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懸疑小說 福爾摩斯東方探案

第7章   

  夜晚的空氣,清冷清冷的,福爾摩斯和公主又走了出去,沿著來的那條小路直走,經過大昭寺,他們走到一條寬闊的大街上,那條街通向郊區。他們很快就走到福爾摩斯曾經被衛兵喝止的地方,就在那堵石牆前,他親眼目睹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鷹犬之爭。而石牆之後就是所謂的懲罰園了。公主塞給衛隊長幾個印度盧比,然後,他們走進了大門。   我不得不說,華生,儘管我的一生有無數的恐懼經歷,但是這個地方還是讓我覺得無比憎惡。那裡的刑罰原始而殘忍,就像多吉洛夫所描述的那樣,讓人聯想起歐洲中世紀最黑暗的酷刑。大多數犯人或多或少都有傷殘,他們或者拴著鏈子,或者被綁在拷問架上,上半身都被一個籠子罩住。每天有人給他們餵一點食物,但一天只有一次。

  他們倆走過幾個人,那些人傷勢不同,但都危在旦夕,似睡非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珀瑪公主把福爾摩斯帶到一個黑色身影前,那人躺在一棵大樹下,他的上半身,連頭一起被裝在一個鐵籠子裡,頭上還蒙著一條黑頭巾。珀瑪抽泣起來,福爾摩斯讓她待在不遠處。福爾摩斯把那塊頭巾揭開,那個人已經死了。他瘦弱憔悴,身體嚴重脫水,眼睛從頭骨中凸顯出來。他生前遭過毒打,死後被禿鷹抓扯過。想把他從籠子裡放出來一點兒也不費勁,輕輕鬆鬆就能取下籠子。福爾摩斯一把將籠子拿下來,那人就癱倒在地上了。   福爾摩斯繼續仔細檢查。那人剛斷氣不久,身體餘溫尚存。那人一定是個歐洲人,但他實在太瘦,又遍體鱗傷,很難確認。他穿著藏式衣服,但裡面是一件英國外套,其中一顆鈕扣不見了。福爾摩斯注意到,剩下的鈕扣跟他從禿鷹的爪子上拔出來的那顆是一樣的。他聽見頭頂上方的樹上有拍翅振翼的聲音,於是他抬起頭,看見了那隻死去禿鷹的同伴,正準備撲向他面前這具不幸的屍體。

  當時,有兩件事我可以確定,華生。那個人的確死了,但他並不是曼寧。   福爾摩斯說,公主已經泣不成聲了,他飛快地走過去,帶著公主輕輕地離開了。天亮以前,他們回到了公主的住處。拉斯特科夫已經睡著了,而婆那.羅還是緊緊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靠在椅背上,我趁機打斷他,想說說我的看法。   太神奇了,親愛的福爾摩斯。不過,謎團越來越費解了。在這個緊要關頭,您抓住了一個主犯,但卻只是一個平庸的無賴,跟多吉洛夫無法相提並論。威廉.曼寧爵士的失蹤也更加神秘了。一個西藏女人帶您去見了一個死人,他卻不是曼寧。而她顯然以為那人就是曼寧,肯定還有別的人也這樣以為,甚至多吉洛夫本人。您與曼寧素未謀面,卻一眼就看出來了。您憑什麼判斷那人不是曼寧的呢?

  很簡單,親愛的華生。我學過觀相術。這是我工作中不太愉快的一面,我經常得在人們遭到嚴重傷殘後對他們進行辨認。你應該還記得,在義大利,我開始研究這幾個主要人物的照片。那個死人雖然瘦弱不堪,但基本的體貌特徵還依稀可見。他們只是表面相似,這足以騙過一個外行,但是絕對瞞不過內行的眼睛,尤其是一個有過專門研究的人。那個死人是故意被放在那兒掩人耳目的。可是,是誰放的呢?還有,曼寧又在哪兒?我不清楚。但有兩點我很清楚:第一,曼寧還活著;第二,珀瑪也愛曼寧,但她並不知道真相,她真的以為那個死人就是曼寧。她帶我去那兒,以為我們能找到曼寧。但曼寧已經被人移出籠子帶走了,另一個人代替了他的位置。這個伎倆甚至騙過了曼寧喜歡的女人。

  那麼,那個死人又是誰?   這是整個謎團最簡單的部分,華生。他就是薩克威爾︱格林姆斯,那個縱火犯,他不走運,但卻是罪有應得。他被牽連進此案,僅僅因為他是個英國人,做曼寧的替身最合適不過了。他天生長得就挺像曼寧的,我認出他也費了一番功夫。我知道他的斑斑劣跡,所以,對他的下場並不感到悲哀。   我想說的是,福爾摩斯,整件事非常古怪。我感覺有一個堅定而強有力的人在操縱著,也許是曼寧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同盟者。   不錯,華生。你的推斷並非毫無根據。你當時不在,真是遺憾。在一個像拉薩那樣的地方,需要各方面的幫助,要是有你的協助就太好了。   親愛的福爾摩斯,除了時不時地給您打打氣、跑跑腿,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我說。

  從倫敦到拉薩,簡直是天壤之別,華生。要用我的方法破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這種轉變一定困難重重吧。我說。   一點沒錯。福爾摩斯回答,但問題是為什麼。很清楚,觀察和推理的定律依然管用,因為那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不過,我得對西藏生活的特殊之處保持高度警覺,搞清楚具體在哪兒應用。還有,雖然我比較喜歡獨立工作,但我經常用到蘇格蘭場,特別是那兩個得力幹探,格里格森和雷斯垂德,讓他們充當調查者,造成假象,迷惑敵人。在拉薩,沒人能跟我討論。因此,我的那些方法也面臨著巨大的考驗。環境越來越險惡,而我卻只能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對付。我最大的問題就是找到曼寧,或查出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從何下手呢?

  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真的,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   不過,華生,當我問自己這個問題時,我也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幫他,否則他不可能逃脫。也許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地方,華生,你覺得自己就是個入侵者。不過,我想,英國的利益一定也得到了某些西藏人的支持。我一路追尋著曼寧而來,我們倆的任務基本一致。這幾個主要人物,曼寧也應該認識。那些普通人中一定有朋友。   就這樣,福爾摩斯想到了那個來自加德滿都的小個子商人格拉夏,也許他能給自己一些有用的信息。當時差不多已經是黎明時分了。珀瑪公主回去休息了。福爾摩斯吩咐婆那.羅把拉斯特科夫送到中國辦事大臣那兒去,然後,他回到了格拉夏的住處。格拉夏正坐在一個小房間裡,仔細檢查著前兩天他的助手普什卡拿來的帳本。格拉夏抬起頭,對福爾摩斯說:我們喝杯茶吧。

  我需要您的幫助,福爾摩斯說,我得找到曼寧。   喝杯茶,就十分鐘。格拉夏說著,噴出一口煙,沒有正面回答福爾摩斯。   他們呷了一口茶,不是西藏的鹽茶而是印度的熱奶茶,福爾摩斯邊喝邊從容不迫地踱步。然後,格拉夏站起來說:你來。   福爾摩斯跟著他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小院子裡。院子一邊有一尊巨大的石菩薩像。格拉夏把他帶到像後的牆前面,那有一扇小門,並沒有刻意遮掩,但也不易被發現。格拉夏打開門。福爾摩斯把腰彎得極低,跟著他鑽進門,當他再直起身時,已經到了一間並不寬敞卻很舒適的房間裡。在房間的另一頭,坐著一個形容枯槁、身體瘦弱的男人,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他正是威廉.曼寧爵士。福爾摩斯滿懷感激而驚訝地看著格拉夏。格拉夏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威廉爵士,福爾摩斯說,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實際上,我曾想過您也許已經死了。我從倫敦帶來一封信,看了信,您就知道我是誰,又為什麼來這兒了。   曼寧接過信,打開信封,憂慮不安地讀起信來。他讀著信,福爾摩斯發現,他的臉色逐漸輕鬆下來。   這麼說,福爾摩斯先生,曼寧說,您跟隨我而來。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的任務徹底失敗了。有幸撿回一條命,就要感謝上帝,我要走了。我沒機會見到攝政王,但他同意讓我秘密離開,只要我不對外面的任何人說來過拉薩,並保證絕不再回拉薩。   但您可以對我說。   真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待在拉薩的這段日子,我受盡折磨,但現在似乎都記不起來了,甚至是一些大事。一年前,我到了這裡,一路的艱辛,您也經歷過,忍受病痛,筋疲力盡,但終於到達了禁城拉薩,我還是感到滿心歡喜。我受到一位布達拉宮官員的接見,他把我帶到住處,我把寫有我使命的信件遞給他。我又給總督大人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到了,但他們不許我跟外面的世界有進一步的聯繫。

  曼寧說,日子一天天過去,沒有召見的消息。在他的住所前,有一個士兵時刻監視著他的行動,他抗議了好幾次。有一天,他被告知攝政王總有一天會見他的。但是,這次見面始終沒有到來。四個月以後,曼寧變得有點不安分起來,甚至有些挑釁。有一次,他未經通報就闖進一個高貴喇嘛的官邸,要求他幫助安排自己跟攝政王見面。他猛敲桌子,大聲叫喊,但他的怒氣只換來了那個喇嘛尷尬的笑容和窘迫的神色。他回了家,兩手空空,覺得受到了羞辱。以前他對西藏人態度友好溫和,現在,他變得狂躁不安。   我到這兒後不久,曼寧繼續說,就遇見了珀瑪公主,我愛上了她。但她已經結婚了,我只能把這份感情深藏於心。我非常尊敬她的丈夫。他驍勇善戰,負責守衛西藏東部邊境,平定叛亂,抵抗入侵。入侵者並未宣戰,但卻頻繁出擊。不幸的是,他在康巴的一場戰鬥中陣亡。珀瑪傷心欲絕,那段日子,我成了她的支柱,我竭盡全力幫助她。終於,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我們兩人都沒想到的是,自從我來到拉薩,拉斯特科夫就一直在注意我,當他得知我們倆的關係後就告訴了多吉洛夫,多吉洛夫以此為藉口把我抓了起來。整整兩個月,我被關在布達拉宮的地牢裡,後來又被帶到懲罰園,在那兒,我惟求一死。我的手臂直直地被綁在刑架上,頭上還罩了一隻鐵籠子。我根本無法進食,也沒有人給我吃點或喝點什麼,除非偶而有人憐憫我一下。珀瑪想救我出去,但失敗了。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後,多吉洛夫想方設法要置我於死地,這樣,就可以加深我國政府的危機。儘管珀瑪也不許進入懲罰園,但有一天晚上,她還是來看我了。由於疼痛和飢餓,我當時已經神志失常了,我只記得對她說了再見。我一定是暈了過去,後來的事我一無所知,等我醒過來後,就到了這個房間裡。我知道,在我奄奄一息之時,有人把我從那個可怕的牢籠裡救了出來,並帶到了這裡。非常感謝格拉夏對我的照顧,我的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現在已經接到了儘快離開這裡的書面命令,這是對我此行的唯一報償。我辱沒了使命。

  曼寧說著自己的故事,福爾摩斯聽得津津有味,很清楚,當初要殺死曼寧,這多半是多吉洛夫自己決定的,但現在已經被廢除了。   福爾摩斯稍停片刻,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了那顆他從禿鷹那裡得來的銅鈕扣。這一定是您的。他說。   曼寧好奇地端詳著那顆鈕扣,然後說道:不,這不是我的,儘管有那兩個相同的首字母,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福爾摩斯笑了,因為他最初看見這顆鈕扣時的想法現在變成真的了。曼寧並不是這齣西藏大戲的主角。他頂多是個受害者,以前還有很多事件被別人操控著。這一連串出人意料的情況本身說明了問題,福爾摩斯意識到了西藏所發生的事情,他知道他得採取行動。   福爾摩斯相信,曼寧現在待在西藏最安全的地方。他走出那間小屋,回到格拉夏的房間。他請求格拉夏再幫他一次忙。福爾摩斯直視著格拉夏的眼睛說,他決定當晚就去布達拉宮面見攝政王。格拉夏疑惑地看著他,然後笑著說:您真是個聰明人,知道得可不少。   格拉夏咧開嘴大笑起來,他告訴福爾摩斯一條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布達拉宮的捷徑。午夜過後,衛兵一般都睡著了,看守北門的衛兵最懶。福爾摩斯打扮成一個喇嘛,輕而易舉地就進去了,裡面衛兵很少,每兩個小時才有一次巡邏。格拉夏給福爾摩斯展示了宮殿的結構圖,並把大喇嘛和攝政王的住處指給他看。格拉夏還給福爾摩斯提供了各種偽裝所需的道具,包括一件合身的喇嘛長袍。他還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了我們故事開頭提到的那把金刀。   請把這個帶上。您或許需要它   福爾摩斯滿懷感激地收下了,他隨身沒有任何武器,如果遭到攻擊,這把刀起碼讓他有還手的餘地。   您一進去就向攝政王出示這把刀。格拉夏說。   對福爾摩斯來說,接下來的一天過得很快。然後,夜深人靜之時,福爾摩斯換上喇嘛長袍,離開了格拉夏的住所,迅速穿過拉薩漆黑的街道,來到布達拉宮腳下。他從西邊的圍牆一直摸索到北邊,然後發現有一段狹窄的石梯通到宮殿的入口。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一片寂靜。福爾摩斯飛快地爬上石梯,悄無聲息。他驚喜地發現,門竟然沒上鎖,一直通向一段走廊,走廊的牆上每隔一段就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個喇嘛念著經走過,可能太聚精會神了,他什麼也沒注意到。   接著,福爾摩斯聽見,從前面不遠處傳來了西藏喇嘛喃喃的誦經聲。他猜想可能自己已經接近大喇嘛的住處了。格拉夏的指示簡直準確無誤。他明確地告訴福爾摩斯,在二樓誦經室的隔壁就是攝政王的房間。攝政王一個人睡在那裡,也沒有守衛。   福爾摩斯經過喇嘛們的誦經室,來到攝政王的房前。他打開房門,看見書桌上點著一盞搖曳的油燈,一個人坐在那兒冷漠地注視著他,一點兒也不出乎意料,那人就是西藏偉大的攝政王次仁。   他們對視著,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兩人都一言不發。福爾摩斯走進房間,坐到攝政王的對面,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把刀放到他們中間的地板上。   幹得不錯,麥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用英語說道,從容而謹慎,您的表演簡直出神入化。這麼多年來,我們一點也沒有料到,在西藏政府高層還有我們英國的朋友。   對方沒有立即應對。攝政王泰然自若,以至於福爾摩斯一度懷疑自己推斷錯了。但是,那位老人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容,福爾摩斯看見他的嘴唇有點不聽使喚,彷彿這種語言他已經有數十年沒有說過了一樣。   你是誰?攝政王慢慢地冒出幾個詞。這句話語法正確,但福爾摩斯聽見的是一種遙遠的口音,那個聲音至少有半個世紀沒說過英語了。   我是誰並不重要。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叫夏洛克.福爾摩斯。我此行的目的相信已經有人向您通報過了。   夏洛克.福爾摩斯已經死了。攝政王用一種強調的口氣說。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真沒有想到,即使遠在拉薩,也聽說了我的死訊,更讓我吃驚的是,一個像您這樣在多年以前就已經死了的人,居然也相信。我們兩個英國人,成功製造了自己的死訊,讓世人相信我們已經消失了,現在竟然一起坐在布達拉宮裡,這簡直不可思議。   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巧合而已,攝政王表情困惑地說,我比你早死了近五十年,你打算死多長時間呢?   倘若我們達成協議互相不揭對方的老底,我打算無限期地維持現狀,至少要等到我消滅了幾個罪魁禍首以後,他們有的跟我有私人恩怨,一心想置我於死地。還有幾個就藏在這兒,您應該知道。   我知道這些西方的罪犯就在這兒,非常討厭。至於你,我會守口如瓶。你可以繼續扮成西格森先生,只要你願意,你在西藏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各方面我都會盡力幫你的。歐洲和美國的烏合之眾都聚集到西藏來,這一直是我的心頭之患,我也一直在設法阻止他們進入。不過,有的時候,有他們在倒也有點用。   說到最後幾句話,他笑了起來。   比如說薩克威爾︱格林姆斯。福爾摩斯說。   沒錯,薩克威爾︱格林姆斯,當然。不過,我說的還包括多吉洛夫和拉斯特科夫在內。有很多雇傭兵都樂於假扮他人。西藏是一塊偽裝之地,在這裡,眼見也不一定為實。偽裝之城拉薩,大家不是都在大聲疾呼嗎?每個人都有一副偽裝。攝政王說。   他停了停,然後繼續說:當然,我來的時候也有偽裝,只不過時間一長,假的就變成真的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被捲入了西藏政治之中。我沒有推卸我肩上的責任。等到現在的大喇嘛一成年,我的任務也就結束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努力避免西藏落入鄰國之手,我還指導年幼的大喇嘛如何在政治上維持獨立。但我不知道,這種神權政治在將來能否保障西藏的獨立。這也就是為什麼這些年來我與英國保持著友好而中立關係的原因。長遠來看,我多年的努力可能效果甚微。俄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都蓄勢待發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你是怎麼識破我的身份的?我幾乎瞞過了所有人,所以應該是你自己猜出來的。   在我看來,最微小的細節往往就是問題的關鍵。福爾摩斯說。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那顆鈕扣,遞給攝政王。   啊!老人大叫道,這是我的錯,不過我覺得很有必要。可是,我還是想聽聽你是怎麼推測出來的。   事情並不難猜。福爾摩斯對攝政王說,我的方法是基於對細枝末節的仔細觀察,這顆鈕扣本身微不足道。上面有首字母WM,和威廉.曼寧的縮寫一致。但是,再看看殘留在上面的那截線頭,看上去有點兒古老,這讓我覺得這顆鈕扣和縫著這顆鈕扣的那件外衣應該是本世紀初的產品。你還會注意到,鈕扣內側刻有製造商的名字羅林斯公司,這家公司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如果這是曼寧外衣上的鈕扣,那麼那件外衣一定是一件裝飾華麗而過了時的衣服,但我聽說曼寧衣著樸素莊重,兩者相去甚遠。當我看見那件外衣穿在死人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時,我知道出了差錯:這樣做是故意要讓人把薩克威爾︱格林姆斯錯認成曼寧。可誰能做到這一點呢?誰擁有這樣的權力?誰又可能有一件這樣的外衣?這時,就需要回顧一下西藏近期的歷史了,歷史的大畫面和這些細微之處正好相符。與多吉洛夫的願望相反,過去幾十年來,西藏的政策或多或少都跟隨著英國的要求。如果這不是偶然的,而是出於西藏政府高層某人的主觀意圖呢?也許那個人就是攝政王呢?也許攝政王並不想讓曼寧死而只是想讓他離開呢?也許攝政王親自安排曼寧死裡逃生,又把那件外衣穿在垂死的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以掩人耳目呢?   福爾摩斯停了一下,慢慢地說:也許攝政王是個英國人呢?這個想法是不是太荒謬了?是的,很荒謬,但如果是真的,那這個英國人可能是誰呢?誰符合歷史記錄而名字的首字母又和鈕扣上的一致呢?我馬上想到了早期的冒險家麥克羅夫特,但他的名字是克萊門特,首字母為C。所以有點問題。然而,麥克羅夫特死因不明,讓人印象深刻,那個法國著名的修道士和旅行家胡克神甫在一篇日記裡曾經無意間提到過他即將離開西藏時死了,我們就知道這些。這些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現在把它們說出來卻費了這麼長的時間。   夠了!攝政王打斷了福爾摩斯,幹得不錯,福爾摩斯。怪不得你這麼快就名聲顯赫了。你一定猜到了,那件外衣不是我的,而是我父親威廉.麥克羅夫特的,當然即將離開西藏時我並沒有死。我把克萊門特的文件留在一個死去朋友的身上,然後偽裝一番,跟著一群內瓦商人回到了西藏,他們的頭兒是達瑪.蘭特納,也就是格拉夏的父親。你放在我們面前的那把刀就是達瑪.蘭特納從凡婁克的屍體上取回的,而凡婁克就是刺殺我親生父親的凶手。達瑪知道我的底細,但他守口如瓶,並把刀還給了我。後來,作為友誼的禮物,我又把刀送給了他的兒子格拉夏,格拉夏也成了我的知己。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待在西藏,變成了個西藏人。我在這兒的生活當然相當奇特,有一天我會講給你聽的。   攝政王搖了搖鈴,兩個衛兵帶進來一個人,那人手腳被縛,嘴裡還塞著東西,燈光雖然昏暗,可福爾摩斯一眼就認出那是多吉洛夫。攝政王站起來走過去,把多吉洛夫嘴裡的東西掏出來,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我已經忍了你很多年了,多吉洛夫。攝政王用藏語說,我一直忍受著你的殘忍和愚昧,因為那對我的宏圖大略還有用。不過,以後沒用了。你現在就得離開西藏,永遠別再回來。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把你送到俄國邊境。不許再來西藏,否則以死論處。   多吉洛夫企圖掙脫繩縛,但無濟於事。他一言不發,一掌之辱讓他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他惡狠狠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然後就被帶了出去。福爾摩斯再也沒見過他,但後來聽說,他企圖跨越邊境再次入藏,被士兵當場擊斃,他一生為非作歹,終歸一事無成。   我想,福爾摩斯先生,攝政王說,考慮到這裡政治形勢的複雜性,我們今後越少見面越好。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會為你的動植物研究提供一切便利,順便也消滅一些目無法紀的來訪者。   我同意。我們可以通過一個人互相聯繫,在拉薩,這個人我們倆都信得過。   格拉夏。攝政王說。   是的,福爾摩斯說,就是格拉夏。   福爾摩斯停下來點燃煙斗。   故事太吸引人了,福爾摩斯。   的確是,華生,還有一些事我應該告訴你。威廉.曼寧爵士和珀瑪公主離開了西藏,現在一起住在倫敦。我還看見過他們。不幸的是,多吉洛夫的同伙拉斯特科夫跑了,讓我懊惱的是,以後我還得對付他。我自己又在拉薩待了兩年,不但將一些罪犯繩之以法,而且協助維持我國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微妙關係。兩年後,我離開西藏,繼續我的東方之旅,最後還是回家來了。在我旅程的最後階段,我得知,新的大喇嘛執政不久攝政王就去世了,這讓我非常難過。   關於麥克羅夫特自己的生活,您知道多少,福爾摩斯?一個英國人是怎麼變成一個西藏攝政王的?   福爾摩斯走到書桌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份舊手稿。   親愛的華生,這是我臨走前麥克羅夫特給我的,是他在西藏生活的自述。也許你會感興趣。你會發現他是一個最具傳奇色彩的英國人。直到我出發前,他才把這些東西交給我。作為一篇說明性的後記,還是很有價值的。你會發現我們兩人的回憶有一些不同。不要試圖化解這些矛盾,因為我們倆的意圖本不相同。   說著,福爾摩斯笑了笑,我知道,他總是認為我只需要寫出最基本的要點,能說清楚觀察和推理的原則就行了。我也朝他笑了笑,但什麼也沒說,開始讀起手中那本薄薄的冊子來。   那是一本古老的印度筆記本,後來我得知這種本子產自印度中部省份的印多,在孟買可以買到。紙頁是亮黃色的,平滑柔和,封面則用一塊緋紅色的布做成。本子上繫著一根白色的帶子。我解開帶子,翻開書,開始閱讀。字跡優雅,但已經過時了,而且寫字的手顫抖搖晃。全文如下:   葛通次仁的日記   本人,葛通次仁,西藏攝政王,今年八十五歲,在此簡要記下我一生的經歷,也許有人會感興趣。我把這份記錄託付給我的朋友霍華德.西格森,從此以後,這本日記就屬於他了。我死以後,他有權以任何形式出版,只要對西藏和西藏人民無害。   我這一輩子很長,雖然我不是出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我卻在此度過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多年以來,我極少有機會聽到或說到英語,所以要我用英語寫作,我覺得很有難度,拿筆的手也顫抖起來,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已經老了,還因為用英語我思維緩慢,搜索枯腸才能從恍惚的記憶中找出需要的詞彙。   我生於一八一0年,是家裡的獨子。我父親名為威廉.麥克羅夫特,他是康沃爾郡的一名水手,娶了一個叫簡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本是堂兄妹,但容貌並不太像。我對母親的記憶很少,因為她生下我後不久就去世了。我出生時,父親只有二十一歲,他們沒有別的孩子,就把我託付給他的堂姐,也就是我母親的姐姐、我的姨媽。她和丈夫及家人住在倫敦,房子不大。他們對我關懷備至,我也愛我的姨媽和姨父,把他們當成親生父母。   從姨媽那裡,我對我的母親有了一點瞭解。據說,她長得很美,高個子,橄欖色的皮膚,長長的黑髮,通常用一根髮帶繫在腦後,有時也披散著。他們說我長得很像我母親。姨媽記得我剛出生時,滿頭黑髮,就跟我媽媽一樣。說到我們的家史,姨媽說,我的曾祖父叫歐甘奇古克.布蘭德福特,有美洲印第安人血統,他和一個威廉.布蘭德福特的人一起來到英格蘭,那人是馬薩諸塞灣公司裡一個管理普利茅斯僑民的人。歐甘奇古克姓了布蘭德福特的姓,並留在了英格蘭。我母親的深色皮膚就源自歐甘奇古克,她又遺傳給了我。至於歐甘奇古克,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印第安酋長的兒子,殖民者稱呼那個酋長為菲力普王,但是他的族人都叫他梅塔科梅特,瑪沙索愛特之子。家裡人推測,麥克羅夫特這個名字就是來自梅塔科梅特。   五歲前,我很少看見我的父親,因為他總是出海。喪妻之痛似乎從未平息過,他後來向我袒露心跡,母親的死讓他不斷地四處漂泊。只要順路,他就會來看我,我熱情地期待著他的到來,這樣我們就可以長時間在城裡逛悠,我走累了的時候,他就背著我走。   我八歲的一天,父親對我說,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出海。他向我姨媽保證說好好照顧我,然後就帶著我上路了,我們坐上一艘大型護衛艦駛向了美國。因此,年幼的我踏上了前往新世界的征程。對於那次航程,我只記得剛出發不久我就病了。一連好幾天,我們遇上狂風巨浪,我的病也一直沒有減輕。   當我們到達北美大陸時,空氣中瀰漫著松樹的氣味,雲開日現,我們終於見到了久違的陽光。船停靠在波士頓,第二天我們上岸了。三個星期後,我們再次揚帆遠航,南下去了紐約,於是,我父親決定留在紐約不再回英格蘭。不過,剛過了幾個月的定居生活,我父親那不安寧的本性又躁動起來,他決定去美國別的地方尋找發財之路。我們向西行進,一路上經過了賓西法尼亞、俄亥俄以及伊利諾斯,越過墨西哥邊境,最後到達了加利福尼亞海岸。在那兒,我父親轉行當了農場工人,給一個富裕的紳士照看家畜。但只幹了一年,我父親對大海的嚮往便讓他無法繼續下去。就這樣,我們在美國待了大約四年,父親帶上我又出海了。這次,我們穿越太平洋,途中在日本的三維治島稍作停留,然後到達了中國北部沿海一帶。最後,我們從香港去了澳門、新加坡,在新加坡,父親找到一份船上的工作,回到了英格蘭。   這時,我已經十二歲了,我父親三十三。我們親密無間,就像是兩兄弟,形影不離。但是,父親決定送我去上學,所以他想把我再次託付給我的姨媽,讓她給我請一位老師,但是我不想讓他離開我。這樣,他跟我一起住了一年,我學了英語、希臘語、拉丁語,還有數學。   那一年裡,我父親結識了一個波斯商人,他在裏海沿岸做生意。他叫巴扎米先生。他看中了我父親豐富的經驗和強壯的體魄,雇我父親作他在倫敦的永久代理商,這個職位收入頗豐。不過,必須先在波斯大布里士的公司辦公室工作一年。考慮到路途艱辛,父親不願帶我同往,但我堅持要跟他一起去。我們坐船到君士坦丁堡,上岸後繼續前行,越過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的土耳其邊境,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巴扎米先生差不多把一切都給我們安排好了。我們住進一棟帶走廊的大平房,陽光普照,房間非常舒適。外面還有一個漂亮的花園,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什麼都不缺。他還為我請了一位當地的老師,很快,我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波斯話了。      一年後,巴扎米先生並沒有讓我父親回倫敦供職,而是問他是否願意去孟買工作。我父親並不願意,但是想到巴扎米先生給我們的關懷和機會,他還是同意了。幾個星期後,我們結束了在波斯恬靜安寧的生活,出發前往印度。三個星期後,我們到達印度。巴扎米先生已經吩咐過他的代理人,因此我們受到了很好的迎接和款待。   我們到達印度後不久,我的生活發生了永久性的改變,開始了我持續至今的奇特經歷。我父親的工作之一就是和北方,特別是克什米爾的商人,建立聯繫。因此,有一天,我們從旁遮普登上一列擁擠的火車,去了婆塘科特,開始了前往克什米爾首府斯利那加的長途跋涉。路上,我們遭到了一幫歹徒的襲擊,我父親被殺死,我也受了重傷。我只記得有人從背後給了我一記悶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後來,我們被一群回家途中的克什米爾商人發現,他們救了我的命,並把我父親的遺體送到斯利那加,安葬在一處英國人墓地裡。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把我帶回家,在他家人的精心照顧下,我最終痊愈了,但是,至少有一個月,我得了嚴重的健忘症。當我完全康復以後,那些商人把一切都告訴了我。父親的死讓我悲痛欲絕。他們說,襲擊我們的是凡婁克一伙人,他是克什米爾一帶最殘忍的強盜,人人談之色變。   我發誓要替父報仇。父仇一天未報,我就一天不得休息。為了找到那伙盜賊,我留在了克什米爾。我已經十四歲了,身體結實,而且還會長得更加強壯。我把發生的一切變故都告訴了巴扎米先生。他極力想說服我回到波斯。但在我堅拒之下,他大發慈悲之心,把我父親的撫恤金作為一件慷慨的禮物給了我,並轉帳到印度的一家銀行,這樣我就可以利用這筆錢找到那伙強盜。   凡婁克一伙燒殺搶掠,肆無忌憚,以至於公司委託一支特遣部隊來到克什米爾逮捕他們,於是,凡婁克一伙很快就放棄了克什米爾。他們躲進山裡,音信全無。我待在克什米爾等他們的消息,但他們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特遣部隊留了下來,看起來真是震懾住了凡婁克一伙,他們幾乎再也沒出來作過案。   我等了將近一年,然後決定跟著我的克什米爾朋友們去拉薩。現在,除了波斯話,我還會說一點克什米爾話,這樣旅行起來不會太惹人注意。從斯利那加出發,旅行線路是大家已經走慣的那條,所以我們沒遇上什麼麻煩就到了拉薩。我很快就熟悉了西藏人和這個地方。我常常離開拉薩去比較偏遠的地方旅行,在安多和康巴跟犛牛和牧羊人待上幾個星期。當我們的商隊要返回時,我決定留下來。跟我的克什米爾朋友告別後,我繼續我孤獨的旅程。最後,我到了安多,住在一個小山村裡,並受到村民的熱烈歡迎。我跟一個叫葛容的人住在一起。葛容只比我大兩歲,他有一個妻子和三個孩子。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和葛容成了親密的朋友。   就這樣跟西藏人一起生活了五年後,我決定回到印度。當時,我差不多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西藏人,想起以前的生活簡直恍若隔世,但是我心中許下的為父報仇的誓言卻一天也不曾忘記過。一天,我把這個堅定的信念告訴了葛容,他成了唯一的知情人。他告誡我,並勸我放棄這個復仇計畫,認為那不值得。他說,殺生,違反了佛教教義。我試著忘掉這個想法,但胸中的復仇之火卻無法熄滅。我打算先回拉薩,再作計議。臨行前,葛容送給我一把黃金刀柄的刀,作為我們友誼的紀念。他說這把刀在朋友之間傳遞已經很多年了。據他所知,這把刀從來不曾用於憤怒或暴力,儘管它是把鋒利的武器,但卻常常能平息主人的怒火。我接過刀,真心地謝謝他,但我的怒火卻沒有因此而平息。   到達拉薩後,我得知凡婁克一伙已經又開始活動了。一支商隊在來拉薩的途中遇襲。由於一支英國特遣部隊的頑強追擊,凡婁克一伙只好逃離印度,他們跑得比士兵更快,並找到了西藏這塊安全之地。據說,他們就駐紮在古城古格附近。   我立即決定去古格,因為我預感到命運之神正在指引我實現復仇的計畫。我加入一支商隊向西走去。商隊的首領是一個富裕的拉達克商人,他不願意冒險,雇傭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護衛隊,成員主要是從西藏東部地區退伍的士兵。一開始,我們沒遇到什麼麻煩,五天後,我們在古格城南外住了下來。但是隨後就遭到了襲擊。那伙強盜以為我們又是手無寸鐵的商隊,所以朝我們連發一梭子彈以示警告,也沒有隱蔽。他們一齊出現在我們面前,要求我們投降。凡婁克本人則得意洋洋地騎在馬背上。而我們的步槍手早就做好了應付一切突發事件的準備,他們不失時機地開槍射擊,那伙人傷亡慘重。他們驚慌失措,四下逃竄,但大部分還是被擊斃了。凡婁克一見大勢不妙,溜下馬背。他步履蹣跚,企圖召集他的人,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追著他,僅有的武器就是那把金刀。我將他擒住,他和我展開了肉搏戰。儘管他有傷在身,但還是異常凶猛,我完全是靠了復仇的決心才最終將他制服。我一刀刺進了他的胸膛,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斷了氣。   當時我一定是昏了過去,當我再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死人堆裡,只有我一個活人。商隊已經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凡婁克的屍體就在我身旁,黑夜中,他雙目圓睜,盯著我,臉上的表情混合著嘲弄與痛苦。我做了什麼?我殺死了自己的仇人,可他盯著我的眼神說明他並不服氣。他斷氣的時候,並不知道我是誰,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大笑。我對自己說,我為世界消滅了一個魔鬼,想以此來安慰自己。但在夜幕之下,我竟然覺得十分空虛,多年以來揮之不去的復仇計畫現在終於實現了,但我覺得毫無意義。   我沉沉地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覺得自己頭腦清楚,自從父親去世後這還是第一次。凡婁克現在只是一具腐爛的屍體。那把刀我沒有從他胸口拔出,讓別人去拔吧。我決定不再回到我從前生活過的世界中去了,不去印度、波斯,也不回歐洲。我打算在西藏度過餘生。克萊門特.麥克羅夫特過去十年已經淡出於人們的視線,現在他將不再存在了。我找到一具已經面目全非的屍體,那人和我差不多高,我把自己的證明文件放進他的外衣口袋裡,然後一直向東朝著拉薩走去,我重新開始了我的西藏生活。   一路走來,漫長而孤獨。最後,我終於走到了拉薩。有一次,我在市場上無意間聽到了一個叫克萊門特.麥克羅夫特的年輕英國人的死訊。他的屍體和證明文件被一支拉薩商隊的首領發現了,那人叫達瑪.蘭特納,來自加德滿都。除了那把金刀他還給了我以外,其他所有的東西他都交給了吉而斯拜少校。吉而斯拜少校率領一支英國特遣部隊追蹤凡婁克一伙一直追到了西藏,他就地掩埋了所有的屍體。我返回安多,幾乎沒人知道我的過去。   我只離開了一個月,但那裡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場流行性霍亂席捲了全村。我的朋友葛容死了,只有他妻子和一個孩子巴桑還活著。但他們身體虛弱,食不果腹。我花了好幾天才把他們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經過我一個星期的細心照料,他們基本恢復了體力,脫離了危險。   因為我救活了巴桑和他母親,於是,我開始拯救其他人。我告訴他們的頭領我打算在這兒長久居住下去,他表示歡迎,說我應該娶巴桑的母親為妻。我和他母親之間此時已經彼此有了好感,所以很快就同意了。於是,我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在安多放羊為生。   這樣的生活我一過就是三十年。巴桑長成為一個強壯而英俊的小伙子,他參加了西藏軍隊。我和他母親又生了幾個孩子,後來她又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讓我們想起了葛容,於是,我們就給他取名叫葛容。我們叫他丹增葛容。丹增從小就有些與眾不同,他聰明過人,身體比較早熟。我老來得子,這是上天賜給我的一件禮物。   就在丹增出世的那一年,我們聽說大喇嘛,也就是所謂的達賴喇嘛圓寂了,人們開始尋找他的轉世靈童。讀者應該都知道,所有的西藏人都相信,已故喇嘛的靈魂會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通常是一個孩子,一定要找到這個孩子,並進行認定。然後這個孩子就被任命為新一世的大喇嘛。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找尋,負責尋找轉世靈童的喇嘛們遇到了重重困難,讓他們十分沮喪。一次又一次,他們都以為已經找到了大喇嘛的後世,但最後一個階段總是讓他們灰心失望。這樣,幾年過去了,大喇嘛的轉世靈童始終沒有找到。   尋找轉世靈童的工作已經開始三年了,有一天,我們村裡來了三個喇嘛,他們年紀比較大,在黃帽喇嘛教派裡地位很高。他們聽到傳聞說,安多附近有一個叫丹增的孩子非常聰明,所以他們聞風而至。他們到我家,說明來意。當時丹增正跟一些小朋友們在玩,他一見他們就像看見了老朋友,笑著跑向他們。他只有四歲,但我們覺得他突然超越了他的實際年齡。我們一起走進屋裡,詢問開始了。那些老喇嘛帶來了一些前任大喇嘛的私人物品,他的羽毛筆、一個銀制的小鈴鐺、一本蒙格勒蘇特勒手稿和一尊德塔戈德的銀像。丹增好像認識這些東西,說這都是他的。那三個喇嘛受到了鼓舞,不斷地向我的兒子提各種各樣的問題。而他的回答也讓他們非常滿意。最後,他們要求看看孩子的腳是否與前任大喇嘛的一致。他們一邊看著我們,一邊拿出一雙天鵝絨的拖鞋,說前任大喇嘛的腳比較瘦,跟一般西藏人的不同。其中較年長的一個笑著對我說:西藏人的腳踩在地上是平的,有三個腳趾頭等長,就像磚一樣平直,但看看這雙鞋,那樣一隻腳怎麼也穿不進去。以前的大喇嘛我們都叫他雅利安菩薩,他有一雙雅利安人的腳,就像佛祖的腳一樣。讓我們看看你兒子能不能穿上這雙鞋。丹增伸出腳來,他們就給他穿上那雙鞋。竟然合腳極了!那三個喇嘛立即一齊起身,向丹增鞠躬行禮,因為他已經通過了所有的測試。他們讓孩子先出去,接著跟我和他母親聊了很長時間,主要是詢問關於孩子的出生時間和情況等。然後,他們又去外面跟其他一些村民交談,並察看了地形,看是否與大喇嘛去世前說的轉世地點一致。他們一小時後回來告訴我們,他們認定丹增就是轉世活佛。他們非常肯定,甚至沒進行通常的儀式就叫我們跟他們去了拉薩。丹增就是新一任大喇嘛,由於證據確鑿,法定的宗教認定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緊跟著就舉行了就任大典。      就這樣,在安多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裡,在我度過了大半生的時光後,住進了布達拉宮,作為大喇嘛的生父,我身居西藏高層的要職。在孩子未成年以前,主要由攝政王負責處理事務。以前的攝政王是一個叫仁瓊的老人,他兩年後去世了,我被選為他的繼任者。   那時,我對西藏政府的內部事務已經瞭如指掌了,也瞭解到喇嘛和普通信徒與貴族、農民和遊牧民之間存在一些矛盾。與此同時,外國勢力的滲透也開始威脅到這個國家的安寧。南邊,英國政府一再要求允許他們的商人向西藏出口最令人痛恨的外國商品酒、鴉片以及槍炮。我極力阻撓,但英國的威脅卻越來越大。我發現日俄勢力逐漸抬頭,可與英國一較高下。但是,我很快就意識到,對西藏的獨立以及西藏人民的利益來說,這兩國同樣危險,因為它們急於想把英國趕出亞洲,兩家好瓜分戰利品,這也包括西藏在內。只有中國不用擔心,因為雖然清政府在拉薩派駐了辦事大臣,但是中國國力日衰,我可以對他們不理不睬,除非用得著他們的時候。   於是,我發現自己陷入了困境,要維護西藏的獨立,避免強國的勢力紛爭。我很早就決定要教育我的兒子,讓他成年後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些問題。這樣,我就為西藏留下了一個領導者,他足以應對下個世紀的狂風暴雨,而這場風雨遲早會席捲西藏。   我攝政期間的第一次危機出現在一八九一年。當時大喇嘛還很年輕,而我已經八十一歲了。俄國密探多吉洛夫討好了很多喇嘛以及日本帝國的密探,讓他入境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在一幫野心勃勃的西藏貴族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企圖與日本結成聯盟,驅逐中國的政治勢力,在包括中國西部在內的廣大地區恢復西藏的霸權。考慮到當時西藏的政治和軍事實力,後者簡直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這種想法在統治階級貴族中卻深入人心,我根本控制不住他們。在軍隊中,我安插了一些親信,包括我的養子巴桑,我派他去康巴平定暴亂,穩定和中國交界的邊境地區。但是,由於粗魯、自負以及對後果估計不足,一些西藏的軍隊首領自作主張地襲擊了一隊跨越邊境的英國商人。我後來才知道這件事是多吉洛夫煽動的。他們的行動違反了雅浪條約,不僅招致了英國政府的抗議,而且在西藏內部引起一場信任危機。軍隊首領事先未徵得我的同意就擅自採取了行動。我立即逮捕了他們,並處死了反抗者。為了牽制日本密探的勢力,我同意多吉洛夫進入布達拉宮,讓他擔任哲學教師的職務。這樣做,我冒了很大的風險,因為這就意味著助長了俄國的勢力,但這樣我的情報人員也可以更密切地監視他的行蹤。我決定等對付了這個特務以後再來處理英國的抗議。我估計,不管商人遇襲事件在英國議會會引發多大的波瀾,在局勢進一步惡化以前,英國政府還不至於入侵或攻擊我們。   我的猜測一點沒錯。英國人怒不可遏,但他們還是採取了權宜之計,派來了一位叫威廉.曼寧的特使。他到達拉薩時,局勢已經非常危險了。當多吉洛夫得知英國派來一個外交特使後,他非常失望,他期望的可是一場戰爭。他決定殺死曼寧,將他毀屍滅跡,並宣布西藏向英國政府正式宣戰。知道他們的陰謀後,我把曼寧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兒他受到嚴密的保護。那房子是我的養子巴桑的,還有他的妻子珀瑪公主。除了他們兩個,沒人知道曼寧的下落。   多吉洛夫一度受挫,但是沒多久,他的密探就發現了曼寧的藏身之所。看守的衛兵個個都很彪悍,曼寧本無性命之憂,但是事情發生了災難性的逆轉。珀瑪公主的丈夫巴桑在康巴的戰鬥中陣亡,消息傳來不久,曼寧便向公主表白了愛意,並向她求了婚。不知何故,這件事被公之於眾,遭到了人們的普遍反對。多吉洛夫跑來見我,公開指責英國特使的出現,而且告訴我一大群人聚集在大昭寺前抗議這個西藏女人和英國男人的結合。我頒布了一道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曼寧這個名字以及跟他有關的一切。我不得不把曼寧安排到布達拉宮裡面,並給了他細緻的照顧。他在這裡待了幾個月,人們逐漸淡忘了他。與此同時,英國政府已經來了好幾封信詢問他的情況。我下令不予回復。但是,在拉薩突然又出現了一名外交官,這次是一個挪威探險家和博物學家,叫霍華德.西格森,也負有秘密使命。我拒絕正式接見他,但我得知他此行是為尋找曼寧而來。很明顯,這是英國發動軍事進攻前的最後一次出使。現在,有兩個英國外交官需要我的保護,以免遭到多吉洛夫一伙的毒手。   我決定鋌而走險,這不僅可以保護西藏,而且可以保全我攝政王的威信。無論如何,我要保住曼寧的性命。事實上,我已經意識到,他必須儘早離開西藏。不過,要讓他活著離開,我得設法使多吉洛夫相信他已經死了。我發布一份密報,故意放風給他們,說曼寧受到西藏法庭的審判,被判處了死刑,根據西藏的法律,他已經被送到了懲罰園,直至最後死去。他們還獲悉,如果願意,可前往認屍。   我立即將曼寧轉移到懲罰園,放進彎曲的竹籠裡,那是西藏人想像出來的最恐怖的東西之一。我的初衷並不想讓他死,但是,幾天後,我的探子告訴我他快不行了,於是,一天夜裡,我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跟他調了包,那人是個臭名昭著的罪犯,從倫敦來,不知如何潛入了拉薩。格林姆斯在一次打架鬥毆中受了重傷,性命難保,而他長得竟然與曼寧十分相似。為了讓多吉洛夫和其他密探相信這個死人就是曼寧,我還想起我父親威廉.麥克羅夫特的一件舊衣服,上面的鈕扣上有WM的縮寫。我把這件衣服穿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身上。曼寧被秘密地帶到我的好朋友內瓦商人格拉夏的一處隱秘的地方。   但是,我的計畫卻出了岔子。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死的那天晚上,我得知多吉洛夫派他的手下拉斯特科夫來確認曼寧之死,但卻被西格森制服並擒住。用薩克威爾︱格林姆斯跟曼寧掉包,我確信這能騙過多吉洛夫,但我不敢肯定也能騙過西格森,也不知道他發現後會不會洩露秘密。我決定立即採取行動。多吉洛夫、拉斯特科夫以及他們的同伙,還有西格森,都必須馬上離開西藏。我下令逮捕他們。在布達拉宮多吉洛夫自己的房間裡,我們找到了他,經過一番搏鬥,他終於束手就擒。但西格森並不在他的住處。   我下令全城搜捕西格森,但他蹤影全無。我決定親自出馬,不惜耗費一晚上的時間。這位斯堪的那維亞特使足智多謀,我意識到他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特使或什麼博物學家,跟他自己說的不一樣。   將近黃昏時分,我收到格拉夏的一張條子,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是個內瓦商人。條子上寫道:西格森會去見您。我把金刀給了他。看到條子,我大吃一驚,因為這意味著格拉夏把西格森當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於是,我下令停止搜捕,布達拉宮的警衛也可以放鬆一下,我交代下去,允許一個高個子的陌生人通行。我坐在書桌旁的地板上,等著跟他見面。我打起盹來,午夜時分,他終於來了。我們對視著,那一刻時光彷彿停滯了。我觀察著他的臉,他骨瘦如柴,鷹鉤鼻子,眼光異常敏銳。我覺得他很面善,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的照片或是讀過他的介紹。他直直地盯著我,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對我說的話:啊,麥克羅夫特六十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的英文名字。然後,西格森對我公開了他的真實身份,他其實是英國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接下來的談話我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由此我得到了一個得力的幫手,我們倆也建立了長久的友誼。   不過,我們的談話卻突然被多吉洛夫打斷了。他逃脫看守,衝進了我的房間,舉起槍來對著我們。   你們都不許動。多吉洛夫用嘶嘶的聲音說,進來以前我聽到了一點你們的談話。真是太巧了!這下不僅能除掉假攝政王麥克羅夫特,還可以同時幹掉冒牌外交官福爾摩斯!   多吉洛夫舉槍瞄準,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福爾摩斯一個箭步飛奔過去,將多吉洛夫一把按倒在地,那把手槍脫手朝我飛來。福爾摩斯用金刀抵住了多吉洛夫的喉嚨,但多吉洛夫的力氣也著實不小,反手抓住了福爾摩斯。多吉洛夫奪過金刀,正想刺進福爾摩斯的胸膛,就在這時,我扣動扳機,一槍射中了多吉洛夫的胸口,他倒地而亡,福爾摩斯從他手中把金刀拿了回來。   我又一次死裡逃生,親愛的麥克羅夫特,離萊辛巴赫瀑布那一次也沒過多久。我也許應該考慮一下改行。福爾摩斯深吸了一口氣說,但這一行卻能讓我懲凶除惡。   他是我這輩子殺的第二個人,我並不想殺人。我說,但是這就是我的命。   我叫來衛兵把多吉洛夫的屍體抬出去。根據西藏的習慣,多吉洛夫的殘餘勢力將在當天晚些時候被送往靜地餵禿鷹,多吉洛夫的死和葬禮我也會通知俄國政府。那天,拉薩特使曼寧被人護送到印度邊界,他再繼續前往德里,最後回到英格蘭。他帶著我簽署的秘密文件,包括一份最近幾年的事件概述和一份希望與大英帝國保持友好關係的聲明。珀瑪公主在他動身後不久也離開了西藏,他們兩人在孟買會合,一同奔赴英格蘭。   夏洛克.福爾摩斯又繼續在西藏待了近兩年的時間,他的公開身份仍是斯堪的那維亞博物學家,他進行了多項研究。我和他經常秘密見面,成了知心密友。後來,他跟格拉夏一道去了加德滿都,那是他返回英格蘭之旅的第一站。他攜帶著我一生的記錄,根據他的意願,在將來的某一時刻終會呈現在世人面前。   我在閱讀這本麥克羅夫特的記錄時,福爾摩斯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工作。他估計我讀得差不多了,就轉過身來,滿懷深情地笑著對我說:哦,對了,華生,那把刀現在屬於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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