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帝王之死

第22章 田地

帝王之死 柏楊 11956 2023-02-05
時代/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 王朝/齊王國第二任國王 綽號/湣王 在位/十八年(前三○一|前二八四) 遭遇/剝皮、抽筋、慘叫三日始絕   千里馬骨   在上文中,曾提到燕王國國內變化的反應和後遺症,引起三個國王的慘死。前兩位國王姬噲先生和子之先生,已報導之矣。現在,我們報導第三位國王齊國王田地先生。他跟姬噲、子之,根本拉不上線,可是他老爹田辟彊先生卻拉得上線。   齊王國遠征軍攻陷燕王國首都薊城(北京市)後,齊國王田辟彊先生決心滅掉燕王國,把領土納入自己的版圖。所以遠征軍司令官匡章先生一進入薊城,就作長久打算,先把燕王國歷代君主的太廟,全部摧毀,表示姬姓貴族已被連根拔除。再把燕王國的國庫,搜括一空,全部運回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接著收集燕王國政府所有的檔案包括全部人事資料、土地田畝賦稅資料、山河要隘關卡資料,以及武裝部隊軍事機密資料。派出軍隊,奪取其他城市。匡章先生對燕王國人民歡迎的場面,記憶猶新,認為燕王國民心已變,攻城略地,將不費吹灰之力。燕王國這才恍然大悟,他們最初以為齊軍是來解救他們脫離苦難的,可是現在卻成了一支趁火打劫的侵略強盜,大家遂起而反抗。並派人到無終山(霧靈山),迎接逃亡的太子姬平先生,繼任燕王國第三任國王。這時,趙王國第一任國王趙雍先生在位,對齊王國這麼輕輕鬆鬆的併吞了大塊土地,既害怕、又生氣,於是尋找到另一位逃亡的王子姬職先生,迎接到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準備尊奉他當燕王國的國王。後來聽到姬平先生已在故土登上寶殿的消息,才打消原意,但承諾給姬平先生大量援助。姬平先生得到外援後,聲勢一振。那些已經屈服於齊王國的城市,紛紛起義,把齊王國的佔領官和佔領軍趕走,重回祖國懷抱。

  遠征軍司令官匡章先生無法招架,只好撤退,當然把所可以搜括的金銀財寶,全部帶走。   姬平先生還都薊城(北京市),發現他的國家一貧如洗,不僅國庫一貧如洗,連小民也一貧如洗。連年戰爭,全國青年已死傷多半,簡直無法著手重建。他徘徊半頹的宮垣城堡之間,看到家家戶戶在辦喪事,哭聲震動山岳,不禁為老爹姬噲先生的愚蠢,搥胸嘆息。對子之先生的愚昧凶惡,對齊王國之乘人之危,更是悲憤。子之先生已受到懲罰,至於齊王國,他誓言有生之年,必定報復。然而,以目前的殘破程度,那可是一段遙遠的歷程。   在善後工作告一段落時,姬平先生免稅減賦,使人民富庶,獎勵生育,使兵源充足。又用最謙恭的態度,招請英才。在逃亡無終山(霧靈山)一直陪伴他,在即位後被任命擔任宰相的郭隗先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

  東周列國志曰:   姬平乃歸燕都(薊城),修理宗廟,志復齊仇。乃卑身厚幣,欲以招徠賢士,謂宰相(相國)郭隗曰:先王(姬噲)之恥,孤日夜在心,若得賢士,可與共圖齊事者,孤願以身事之,唯先生為孤擇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侍從官(涓人)求千里之馬。途遇死馬,旁人皆環而嘆息,侍從官問其故,答曰:此馬生時,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侍從官(涓人)乃以五百金買其骨,囊負而歸。人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費吾多金耶?侍從官答曰:所以費五百金者,為千里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將競傳,必曰:死馬且得重價,況活馬乎?馬且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賢士,請以我為馬骨,況賢於我者,誰不求價而至哉?

  黃金台   郭隗先生不僅是智囊而已,他願以死馬骨自居,更是一代政治家風範。   東周列國志曰:   於是姬平為郭隗築宮,執弟子禮,北面聽教,親供飲食,極其恭敬。復於易水之旁,築起高台,積黃金於台上,以奉四方賢士,名曰招賢台,亦曰黃金台。於是燕王(姬平)好士,傳布遠近。劇辛自趙往,蘇代自周往,(他閣下臉皮也真夠厚搞政治的,臉皮可是非厚不行),鄒衍自齊往,屈景自衛往(柏老按:這四位都是歷史著名人物)。姬平悉拜為客卿,與謀國事。元王朝劉因先生,有黃金台詩,云:燕山不改色,易水無剩聲。誰知數尺台,中有萬古情。區區後世人,猶愛黃金名。黃金亦何物,能為賢重輕。周道日東漸,二老皆西行。養民以致賢,王業自此成。(二老之一是被尊為老子的李耳先生,道家學派的開山老祖。另一位老,不知道是誰矣。)

  最後,姬平先生隆重接待一位默默無聞的青年樂毅。他是一百年前紀元前五世紀九○年代名將樂羊先生的後裔,家住趙國所屬的靈壽縣(河北省靈壽縣),趙國沙丘之亂時,全國大亂,樂毅和他的家人逃難到大梁(河南省開封市),魏國王魏速先生當然瞧不起這個流浪客。他正彷徨無依,聽到黃金台故事,就從大梁前來薊城(北京市)。姬平先生跟他一席深談,從國際外交到富國強兵,不禁額手稱慶,知道已遇到他心目中的王佐之才,就以客卿中最尊貴的禮數優待他。樂毅先生要求准許他當燕王國的公民,姬平先生表示不敢當他的君王,但最後仍勉強接受,任命他當副宰相(亞卿),位在所有客卿之上。蓋客卿者,外國籍的顧問,尊而不親。而樂毅先生則已成為燕王國的公民,既尊而又親者也。

  樂毅先生是一代奇才,他在歷史上創下奇蹟。但任何奇蹟都不是一首詩,而是一堆辛苦的血汗,而是一段漫長的歷程。復興一個衰弱得瀕於覆亡的國家,是天下最困難的大事。樂毅先生的方法是:使人民休養、富裕,然後加強軍事訓練。   自姬平先生即位(前三一二),到大復仇之日(前二八四),凡二十九年。二十九年之間,國際上發生很多變化:   一 趙王國沙丘之亂,第一任國王趙雍先生餓死行宮。   二 楚王國第二十一任國王羋槐先生被騙到秦王國,死在咸陽。   三 齊王國第二任國王田辟彊先生(是他幾乎把燕王國滅掉,結下世仇)逝世。兒子田地先生(本文男主角)登場。   四 宋王國覆亡,第一任也是最後一任國王宋偃先生喪生。

  五 秦王國以幾何級數的速度,躍居世界超強級強國,各國普遍害恐秦病。   田地先生坐上王位後,他所面對的世界,比老爹田辟彊先生所面對的世界,更為險惡,而最險惡的當然是燕王國的復仇迫在眉睫。可是,田地先生卻優哉游哉,滿不在乎,史書上沒有具體的一條一條列出他的暴行,大概條數太多,列也列不完,但從以後發生的若干事實,可反映出他的性格和行為,至為惡劣。   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前二八八年。秦國王嬴稷先生忽然覺得王不夠過癮,於是改稱西帝,派遣使節到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請田地先生稱東帝。這一項突變,引起一連串國際戰爭。   資治通鑑曰:   十月,秦王(嬴稷)稱西帝,遣使立齊王(田地)為東帝,欲約共伐趙。

  英明領導之下   田地先生接到這個請求,龍心大癢,咦,秦王國把俺跟他看得一般高呀,雖滅燕不成,那是沒有人幫拳之故,現在把趙王國瓜分,疆土大增,可真美不可言。但他想到自己的實力,又不禁有點猶豫。   資治通鑑曰:   蘇代自燕來,齊王(田地)曰:秦使魏冉致帝,子以為何如?對曰:願王受之而勿稱也。秦稱之,天下安之,王乃稱之,無後也(未晚也)。秦稱之,天下惡之,王因勿稱以收天下,此大資也。且伐趙,孰與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釋帝以收天下之望,發兵以伐桀宋,宋舉,則楚、趙、魏、衛,皆懼矣。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   蘇代先生果然不凡,他把燙山芋扔還給秦王國。田地先生當了兩天東帝之後,就對帝這玩藝閉口不提。贏稷先生一瞧,東帝既沒有啦,他這西帝就西不起來,只好打馬虎眼,仍稱他的國王。田地先生在這場外交接觸中,打了一個勝仗。馬上跟魏王國、楚王國結盟,攻擊桀宋王國。

  桀宋王國就在三國聯軍圍困下滅亡,經過情形,在宋偃文中,已敘述之矣。但要特別指出一點,蘇代先生奉田地先生之命,前往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勸阻秦王國援軍,竟憑三寸不爛之舌,使秦王國背棄盟邦。冬烘之輩常抨擊蘇秦、張儀沒有真才實學,翻雲覆雨,全靠一張嘴。嗚呼,正因為他們全靠一張嘴,才必須擁有真才實學。在官場之中,只要精於拍馬,就可爬到高位。遊說家像坐在炸彈上,幾乎每一分鐘都有爆炸的可能,沒有真才實學支持,早被烹之矣。蘇秦先生那種南北結盟,共抗強秦的大戰略,直到今天,二十世紀矣,在國際上仍佔主導地位,冬烘之輩既沒有這種眼光,也沒有這種抱負。蘇代先生不過二流角色,他之能勸阻秦王國背盟,並不靠他的一番話,而靠他對世局的洞察。注意他的分析:田地之強暴,無異於宋偃。今約楚魏而攻宋,其勢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西向而事秦。一針見血、料事如神。

  果然,三國聯軍在攻佔了桀宋王國之後,依照原來盟約,齊王國、魏王國、楚王國,共同瓜分疆土,各得一份。田地先生左思右想,忽然大怒曰:這場戰役,幾乎全是齊王國打的,而俺,以國王之尊,還御駕親征,如果不御駕親征,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疆場之上,靠你們幾個毛頭小伙,能大獲全勝呀。楚魏那一小撮軍隊,一陣風都刮得無影無蹤,怎麼有臉要地?於是,使用詭計,聲言歡送楚軍,然後在屁股後突然攻擊,在措手不及下,楚軍大敗而逃。田地接著對魏王國如法炮製,把桀宋王國領土,全部下肚。國際間固然沒有信義,但沒有信義到這種程度,也實在離譜。楚魏二國氣得雙目昏花,分別向秦王國靠攏。   田地先生把所有的鄰國都製造成不共戴天之仇,已走上宋偃先生的覆轍,但他卻以為他比宋偃先生棋高一著。他對國境內的兩個小封國:魯國(山東省曲阜市)和鄒國(山東省鄒縣),以及鄰境的一個小封國衛國(河南省濮陽市),發出通牒,要他們的國君做他的臣屬,向齊王國進貢,三國國君無可奈何,只好把田地先生那個混蛋,當作周王朝的國王,向他朝覲。田地先生對自己的偉大勳業,和在歷史上的崇高地位,大為滿意,向他的高級官員宣稱:齊王國在俺英明的領導之下,擊破燕王國,使它永不能復興。滅掉桀宋王國,使它再不能翻身。開拓的疆土,有千里之遠。先後給楚王國跟魏王國以重創,威震天下。魯國、衛國、鄒國,都自動自發歸附稱臣。沿邊地區,都不震恐。等俺哪一天,心血來潮,親率堂堂大軍,滅掉那個殘存的周王國,把它的國寶九鼎,搬到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然後正式稱號天子,號令各國,誰敢不買俺的賬?

  五國聯軍   田地先生這番膚淺的言論,使他的堂弟,擔任宰相的田文先生,大吃一驚,建議曰:宋偃先生正因為一味虛驕,我們才抓住機會把他幹掉。大王呀,願你以他為戒。周王朝雖然只剩下洛陽城和附近一星點土地,然而,他們的國王,仍是傳統名義上的共主。列國之間,互相攻伐,戰火從來沒有燃燒到洛陽,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你閣下前些時,曾堅決拒絕帝的稱號,國際上對你倍加尊敬。而今忽然要消滅周王朝,自當天子,恐怕不是國家之福。用不著到卦攤上算六爻課,就可知道暴君的反應,田地先生曰:子天乙放逐姒履癸,姬發攻打子受辛。姒履癸不是子天乙的君王乎?子受辛不是姬發先生的君王乎?有啥可說的,俺難道比不上子天乙、姬發?可惜你不是伊尹、姜子牙耳。你既然看我不順眼,就請另投明主。下令免除田文先生的宰相。   田文先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戰國時代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嘗君。紀元前三世紀之前春秋時代,封國國君多半都是侯爵(所以有諸侯名稱出現),對手下有功勳的貴族或部屬,不能再封侯爵,就改封君爵。等到各國國君,竄升為國王,這種稱謂,一直保持下去。所以事實上,君就是侯,侯就是君。到了紀元前二世紀,西漢王朝建立,才開始大批封侯。只在對女人寵榮時,才封為君。男人封侯,女人封君,爵位相等。   田地先生把田文先生趕走後,耳朵裡再也聽不到反調言論,而只聽到順調聲音雷動的鼓掌和萬歲的嘶喊,田地先生乃心曠神怡,精神抖擻。   東周列國志曰:   田地自田文去後,益自驕矜。日夜謀代周為天子。時齊增多怪異,天雨血,方數百里,沾人衣,腥臭難當。又地坼數丈,泉水湧出。又有人當闕而哭,但聞其聲,不見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陳舉,先後進諫,且請召還田文。田地怒而殺之,陳屍通衢,以杜絕諫言。於是王蠋、太史敖等,皆謝病棄職,歸隱鄉里。   諺云: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田地先生勇不可當的為自己挖掘墳墓,誰都不能使他住手。再也料不到,就在這時候,燕王國大復仇行動,已經準備完成。   東周列國志曰:   田地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王國休養多年,國富民稠,士卒樂戰。於是姬平進樂毅而問曰:寡人銜先人之恨,二十八年於茲矣,常恐一旦身死,不及手刃齊國王之腹,以報國恥,終夜痛心。今田地驕暴自恃,中外離心,此天亡之時,寡人欲起傾國之兵,與齊王國爭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樂毅對曰:齊王國地大人眾,士卒習戰,未可獨攻也。大王必欲伐之,必須他國共圖。今燕之比鄰,莫密於趙王國,大王宜首與趙王國結盟,則韓王國必然參加。而田文刻在魏任宰相,正恨田地,宜無不聽。如是,齊可攻也。姬平曰:善。   姬平先生派遣樂毅先生出使各國,不但各國欣然同意,連遠在西方的秦王國,忌齊之盛,懼諸侯背秦而事齊,也願派出武裝部隊。五國聯軍,迅速組成:   秦軍司令官 斯離   趙軍司令官 廉頗   韓軍司令官 暴鳶   魏軍司令官 晉鄙   燕軍司令官樂毅(兼任聯軍最高統帥)   除了暴鳶先生外,其他四位,都是紀元前三世紀的名將。   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前二八四年。桀宋王國覆亡後二年。五國聯軍分別在齊王國邊境集結,燕王國動員全國所有可以動員的男子,悉數投入戰場,任命樂毅先生當上將軍,五國同時進攻,目標濟西。   架子奇大   濟西,濟水之西,現在地圖上已找不到濟水矣。濟水為古中國的四瀆之一,發源於太行山,和黃河平行,但河床卻終於被黃河侵佔,濟水遂成為歷史名詞。濟水之西的地理位置,山東省高唐縣一帶。   田地先生接到五國聯軍入境報告,親率齊王國精銳兵團,任命韓聶先生擔任先鋒官,誓言要把入侵的敵人殲滅在邊境之上。然而,濟西(以山東省高唐縣為中心)一場會戰,齊兵團霎時崩潰,韓聶先生戰死。史書上說:屍橫原野,血流成河。田地先生一看大事不好,撥轉馬頭,拋下殘兵敗將,一溜煙逃回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環顧四周,只有楚王國沒有動手,這是一線希望。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嗚呼,田地先生豈只平時不燒香而已,平時還鑿佛頭哩。)連夜派遣使節,向楚王國求救,承諾說,願以齊王國南部疆土(淮河以北),作為酬謝。   五國聯軍濟西大捷之後,樂毅先生了解,齊王國野戰軍主力已經消滅,不能再作有效的抵抗。就請秦韓兩軍先行回國。而由魏軍掃蕩桀宋王國之地,趙軍掃蕩河間(河北省獻縣)附近之地,使他們擴張疆土。樂毅先生則率領燕王國的復仇大軍,長驅直入,向臨淄進發。這是一個危險的軍事行動。有人主張乘機佔領沿邊一些城市就夠啦,萬不可深入,而樂毅先生堅持要全部吞併。   資治通鑑曰:   劇辛曰:齊大而燕小,賴諸侯之助,以破其軍,宜及時攻取其邊城以自益,此長久之利也。今過而不攻,以深入為名,無損於齊,無益於燕,而結深怨,後必悔之。樂毅曰:齊王(田地)伐功矜能,謀不逮下,廢黜賢良,信任諂諛,政令戾虐,百姓怨懟,今軍皆破亡,若因而乘之,其民必叛,禍亂內作,則齊可圖也。若不遂而乘,待彼悔前之非,改過恤下,而撫其民,則難慮也。   樂毅先生的判斷,完全正確。他採取穿心戰術,不管兩翼,而直指臨淄,一路勢如破竹。田地先生發現敵人尾追不捨,心裡亂成一團,首都也不敢守啦,帶領仍效忠他的數十位臣僚,包括最最信任的維夷先生,偷偷打開城門,腳底抹油。想不到他閣下逃亡途中,又鬧出花樣,他的行為把他一步一步帶到絕境。   田地先生一群,間道西行,投奔位於帝丘(河南省濮陽市)的衛國,衛國國君震於田地先生餘威,倒是畢恭畢敬,國君率領他的僚屬,親自到邊境上迎接,招待他住進宮廷正殿,仍把他當作有權勢的君王。田地先生雖然已成了喪家之犬兼漏網之魚,因為頭腦並沒有清醒,架子奇大,派頭也不小,對衛國國君,就像對一個奴隸,吆喝來吆喝去,忘了自己是誰。衛國國君還能忍耐,但衛國臣僚卻義憤填膺:這傢伙是什麼東西,國都不保,老命危在旦夕,還到我們這裡擺譜,這得教訓教訓他。於是乘著黑夜,把田地先生逃亡時帶的一些行李和珠寶,搶劫一空。這對田地先生的尊嚴,不但是一項嚴重的冒犯,而且簡直斷絕他閣下的生路,那股怒火使他更加愚蠢,決定等衛國國君晉見他時,嚴令他剋日破案。衛國國君這時卻改變態度,不但不再晉見他,還斷絕一切供應。田地先生苦候了一天,又飢又渴,又怕衛國國君用軍隊捉住他送給燕王國,心驚膽跳而又毫無辦法,唯一的辦法只有再次開溜。在月夜朦朧下,倉皇逃走。   好容易逃到魯國(山東省曲阜市),就在邊關,守關的朋友飛報魯國國君姬賈先生,姬賈先生大概已聽到田地先生在衛國的鬧劇,於是先派一個使節前往觀察風向。維夷先生問曰:你們的國君,怎樣接待我國王老爺?使節曰:我們將用最尊貴的禮數十個太牢(十條牛)來表示我們的敬意。維夷先生曰:你說啥?僅只十個太牢?我們的國王,可是天子。你聽說過天子巡狩沒有?夫天子巡狩,派頭可大啦,封國國君要搬出宮殿,請天子進住,國君早晚都要到宮內問安,並且親自到廚房料理飲食。等候天子吃過,才能退出辦理封國的事,豈只十個太牢而已。使節回報姬賈先生。姬賈先生曰:放他娘的屁!下令閉關。   冥頑不靈   田地先生冥頑不靈的程度,使人吃驚。衛魯兩國的教訓,仍不能使他醒悟,他下一步逃亡到鄒國(儒家學派亞聖孟軻先生的祖國山東省鄒縣),鄒國國君剛剛逝世。就在邊境上,田地先生傳話說,他要親自祭弔鄒國國君之喪,維夷先生告訴邊境上鄒國官員曰:你們可懂得天子弔喪之禮乎?夫天子弔喪,跟普通人可大不相同。新任國君要背對棺材,跪在西側位置,向北俯首痛哭。天子老爺,則端坐高台之上,面朝南方,表示悼念。我們是禮義之邦,一切按禮行事,你們不能說啥吧。鄒國新任國君聽了之後,嗤之以鼻,也傳話曰:我們是一個小國,不敢麻煩什麼天子這玩藝,請往別的地方弔,如何?   嗚呼,有些朋友認為,凡是人,都可以溝通。柏楊先生相信絕大多數如此,但也相信少數人,像田地先生之類,可是無法溝通。靈性層面太低,而又忘了他是誰,遂刀槍不人,水火不進。你有千條計,他有老主意。   田地先生連續投奔了三個封國,以里程計,已耗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時,齊王國已全部淪入燕王國之手。田地先生面臨著有國難奔,有家難投的末路。他閣下如果這時候就一頭撞死該多好,偏偏得到消息,還有兩個城市,仍在齊王國手中,一個是莒城(山東省莒縣),一個是即墨(山東省平度市)。即墨太遠,而且聽說燕軍正在圍攻。莒城既近,戰火還沒有波及,田地先生大喜曰:早知如此,不去受那三個螞蟻的氣矣。想當年,夏王朝君王姒少康,以一方之地(五方公里),一旅之眾(五百人),就把敵人消滅,恢復國土,而今莒城何止一方(五方公里),駐軍又何止一族(五百人)?哼哼哼,等敝寡人報了仇,雪了恨,教那三個小國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星夜趕往,守將迎接他入城。田地先生如魚得水,一面招撫難民,練軍守衛,一面再派出使節,催促楚王國救援。他認為,楚援一到,即可反攻。   樂毅先生在田地先生逃走後,揮軍進入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臨淄是當時世界上最著名的巨城,繁華蓋世。晏嬰先生曾形容它:呵氣成雲,揮汗如雨。自從姜子牙先生於紀元前十二世紀建為首府以來,一千年之久,從沒有被外人侵入過。而現在,國庫寶藏,以及民間富庶的倉廩,全成為燕軍劫掠的對象。臨淄全部金銀財寶,包括二十八年前從薊城(北京市)搶回來的燕王國故物,裝上運輸車隊,浩浩蕩蕩,運回燕王國。燕國王姬平先生成了歷史上最快樂最興奮的君王,這項大復仇的千古盛業,終於完成。他御駕親臨濟西(山東省高唐縣),犒賞三軍,封樂毅昌國君。昌國,今山東省淄川縣東北十八公里。樂毅先生佔領臨淄後,分兵進擊,齊王國全部陷落,只剩下即墨(山東省平度市)、莒城(山東省莒縣)。莒城邊遠,而且情報顯示,楚王國援軍旦歹可達,所以,樂毅先生先擊即墨。   莒城就在這種情勢下,暫時苟安。田地先生也了解,一旦即墨陷落,燕王國大軍蜂擁南下,莒城孤堡,絕不能抵擋。正在心如火焚,楚王國援軍適時而至。楚國王羋橫先生,(國際巨騙案受害人羋槐先生的兒子,羋槐先生死在咸陽後,羋橫繼位),派遣大將淖齒先生,率領精兵二十萬赴援。大軍出發時,羋橫先生吩咐淖齒先生曰:田地這傢伙,反覆無常,根本不知道啥叫信義,兩年前攻打桀宋王國,信誓旦旦,三國共同瓜分,結果他卻背後下毒手。這次又來啦,說要把齊王國南部淮河以北地區割給我們,他以為俺老子是傻瓜,還信他那一套呀。你到了那裡,要相機行事,別死心眼,只要有利於我們國家,想幹啥就幹啥!   從座位上被摔下來   田地先生一瞧楚王國援軍有二十萬之眾,而又個個英雄,人人好漢,武器精良,戰志高昂,大喜過望,立即任命淖齒先生擔任宰相。田地先生現在是個空頭國王,他要用楚王國軍人的血,送他回到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寶座。淖齒先生知道對手的想法,但他仍接受宰相的職位,必須如此,在這塊殘存的齊王國土地上,才能合法掌握大權。   淖齒先生掌握了大權之後,發現他手中二十萬人的兵團,無法跟燕王國遠征軍對抗,如果兵戎相見,打勝啦當然妙不可言,可是,萬一打敗啦,不但宰相取銷,在齊王國無法立足,縱是回到楚王國,喪師辱國,恐怕也要綁赴刑場,執行槍決。想來想去,想出奇計,他決定出賣田地先生。田地先生出賣過盟友,現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淖齒先生連一點內疚都沒有。於是派出密使,跟樂毅先生取得聯繫,提出條件:他殺掉田地先生,然後中分齊王國,北部屬燕,南部屬楚。樂毅先生完全接受,回報曰:你如果宰掉田地,不過宰掉一個無道暴君,你的義名,將傳播天下。至於楚燕平分齊王國,當然毫無問題,一切以你的意見為意見。   淖齒先生得到樂毅先生的保證後,決定行動。那是紀元前三世紀一○年代前二八四年的一天,(史書上沒有記載確實日期)淖齒先生宣稱出發作戰,在鼓里(山東省莒縣附近地名)集結部隊,請田地先生親臨閱兵。田地先生喜上眉梢,御駕親臨。等到上了閱兵台,屁股剛剛坐穩,只聽金鼓齊鳴,旌旗招展,戰士們弓上弦、刀出鞘,一隻精銳的鎮暴隊伍,發動突襲,要田地先生的禁衛軍和侍從人員繳械,而另一隊人馬,則把閱兵台團團包圍。田地先生覺得不對勁,急忙向淖齒先生探問,淖齒先生曰:大事沒有,小事只有一件,你閣下作惡多端,禍國殃民,今天就要驗明正身,明正典刑啦。忽然喝曰:拿下。一聲吶喊,座上客變成階下囚,田地先生從座位上被武士摔下來,繩綑索綁,跪在地上。   現在輪到淖齒先生發威,他向田地先生曰:千乘(山東省高青縣)、博昌(山東省博興縣)之間,幾百里之大,天降血雨,弄到衣服上都洗不淨,你知道乎?田地先生瞪眼曰:不知道。淖齒先生曰:嬴縣(山東省萊蕪市)、博縣(山東省泰安市)之間,土地下陷,冒出泉水,你可知道乎?田地瞪眼曰:不知道。淖齒先生曰:有人在宮門放聲大哭,找人找不到,只聽見聲音,你可知道乎?田地先生瞪眼曰:不知道。淖齒先生曰:天下血雨,是天老爺警告你。土地下陷,是地藏王菩薩警告你。宮門哭泣,是人民警告你。天地人都警告了,而你仍一意孤行,你這個冥頑不靈的雜種,怎麼還能活命?   戰國策原文:   王(田地)奔莒(山東省莒縣),淖齒數之曰:夫千乘(山東省高青縣)、博昌(山東省博興縣)之間,方數百里,雨血沾衣,王(田地)知之乎?王(田地)曰:不知。嬴(山東省萊蕪市)、博(山東省泰安市)之間,地坼至泉,王(田地)知之乎?王(田地)曰:不知。人有當闕而哭者,求之則不得,去之則聞其聲,王(田地)知之乎?王(田地)曰:不知。淖齒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至泉者,地以告也。人有當闕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以告矣,而王(田地)不知戒焉,何得無誅乎?   剝皮‧抽筋‧慘叫三日   戰國策上,淖齒先生問話,田地先生都來一個一推二六五,一律不知。而在資治通鑑,田地先生卻恰恰相反,一律知之。   資治通鑑曰:   淖齒執湣王(田地)而數之,曰:千乘(山東省高青縣)、博昌(山東省博興縣)之間,方數百里,雨血沾衣,王(田地)知之乎?曰:知之。嬴(山東省萊蕪市)、博(山東省泰安市)之間,地坼及泉,王(田地)知之乎?曰:知之。有人當闕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則聞其聲,王(田地)知之乎?曰:知之。淖齒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闕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告矣,而王(田地)不知誡焉,何得無誅?   這一樁史實資治通鑑按照戰國策原文,可是卻在最生動的節骨眼上,動了手腳,做出恰恰相反的更改。田地先生遂由不知,成了知之。可能司馬光先生之意,不知不過渾蛋加三級,昏庸而已。既知之而不悔改,才是典型的顢頇,似乎正適合田地先生的身份。但一味回答不知,也可顯示出田地先生的驕慢:一問三搖頭,隨你的便。我們對這些沒有興趣,有興趣的是:一個史學家引用原文,是不是有權把原文改得恰恰相反?司馬光先生並沒有證據支持知之,則只是想當然耳,為後世史學家,開了一個惡例。   淖齒先生在數落侮辱了個夠之後,把田地先生宰掉。至於怎麼宰的,史書記載不一。戰國策曰:於是殺閔王(田地)於鼓里(山東省莒縣附近一小地名)。資治通鑑曰:遂弒王(田地)於鼓里。史記更為籠統,曰:遂殺湣王(田地)而與燕共分齊之侵地鹵器(寶器)。   東周列國志卻有詳細報導。田地先生被淖齒先生咄咄逼問,只有瞪眼的份,大概驚恐過度,竟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淖齒先生宣佈要為民除害,那個小幫凶維夷先生發現情勢不妙,撲上去抱著田地先生,痛哭失聲。淖齒先生早已了解維夷先生的地位,使出眼色,劊子手一刀下去,就把維夷先生劈個腦漿迸裂,到地下去為他的天子安排住處去啦。然後,淖齒先生把田地先生懸掛在閱兵台的屋樑上,並不一刀兩斷,卻教人活生生的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可憐田地先生這個蠢貨,享盡榮華富貴,叱吒國際,此時唯有發出悽厲的慘叫,哀求他的宰相淖齒先生,無論是照脖子,或是照心窩,賞給他一刀。淖齒先生當然不會賞給他一刀。於是,這位威震列國的東帝,整整慘叫了三天,等到最後一塊皮被剝,最後一根筋被抽之後,才告氣絕。   中國人史綱曰:   中國歷史上總共有五百五十九個帝王,其中約有三分之一,即一百八十三個帝王死於非命。而以田地死的最慘。   嗟夫。   禍根在於傲慢   田地先生終於報銷,但有一問題,卻懸疑兩千餘年。那就是,淖齒先生跟田地先生,從前既不相識,相識之後更沒有私人恩怨。淖齒先生的目的不過是宰掉他罷啦,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像處置維夷先生一樣,教劊子手大刀一揮,立刻了賬,何必大張旗鼓,勞師動眾,把田地先生懸掛起來,剝其皮而抽其筋乎?似乎只有殺父奪妻之仇,謀財害命之恨,才刺激出這樣毒手。然而,田地先生跟淖齒先生之間,固沒有任何仇,任何恨也。沒有入骨的傷害,不可能有入骨傷害的反應。其中一定有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原因,才採取這種酷刑。   那麼,這種不為我們所知的原因是啥?柏楊先生胡思亂想,認為可能跟田地先生的傲慢態度有關。田地先生危急之秋,還在衛、魯、鄒三國擺出的架子,三國國君都不能忍受。回到自己絕對可以控制的莒城,對於屈身為宰相的淖齒先生,他閣下擺出的架子,恐怕更使人難堪。淖齒先生這麼惡毒的對待他,可能是太多屈辱累積下來的反擊。你閣下不是猛端嘴臉乎,俺就看看你被剝皮時的容貌。你閣下不是架子十足乎,俺就看看你抽筋時偉大的姿態。人際關係複雜,小小的怨毒,常能招來滔天大禍,田地先生為他的顢頇傲慢,付出可怕代價。   我老人家並不敢肯定我的推測,但在連一個字的資料都沒有的情形下,用這種假設去解釋淖齒先生反常的殘忍,應是一個比較合理的答案。   淖齒先生稍後被齊王國一位叫王孫賈先生的國務官(大夫),在一場突襲中刺死。   至於樂毅先生,他圍困即墨(山東省平度市)三年之久,而燕王國老王姬平先生逝世,少不更事的兒子姬樂資先生,繼任國王,中了即墨(山東省平度市)守將田單先生的反間之計,派遣國務官(大夫)騎劫先生接替樂毅先生的遠征軍司令官。樂毅先生不敢返回充滿傾軋流言的薊城(北京市),逃亡到趙王國,就在趙王國也是他的祖國,終其天年。   騎劫先生是一位靠馬屁功擢升到高位的官場能手,但他不是戰場能手。就在即墨,被田單先生的火牛陣擊敗,他閣下陣亡,燕軍崩潰,霎時間,齊王國所有城市,紛紛起事,把佔領軍趕走,世界又恢復大復仇戰役前原狀。這一些復活,不在本文範圍,但卻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我們簡單的寫出來,為的是寫出完整的故事,和我們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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