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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七章 交槍與收槍

青春無痕 陳益南 11972 2023-02-05
  那麼多武器落在了兩派群眾組織的手中,後來是怎麼解決了的呢?   至少在湖南,是中央的一紙九.五命令的文件,便搞定了,基本將那些武器收繳回軍事機關。對此,有些讀者可能覺得似乎不可能?可能覺得那些個造反派草頭王們應沒那麼聽話?然而,你只要弄清造反派其實並無真正獨立性的本質,就會明白最終要繳槍,是一種必然。      湖南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省革籌小組)成立不到一個月,中央便發出了九.五交槍命令。這個以命令為稱呼的文件,是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共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共同簽署的,口氣相當硬,要各派群眾組織將一切已掌握的軍用物資,包括槍支彈藥,全部予以封存,限期上繳給當地軍事機關。   然而,當時手握槍支的造反派,卻並沒將這個命令放在心上。因為,大家覺得,文化大革命以來,中央發了那麼多文件,有通令、有決定,但執不執行,特別是按不按期執行,都好像無所謂,法不罰眾這個詞,沒有幾個人聽說過,但這詞的意思,大家都相信。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槍,真能做到限期上繳嗎?

  在兩派還在進行激烈的派戰武鬥的地方,例如,那天下已定蜀未定的四川,那正打得天昏地暗的山西,那還不斷在搶奪援助越南的軍用物資以裝備自己派別組織的廣西等地,中央的九.五命令,當時便只能是一紙空文,沒多大效力。那些地方的造反派或保守派,派戰正酣,他們恨不得還要搶奪一些軍用物資才好,以加強自己派別的實力,戰勝、打垮對方,此時,怎麼會想什麼交槍呢?   不過,文革造反風潮,在全國各地的發展是不平衡的,而並非同步或同一個模式。   湖南省的情況是,兩派大戰基本告一段落,造反派取得了絕對的勝利,並且,由中央任命的省革命委員會籌備小組這個臨時的省級權力機構已建立。而在這個臨時權力機構中,造反派頭頭們能像省長一樣發號施令的初步嘗試,便足使他們陶醉不已了。因此,消除混亂,建立秩序,便成了造反派頭頭們此時的心願。而中央九.五命令,限期收繳群眾手中的槍支,這一舉措,正符合了造反派頭頭們借此消除混亂、建立秩序和穩定社會的心思。因此,進入了省革籌小組的造反派各大組織的頭頭們,都贊成執行這項收槍命令,以鏟除社會上有槍便是草頭王那邪風的物質基礎。於是,得到各大造反派組織頭頭支持的省革籌小組與解放軍四十七軍軍部,便依據九.五命令精神,制定了一系列旨在全部收繳老百姓手裡的軍用物資,特別是收繳槍支彈藥方案與措施的步驟。首先,將各大造反組織的武裝人員,整編到各地市統一的市文攻武衛指揮部,並將文攻武衛指揮部武裝人員的槍支彈藥,予以登記註冊,持槍者發給一張由省革籌小組認可的持槍證。然後,由文攻武衛人員出面,收繳那些沒有握有持槍證的組織及其人員的槍支。最後,又宣佈將文攻武衛指揮部解散,除另組一個以協助維持社會治安的市治安指揮部可以擁有少量武器外,文攻武衛大部分人員的槍支,不管有否持槍證,也統統一律上繳。

  這樣,最後除由少數造反派人員組成的治安指揮部擁有少量並一一註冊的武器,而且得以維持較長一段時間外,社會上各派群眾組織,包括各色散兵遊勇、流氓阿飛之類,均可手握槍械武器的局面,便不復存在,而進入了歷史。   但是,儘管有中央的命令,有省革籌小組和陸軍四十七軍的周密佈置積極執行,還有各大造反組織頭頭的盡力支持,這個收繳槍支任務,在十月間進行了幾次大規模的收槍活動後,對零星散落的大量槍支,特別是對手槍,卻收繳得非常緩慢,其過程經歷了幾個月。   之所以要這樣長的時間,是因為造反派內部出現了要不要繼續造反、繼續革命的爭論,而繳不繳槍,則是這爭論問題的一項重要內容。一部分造反派,主要是一批思想激進的大學生和中學生紅衛兵造反派,他們不滿那些進入了省革籌小組的造反派頭頭有著志滿意得的神態,不滿省革籌小組中原省委書記仍執掌大權,他們也不滿革命委員會這個權力機構中要有三結合的組成形式,而主張建立一切權力歸造反派的真正經過選舉的巴黎公社政權形式,主張讓一切舊官僚靠邊站,不讓他們進入新的權力機構,甚至,他們還試圖重新評價當時中國共產黨這整個組織,設想再建立一個真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新型政黨。長沙市一個十八歲的中學生紅衛兵楊曦光,即後來成為了著名經濟學家的楊小凱,在他寫的長達數萬言題為《中國向何處去?》等大字報文章中,令人驚駭地系統地表述了這些觀點。自然,這些激進的大學生、中學生紅衛兵的繼續革命思想,既不符合黨中央最高統帥關於進行文化大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與戰略部署,也超過了一般造反群眾當時所能接受的觀念範圍。甚至,一些很勇敢的造反派中堅分子,也只能對這些激進的大學生、中學生紅衛兵提出的口號和寫出的文章,表示自己的困惑。

  激進的大學生、中學生們那些繼續革命的理論,未能獲得數十萬工人為主體的工聯組織等大部分造反派群眾的理解和支持。但,他們提出的旨在對抗九.五命令的交槍等於自殺的口號,卻在造反派武裝人員中博得了一種公開或隱蔽的共鳴。手握武器的造反派,不管他是哪個組織的,不管他具有什麼樣的觀點,但,對於將自己手中的槍支交出來,總是很捨不得,總是很不甘心的。誰都希望自己能永久擁有一枝槍,這願望既包含了保護自身安全的想法,更包含了種種個人的某個意願和追求,例如,將它視為紀念品,或精巧的藝術品,或今後狩獵的工具等等。因此,即便不能完全對抗中央交槍的九.五命令,但,大家卻總是想方設法採取拖的手段,能拖一天算一天,遲一天交比早一天交,心裡則多舒服一天。在省革籌小組和四十七軍實施了幾個大的收槍措施後,那些零星、隱蔽的槍支仍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並且,也沒有人認為不交槍,就是有什麼大逆不道的錯誤,反而,都認為,誰手中能繼續握有槍,誰就是有塊方(能力),而誰的槍支被收繳去,則被視為他的一件憾事。

  直到一九六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後,即中央九.五命令四個多月後,中央與中央文革的大批重要領導人,包括周恩來、江青、陳伯達、康生等人,在接見湖南省革籌小組成員、四十七軍軍首長和造反派頭頭們時,不僅嚴厲地斥責了激進的大學生、中學生紅衛兵以及他們寫的文章、大字報,下令鎮壓由激進分子組成的湖南省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大聯合委員會(省無聯),而且怒氣沖沖地指責了湖南省革籌小組和四十七軍執行中央命令手太軟,而不敢鎮壓省無聯,沒有強烈的無產階級義憤。   於是,隨著省無聯幾名頭頭與一些激進的大學生、中學生紅衛兵造反派,被省革籌小組下令逮捕,關進了監獄,判處徒刑包括那個寫了《中國向何處去?》大字報文章的中學生楊曦光,他被判了十年刑。徹底搜繳槍支彈藥的各項命令和措施,也一下子變得非常嚴厲起來,對收槍一事已不再是緩和的動員,而是通諜了。繼續擁有武器,不僅不允許,而且被宣佈為一種罪行了。經過這一搞,槍支武器便沒有公開出現在老百姓手中了,一批又一批零星被人們擁有的槍支,都限期予以收繳,沒有收繳到的,大概不是被悄悄扔進了江、湖、塘、井裡,便是可能被拆散破壞了。自那以後,既沒有老百姓手裡還可握有武器的事了(除省革籌小組特許組織的治安指揮部少數造反派),也沒有發現在後來這麼多年時間中,有刑事犯罪分子是握有文化大革命中搶奪的槍支。可見,那個九.五收槍命令,儘管執行緩慢,但在湖南,終究還是很有成效的。

     十月間,我們青年近衛軍總部武裝人員全部正式被編入了新改組的市文攻武衛指揮部序列,每人領到了一個文攻武衛的黃底紅字袖章和一張持槍證。對此,我非常高興,陡然生出不少優越感。本來,對於社會上什麼人都可以擁有武器,我就很看不慣,尤其那些蓄著小鬍子,穿著白球短褲,滿口流裡流氣的傢伙,居然也在腰上別著新嶄嶄的五.九式漂亮的手槍,在大街上耀武揚威橫行霸道,更使我氣憤。但,有什麼辦法呢?你說他是流氓阿飛?他卻能掏出一個也是造反的袖章或紅布胸章,證明他握有武器,也是合法。雖然他們自稱的那些個造反組織名字,我們連聽都沒聽說過。實際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傢伙,也不會去參加造反派的集會和活動。他們只是借著這個造反的旗號,明裡能大搖大擺,暗中則可胡作非為,搶偷財物,追逐女人。因為,他們手中有了槍,幹壞事更容易了。現在,如果能借九.五命令之威,專門繳掉那班傢伙的槍,那就太好了。本來嘛,哪些個二流子,怎麼能讓他們也有手握武器的資格呢?!

  持槍證和文攻武衛袖章發下來的當天,我們就迫不及待的上街繳槍。七、八個人或十來個人為一組,到處設關立卡,見到帶武器的人,就上去盤查,如果沒有持槍證,便予以強行收繳。   我帶了七、八個弟兄,都全副武裝,佩上文攻武衛袖章,攔住一輛路過的卡車,都乘車到城內一條繁華馬路,選擇一個路口,下車,然後威風凜凜地在那路口設了關卡,專門注視過路的人們中,是否帶有槍支。   頭一批撞進我們這個網裡來的,是二個中學紅衛兵。他們每人背著一支衝鋒槍,騎著自行車,說說笑笑不知要上哪兒去,被我們攔了下來。問他們要看持槍證,那二個中學生傻了眼,沒有。   沒收!我下令。   兩杆衝鋒槍頓時成了我們的戰利品。

  我們也是造反派其中一個高個兒中學生連忙申辯,並掏出了他那個紅衛兵組織的身份證件。   看那證件,發現他們的紅衛兵組織是長沙市有影響的正規造反組織,不是屬於烏七八糟之列。   問他們為何沒有持槍證。   他們支吾了一陣後,說持槍證還沒領到。   看那樣子,八成這二杆槍不屬於他們的組織,而可能是他們另外獨自擁有的。因為,持槍證已統一發下,何況,早幾天,總部就已開會告誡,這幾天,為避免不必要麻煩,沒領到持槍證之前,一、二個人千萬不要帶槍出去,否則有被其他組織收繳的可能。這個告誡,也是各大造反派組織頭頭聯席會議上共同約定的。   沒有持槍證,就要收繳!我告訴那二個中學生。   我抗議那個高個兒中學生突然大聲叫嚷。

  你鬧什麼?!想挨打?不等我開口,幾杆帶刺刀的槍便已指向了他,我們幾個弟兄圍著,並朝他厲聲吼道。   那高個兒嚇住了,不敢再吭聲。   我想,這二個中學生畢竟是紅衛兵,不是我們想捕獲的對象,用不著太為難他們。   我對他們說,槍,暫時沒收,但可以給他們開一個收條,三天之內,他們可以憑這收條和持槍證到青年近衛軍總部領回去。   但,這二個中學生並沒顯出高興的樣子,相反,只好無可奈何怏怏而去。   以後,我們根本沒再看見過他們,無疑,他們沒能有持槍證,所以,也不敢來找我們。   首戰雖然告捷,但我們幾個卻並不是很高興。因為,我們主要是想繳那些二流子的槍,而卻實在不願與真正造反派的人為難;加之,這衝鋒槍,步槍什麼的,我們大家都有,多弄一枝,也沒有什麼用。況且,文攻武衛指揮部規定,每個成員只能擁有一枝槍,我們就有幾枝長槍,也沒法藏,更沒法再領持槍證。我們來設卡的目的,除了欲要繳掉那些不三不四傢伙的槍外,每個人其實都是想趁機繳到一枝五九式之類高級手槍玩玩,而那些二流子們擁有的槍,則基本都是各色手槍。這手槍易帶易藏,沒有持槍證也不要緊,現在九.五命令下來,今後,想再去搞槍就不會有機會了。

  我背了幾個月步槍,也想弄枝手槍挎挎,不去打仗,只在街上逛逛,這手槍當然要神氣些。   很快,獵物就來了。   一個剪平頭蓄小鬍子圓圓胖臉的青年人,手挽著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姑娘,嘻嘻哈哈走了過來,他只顧與那姑娘逗樂,壓根就沒注意到我們這幾個穿軍服、佩文攻武衛黃袖章的人。   那年頭,男女之間手挽手或互相靠著依偎在大街上走,本來就是讓人看不習慣,容易被視為品性不正。故而,我們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們。待他們走過我們時,突然發現,那個平頭小鬍子青年,在他的右腰上,竟然別著一枝手槍。   站住!幾個弟兄同時喝道,並很快圍了上去。   七、八個持槍的人迅速將平頭小鬍子和那個姑娘團團圍住。那個姑娘頓時顯得驚恐萬分,小鬍子也不知所措,張開嘴望著我們。

  檢查!你的槍有沒有持槍證?我問那小鬍子。   麼子持槍證?小鬍子莫名其妙。   不用說,這傢伙不是正規造反組織的,連要發持槍證的事都不知道,無疑,是一個不三不四的散兵遊勇。   他的手槍,連同槍套,繫槍的皮帶,統統被繳了過來。   小鬍子還想掙扎,大聲說:哥兒們,我也是造反派哩,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吃自己人囉?   他也掏出了一個紅本本給我看。   那紅本本裡的紙卡片寫著:×××,男,二十六歲,家庭成份:工人;職務:副司令;發證單位:毛澤東思想全無敵造反兵團司令部,一九六七年八月二日。還蓋了個鮮紅的大印。   一看就知道,這傢伙是一個烏七八糟的組織的人,什麼全無敵造反兵團!?從來沒有在哪次造反派組織發表的聯合聲明、公告或集會參加的行列中,看到過這個組織名稱。   我將紅本本捏在手裡,並不退還,卻仍厲聲問:這個不上算,要有持槍證,才能佩帶武器,這是省革籌小組的規定,你的持槍證呢?拿出來檢查。   小鬍子想了想,誇張地聳了聳雙肩,攤開雙手,嘻皮笑臉地說:我忘了帶,哥兒們,請你們高抬貴手一次,好不好,老弟我今後再感謝你們。   他比我們幾個人的年齡其實都大一截,卻自稱老弟,真令我噁心。   不行!沒有持槍證,就要沒收手槍!我搖搖頭,斬釘截鐵告訴他。小鬍子說:何必呢?小老弟,你抬抬手,我們就是朋友了,手一攔,我們就會成仇人囉。   我不怕他威脅,現在,沒有哪個流氓阿飛王八蛋能把我們青年近衛軍的人怎麼樣!這傢伙,剛才還叫我哥兒們,此刻,又換了腔調:小老弟!哼!該給他一點硬的。   不要囉嗦了,沒有持槍證,就走開!不要耽誤我們的工作。我一邊把他那紅本本退還他,一邊做出不耐煩的樣子大聲對他說。   小鬍子好半天不吭聲,只惡狠狠地盯著我,眼睛裡閃著凶光。   我朝旁邊的弟兄作招呼:不要看了,大家去繼續我們的工作。   小鬍子的手槍,是被我們中一個姓張的小夥子繳下來的,他喜滋滋拿著那槍,朝天晃了晃,笑嘻嘻地顯得很開心。   小鬍子咬著牙點著頭,朝我凶狠地說:要得,今天你們咯樣做,明天,我會記得你的!說完,他便又怒氣沖沖拍了拍他身旁那姑娘,大聲說:走!今天算老子倒霉,被狗咬了。   一聽這話,一想小鬍子那不甘罷休的樣子,我也火了,把肩上的步槍迅速取下端著,朝那小鬍子喝道:站住!   小鬍子真的站住了。   你剛才說什麼?!我怒問。   我們幾個弟兄都圍了上來,小鬍子的話,大家都聽到了。我,我沒講什麼呀!小鬍子一看氣勢不妙,便先怯了火,連忙矢口否認。   我想,一不做二不休,這傢伙不教訓他一頓,不讓他知道我們的厲害,不讓他曉得什麼叫害怕,那日後,難保不被他欺負報復,雖然他那個什麼雞巴副司令,我不相信會有什麼能耐,會有什麼大靠山。   我下令,將小鬍子捆起來,帶回總部。卡也不設了,先治治這個小鬍子,說不定,他那個什麼組織裡,還有一些可以繳的槍。   當晚,在總部,我們幾個將小鬍子一頓拳打腳踢皮帶抽,不僅使他連連磕頭求饒,而且他還供認:他那個什麼毛澤東思想全無敵造反兵團,僅十二、三個人,司令是社會上一個有些名氣的流氓,他們趁前段搶奪軍區武器的風潮,也搞到了一批槍支彈藥,而且,大多是手槍,他們並不去參加派戰武鬥,只在大街小巷茶樓酒館影院劇場顯威風,逞霸道。   我將這個情況向總部羅頭頭匯了報,要求派人去抄查那個全無敵兵團,還說,我們可以借此又繳來一批手槍。   羅頭頭在親自審問了那個小鬍子後,確信全無敵兵團人數不會很多後,決定總部武裝人員全體出動。近百人的隊伍,分乘幾輛汽車,押著小鬍子,來到了全無敵兵團所在的省商業廳大樓。   沒有經過什麼戰鬥,僅僅只在衝進全無敵兵團佔有的那幾間辦公室時,朝天花板開了幾槍威懾一下,就解決了問題。   全無敵兵團真只有十幾個人,其中還包括四、五個女的,都是年輕姑娘,我們衝進去時,甚至有幾個男男女女正在淫亂,被我們的弟兄抓住,一頓飽打。在全無敵兵團,我們繳獲了三十幾枝槍,一大半是手槍,我也弄了一支五.九式手槍,幾夾亮晃晃的子彈。   全無敵兵團的辦公室內,除了槍和子彈,香煙、瓶裝白酒和啤酒,竟然堆放有十幾箱,也不知他們是從那兒搶來的,而且,地上空酒瓶,煙蒂到處都是,唯獨沒看見一部油印機、墨汁瓶和毛筆這些群眾組織中起碼要有的文化設備器材,白報紙倒有幾捆,但他們不是用來寫大字報,而是墊在桌上打牌用。可見,這班傢伙根本不是要參加什麼文化大革命。   那個司令可惜沒抓到,當時,他正好不在,外出未歸,不然準讓他受一頓扎實的皮肉之苦。   弄到了手槍的人,都不像九.五命令之前那樣公開炫耀了,而只是小範圍內偷偷互相欣賞,暗暗藏著。因為,這些手槍都已不可能再獲得持槍證。   繳獲到的衝鋒槍、步槍、機槍等長武器,則一律交由總部封存,準備再上交省革籌小組和解放軍四十七軍。   省革籌小組和解放軍四十七軍在長沙市設立了若干個收槍點,號召除文攻武衛人員以外的群眾,將他們擁有的武器送往這些收槍點上交。這些收槍點則由解放軍和文攻武衛人員共同把守。   我被奉命與十來個弟兄,到設在長沙市第十一中學的收槍點執勤。那所中學當時還在市區邊緣,周圍不怎麼繁華,但有不少工廠和機關,因而每天來交槍的人還是不少。大都是有組織集體來交,甚至有的單位還敲鑼打鼓,扛著堅決擁護九.五命令橫幅,熱熱鬧鬧將成捆成箱的武器送來。因為各大造反組織頭頭已有協定,除編入文攻武衛的少數武裝人員外,其餘人員的槍支都要上交。所以,工聯、湘江風雷等造反組織的下屬單位,都是成建制集體來交槍。當時,造反派中的激進分子,尤其是中學紅衛兵中的激進分子,對九.五交槍命令很為不滿,認為這是削弱造反派的力量,認為手持武器的造反派應該向九十六年前的巴黎公社學習,讓自己變為強大的足以與政府的常備軍抗衡的無產階級國民自衛軍,而現在向省革籌小組和四十七軍交槍,就等於是自殺。因此,他們到處貼標語、發傳單、寫大字報,反對交槍。激進分子甚至批評我們所在的文攻武衛指揮部是被官方利用的武裝組織,他們則醞釀成立造反派獨立的、巴黎公社國民自衛軍式的民辦文攻武衛指揮部。激進分子的輿論攻勢雖然很猛烈,他們的一些觀點也受到很多造反派的同情和產生共鳴。但,畢竟他們人數不多,自身不足以形成強大的對抗勢力,而統領了百分之八十以上造反派的工聯、湘江風雷等組織的頭頭,已是省革籌小組的重要成員,他們沒有理會,也不會聽從激進分子的宣傳。相反,他們命令自己屬下的基層組織,均要積極執行交槍命令和規定。從而,一個單位接一個單位,造反派都整整齊齊將武器送往了各個收槍點。   我們在收槍點的任務是擔任警衛,以防意外,槍支並不由我們接收,而都由四十七軍的解放軍負責受理、登記、保管。不過,看到別人都要將自己手中的槍依依不捨地繳出來,而我們卻可以仍得意揚揚地背著槍,莫名的優越感不由陡然而生,尤其,當從那些來交槍的造反派的眼中,看到他們的羨慕之光時,更覺神氣不已。   在收槍點,我們守了一個星期,每天都目睹大批的武器被送交來,衝鋒槍、步槍、機槍、甚至還有幾門迫擊砲、六○砲,五花八門,種類繁多。但我注意到,交來的槍中,卻沒有多少手槍。只到我們最後二天執勤時,才看見有人交了十幾枝,而且都是大而笨的駁殼手槍。我想,像我們一樣,造反派們確實都想擁有自己的槍支,長槍藏不住,大概就留下了小小的手槍吧。   收槍點的任務還沒有結束,總部就讓我們撤離,全部到總部參加集訓,說是各造反組織都將成建制參加統一的革命工人代表大會(工代會),或紅衛兵代表大會(紅代會);農民造反派則成立了農代會。以後,再慢慢逐步削平山頭,將各造反組織均解散,而都統一到工代會、農代會、紅代會的旗幟下。這是北京來的經驗,中央號召各地造反派予以學習。而文攻武衛指揮部則也統一再整編為二十個武裝連,這些武裝連就不再屬於哪個造反組織,而直接屬文攻武衛指揮部統轄,由省革籌小組領導。我們這些文攻武衛人員也將予以精簡裁編,因為,此時省革籌小組已不同意整個青年近衛軍都進入文攻武衛序列,而必須只能讓一定比例的成員,作為將來的文攻武衛人員。新的文攻武衛組織總共只能有二十個連。而僅青年近衛軍一個組織的武裝人員,就超過了這個數字,更不用說其他造反派還有那麼多武裝人員了。因此,各造反派組織的文攻武衛力量,都面臨了裁軍的問題。   這個消息使我們青年近衛軍的弟兄們深感沮喪,也很憤怒,弄了半天,自認為出生入死有汗馬功勞的弟兄們,也都將遭到被繳槍的厄運。早幾天,還趾高氣揚的我們,一下子像跌進了冷水缸,好半天還喘不過氣來。   不滿、抗議、喧鬧、牢騷在總部發洩了一陣,但誰都看到,形勢已不可逆轉。因為,這個方案雖說是由省革籌小組官方名義頒佈,但,實際上各大造反組織的頭頭,大部分都是這個方案的附議贊成者,甚至包括我們青年近衛軍總部的頭頭們。這些頭頭們或已經在市革籌小組中有了交椅,或也想在未來正式的省革命委員會中弄一個位置,因此,他們考慮問題的角度,當然不會等同於下面成員的見識。   牢騷發夠了,大家也只好聽從命令,畢竟我們是來參加革命的,總得要有些組織觀念。   總部的頭頭安慰說,我們青年近衛軍會爭取多進一些人到新的文攻武衛組織中去,大家先安心訓練,屆時,挑選集訓得好的人員,去搞專業的文攻武衛組織,當解放軍的後備部隊。   然而,這些話已沒有了多大作用,我們都隱隱覺得,這變來變去的形勢,使人已不能相信今天的任何諾言。當初,說各造反組織都要有武裝力量,要武裝造反派,保衛文化大革命勝利成果,而後,又說要交槍,只能一部分武裝人員在統一的文攻武衛旗號下活動,現在,卻又要裁減文攻武衛人員,誰知,明天這新搞的文攻武衛也能不能搞下去呢?   當造反派的民兵,作解放軍後備部隊的夢想,頓時,像肥皂泡一樣,雖說還未破,但,已使人感到,破滅,只是時間問題了。   集訓了個把星期,果然,新的方案又傳來,文攻武衛指揮部也不搞了,除了協助公安機關軍管會打擊刑事犯罪的治安指揮部,可以留有少量武器以外,其他所有的造反派,都必須交出武器,一粒子彈也不允許留存,而且,可以擁有少量武器的造反派治安指揮部,也要轉而變成接受公安機關軍管會的領導,而不是再由省革籌小組與各造反組織的直接領導了。   總部頭頭作了交槍動員和佈置,讓大家交槍。   沮喪已極的弟兄們,都知無可奈何,手中的槍,是保不住了,於是,便拼命地打槍,當放鞭砲一樣朝天打,練槍法朝酒瓶、磚頭打,無緣無故地打,莫名其妙地打,以此來發洩自己的不滿和憤悶。那幾天,長沙市到處都是一陣陣叭叭叭叭的槍聲,其他造反組織的武裝人員也都不約而同這樣打起來。開始,一般老百姓以為又是哪兒在展開武鬥,嚇得要死,後來,才明白是造反派在發悶氣。於是,老百姓們,不管大人小孩都不怕槍響了,反而,一聽見哪兒響槍,便奔到那兒去看熱鬧,小孩子則跑來撿子彈殼。   子彈打光了,或打得差不多了,大家才戀戀不捨地將那熱乎乎的槍支,丟到那統一存放的地方。   當那枝伴隨我幾個月的041949號步槍,在槍膛裡還散發濃濃的硝煙火藥味時,我恭恭敬敬地將它放到了總部封存槍支的臨時倉庫,看著那支從此不再屬於我的鋼槍,很有些惆悵、遺憾。   漂亮的五.九式手槍,我卻隱藏了下來,這種手槍,大家稱之為將軍牌,小巧精緻,射擊時沒有多大後挫力,我很喜歡它,將其視為一件寶物。當時,青年近衛軍的很多弟兄,都弄到了手槍,而沒有被登記,我這枝也是這樣。因此,我們都可以悄悄留下。我想,弄枝手槍,日後既可作防身,又可作紀念。人家有了,我不能沒有。當時,交槍的命令雖越來越嚴,但畢竟還是造反派的天下,我是個造反派,留下一枝槍,即使日後被發現,別人也不至於對我怎麼樣,硬要我交,到時交上去得了。我這樣盤算著。   槍支彈藥上交,派戰武鬥也基本停止,跨行業的群眾組織青年近衛軍,也沒有了什麼用武之地了。雖然,總部的頭頭們還秘密存留了一些武器,他們也還在為自己能進入省、市革命委員會而奮鬥,但我感到,我應該復員了。社會上的造反形勢已絕對獲勝,但我自己的單位上,還需要我去奮鬥。   我悄悄帶著將軍手槍,告別了今生難忘的青年近衛軍,回到了我所在的公司裡。   將軍手槍卻在我回單位後沒有幾天,就離開了我。原來,我打算至少玩它一年半載。   基辛格說:讚揚別人不需付出代價,而同情別人卻要作出犧牲。   我的將軍手槍,就是被人利用我的一念同情,而弄走了。   我從青年近衛軍回來後,即回到了家裡,使我的父親放心、高興,他看到他的兒子已完完整整一根毫毛未傷地回家來了,而且,也不會再去打仗了。   有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張師傅,三十多歲,是離我們家不遠的街鄰,他也是個造反派,是他們鐵路局的工聯成員,平日同我也還談得來。因此,我將自己的手槍給他看了,也是想向他炫耀炫耀。張師傅拿著我的槍,一邊翻來覆去察看,一邊連連說:好漂亮,好精緻囉,這比我用的那枝駁殼槍帥多了。對此我自然很得意。   不料,第三天晚上,他將我找到他的家裡,先是又遞茶,又倒酒,客客氣氣招待我,然後,又愁眉苦臉對我說,要請我幫他一個忙。   我不加思索,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都可以幫你。   他就告訴我,他原本只有一枝駁殼槍,但有次在單位上吹牛,說他在家裡還常常藏著一支五.九手槍,以防萬一用的。結果,現在要交槍,他只有駁殼槍上交,有人向駐鐵路的解放軍軍代表檢舉,說他還有一支五.九手槍,軍代表便找他談話,動員他交出來。他說他是吹牛的,反覆向軍代表解釋,但,軍代表不信他的話,反而一個勁向他作說服工作。現在,一則他被軍代表纏煩了,二則,他想這真是個問題,如果沒有槍交上去,日後,恐怕人們永遠會懷疑他還藏有手槍,甚至記上檔案,那就麻煩了。   我想請你老弟,幫我一把,把你那枝手槍送給我,以解救我。   張師傅最後苦著臉對我說,你幫了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老弟的好處的。   我聽他一說,呆了。心裡則後悔不已,不該讓張師傅看我的槍!   但,一望他那幾欲落淚的愁眉苦臉,我又生出幾分不忍。   不交一枝手槍上去,這輩子恐怕我就會要背上這個窩藏槍枝的罪名,成為一個歷史問題。張師傅又是嘆氣又是搖頭。只怪我當初不該亂吹牛!   我有些鄙夷他:這號勁,你當初做什麼造反派囉!   算了,給他!   不要讓我再看他那可憐兮兮的樣子。   但,將來若有人問我追查這槍呢?   我幫你做證,是給我了!張師傅連忙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當晚,張師傅就將我的手槍,交到駐在他們鐵路上的軍代表手裡去了。還連夜到我家給我看了他那張交槍收條。   老弟,你幫了我的大忙!他樂呵呵地對我說。   他倒是輕鬆了,我卻無端失去了一枝好不容易才保留下來的手槍。   只是,當初我還覺得,畢竟,我比張師傅年輕,活動範圍比他大,社會上朋友比他多,不怕再弄不到一枝手槍。   然而,形勢的發展,卻已再沒有可以弄槍的機會了。以後很久,我還後悔,不該一時心軟,讓張師傅將槍要了去,他吹牛,本該受點小小懲罰,我何必去同情他呢?後來,我從鐵路上其他人口中得知,張師傅要槍根本就不是什麼吹了牛要交差,而是為了在單位,在軍代表面前,顯示他會做工作,有塊方(能力),連赫赫有名的青年近衛軍的成員的槍,也讓他說服給上交了。   我氣得要死!   張師傅卻一再向我表白,他絕不是別人所說的那樣,甚至,他當我的面發誓:如說了謊,願遭雷打火燒。   不論如何,我不再搭理他,從此一刀兩斷。   不過,以後在我挨整之時,我們單位的專案組找到了他,以追查落實我這枝五.九式手槍下落時,他倒是態度鮮明,雖然他自己也正在挨整,但仍毫不含糊一口承擔責任,手槍是他從我這裡要走了的,並且,又重述了他如何吹牛,如何要我幫忙,問我要了手槍的情節,還反覆說我是個肯幫忙,懂道理的青年人。   當專案組的人日後在向我講述,找張師傅去調查時的情節時,我頓然又很感激起他來,甚至,我想,也許別人講他的那些,是屬於不實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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