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煙雲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第20章 第十九章 家非家

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梁曉聲 11869 2023-02-05
  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被母親輕輕喚醒了。睜開眼睛,才發現母親已替我脫去了衣服,我是睡在溫暖的被窩裡。   馬嬸坐在炕沿。   母親說:馬嬸看你來了。   我便對馬嬸戇戇地笑。   馬嬸卻急迫地問:你見著我家國華了嗎?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   母親說:你沒走幾天,國華也大串聯去了,到現在沒回來,和你一樣,連封信也不往家寫,你馬嬸天天擔慮得吃不下睡不著   我說:我們又不是一塊兒的,哪能見著他呀!   馬嬸又急迫地問:你聽說鐵路上發生什麼車禍沒有?   母親趕緊接著說:人們都講鐵路上發生了好幾起車禍,不知是真是假?向我直丟眼色。   我並沒明白母親的意思,老老實實地回答:千真萬確!鐵路上是發生了好幾起車禍。有的列車三四節車廂砸在山洞裡,死了不少人呢,差不多全是大串聯的紅衛兵!不但鐵路上,公路上也發生車禍呀!還有因翻了船淹死的紅衛

  別亂說了!你信口胡謅!母親瞪著我,生氣地打斷我的話。   馬嬸哇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家國華肯定是死了呀!要不他怎麼連封家信也不寫哪!他可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我們馬家就這麼一個兒子,連個傳宗接代的根苗都沒有了,這可怎麼好呀!我是哪輩子做了孽呀!   母親在一旁說些寬心話勸她。   母親越勸,她哭得越凶。最後摟抱著母親,在我家放聲號啕,引得母親陪著哭。   我望著摟抱在一塊兒哭作一團的兩位母親,為自己說的那番老實話後悔不已,噤若寒蟬地轉身面壁,縮入被窩裡。   馬嬸哭了很久才悲傷萬分地離去。她離去後母親將我狠狠數落了一頓   我的雙腳凍傷了,先是紅腫,繼而生了凍瘡,開始潰爛。

  我幾乎整整一個月沒下炕,更沒邁出過家門。王文琪被槍斃了,也就再沒有哪一個同學到我家來看望我,告訴我一些學校裡或社會上的運動情況。他雖然死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子彈之下,可我每每想起他的時候,總是念及同學三年他對我的種種友誼。甚至還想到他的墳上去表示一點緬懷之情。可他的屍體是被醫院直接從刑場上拉去解剖了的,無墳可供我去憑弔,不免為他也為自己淒淒然。   從母親口中,倒是片片斷斷地瞭解了一些我們這個原先的四好大院在我離開的兩個月內發生的變化:馬叔被單位揪出來了,唸過國高的人當然是臭知識分子無疑。母親說即使他沒唸過國高也會被革命群眾揪出來,因為他的出身原來是地主。張叔也被揪出來了,因為他大小算是個領導,儘管不過是區商業局下屬一個片的幾個小商店的臨時負責人。好在他不是黨員,夠不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檔次,所以批鬥走資派時,他只作個配角陪著低頭彎腰而已。孫叔被揪出來是我早已預料到的。當母親告訴我時我並不覺得奇怪。國家正式的十九級幹部,且在黨,不揪出來難道還能放過他?如今統計一下,不消說那些身為處長、局長、廳長、部長和更高級的幹部們,就單算小小的芝麻官科長吧,文化大革命中沒被揪出來過,沒被批鬥過的又有幾個?全國加一塊兒準超不過三位數。

  而吳叔亦被揪出來了,卻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他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母親告訴我時嚇了我一大跳。他的現行反革命言論,在我聽來也無疑是成立的:某天清早,有人從他收破爛的手推車上發現了一堆毛主席石膏寶像碎片。當然要受到嚴肅的質問:為什麼將毛主席的石膏寶像打碎?為什麼打碎了又放在收破爛兒的車上,和些個破爛兒混在一起?是不是在他心目中,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石膏寶像和破爛是一樣的,想要破爛兒的換錢?   他說,那根本不是他家的毛主席石膏寶像,頭天晚上他的收破爛兒車上還沒見有那些嚴峻的碎片,興許是誰存心陷害他,往他身上栽贓,才將打碎了的毛主席石膏寶像趁夜間放在他收破爛兒的車上。   人家未免懷疑,未免繼續質問。

  他又委屈又著急,竟臉紅脖子粗地大聲吼:我們家從來不買那玩意兒!有那錢我買瓶酒喝!再者收購站也不收石膏,那玩意兒既然碎了,就一分錢也不值!   這番話還能不構成現行反革命罪嗎?甭說他一個盧二爺或者盧二驢的,就是十個二十個,也定他倆五一十打成現行反革命!何況他本不屬於純正的無產階級,乃是個流氓無產者,不過沾著無產階級一點兒邊,沒什麼反動言論,也可能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鐵掃帚不經意間稍帶著劃拉一下的。他當天就受到了無產階級的專政,押入了街道黑幫隊的行列,據傳要判刑。   我離家的兩個月內,我們這個大院已發生了質的變化,由四好院而成黑幫院了。院門上光榮的紅旗鐵牌已被除掉。七戶人家四戶的戶主被揪出來,還不成了黑幫院嗎?

  我們的大院已不成其為院了。木板障子被偷得所剩無幾。   都是些乘人之危的傢伙夜間幹的,就是大白天幹,院裡的人也不敢提半句抗議。不過那些傢伙還顧著街坊的情面,不好意思白天幹。好端端的兩扇院門也被偷走了一扇。院門障子都是好木板,大概是偷回去做箱子做櫃子做寫字檯了。偷便偷罷,盜則盜罷,還要往我們院裡潑柑水堆垃圾。大抵是孩子們所為。但也保不準絕沒大人照樣幹。下水道在胡同口。垃圾站更遠。寒冬臘月的,圖省力,少走路。僅此而已,倒並不見得存什麼壞心眼兒。   有天夜裡,我被外面砰砰啪啪的一陣響驚醒,拉亮燈,坐了起來。   母親也被驚醒,卻躺著側耳聽,一動未動。   我問:媽,怎麼回事?   母親低聲說:還用問,準是又有人在扒咱們院的板障子唄!

  這也欺人太甚了!我去管管!我火冒三丈,披上衣服就要下炕。   母親按住我,訓斥道:就你有本事!不許你出屋!大人們都不敢管,你一個毛孩子管得了嗎?不管倒興許好,何日板障子扒光也就算完了。一管,說不定哪天夜裡扒誰家屋頂!   看母親那種極膽小極怕事的樣子,我只好憋著怒火,悻悻作罷。   母親天天睡前用鹽水給我泡洗一次腳。一個月後,我凍傷的雙腳終於好轉,可以下炕走動了。   我第一次走出家門,站在院子裡,簡直認不出我們的院了。另一扇大院門也被偷走了。木板障子被扒光了,連廁所的頂蓋和圍簾也不見了,滿院是污水凍的髒冰,一層覆一層,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俱全,是從沒有了門的大門口呈瀑布狀淌進來後結凍的。廁所幾乎被垃圾山包圍了。

  而街坊們,對我們院的人好像還並不怎麼歧視似的,見面照舊點頭,打招呼,問:吃了嗎?起來了呀?夜裡幹著坑害我們院的缺德事,白天卻對我們院的人顯出極善良的模樣,彷彿缺德事根本不是他們幹的,是缺德鬼幹的。這些人真是虛偽之極!   我到學校去了一次。學校的鍋爐因為沒有煤燒,早已熄火,每間教室都陰冷陰冷的。那些砸碎了玻璃的教室更甭提。也就沒人堅持在學校裡鬧革命。也就失去了幾個月前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大好形勢。彷彿全校的紅衛兵都在冬季轉入了神秘的地下鬥爭。我只去了一次,便不再去。   煤,全市缺少煤。煤礦工人也鬧革命,缺少煤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缺少煤,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在這個冬季格外寒冷。《東方紅》的樂曲,每天卻仍響徹這座東方紅城的上空。

  當年哈爾濱市的普通居民們買煤買燒柴是憑供應本的。   每戶每個月六十斤燒柴,平均每天二斤。每個季度半噸煤,平均每天只能燒一小桶,燒柴是濕的,去掉水分,實際也就是四十多斤五十來斤。買回家,需劈得細細的,架在爐台四周烤乾,才能生著火。普通居民們能買到的只有無煙煤。名曰煤,其實不是煤,是煤礦採煤過程衝出的煤粉,煤粉那麼細,不知在煤礦堆積了多少年月。這樣的所謂的煤,居民是沒法兒用來做飯取暖的。倒進爐膛一鏟,大半鏟漏到爐底。一個小時也難生著一次火。我家的溫度並不比學校教室裡的溫度高多少。而燒柴是月月不夠用的。就是那樣的無煙煤,也得每天按量計劃著燒。第一天燒多了,第二天只好少燒。   那個冬季,我為家裡做兩項重要的事:白天夾著麻袋,腰裡別著斧頭,到離家很遠的一個木材廠去扒樹皮。木材廠是禁止扒樹皮的,得偷偷地翻牆而入,偷偷地翻牆而出。運氣好,每天能帶回家十來斤樹皮。運氣不好,被木材廠的管理人員捉住,不但所扒的樹皮白費工夫和力氣,麻袋和斧頭被沒收,連自己也會被扣留整整一天。稍不馴服,則會挨揍。我雖然挨過幾次揍,卻從未間斷去扒樹皮。不去扒樹皮,我家的爐膛也可能像學校的鍋爐一樣熄火。晚上則在家裡團煤球。每次團上百個雞蛋那麼大的煤球,擺在爐蓋四周,埋在溫熱的爐灰中。第二天早晨拿得起來而不至於粉碎才能燒。虧得我為家裡承擔著這兩項重要的事,我家的爐膛才維持著無煙煤的無煙也無焰的可憐巴巴的一點點火。

  火柴仍按戶供應。食鹽憑票。麵鹼憑票。燈泡壞了是根本買不到的。燈泡廠的工人們說沒有玻璃做燈泡。玻璃廠的工人們說沒有生產玻璃的原料。每一個生產單位的工人階級都在鬧革命。城市居民日常所需的一切一切,也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因為買不到這個而必然買不到那個,形成循環短缺。   每天全家一吃過晚飯,連碗筷也顧不上刷洗,趕緊就鋪展被褥鑽入被窩,熄燈睡覺。睡不著便在黑暗中躺著。為的延長燈泡的使用壽命。我家的兩隻燈泡早已壞了一隻。剩下的一隻吊在裡外屋間的門框上方,裡外屋同明同暗。燈絲顫顫巍巍的,似乎隨時都會斷,永遠對接不上。它是我們全家的太陽,它令我們提心吊膽。不僅買不到燈泡,也買不到蠟燭。它一日壞了,也就意味著我們全家在夜晚失去了唯一的一線光明。

  那是文化大革命蓬蓬勃勃發展,人民困困難難生活的年月。   那一年的元旦之夜連鞭炮聲都沒聽到。   卻從上海傳來了文化大革命獲得偉大勝利的喜訊!首先,《人民日報》、《紅旗》雜誌在元旦社論中宣告:一九六七年,將是全國全面開展階級鬥爭的一年,將是向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總攻擊的一年。   奪權是文化大革命的極重要的組成部分。元旦社論是向全國造反派發出的奪權動員令和訊號。   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等二十多個造反組織首當其衝,在一月二日便成立了打倒上海市委大會籌委會。四日,張春橋、姚文元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調查員身份緊急趕回上海,參與策劃奪權行動。當天和第二天,便先後奪了上海《文匯報》和《解放日報》的權。張春橋隨即召見工總司代表,下達指示:基本問題是把領導權奪過來,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出來,打倒。   六日,上海市委機關革命造反聯絡站等造反組織舉行了打倒上海市委大會,批鬥了上海市委主要領導人陳丕顯、曹荻秋等,奪了上海市委的權。   八日,毛主席充分肯定一月風暴。發表最新指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質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全國人民,同國民黨反動派長期鬥爭的繼續,是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長期鬥爭的繼續,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你死我活的鬥爭,是一場大革命。上海革命力量起來,全國就有希望。它不能不影響整個華東,影響全國各省市。   九日,《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轉載並廣播了《告上海市人民書》。   十一日,《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表並廣播了由中央文革起草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名義致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等三十二個造反派組織的熱情洋溢的賀電。稱讚他們向全市發出的奪權的《緊急通告》好得很、提出的方針和採取的行動,是完全正確的。號召全國學習上海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奪權經驗。   其後,《紅旗》雜誌、《人民日報》相繼連續發表社論,號召全國無產階級革命派聯合起來,向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毫不留情的,徹底的,全面的總奪權鬥爭。   林彪公開發表講話:無論上層、中層、下層都要奪。有的早奪,有的遲奪。或者上面奪,或者下面奪,或者上下結合奪。軍隊要堅決地大力地支持無產階級造反派的奪權鬥爭。   張春橋公開發表講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自始至終就是奪權。我們對所有的權都要奪。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奪權鬥爭的吶喊聲、凱歌聲中,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的人民,死寂沉沉地送走了那一年的元旦,死寂沉沉地迎來了那一年的春節。那是人民的艱難歲月,也是黨的艱難歲月。   春節,哈爾濱市,不,東方紅城的普通百姓,每人僅僅憑供應票才能買到半斤豬肉,半斤魚,半斤蛋。肉是連皮帶骨的冷庫裡存放多年的凍肉,魚是從朝鮮進口的什麼明太魚一種索然無味的魚。   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年的春節根本沒有任何節日氣氛。初三凌晨,吳叔光著雙腳,穿著破絨衣絨褲從街道黑幫隊逃跑回來了。他先擂自己家的門,盧嬸從窗口看見他那種蓬頭垢面張皇失措的樣子,情知他是逃跑回來的,生怕放他進屋,也犯了窩藏現行反革命的罪,嚇得不敢給他開門,光是渾身發抖地摟著幾個孩子在炕上縮成一堆兒,哭哭啼啼,還在屋裡哀求他快回黑幫隊去,老老實實認罪,爭取寬大處理。他進不得自家屋,就轉而來擂我家的門,邊擂邊叫:梁嫂,梁嫂,你發發慈悲,開門讓我進屋躲躲吧,他們是要判我死罪槍斃我啊!我不跑幾天後就沒命了呀!   母親將窗簾撩起一角,見他那樣子,立刻放下窗簾,也不敢給他開門。窩藏現行反革命,這樣的罪名哪一家擔待得起呀!   梁嫂,梁嫂,我給你跪下了!吳叔在門外苦苦大聲哀求不止。   母親在屋裡團團轉,狠著心不應聲。   我將窗簾撩起一角。朝外看了一眼,見他果真雙膝跪在我家門口,兩腳凍得赤紅。   我十分不忍地對母親說:媽,他沒穿鞋就跑回來了,開門讓他進屋暖和暖和吧,暖和一會兒咱們就打發他出去,也算不得是窩藏   母親聽了我的話,走到門前,剛要開門,手又從門插上放下了。   不行!母親堅決地說:只要放他進屋,就是咱們家的罪呀!你把你哥那雙棉膠鞋從風窗送給你吳叔吧你再勸他,趁人家沒發現他逃跑,趕快回去,低頭認罪,態度好興許還能判個死緩   我沒有絲毫理由責怪母親膽小怕事。放他進屋對我家意味著什麼,我比母親是更清楚的。   我默默從破箱子裡翻出哥哥的一雙舊棉膠鞋,打開小風窗,叫了一聲:吳叔正預備將鞋扔出去,卻見幾條漢子衝入院內。   他在那兒哪!   守住大門口,小心叫他跑啦!   幾條漢子吆吆喝喝,持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撲過來要逮他。   他騰地跳起,像一頭被獵狗四面圍住的野豬,凸瞪著兩眼珠子,揮拳打在一個人臉面上,奪路便逃。那幾條漢子發出威脅的叫嚷堵截。他和他們在院內兜著亂跑了一圈,逃往院外去了。幾條漢子追向院外。   我拎著那雙鞋站在窗前呆若木雞。   母親面色如灰,癱坐地上。   其他幾戶的大人孩子,受到驚擾,紛紛跑出家門,跑向院外看究竟。   盧嬸和幾個孩子這時才出家門,哭著喊著呼著叫著跟隨而去。   胡同裡人聲嘈雜,聽著彷彿有一夥強盜在打家劫舍似的。   我從呆狀中清醒過來,慌慌忙忙地穿好衣服,也跑出家門,跑向院外。   一夥人跑出了胡同口。   我也跑出了胡同口。   我與別人有所不同。別人是看熱鬧。我不是看熱鬧。盧家畢竟是我家的近鄰。吳叔畢竟平素對我像個叔輩的人。我心裡覺著我好像能夠解救他似的。當然我是解救不了他的。跟著看熱鬧的人們跑說到底仍是盲目。   吳叔不知在哪兒撿起了兩塊磚,一手拿一塊,要被逮他的人追上時,便停下來,猛轉回身,虎視眈眈,一副拚命架勢。幾條漢子赤手空拳,不敢冒腦袋開瓢的危險太接近他。   於是他又跑。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他被追趕到了一條死街的盡頭。   他無路可逃,竄進了一所小學校。   幾條漢子追入了小學校。   我和眾多看熱鬧的人也跑入了小學校,但見吳叔已抓著鍋爐煙囪的鐵扶手爬上了半空中。   人們圍向煙囪仰望他。   幾條漢子吼:   你這個死心塌地的現行反革命!你下來!   你不下來就逃脫得了無產階級專政嗎?   你已陷入廣大革命群眾的重重包圍啦!你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啦!你不老老實實下來,還要抗拒到底嗎?   他不下來,也不再往上爬。俯視著廣大革命群眾,那樣子是有些害怕。也難怪他害怕,我雖見他爬上屋頂罵大街,可從沒見他爬得那麼高。而且煙囪不比屋頂,畢竟有個面積可以走。   他像隻壁虎似的將身體緊貼著煙囪,一動不動。   幾條漢子又對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們命令:   還不動員他下來?只要動員他下來了,算你們一功!   對!將功折罪嘛!   我們保證你們不受他的牽連!   盧嬸跪下了。   母親一跪下,孩子們也一個個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他爸,看在幾個孩子的份兒上,你下來盧嬸仰望著他說,哇哇大哭。   爸!爸!你下來呀!   爸!你慢下呀!我們怕你摔死呀!   爸呀!爸呀!   他的孩子們也哇哇大哭。   一個革命群眾給那幾條漢子出主意,嚷嚷著應該在煙囪下扯起一張網,以防備他跳,自絕於社會主義自絕於人民。   一條漢子沒好氣地說:別他媽的亂嚷嚷,這會兒上哪兒找一張網?   吳叔似乎被他的女人和孩子們的哭喊聲打動了,下了幾級扶手,見那幾條漢子湊在一起,專等著逮他,立刻又往上爬了幾級。   另一個革命群眾出主意,深思熟慮萬無一失地說,眾人手扯手接著,找一根長竹竿將他打下來。   網找不到。那麼長的竹竿也是找不到的。這個比較高妙的主意也同樣被幾條漢子否決了。   我猶豫一陣,對那幾條漢子說:我爬上去勸勸他,興許能把他勸下來。   那幾條漢子一齊打量著我,為首的一個不信任地問:他肯聽你勸?   我說:試試吧,我和他是鄰居。   有人好心地阻止我:你可千萬別爬上去!你爬到他腳下,他一腳把你踹下來,這麼高,石頭般硬的地,不摔死你,也摔殘廢了你!   我說:他對我倒不至於發狠。   為首的那漢子說:你爬上去勸吧,這可是你心甘情願的,沒誰逼你,一切後果與我們無關!   我說:當然與你們無關!   我往上爬。   我一邊往上爬,一邊大聲說些抗拒到底,死路一條之類的話。我也只能用那些話勸他下來,不能說別的。   他一句不回答我。   我往上爬,他也往上爬。他越爬越高,我也越爬越高。我平素很少登高。奇怪,我竟不覺得害怕。   鐵扶手冰手,我的十指被冰得有些木了。想必他的手也早木了。所以他爬的速度不及我快。我漸漸爬到了他腳底下。他那時真是一腳就可以將我從空中踹下來的。他分明連想都沒那麼想,只是往上爬。   終於他爬到了三十多米高的煙囪的頂端。我也緊跟著爬到了他腳下。   他低頭看著我。   我仰臉看著他。   他說:你沒戴手套,凍手吧?還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古怪。   我問:你呢?   他說:剛才凍,現在不凍了。   我說:吳叔,你下去吧!   他說:不下去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他下去,那幾條漢子會對他怎麼樣。   下去了又怎麼樣呢?他似乎更是在問自己。   我說:你看盧嬸和孩子們跪著哭得多可憐!   他說:可憐啊!   我竟想不出再用什麼話勸他了。   他忽然說:我要撒泡尿。   我說:你站在這麼高處怎麼撒呀?下去吧,有尿下去撒!   他說:我憋不住了呢!你把臉轉向右邊去,風往左邊刮,會刮你一臉。說著,像表演高空節目的雜技演員似的,一手抓扶手,一手解褲子。   我只好將臉向右轉。   那幾條漢子和革命群眾看不清他在幹什麼。待他那泡憋得很沖的尿像陣雨似的自空而降,撒在他們仰起的臉上,他們才四散開去,憤怒地咒罵:   報復革命群眾絕無好下場!   火燒現行反革命!油炸現行反革命!   他在我頭上快活地嘿嘿笑了。   我又哀求:吳叔,下去吧!我的雙手快凍得抓不住扶手了!   他說:我不下去。站得高,看得遠,放眼全中國,放眼全世界!   我聽他的話不著邊際,堅決地說:你不下,我也不下!再過會兒咱倆的手都凍得抓不住扶手了,準一塊兒掉下去摔死。   他說:老二,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說:我要感動你下去啊!   他說:我早感動了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告訴你媽,我不怪她。   他這話說得我心裡不是滋味,想哭。   他接著說:我聽人講過一個治精神病的偏方,生吃活魚腦子。一天吃一條活魚的腦子。吃完了就服安眠藥睡覺。反正活魚腦子是屬陰的,吃不好也吃不壞,叫你媽給你大哥吃吃看唄!   我說。好。   他說:告訴你媽,我不怪她。   我說:告訴。   他不再說什麼,又往上爬。   我喊:你還往上爬!爬到天上去呀?   他說:能爬到天上去就好了!說時,上身已爬得超過了煙囪口,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一頭扎進了煙囪裡!   我覺得煙囪彷彿一陣搖晃,頃刻要坍塌似的。   我不知我是怎麼從煙囪上下來的。雙腳一踏到地面,就昏暈過去了   盧嬸瘋了。   母親也從那天起變得神情恍惚,時常自言自語:我是該給他開門的,我是該給他開門的,我是該給他開門的   一天晚上,母親到煤棚去拎煤,剛出家門一兩分鐘失魂落魄地撲回來,面無人色地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看見了你吳叔的鬼魂,在咱院裡遊遊蕩蕩的,對我齜牙笑   母親嚇得將煤桶扔在院裡了。   我不信鬼。尤其不信吳叔死後鬼魂作祟。我無所畏懼地跨出家門,站在院子當中朝各處陰暗角落尋視。   哪裡有什麼鬼的影子!   清冽的月光灑在院子裡,映得院子裡的冰如水銀一般。西北風吹著我家屋後的禿樹枝,發出嗚嗚的響聲,倒是有點像個冤鬼在哭。   盧琛啊!你死得慘啊!   女人的呼號猛可地從盧家傳出,令人毛骨悚然。是瘋了的盧嬸歇斯底里。過後,一切歸於平靜,萬籟俱寂,似乎連樹枝也不發出響聲了。   雖然沒有鬼,我卻感到我們院子裡真是鬼氣沸沸。   我回到家裡,對母親說:媽,什麼鬼魂,那純粹是迷信。   母親卻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對我齜牙笑嗎!也不知他那笑是什麼意思   我的話顯然沒有驅除籠罩在母親心頭的恐怖。   我又說:吳叔死前讓我告訴你,他一點兒也不怪你。   母親追問:是嗎?他死前真是讓你這樣告訴我的?   我說:是。真是讓我這樣告訴你的。   母親便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胸前,口中嘟嘟噥噥地虔誠地禱告起來。   我覺著反正沒法子向母親證明世上沒鬼,只好由母親禱告,自己再次走到院子裡,拎起煤桶去裝煤。   我始終沒將吳叔所說的那個偏方告訴母親。我不相信生吃活魚腦子可以治好精神病。而且,要在哈爾濱市,不,在東方紅城的冬季裡,一天搞到一條活魚,是難於上青天的。   兩天後的晚上,我上廁所,不料也碰見了那個鬼魂。   廁所的門雖然已被偷走,我卻沒發現鬼魂蹲在廁所裡。   我剛要往廁所裡邁腳,鬼魂冷不丁地站起來,嚇得我大叫一聲,全身汗毛遍豎。   鬼魂在廁所裡對我齜著一排白森森的牙怪笑。   我壯著膽子喝問:你!是人是鬼?!   鬼魂回答:我不是人,我是鬼!   他站在廁所裡不出來,褲子也根本沒解開。原來他並非在拉屎,只是蹲在廁所裡而已。月亮下,一張鬼臉烏黑,顯得眼珠子發亮。   他又說:我不是人,我是鬼!我一定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叫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爭取改造成人   分明不是鬼,是個人。   我喝道:你痛快滾出來,別佔著茅坑不拉屎!老子是紅衛兵,你再不滾出來,老子對你不客氣!   紅衛兵饒命!紅衛兵饒命!我滾,我滾他喋喋地說著,跨出廁所,往院外跑掉了。   以後才弄明白,他是前街的一個瘋子。不知因何罪名定為壞分子,每天在單位被關廁所內實行禁閉,關瘋了。一到晚上,用墨將自己的臉塗黑,尋找廁所自覺反省。我們的大院沒了門,他便認準了,專上我們院的廁所來蹲著反省。他家裡的人拿他毫無辦法。   文化大革命中,被變成鬼的人極多。由鬼而瘋的人也極多。瘋子極多,難免使人懷疑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什麼不夠偉大之處,只我們附近的幾條街上,就有六七個由鬼而瘋的人。   於是某天,街道主任來我家通知母親,必須將我的哥哥送回精神病院去。限期不送,要被收容。   母親問:我家老大不惹事不生非的,也不常出家門,非得送回精神病院嗎?   街道主任為難地說:上邊的指示,非送不可呀!   母親又問:街道不需要他幫著抄寫大字報了?   街道主任說:需要是需要啊,可上邊怎麼指示,俺就得怎麼執行呀!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嘛!   母親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我問:要是不送,往哪兒收容?   街道主任回答:還是想辦法送回精神病院好。要是不送,我也不知道具體往哪兒收容。總歸不是個好的去處!   街道主任走後,我和母親都犯愁。   哥哥卻從他那小屋探頭說:媽,弟,你們別愁。我回精神病院,我在家裡怪沒意思的。精神病院裡還有人組織學語錄,教唱語錄歌,跳忠字舞,比在家好。   哥哥的話,使我和母親聽起來,都覺得他是非常清醒非常明白的。那些日子,儘管全中國繼續大亂,我們的家,卻在窮困中人人努力地保持著安定團結,並且人人努力避免使哥哥受到外界的刺激。所以哥哥的精神狀態確實比先前正常了許多。   母親哭了。母親發愁,一時間湊不足一筆住院費。我也是。   第二天,我和母親打開所有的破箱子,挑選出所有能換錢的衣物,包在一塊被面裡。   我說:這些東西賣不了多少錢,把收音機也賣了吧!   母親默默點了一下頭,又從牆上取下了掛鐘它是父母結婚時別人送的賀禮。唯一保留下來的是一件父母的結婚紀念品。   家裡窮得連輛自行車也沒有。有當時也得賣掉。沒輛自行車馱著(並且我也不會騎),我只好分三次,背著捧著,將那一包衣物、舊收音機、舊掛鐘賣到了寄賣店。   錢還是不夠。母親便東家西家說盡好話借。借遍了全院和一條胡同的人家,總算將哥哥的住院費借得差不多了。   我親自跑到精神病院去聯繫,沮喪而歸。精神病院早已住滿精神病患者,沒有空床位了。我苦苦哀求,就差跪下磕頭沒有就是沒有。   哥哥還是被收容了。那情形好像有一年城市裡發起的打狗運動。一群臂戴治安民兵袖標的人,如狼似虎,在街道主任的帶領下,挨家挨戶捉拿瘋子。捉住了五花大綁,硬推入一輛囚車。一些人家被鬧騰得哭天喊地。我們附近那幾條街因為瘋子多,攪得雞飛狗跳鵝飛罷!   哥哥被捉走時,倒沒發瘋,只是顯得十分害怕,問母親:媽,他們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呀?   母親兩眼噙著淚說:好兒子,是送你去住院啊!   哥哥說:那還綁我?   綁他的幾個人中的一個說:不綁怕你跑了!   哥哥說:我不跑。   那人說:不跑也得綁!你是瘋子,我們能信你的話?   哥哥就老老實實地讓他們捆綁了,像是拉往刑場執行槍決的犯人似的,被他們推上了囚車。   他們還要抓盧嬸。盧嬸躲在桌子底下。幾個孩子嚇得像受了驚的貓崽子滿屋上躥下跳。   全院人替盧嬸說情她被抓走,盧家的幾個孩子就成孤兒了。那幾個人還算通點人情味兒,放過了盧嬸。   囚車開走前,母親對他們說:你們可別打我兒子呀!   一人粗聲粗氣地回答:哪個是你兒子!我們不認識他!   母親將預先準備下的幾盒煙分給他們,說:剛才抓走的那個。   那人說:只要他不犯瘋勁兒,我們保證不打他。   母親說:他要是犯了瘋勁你們也千萬別打他呀!   那人說:他要是犯了瘋勁我們可就不敢保證不打他了!   囚車內忽然有一個瘋子怪聲怪調地唱起來: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囚車在那瘋子可怕的歌聲中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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