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第21章 第二十章 炮轟派滅亡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梁曉聲 19674 2023-02-05
  二月中旬,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幾所全國聞名的重點大學軍事工程學院、工業大學、建築工程學院、黑龍江大學、哈爾濱師範學院的學生造反派,與幾座大工廠軸承廠、量具刃具廠、鍋爐廠、一機廠的工人階級造反派聯合起來,一舉奪取了省市各級各方面的領導大權。繼上海一月風暴之後,在全國第二個成立了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紅旗》雜誌、《人民日報》同樣發表了熱烈歡呼式的社論,頌之為東北新曙光。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政治局、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同樣向他們發來了賀電。而當時,政治局已名存實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黑龍江省三結合革命委員會主任潘復生兼黑龍江省軍區政委。第一副主任汪家道是省軍區司令員。常委中只有一名大學生造反派哈爾濱師範學院的范正美。他因首創柳河幹校而在全省乃至全國的大學生造反派中享有威望。毛主席高度讚揚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是一個偉大的創舉。《紅旗》雜誌、《人民日報》連篇累牘地發表向全國推廣五七幹校寶貴經驗的大塊文章。

  哈軍工紅色造反團和八.八團第一次赴京談判後,起初參加了八.八團的毛遠新宣佈退出八.八團,轉而加入紅色造反團。毛遠新同時公開發表在北京毛主席與之談話的內容:不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對立面,不要站在保守派一邊,要堅定地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邊,要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起向走資派進行鬥爭   毛遠新的反戈一擊,對八.八團是一次最沉重的打擊。八.八團從此一蹶不振。聯合在八.八團麾下的各派組織,分崩離析。不久,在中央文革的迫令下,唯一能與紅色造反團分庭抗禮的八.八團宣佈解散。旌倒兵潰。東方紅城便屬紅色造反團的一統天下。   因而完全可以說,黑龍江省及東方紅城的奪權,是紅色造反派進行的。潘復生是他們樹立起來的革命幹部。

  潘復生在文化大革命前從外地調來黑龍江省任副省長,文化大革命開展起來後便養病了,所以他是省委領導中唯一沒什麼嚴重罪行的人。也沒受什麼批鬥之苦。要成立三結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已經奪了權的造反派們才想到他的存在。沒有一個革命幹部,三結合則不成其為三結合,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便不批准這樣的革命委員會誕生。所以造反派們像搶新娘一樣,急急匆匆地將他推上了革命委員會的花轎,吹吹打打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天幕上描繪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東北新曙光。   奪權的勇士們原以為推出一個潘復生不過是推出一個傀儡湊齊三結合而已,真正的大權毫無疑問理所當然是會掌握在他們手中的。他們推出了他,給予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他還能不對他們感恩戴德嗎?他還能不與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乖乖地聽他們的調遣嗎?他敢不看他們的眼色行事嗎?在他們理想的三結合中,革命委員會主任應該是范正美才對。因為范正美對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有五七道路即柳河幹校這一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知名知姓的人物,是在中央文革掛了號的人物,也是最能夠代表他們利益的人物。

  沒想到事與願違他們並不看重因而才推出來的潘復生倒似乎更受中央文革的青睞,居然坐上了革命委員會的頭把交椅。他們的范大哥僅僅獲得了一個常委的席位!而且常委中僅有一名大學生造反派的席位!他們感到被侮辱了,被欺騙了,被愚弄了。他們憤怒了。省三結合革命委員會宣佈誕生的當天,他們在全市貼出了炮轟它的大標語。我清楚地記得其中有幾條是:   萬炮齊轟兩結合的假革命委員會!意在指出其中大學生造反派的席位受到排擠。   潘復生攫取造反派的勝利果實絕無好下場!   東北新鼠光好景絕不會長久!   我們要堅決展開第二次奪權鬥爭!不獲全勝,誓不罷休!      炮轟派即此形成。   實事求是地說,潘復生被他們從療養病房中請出來時,對他們不但確是感恩戴德的,而且簡直受寵若驚。他原以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呢!造反派們沒給他什麼厲害的顏色看,允許他繼續住在高幹病房中療養,他就很覺得是自己的大幸運了。造反派們出現在他面前,他彎腰低頭,渾身瑟瑟發抖,不敢拿正眼看他們。當他們告訴他,要結合他,他更不敢相信,以為他們前來試探他有沒有這份野心,畏畏怯怯地連聲表白:我不配,我不配,我不敢癡心妄想當他們終於使他相信了這種命運的大轉變時,他激動得刷刷流淚,信誓旦旦地向他們保證,從此永遠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永遠和他們並肩戰鬥在一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不但由靠邊站而被結合,而且成為革命委員會主任。   他一坐在革命委員會主任的第一把交椅上,立刻對他們翻臉無情,實施嚴厲打擊的鐵腕,他將那些敢於炮轟的學生統統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下令逮捕、通緝,視為要犯懸拿。他自以為是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御批的革命委員會主任,毫無顧忌,有恃無恐。   公正論之,他肯定希望全省從此太太平平,政局安穩。這是任何一個當了革命委員會主任的人都會產生的政治憧憬。也不失為順乎民心的憧憬。   但炮轟派們並未因他的鎮壓而屈服。他們更加憤怒了。他們要親眼看到他是怎樣再度權傾一日再度被打翻於地的。他們由公開炮轟而轉入地下活動,四方呼籲同情,八方串聯盟軍,伺機東山再起,死灰復燃。他們對他既蔑視又憎恨。

  被昔日的造反派弟兄們稱為范大哥的范常委,正因僅僅當上了常委而沒當上革命委員會主任感到失意,對新生的革命委員會心懷不滿,便藉口潘復生鎮壓為東北新曙光浴血奮戰立下汗馬功勞的造反派戰士,退出了革命委員會,宣佈與這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革命造反派戰士還兇惡的全無半點無產階級政治良心的潘家委員會徹底決裂!   潘復生沒有足夠的膽量逮捕范正美這樣一個人物。不得到中央文革的允許,他奈何不了范正美這樣一個人物。他惱羞成怒,卻又無計可施。實際上,他各方面的威望,也的的確確不能與范正美相提並論。而中央文革之所以確定他為革命委員會主任,僅僅因為毛主席對革命委員會有過一條批示革命委員會還是要以革命幹部為主,老、中、青要以老為主。中央文革甚至連潘復生是何許人都不甚了了。所謂以黨中央、政治局、國務院、軍委名義發來的賀電,不過是中央文革炮製而已。

  范正美的決裂行動,使躊躇滿志,剛剛春風得意起來的潘復生當頭遭到一悶棍,打得他暈頭轉向。他的政治頭腦清醒過來之後,立刻採取拉攏手段,表示願意親自向中央文革上書,替范正美籲請一把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交椅,與范正美同握權柄,共舉大業。然而為時晚矣!老造反范正美打心裡就根本瞧不起潘復生。他這個叱吒風雲一呼百應的人物,要坐的是省革命委員會的頭把交椅。副主任滿足不了他的政治願望,也實現不了他的政治野心。他索性一反到底,孤注一擲了。所謂不成功,便成仁。他充當起炮轟派們的領袖來。   炮轟派的中堅力量,大抵都是姓名落地有聲的響噹噹的老造反派,范正美的生死戰友。他們的的確確是一批從不知什麼叫怕的造反派。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衝衝殺殺,所向披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的潘復生居然妄想一舉剿滅他們,他們豈能嚥下這一口惡氣?范大哥又重新和他們站在一起了,他們更有何懼哉?他們如虎添翼,士氣大振,鬥志兇猛,信心倍增,要將這個剛剛誕生的使他們不稱心的鳥革命委員會一口吞下方解心頭之恨。他們由地下活動復轉入公開鬥爭,形成了對東方新曙光的極大的威脅。

  一切在各級革命委員會中沒有實現政治願望,感到失意的組織,紛紛集合在炮轟派的大旗下,聲勢日益壯大。新生的革命委員會風雨滿樓,搖搖欲墜。   炮轟派們二次奪權,一舉攻佔了幾所大學和幾座大工廠,作為根據地,召開了數萬人的炮轟誓師大會,成立了炮轟總司令部。   潘復生為挽救局面,鞏固交椅,以省軍區政委名義,下令軍隊對各級革命委員會實行武裝捍衛。他也只有這唯一的政治選擇了。   被中央文革限期迫令解散的八.八團的頭目們,見有機可乘,召集各路舊部,組成了捍衛革命三結合總指揮部,歸順省革命委員會,願聽潘主任指揮調遣。   潘復生正苦於沒有群眾組織力量的支持,對捍聯總的成立大加讚賞,親自參加捍聯總的成立大會,將當初與炮轟派們說過的同呼吸共命運的話,又在大會上信誓旦旦地說了一遍這也是他不得已而為之的政治選擇。因為這樣一來,他這個剛被任命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實在是太容易被炮轟派們又抓住一條與中央文革早已定性的保皇派組織沆瀣一氣,鎮壓真正革命左派的罪名了。但倘不如此,僅靠軍隊來對付炮轟派,鎮壓的罪名更是無法洗清。利用捍聯總這一群眾組織與炮轟派較量,畢竟可以混淆視聽。

  由於潘復生將炮轟派們昔日勢不兩立而且已被瓦解的保皇組織扶植了起來,旗鼓相當地與他們重新勢不兩立,炮轟派無不憤怒到咬牙切齒的地步,決心血戰到底。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展到了這一階段,造反派們完完全全捲入了權力之爭的漩渦。無論炮轟派還是捍聯總,區別僅僅在於,核心人物都是為了所謂政權而鬥爭,群眾則都是為了所謂正義而鬥爭。   政權和正義,是內容很不相同的兩個詞。   因為被正義所召喚,所驅使,因為鬥爭的形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再是千人萬眾地鬥幾個走資派,而是千人萬眾與千人萬眾鬥,是大兵團與大兵團鬥,是真真實實的誰存誰亡的鬥,就演出一幕幕的確堪稱史劇的節目來。本無所謂的鬥似乎就帶有了極莊嚴的色彩。

  東北新曙光並沒有給東方紅城哪怕一線什麼曙光,炮轟派與捍聯總攪得東方紅城天昏地暗,人仰馬翻。吳叔的死,盧嬸的瘋,馬家獨生子的失蹤,我的哥哥的被收容,都並沒使我這個紅衛兵徹底置身於文化大革命之外,我這個昔日同情八.八團的保皇派紅衛兵,又同情起炮轟派來。   不久我便加入了中學炮轟派組織,而且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炮轟派。   十七歲的我,不,那一年我應該是十八歲了,當然沒有什麼政治野心,加入炮轟派也絕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誰坐在新生的省革命委員會的第一把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交椅上,都是與我毫無關係的事兒。像《水滸傳》中的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樣,排上它十萬八千把交椅,肯定也是輪不到我的名下。

  使我加入炮轟派的也並不是什麼正義感,而是一種悲劇精神。   悲劇精神是人的一種常常自以為高貴的精神。又常常是與可悲的英雄人物們的命運同時存在的。它最容易在渴望顯示出高貴品質的羅曼蒂克的青少年的頭腦中發生作用。驅使他們大冒傻氣,一往無前地去做蠢事,甚至不惜毀滅自己。   八.八團解散那一天,在體育場召開了萬人大會。由哈軍工八.八團的領袖宣讀中央文革措詞嚴厲的最後通牒。讀罷,宣讀者泣不成聲。   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對不起大家,我請求大家寬恕我。   於是萬人慟哭。哭聲直上九霄。   我也哭了,哭得像個受了莫大委屈而又無處申訴的孩子。   萬人邊哭邊唱:   遠飛的大雁啊,   請你捎個信兒到北京,   八.八戰士想念毛主席,   日夜想念毛主席   那一天我就感受到了一種籠罩會場的悲劇精神。   也許我看過的悲劇英雄主義的文學作品太多了,它們對我的精神人格潛移默化地起到了影響。俄國的十二月黨人,義大利的燒炭黨人,英國的輝格黨人,在滲透著悲劇精神的英雄主義方面都令我無比敬仰。   悲劇精神是失敗了的或注定要失敗的英雄們的永遠不敗的精神。   我在文化大革命這場史無前例的鬧劇中,像條經過訓練的狗尋找蹤跡一樣,嗅到哪裡有悲劇精神的似乎高貴的氣味,就滿懷準備自我犧牲的心理投奔向哪裡。   八.八團演變為捍聯總,對所有八.八團的舊部來說,由受壓而開始壓人,可能會感到復仇雪恥的痛快,揚眉吐氣的驕傲。但對我來說,它正是因此而喪失掉了一種悲劇精神。它便同時也喪失掉了足以讓我去為之鬥爭的號召力。   這好比兩個拳擊手的較量,我的感情總無法站在獲勝者的一方,與之分享勝利的得意。而總是站在被擊倒在地的一方,恨不能分擔他失敗的痛苦。並且我從來就不習慣於在生活的任何方面將自己想像成一個勝利者,總是習慣於將自己想像成一個失敗者。失敗的痛苦比勝利的驕傲似乎更能豐富我內心的情感。我甚至認為深刻的情感從來都產生於失敗的痛苦之中。失敗的痛苦本身就意味著是一種深刻的情感。它與深刻的思想是孿生姊妹。沒有體驗過失敗的痛苦所獲得的勝利,其驕傲,得意,興奮和喜悅,都是索然無味的。我絕不相信這樣的勝利者會有什麼深刻的情感深刻的思想值得論道。   在捍聯總與炮轟派之間,我便當然要加入後者的陣營了。   捍聯總代表著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力,炮轟派代表著一種不屈服的挑戰意志。正因為前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強大得多的,後者的挑戰意志才尤其顯得勇敢無畏,帶有英雄主義的色彩。炮轟派的最終失敗,幾乎可以說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它的英雄主義一開始就閃耀著悲劇精神。勇敢無畏的英雄主義加義無反顧的悲劇精神,簡直太投合我的性格了!我甘願為之去死。覺得那樣的死在精神上是很高貴的,無疑算是死得其所的。   炮轟派佔領的幾所大學幾座工廠被圍困了起來。   捍聯總在其控制和把持的一切權力方面,不但對炮轟派實行專政手段,而且殃及炮轟派的家屬們。   糧店停止供應炮轟派家屬糧食。   醫院不給炮轟派家屬看病,不接受他們的家屬住院。   小學校不許炮轟派的孩子跨入校門。   街道委員會不發給炮轟派家屬一切購買票證。不給炮轟派的兒女們辦結婚手續。不給炮轟派的出生嬰兒落戶口。   革命委員會這個無產階級的嶄新政權對炮轟派採取蔣介石對共區的封鎖政策。   捍聯總的廣播車每天在東方紅城駛來駛去,耀武揚威:   炮匪一小撮,本性不會變,   日夜在磨刀,妄圖反奪權,   我們時刻準備打,誓死捍衛新政權   捍聯總的戰歌,每天響徹東方紅城。   炮轟派則採取哀兵戰略,派出別動隊,在黑夜分批將家屬孩子掩護到根據地,與他們共患難。   於是許許多多市民,漸漸開始同情起炮轟派來,革命委員會和它的捍聯總大失人心。   炮轟派獲得了人心的同情,由戰略防禦轉而戰略反攻。   設在哈一機的炮轟派總部,常常派出別動隊為自己的戰士及其家屬子女們搞糧食、煤、木炭、醫藥、蔬菜、孩子們的讀書文具。因為哈一機是製造裝甲車和坦克的,別動隊出擊,便有裝甲車和坦克開路。   裝甲車和坦克開到某一糧店、煤場、菜市或醫院,手腳敏捷,身強力壯的別動隊隊員們,彬彬有禮然而氣勢凜凜地找到頭頭腦腦,說:我們為老人、婦女和兒童們的生存向你們借糧食。或者借煤、借木柴、借蔬菜、借醫藥品   他們像當年八路軍的武工隊一樣,短槍明面插在腰間,豈敢不借?   膽小的立刻點頭哈腰,低眉順眼地回答:好說,好說,想借多少都行!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派幾個人幫你們裝車!   膽大的可能會斗膽問一句:什麼時候還啊?我對上邊總得有個交待呀!   什麼時候還?等我們奪取了政權再還!照例是這樣的回答。   並且還煞有介事地寫一份借據:   今借某某糧店麵粉一百袋,大米一百袋,豆油兩桶。革命勝利之後,如數歸還。   炮轟派別動隊   一九六七年X月X日   還要鄭鄭重重地蓋上炮轟總司令部的鮮紅大印。   還要囑咐一句:別弄丟了,好好保存,等我們掌握了政權,憑著它來找我們!   當然一百袋,兩桶不過是象徵數字。   但他們有一點是做得令人尊敬的,不打不罵,很像是借的樣子。借據上寫著借多少,便搬走多少。絕不貪得無厭。   他們走了,給人們留下的印象還挺好的。有人甚至認為炮轟派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鐵軍借東西還留借據!文化大革命中這樣的組織不是怪少見的嗎?   別動隊沒有給炮轟派的聲譽造成什麼惡劣的影響。相反,倒是給被捍聯總攻擊為炮匪的他們塗上了種種傳奇色彩。老百姓喜歡傳奇式的人物,即使他們是匪,老百姓也照樣喜歡。傳奇色彩竟沖淡了階級鬥爭的嚴峻性。別動隊給東方紅城帶來了許多新故事。老百姓對這類新故事產生濃厚的興趣。茶餘飯後有了談話的資料。老百姓用老百姓的語言講述著這些話題,用他們的想像豐富著這些話題,演繹著這些話題。   炮轟派有時也使捍聯總難以預測地衝出各個根據地,匯聚一起,舉行示威。那是挺壯觀的情形:裝甲車和坦克前頭開路,後面壓陣。有時出動三四輛,有時出動五六輛。連他們的廣播車也焊上了裝甲鋼板。坦克的烏黑炮筒高昂著、隨時準備射出憤怒的炮彈似的。裝甲車的機關槍口,前後左右不停旋轉,虎視眈眈。捍聯總雖然有省軍區發給的優良槍支,但畢竟沒有裝甲車和坦克。省軍區也沒有裝甲車和坦克。所以當炮轟派舉行示威,捍聯總便偃旗息鼓,絕不敢與炮轟派發生正面衝突。而老百姓則夾道觀望,為其軍威大鼓其掌。在百姓的心裡,對文化大革命已經普遍地產生了相當強烈的逆反。老百姓常常互相說:左右也是個亂,總歸也是個亂,那就讓炮轟派亂他媽個夠吧!他媽的中國亂到不能再亂的那一天,文化大革命才能結束!要不是沒個結束的!   我們學校是捍聯總掌權。只有幾十個炮匪。我們不敢在學校裡暴露身份。我們仍得參加捍聯總的活動。我們可算是炮匪的地下成員吧!我們經常對捍聯總的活動進行點小破壞,比如將他們寫在緊急通知上的活動時間偷偷更改啦,藏起他們的旗幟啦,盜走他們的公章啦,撕毀他們的大字報大標語啦,割斷他們的廣播喇叭線啦,以炮轟派別動隊的名義往他們的頭頭家裡寫恐嚇信啦我們做這些事,覺得自己如同革命電影中機智勇敢的共產黨地下工作者,覺得是在與白色恐怖進行卓越的鬥爭。   我們認為所做的一切還是不夠英雄,無非是抗日戰爭時期兒童團做的一些事。連小兵張嘎為革命所冒的風險我們還沒冒過呢!   我們渴望著經歷真正的出生入死。   有一天,我們湊在一起商量,英雄所見略同人人都認為我們應該參加炮轟派的別動隊。   腰間明面插著短槍,站在裝甲車的踏板上,抖擻威風,招搖過市,突然出現在什麼地方,將一份借據啪地拍在一張桌子上,凜凜地說:以革命的名義!我們借   或者凜凜地說:你們不要再死心塌地追隨捍聯總了!我們炮轟派總有一天是要掌握政權的!   那是何等樣的氣魄?   這一切光想一想都使我們一個個激動不已!重要的並不在於總有一天炮轟派究竟能不能掌握政權。我們對什麼鳥政權一點也不感興趣!政權掌握在誰手中對我們反正都是一個樣。重要的在於,除了當炮轟派別動隊,還有當什麼更能使我們顯示出自己是些鐵血男兒呢?別動隊比什麼造反團之類響亮多了!   於是我們紛紛咬破手指,合寫了一份要求加入炮轟派別動隊的血書,由一人揣身上。當夜,我在家留了一張紙條媽媽,我和我的戰友們到我們的根據地去了。我們要為我們的根據地的存在而浴血奮戰!如果我一去不回,您千萬不要難過。是七尺男兒生能捨己,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這乃我和戰友們的鏗鏘誓言!   我悄悄離開家,與我的炮匪夥伴們會合在一起,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哈一機外,摸過捍聯總的封鎖線,由一個下水道口涉著齊胸深的污水鑽入了哈一機圍牆內。   炮轟派的第一根據地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四輛裝甲車三輛坦克成兩列停在大門前,彷彿只要一聲令下,就破門衝出。數千人頭戴柳盔,手持大棒,嚴陣以待。另有三百餘名別動隊員,荷槍實彈,分乘六七輛卡車,個個臉上是肅穆的敢死神情,如同箭在弦上,引而不發。   原來炮轟派的一支別動隊在執行特別行動時,受到捍聯總襲擊,盡數被俘,據內線報信,連日來備受拷打,仍囚禁在某大學地下室。   他們要去營救戰友。   我們剛鑽出下水道,便被發現,押到了一個女頭頭跟前。   她面容清秀,英姿颯爽,穿一套無領章無帽徽的男式棉軍裝。   她問:你們從下水道鑽這裡來幹什麼?   我們齊聲回答:堅決要求參加別動隊!   她又問:你們不是炮轟派,要求參加別動隊幹什麼?   我們七言八語告訴她,我們是炮轟派。   什麼人批准你們加入了炮轟派的?   沒誰批准,我們同情你們,我們自己批准自己是炮轟派了!一個夥伴振振有詞地回答。   她微笑了,轉身望著她的部下們,大聲說:聽清楚了嗎?連這幾個中學生也同情我們了!我們的處境真落到這般田地嗎?   她的部下們卻一個也沒笑,異口同聲回答:有我無敵!有敵無我!浴血奮戰!死而後已!字字鏗鏘,顯示出堅如磐石的意志。   她又轉身望著我們,充滿自信地笑道:你們也聽清楚了嗎?炮轟派並不認為自己可憐呀!   我們爭搶著回答她,正因為炮轟派在強權鎮壓下不屈不撓,我們才由衷地敬佩炮轟派!我們既然投奔炮轟派而來,就絕不回去!我們要和他們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我們呈出血書交給她。   她看了一會兒,似乎大受感動,遞給另一個人看。   那人看完,傳給第三個人。   我們的血書在炮轟派的隊列中一一傳閱。   忽然隊列中有人帶頭高呼口號:打倒潘復生!救回我戰友!   大棒擎舉如林,數千人連聲高呼:救回我戰友!打倒潘復生!打倒汪家軍!打倒耗子兵!   省軍區司令員汪家道又是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故炮轟派稱省軍區為汪家軍。   捍聯總捍衛東北新曙光,曙字被炮轟派貶為鼠字,故炮轟派稱捍聯總為耗子兵。   我們的棉褲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濕了。直到我們的一個夥伴凍昏過去,才使他們發現。   她趕快命令一個人:帶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幾套棉衣給他們換上!   於是我們被帶到哈一機的職工浴池去洗澡。   等我們洗完熱水澡,換上替我們找來的炮轟派孩子們的衣服走出浴池,偌大的院子裡已空寂無人。   我們奇怪地問人都到哪去了?   帶我們洗澡的那個人說:去營救我們的戰友!今天是我們的一次大規模行動,一定要給潘復生一次嚴厲警告!   我們質問,為什麼不等等我們。   他說:這不是兒戲,有生命危險!頭頭命令不許讓你們跟去!   我們正是為了要冒幾次生命危險才來投奔他們的,趕上了這樣一次機會卻沒讓我們去!我們又遺憾又憤怒,質問是哪個頭頭的命令?   他嚴肅地回答:是潘二嫂的命令!   潘二嫂?就是黑大那個潘二嫂?   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員會門前為炮轟派家屬募捐的那個潘二嫂嗎?   就是剛才跟我們說話的那個女頭頭嗎?   他告訴我們,正是。   我們見到了潘二嫂!而且還跟她說了話!我們一個個都感到榮幸極了!這稍稍彌補了我們因為錯過一次出生入死機會的遺憾。   潘二嫂在我們心目中是比阿慶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雙全的炮轟派女豪傑!   潘二嫂是她的綽號。她是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並沒有結婚。何以被她的炮轟派戰友們稱為二嫂,我們則不得而知了。   一次,炮轟派的廣播車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鬧市區相遇。所謂仇人對面,分外眼紅。但那一次雙方展開的是一場文鬥,不是武鬥。   捍聯總的廣播車內坐的是一名男廣播員,手中拿著厚厚的一份廣播稿,照稿宣讀。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坐的是潘二嫂,手中無稿。   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無稿,優勢似乎全在捍聯總一邊。   潘二嫂雖然無稿,卻鎮定自若,唇槍舌劍,出口成章,滔滔不絕,遣詞用句,尖刻辛辣,應答質問,邏輯清晰,冷嘲熱諷,幽默百出,引馬恩列斯之經。如數家珍,據古今中外之典,似文在目。持續三個多小時的一場車頭抵著車頭的辯論,甘拜下風的倒是捍聯總!裡三層外三層站在人行道上看熱鬧的市民,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聯總的廣播車在掌聲中狼狽地退到一個街口,拐彎開走了。   從那一天起,潘二嫂三個字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幾乎傳遍整個東方紅城。連捍聯總的許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認全市休想找得出一個能辯論得過潘二嫂的人!   據說潘復生在省革命委員會的常委會議上也曾講過:   像潘二嫂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誰能把她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誰就等於為我們的新政權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棄暗投明,我潘復生保證給她個省革命委員會常委當,即使她要當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們也是可以考慮的!   又據說還真有人拉攏過她,遭她嚴詞拒絕。   她是個死硬到底的炮轟派。   後來她時常帶領別動隊在全市各處演講,為炮轟派募捐。   我曾遠遠地聽過一次她的募捐演講:   公民們,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們伸出求援的雙手!正義之神在我和你們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視著我和你們。誰沒有妻子兒女?誰沒有父親母親?捍聯總對我炮轟派實行種種封鎖,妄圖將我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炮轟派戰士個個死不足惜,但我炮轟派戰士的妻子兒女是無辜的,他們的父親母親是無辜的!他們無辜的妻子兒女和無辜的父親母親陷於飢寒交迫的境地,因為參加了炮轟派的工人兄弟們的工資早已被停發了   只要潘二嫂往那兒一站,一開口演講,圍觀的市民,凡是身上帶有錢包的,不管你是否認為炮轟派有理,你都會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進衣兜掏出錢包來!   潘二嫂就具有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聲音,就是能令你感動!她彷彿具有某種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別動隊員抬著一個大籮筐,人們紛紛往那籮筐裡扔錢,連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滿滿一籮筐錢!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老百姓,十分的仗義疏財。他們普遍比現今要窮得多,卻普遍不如現今的人們對金錢看得那麼重。這也是潘二嫂當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條件之一。倘若今天,縱有十個潘二嫂,為著更加能引起人們高尚情操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籮筐錢!修復萬里長城啦,中國兒童基金會啦,支援非洲災民啦,工資二百來元的人,也是只捨得捐出一角兩角的。國庫券如不是分配指標從工資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買。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國人的頭腦不再像文化大革命中那麼簡單了,甚至是變得過分的精明了。因而從前那種仗義疏財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時簡直不能不懷疑:這也算是一種反思嗎?我很迷惑。   當年炮轟派中有一種說法范大哥的理論,潘二嫂的口才,馮司令的組織能力。馮司令者,馮昭逢也。他們被合尊為三傑。   我們能不覺著是種榮幸嗎?   潘二嫂在募捐時,捍聯總有好幾次可以捉拿她,但據說潘復生有指示,對炮匪三傑,沒經省革命委員會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傷害。   在這一點上,公正論之,潘復生還是挺愛才的。他一直到最後,大概仍懷著幾分勸降他們的幻想。當然只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許我們這些寫了血書投奔炮轟派大本營的中學生參加那一天大規模的營救行動,無疑是不忍讓我們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險。體現著女性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仇恨、恐怖、無謂的似乎有理性實則無理性的種種瘋狂行動中,的確也時時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環閃耀。它說明到底畢竟是人而不是瘋子進行的運動,是人在幹著瘋事。   那個帶我們洗澡的人,又帶我們到炮轟派家屬們的住地,分別給我們安排睡覺的地方。炮轟派的家屬們,十幾家幾十人合住在各個車間內,各個車間都很冷。   女人們在哭,孩子們在叫是那些被捍聯總抓去的人的家屬。   我身臨其境,對他們的一種巨大的同情和憐憫頓時從心底湧出,覺得是來到了受暴政壓迫者中間,產生了一股要與那暴政吶喊著挑戰的剛勇豪烈的氣概。其實,當年受壓迫的又何止炮轟派及其家屬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著一種暴政的壓迫而同時又壓迫著別人嗎?暴政也並不能說是東北新曙光,它畢竟代表著力圖安定的趨向。暴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聯總和炮轟派不過都是那暴政的必然產物。在這二者之間,是無所謂正義和非正義無所謂是與非的。   忽然響起了警報聲。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說:捍聯總的一支人馬,趁大本營實力空虛,發起了進攻。揚言要一舉拿下哈一機這個炮轟派的頑固堡壘。   於是一片緊張。女人們更哭。孩子們更叫。   幾十名留守大本營的炮轟派戰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個大聲對女人和孩子們吼:不要哭!不要叫!你們哭,你們叫,捍聯總也是不會發慈悲的!有我們幾十個人在,就保證你們的安全,絕不會讓捍聯總攻進來的!   幾十名老工人也自覺組織起來,人人尋找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對他們說:我們跟你們一塊去守衛前後大門!今天拚死一個夠本,拚死倆賺一個!死了,哈們的人會給咱們報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爺們兒,王八蛋捍聯總要是真攻進來了,誰也不許作孬種!咱們生是炮轟派的人,死是炮轟派的鬼!   有個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們,咱也要操傢伙,跟王八蛋捍聯總拚命呀!   於是女人們,連同一些半大孩子,在這樣一種同仇敵愾情緒的互相煽動下,也紛紛尋找應手的武器,預備拚命。   我激動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場面!我所渴望體驗的悲劇精神和英雄主義,是整個兒將我主宰了。   我尋找到了一根長鐵棍,緊緊地握在手中。   於是人們衝到了院子裡。   幾盞探照燈開了,院子裡亮得如同白晝。   一部分人撲向前後門。一部分人守衛在四面高牆下。   我甚至想像到了哈一機被攻佔後的慘景:男女老少的屍體橫倒豎臥,人人死後手中仍緊握帶血的武器。想像到了被母親死前掩護地壓在身下的幼兒,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聲。想像到了我自己應該怎麼個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壯,臨死應該呼喊什麼口號。按照我的想像,也可以說按照我的意願,我應該在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之後再死。應該面對著無數的一步步包圍上來的捍聯總們,怒目而視,首先毀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長鐵棍,只有塞進煉鐵爐才能毀掉。要拿的是一支槍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將武器留給敵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與敵人同歸於盡了。關於武器的這一節想像,雖然英雄得可以壯烈得可以,悲劇味兒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像一番,根本無法實現,只得不去細想。呼喊什麼口號卻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說中那個法國驃騎兵上尉,他在滑鐵盧為拿破崙而戰死的時候,面對一步步向他包圍的英軍喊了一句什麼來著?對,只喊了一個字屎!那當然是很輕蔑的意思啦!不過捍聯總們能領悟嗎?他們要是沒看過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雖然看過了並不記得那麼一名英雄的法國驃騎兵上尉呢?他可不是書中的主人公啊,僅僅是個被雨果一筆帶過的無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炮轟派萬歲吧!   屎   炮轟派萬歲   英雄是足夠英雄的了!壯烈是足夠壯烈的了!似乎總歸還缺少點悲劇味兒   對,對,毛主席萬歲是不能不喊的!為毛主席而戰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卻肯定不知道,還不是悲劇嗎?當然是為毛主席而戰而死了!不是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這麼多人又是為了什麼圖的什麼呢?   只喊三句口號。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壯烈地死前,也只來得及喊三句口號。第三句不一定要喊完,可以喊到萬字,便張大著嘴,將歲字堵在口中,緩慢地倒下身去。不要向前撲倒。一定要向後仰倒。一定要叉腿而立。倒時一定要伸展開雙臂。緩慢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屍體要呈大字形,倒在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我正徒自想得海闊天空,幾輛裝甲車和坦克從倉庫裡開了出來。大本營的裝甲車坦克是足夠自衛用的。   高牆外,捍聯總的喇叭在喊叫:炮匪們聽著,我們知道你們現在是演空城計,趕快打開大門投降吧!否則我們攻進去,絕沒有你們的好下場!   高牆內,炮轟派的喇叭也響了:耗子兵們聽著,你們有膽量就進攻吧!我們眾志成城,視死如歸!   前後大門打開了。   捍聯總們吶喊著衝了上來,但一見出現在門口的是裝甲車和坦克,又退了回去。   裝甲車向夜空掃射了一陣機槍。   槍聲過後,牆內牆外一片寂靜。   捍聯總們悄悄撤走了。   炮轟派的裝甲車和坦克卻一直像把門獸,堵在前後大門口。然而都不敢麻痺。怕捍聯總們是疑兵之計,再次襲擊。只是有些看去就分明不頂事的女人,被勸說著帶了所有的孩子們去睡覺。   凌晨時分,炮轟派的大部隊回營了,也救回了他們的戰友十一個活的,六具屍體。四人是被毒打致死。兩人是因不堪忍受毒打,跳樓自殺的。   被救回的人中據說包括炮轟派總司令馮昭逢。他不但遭到毒打,還遭到似活埋的威脅,埋至胸口,讓他承認炮轟派是反動組織,以司令的名義宣佈解散。他寧死不屈。真的寧死不屈,大概因為他是炮轟派的司令,捍聯總沒敢真的就活埋了他,又把他從坑裡挖了出來那天晚上人太多,情況也太混亂,我們竟沒能榮幸地見到這位寧死不屈的馮司令。   大本營一片女人的痛哭,一片男人的怒吼,籠罩著復仇的強烈氛圍。   頭頭們當即開會,十幾分鐘後就做出決定舉行示威遊行。   於是許多人又開始忙忙碌碌地趕製擔架,做花圈,寫輓聯,剪黑紗。   九點,幾千人的示威遊行大軍開出了哈一機。照例是前面裝甲車和坦克開路。裝甲車頭十字交叉披著黑紗,交叉點是一朵洗衣盆那麼大的潔白的紙花。坦克罩著白布。這一次出動四輛裝甲車,四輛坦克。不擎紅旗。只擎白布輓幛和白布喪幡。頒布了紀律,不喊口號,不唱歌,一切行動聽指揮。出於哀兵戰術的考慮。真正的哀兵戰術。六具屍體放在擔架上,以白布罩之。幾十名身強力壯者輪番抬。白布輓幛上寫著的一行濃墨大字是為死難烈士報仇,血債要用血來還!人人胸戴白紙花,臂戴黑紗。大隊人馬莊嚴肅穆,沉痛無聲,浩浩蕩蕩地向市內行進。   一進入市區,廣播車內就放出了哀樂。隊伍隨著哀樂的旋律走。交通為之中斷,圍觀者人山人海,似乎傾城出動。   哀兵戰術是很高明的戰術。圍觀者無不投注以同情的目光。   隊伍一直行進到省革命委員會樓前,坦克的炮筒緩緩揚起,對準了樓正面。據說那天省革命委員會預感到事態發展嚴峻,正在開會,從窗口望見裝甲車和坦克開路的示威隊伍出現,一個個驚慌失措地離開了會場,坐進各自的小汽車內倉皇而逃。公務員們一時沒個逃處沒個躲處,就打開幾扇窗子,用竹竿挑出他們的白色工作服搖動不止。   讓潘復生站到窗口來了!   潘二嫂凌厲的聲音從炮轟派的廣播車內傳了出來。一筆寫不出兩個潘。按說他們是一家子。階級鬥爭不可調和,正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而潘復生究竟代表哪個階級,潘二嫂又究竟代表哪個階級,則是今天也說不清道不白的事了。本就是一筆糊塗賬,死者儘是冤死鬼。江青最初宣揚文攻武衛自有理,後來又說:武鬥中死去的人,死了活該,死得比家雀毛還輕!反正她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怎麼說怎麼有理。可悲可憐的是那些冤死鬼。更其可悲可憐的是死者的妻子兒女父親母親。在武鬥中死去的,大抵是中青年人。   那些挑出白旗以示投降的公務員衝著外面喊:   潘復生早走啦!常委們早走光啦!   千萬別開炮呀!我家裡老婆孩子一大堆呀!   炮轟派萬歲!炮轟派萬萬歲啊!   不開炮,炮轟派豈能善罷甘休?   轟!   轟!   轟!   炮轟派真正炮轟東北新曙光了!   接連六炮對空放了六發演習彈。   如果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都在樓內,是否往炮膛內裝填真炮彈,就無從知道了。   隔了一陣,又是六炮。   六六三十六炮自打解放以來,哪一年國慶哈爾濱也沒放過禮炮。老百姓們可算聽到炮響,見識坦克開炮的情形了!   有一發炮彈擊中樓頂的避雷塔!儘管是演習彈,也將避雷塔擊倒了。   樓內傳出一聲聲女人恐懼的尖叫   也巧,姜叔在圍觀的人群中。他發現了我,將我扯出了炮轟派的隊伍,說:你跟我回家去!   我說:不,我要和炮轟派勝利在一起!失敗也失敗在一起!   他說:你是想要了你媽的命呀!你媽都快為你急瘋了你知道不?   我說:姜叔你回去告訴我媽,我梁曉聲七尺男兒生能捨己,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他凶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戴著棉帽子,帽耳朵護著臉,臉倒沒被他扇疼。不過他使勁太大,扇了我一個趔趄。   炮轟派隊伍中立刻跨出幾條大漢,圍住他喝問:你為什麼打我們的人?!   你年紀不輕的一個人,怎麼動手打小孩?!   姜叔用他那帶有濃厚山東腔的語調說:俺是他叔,俺是他叔害怕起來。   幾條大漢問我:他真是你叔嗎?   是親叔嗎?   姜叔搶著回答:真是,真是,親叔,親叔   他們對他喝道:沒問你!   我說:是我叔,是親叔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承認他是我親叔了。   姜叔又賠著笑臉說:他昨晚沒回家,他媽快急瘋了!您幾位看,是不是讓俺帶他回家呢?   那幾個漢子就對我說:你回家吧,再別到我們那裡去了!   姜叔不等人家把話說完,連聲道:多謝,多謝!拽著我的手就將我拖走了。   慢走!那幾條漢子又喝住了我們,其中一個向我們走來。   姜叔一臉忐忑之色,小心地問:不是你們讓我們走的嗎?   那人指著我說:就他這樣子,碰上捍聯總,還能回到家嗎?說著,從我胸前取下了白紙花,從我臂上取下了黑紗,揣入他自己兜裡。      回到家,見了母親,嚇我一跳。僅隔一夜間,母親變得幾乎使我認不出來了。她頭髮凌亂,雙眼紅腫,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沒洗。母親她起碼老了十歲。   母親好像也認不出我來了。母親的眼神兒直勾勾地瞪著我。不打。不罵。不說話。就那麼瞪著我。   我不由得低下了頭。   母親瞪了我許久才說:他姜叔,讓他走,隨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他不是我的兒子!   姜叔對我說:還不快向你媽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我低聲說:媽:我保證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母親卻往外推我:你走,你走!你別向我保證!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兒子!不由分說,將我推出了家門外。   姜叔也跟到了外邊,訓我:你看你把你媽氣成什麼樣!你要是把你媽氣瘋了,你們一家兩個瘋子,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對得起你爸嗎?對得起你弟弟妹妹嗎?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兒反省!再敢走,我替你爸管教你!打斷你的腿!   他訓了我一通,又進屋去勸母親。   一會兒,弟弟出來了,手中拿著煤棚的鑰匙,怨恨地對我說:媽叫我把你鎖在煤棚裡!   我一言不發,乖乖跟在弟弟身後,聽任弟弟把我鎖進煤棚。   我蹲在煤棚一個不透風的角落思過。   大串聯的兩個月加上投奔炮轟派的一夜,我確是在把母親一步步往瘋路上推呀!   可憐天下母親心!   可憐文化大革命中的母親們的心!   直到半夜,弟弟才將我從煤棚放出來。   一進屋,母親就對我喝道:跪下!   我雙膝跪在了母親面前,不敢抬頭。   你知錯不知錯   媽,我知錯了   真知錯假知錯?   媽,我真知錯了   那你就別怪媽了!老三,拿剪刀來!   咔嚓!咔嚓!咔嚓   我的頭髮,被母親一剪刀一剪刀地剪下,紛紛落地。   把鞋脫了!   我脫下了棉膠鞋。   母親又將我那唯一的一雙棉膠鞋的後幫剪掉了,使那雙棉膠鞋變成了一雙棉拖鞋   第二天早晨,我跟著那雙棉拖鞋走到破鏡子前一照,見頭髮被母親剪成了鬼頭。我注視著鏡中那瘦削的表情木然的少年的臉,心中湧起了真正的悲劇意識   炮轟派們終於使中央文革也震怒了。   中央文革指示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乃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一條語錄。   一天深夜,我們全院的人都被槍炮聲驚醒了。   盧嬸懷抱著最小的孩子,像一隻恐懼的母猴,在院子裡到處竄,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打過來了!打過來了!   槍炮聲一陣比一陣密,一束束火紅的彈道劃破夜空。   正是中蘇關係緊張到一觸即發的年代,全院的人都以為是蘇聯軍隊不宣而戰了呢!驚慌的程度不必描繪,可又不知是逃命對,還是守著家對。   整條胡同騷亂起來。   街道主任陪著一位軍人出現在院裡。   街道主任對眾人安撫道:都別慌,都別怕!有什麼可慌有什麼可怕的?今天夜裡攻打炮轟派們的老窩!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後勝利的槍炮聲!都到院外去集合,請省軍區的李幹事給我們講話!   院裡的人就走向院外,跟著胡同裡的人往胡同口走。附近幾條街道的人都聚集在我們胡同口的一片開闊地,靜聽省軍區李幹事宣佈省軍區省革命委員會的聯合通告:一、炮轟派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組織。二、一切參加過炮轟派的人,限三日內,必須向所在單位或街道委員會主動投案自首。三、炮轟派的頭頭,全屬地地道道的現行反革命要犯,揭發者有功,捉拿歸案者有大功。同情者有罪,包庇窩藏者有大罪,也按現行反革命論處   槍聲炮聲直響到東方紅城出現了新曙光才漸漸稀落。   那天夜裡有近萬人攻打哈一機、哈師大等幾處炮轟派的據點。他們由捍聯總的敢死隊、工廠裡的學徒工、郊區的農民和省軍區的戰士組成。凡參加攻打的郊區農民,每人發十元錢,也有說發五元錢的。工廠裡的學徒工提前轉正。   捍聯總的敢死隊和省軍區的戰士們得到什麼具體的好處和犒勞,就不知內情了。那是一場真正的戰鬥。真槍、真炮、真子彈和真手榴彈。預先派出偵察員實地偵察。並由省革命委員會常委們和省軍區作戰處的參謀們制定了詳細的作戰計劃。   哈一機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哈師大在那一天夜裡被攻陷了。   所有的炮轟派據點在那一天夜裡全被攻陷了。   守方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也有飲彈身亡者。   攻方身亡者追認為烈士,其家屬享受烈士家屬待遇。   守方身亡者死有餘辜,其家屬為他們承擔現行反革命家屬的罪名。   有人說那天夜裡雙方共死了十幾人。也有人說不止十幾人,而是幾十人。究竟死了多少人,無法確知。但雙方都死了人是無疑的。   炮轟派那天夜裡將全部裝甲車和坦克都盡數發動了起來,準備全軍覆沒,決一死戰。後來是幾個頭頭們決定,宣佈無條件投降。   他們宣佈時說:我們有罪,讓我們幾個人來承擔這一武鬥事件的歷史罪名吧!讓歷史的法庭只審判我們吧!   炮轟派們被迫令高舉雙手排隊投降,每人身上都至少挨了一刺刀,女性也不例外   范正美和馮昭逢在掩護下逃離東方紅城,赴京請罪,替廣大炮轟派向中央文革懇求對廣大炮轟派群眾恕免專政   潘二嫂當天被捕,投入監獄。幾日後召開了全市公審大會,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宣判死緩。   據說她在公審大會上不卑不亢,一切罪名俱認不諱。不失以往辯論風度。宣判後,她慷慨陳詞,企圖替廣大炮轟派群眾進行申訴,剛說了幾句話,便被押了下去   省市廣播電台,廣播了一舉殲滅炮轟派的重大勝利和宣判會的實況錄音。省市報發表了重要社論及清查炮轟派的通告。   我家的收音機已為哥哥賣到了寄賣店去,一直無錢贖回。我是在姜叔家聽的廣播。沒聽完,我便跑回自己家,撲在炕上,抱頭痛哭了一場。   我自然是並沒有被清查到頭上的。十八歲的我,內心裡又是覺得僥倖,又是覺得羞恥。倘我也與許許多多炮轟派一起被公審,被宣判,可能我內心的痛苦倒會少些。   但果真那樣的話,母親是肯定會瘋的。   我所渴望追求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從此深深地埋葬在了我心裡。   那一次我是哭出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我還瞞著母親到哈一機去了一次,去憑弔我所渴望追求渴望實現而終於沒有追求到沒有能實現的英雄主義和悲劇精神。   我是什麼主義也沒有追求到什麼精神也沒有能實現   哈一機的所有樓房的所有窗子都不存在了。遍地是被子彈擊碎的玻璃。仍有些孩子在各處尋找子彈頭。據說第一天有些孩子竟撿了滿滿一桶子彈頭,賣十元錢。   每一個房間的四壁都佈滿了彈洞。我在一個房間裡數了一下,竟有四十三個彈洞之多。      如今這一切是早已成為過去,成為歷史了。它成為過去是真的,但它真的成為歷史了嗎?它記載在歷史的哪一頁了呢?哪一頁也沒記載著。倒是文化大革命千真萬確地載入了史冊。或許因為它畢竟是偉人所發動的吧?不能光芒萬丈,也足警世千秋。但願我的這篇自白,可當為歷史的一份補遺,權作對那些為文化大革命而死的人們的悼詞,亦權作對我們千百萬普普通通的中國人的膚淺的蔑言   潘復生是已經死了。不知對他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   范正美又在哪裡呢?   馮昭逢又在哪裡呢?   潘二嫂又在哪裡呢?   倘他們都已不在我們無產階級的監獄中押著,並沒有被定為文化大革命的終身罪犯,獲得了自由的話,我願他們都有一個好妻子或好丈夫,都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正過著他們自己的平平凡凡的日子   一代天驕,十年浩劫,俱往矣!   算起來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子曰:四十而不惑。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我的鬼頭長了髮後,天氣已暖,我便懷著一顆什麼也沒追求到什麼也沒能實現的徹底的失落了一切的心,為著每個月十五元的報酬,掃馬路去了,   第二年我就下鄉了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五日於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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