:假若教幾天書,就把你弄得這樣多愁善感和神經兮兮的話,你打明天起,就不許去教書了!反正我這個老師也當不長!依雲說,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忙著拿碟子,打雞蛋,分配沙茶醬。我已經決定了,代完這一個月課,我決不再當老師。   為什麼?高皓天問,開了酒瓶,斟滿了每個人的杯子。   我知道,蕭成蔭望著女兒:我瞭解依雲,她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陷進別人的煩惱裡,她太小了,怎麼能去分擔全班五十幾個學生的煩惱呢?   哦,我到現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對依雲說:你在為你的學生煩惱。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爐火映紅了他的面頰,他盯著她說:別煩了,依雲,讓我告訴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樂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對別的生命負責任。   那麼,她迎視著他的目光。誰該對這些生命負責任呢?上帝嗎?首先你要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好吧,不說上帝吧,他說:或者,該負責任的是父母,因為他們創造了生命。假若有這麼一個孩子,她的父母創造了她,卻無法負責任,因為他們都死了。   那麼,他深思著說:她必須接受磨難,但是,磨難並不一定都是壞的。所有的鋼鐵,都是經過烈火千錘百煉才熬出來的!蕭依雲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凝視著高皓天,她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深刻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比他活潑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動人。她凝眸沉思,然後,她釋然的笑了。整晚的抑鬱,在一剎那間被掃開了,舉起酒杯,她高興的說:   我也要喝一點酒!怎麼?蕭成蔭笑著說:小丫頭不再悲天憫人了?   於事無補的,是嗎?依雲笑著說:等我獨善其身之後,再去兼善天下吧!你還要不要我揍人呢?蕭振風問。   假若那是煉鋼的爐火,似乎沒有熄滅它的理由。依雲說,又咬著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來不是鋼鐵的材料,這爐火就足以把它燒成灰燼了。她舉杯對著空中說:讓我們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經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誰?   就是那塊鋼鐵呀!蕭依雲笑容可掬,爐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紅了她的面頰,她注視著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決了我心裡的一個大問題。   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麼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著光彩的眼光注視著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湧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裡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的說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著瞭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混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皓天,你今晚特別囉嗦!   是嗎?高皓天愕然的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說:你魂不守舍,好像害了夢遊病一樣。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出去?蕭振風瞪著眼叫:我為什麼要出去?我到什麼地方去?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   你窮吼什麼?她說:你給我待在家裡,少出去!   怎麼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的嘰咕著: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著說:   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臥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著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著說。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誇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著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著眼睛,還在那兒嘰咕著:   這是怎麼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麼意思嘛!什麼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的看著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準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麼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挨罵!你呀!你!蕭太太笑著拍拍他的肩:你什麼時候才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著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的翻了翻眼睛,這才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說: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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