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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約定

魔球 東野圭吾 14194 2023-02-05
  1     這一帶完全沒變男人坐在列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輕聲低語。佔據整個視野的田野中,出現不少塑膠屋的溫室,還有以不規則的間隔豎著的稻草人。沿途不時看到藥品和電器的巨大看板。當列車漸漸接近車站,民房越來越多;列車遠離車站後,又是一片廣大的田野。   幾年沒回來了?   他在腦海中計算著。早就超過三年,是四年還是五年可能有六年了。對了,是五年。上次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凱旋歸來   不知道洋子怎麼樣了?她還在那家陰暗的點心店當店員嗎?不可能吧。她已經二十四歲了,還是二十五?希望她早日嫁到好人家。不知道她有沒有對象?依照老媽那種性格,她一定對自己的婚事不著急。不,可能是洋子為了照顧老媽,不願意離開家裏。我這次回去會告訴她,老媽由我來照顧就好。沒問題的,雖然我身體變成這樣,但照顧老媽一個人絕對不成問題

  不過,回家真不容易。男人心想。信上沒有寫具體的情況,只說回家再談,他打算回家之後再和他們慢慢聊。   列車穿越幾個隧道後,眼前的風景越來越熟悉。甚麼都沒變。這讓他放了心。   車內廣播報了站名。那是他聽了十幾年的熟悉站名。數年前,他從這個車站離開家鄉。   走下月台,走出剪票口時,他突然心跳加速,妹妹或母親應該會來車站接他。   他一瘸一拐地經過剪票口,臉頰抽搐了幾下,四處張望,卻沒有在車站的候車室內看到熟悉的臉龐。妹妹和母親都不在,只有兩個身穿西裝的男人在抽菸。   怎麼回事?為甚麼沒有人來接我?   他看到商店後方有公用電話,便拄著拐杖走了過去。他看到了站前商店街,熟悉的風景變得格外空虛。

  他拿起公用電話的聽筒,投了十圓硬幣。正準備伸手撥轉盤時,有甚麼東西擋住了他手邊的光線。他停止撥號抬起頭,剛才坐在候車室長椅上的兩個西裝男人分別站在他的兩側。   你們要幹甚麼?他問。   你是蘆原先生吧?   右側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問,然後從西裝內側口袋掏出黑色警察證。   你是蘆原誠一先生嗎?男人又問了一次。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啊!蘆原拿著電話,忍不住叫了出來。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甚麼事。     2     上原一接到發現蘆原下落的通知,立刻趕往和歌山。蘆原寫信回老家,說打算返鄉,在他老家附近監視的刑警攔截了那封信。   目前幾乎可以確定,蘆原就是炸彈案的主犯。調查他留在公寓的紙箱後發現,裏面的木板和釘子與炸彈自動點火裝置的材料相同。

  高間很希望趕快見到蘆原,但目前必須先調查炸彈案,只能先請上原幫忙問他和須田武志之間的關係。   那天晚上,上原終於打電話來。高間跑過去接起電話。   蘆原承認是他幹的。上原在電話中說。   果然,那共犯呢?   這個喔   上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雖然已經將炸彈案的歹徒緝捕歸案,但他似乎不太滿意。   怎麼了?   蘆原聲稱沒有共犯,說都是他一個人幹的。   沒有共犯?高間用力握住了電話。   你有沒有問須田的事?   有,但他說和須田武志沒有關係,也從來沒有和須田說過話。   甚麼?   總之,我會立刻帶他回去。   上原的語氣始終有氣無力。   他說從來沒有和須田說過話?

  高間覺得不可能。在調查蘆原時,到處都可以感受到武志的身影。在石崎神社和武志一起練球的瘸腿男除了蘆原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翌日,高間和上原一起在偵訊室偵訊蘆原。他穿著深藍色上衣和襯衫,端正地繫著領帶。可能為了回老家,特地穿上最好的衣服。蘆原有一張娃娃臉,或許是很久沒有打棒球了,他的皮膚並不會很黑。   蘆原看到高間,微微低頭打招呼。他並沒有感到尷尬,反而一副豁出去的態度,也可能是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之後,心裏變得舒坦了。   你認識須田武志吧?   高間自我介紹後問道。蘆原緩緩眨了眨眼睛後說:   我認識須田,因為他是名人嘛。   你們有沒有私人關係?   蘆原輕輕閉上眼睛,搖了兩、三次頭。

  太奇怪了,高間邊把玩著手上的原子筆,邊看著他。有人在石崎神社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和須田武志一起練球。   只是像我而已,對吧?並沒有確定就是我。   蘆原滿不在乎地說。   聽說有所謂的蘆氏球,高間說,感覺像是飄球,然後會突然落地。   我忘了,蘆原移開視線。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不是教了須田這種球?   蘆原沒有回頭,抓了抓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搞不懂,不是因為炸彈案抓我嗎?須田和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   須田死了,被人殺害了。   我知道,那又   說到這裏,蘆原突然閉了嘴,打量高間的臉片刻後,點點頭說:我懂了,你們在懷疑我。這就是所謂的另案逮捕【註:在逮捕嫌疑犯時,因為甲案尚無證據,便以另一件已有證據的乙案為藉口進行拘留和偵訊,藉此調查甲案。】吧?

  我們認為炸彈案和開陽高中生命案有關聯,所以並非另案逮捕。   有甚麼關聯?   放置炸彈的是武志。你教他變化球,他則接下這個工作做為交換條件,難道我說錯了嗎?   蘆原歪著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然後說:   那是我一個人幹的,沒有找任何人幫忙。我和須田武志也沒有任何關係。      走出偵訊室後,上原把蘆原之前的供詞告訴了高間,大致內容如下。   那天,我穿上舊工作服,把用炸藥做的定時炸彈放在手提包內,潛入了東西電機。事先就已決定好要在上班鈴聲剛響的時候,把炸彈放在三樓的廁所,因為我知道那個時間來往的人最少。我把手提包放在廁所最裏面的隔間,貼上故障的紙。   接下來,只要趁定時裝置內的乾冰還沒昇華完時,逃得越遠越好就行了。但我在逃離的途中,突然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想到放置的炸彈會造成很多人傷亡,便開始恐懼不已,我還是無法做這種事。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又走回廁所。幸好廁所中沒有其他人,我走進隔間,破壞了定時裝置。其實就是用破布代替乾冰放進去,但我無法把手提包帶回去,因為我怕別人起疑,要求檢查手提包。而且,我也希望安全調查部那些人體會一下被人放炸彈的恐懼。

  我穿著工作服走出東西電機總公司,來到車站前,把工作服丟進垃圾桶就回家了。   至於犯案動機,是打算向安全調查部那些人,尤其是西脇部長報仇。我因為他們的怠慢發生了事故,讓我一條腿從此不良於行,他們居然還把事故原因怪罪到我頭上,說是我的人為疏失。   當時,我也曾經想要報仇。棒球是我生命的意義,在失去棒球後,我想和他們同歸於盡。我想起我的國中同學在某所大學的工業化學系當助理,之前去大學找他時,他曾經帶我參觀實驗用的火藥庫。於是我就趁夜晚潛入大學,打破玻璃窗,潛入老同學的研究室,但因為我的腿不方便,真的費了很大的工夫。我知道火藥庫的鑰匙放在用號碼鎖鎖上的櫃子裏,號碼鎖的數字寫在櫃子後面,所以一下子就拿到了鑰匙。我從火藥庫裏隨便偷了一些炸藥和雷管,放回鑰匙時,還故意弄亂研究室,讓校方誤以為是遭竊。

  但是,我後來還是沒有使用那些炸藥。冷靜思考後,就覺得為那種人去死太不值得了,於是,就把炸藥藏在行李中。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很辛苦,也花了很多心思找工作,直到去年秋天,我成為昭和町少棒隊的教練,終於找到了新的生命意義。我覺得這是我參與棒球的最後機會,所以很努力地教導那些孩子。   那是我久違的充實生活。握著白球,內心就有一股暖流,讓我忍不住想要大聲呼喊。那些孩子也很聽我的話。   但這種生活沒有持續太久,有家長不讓我繼續教下去,說不能讓沒有固定職業的人教小孩子。糟糕的是,最討厭我的家長在那些家長中說話很有份量,所以其他家長也漸漸贊同他的意見。雖然八木領隊為我辯護,但我還是不得不離開。

  之後,我就計劃要炸掉東西電機。因為,那個說話很有份量的家長正是東西電機安全調查部的西脇部長。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高間一口氣喝下冷掉的茶。雖然之前就猜到犯案目的是為了報仇,但搞不懂為甚麼直到現在才開始進行,現在終於知道了。但是,那個說話很有份量的家長這是孽緣。   真的是孽緣,上原說,仔細想一想,就發現蘆原很可憐。   他的供詞有沒有前後矛盾?   並沒有決定性的矛盾,他偷炸藥的情況也符合我們調查的結果,只是還有一些疑問他沒有交代清楚。   哪些疑問?   比方說乾冰的問題。根據蘆原的供詞,他先放了乾冰,問題是他去哪裏買了乾冰?這一點還沒有查明。他說是在車站前商店街的點心店買冰淇淋時店員給他的,但根據店員的證詞,那天一大早並沒有客人。

  真有趣。高間說。   其次,蘆原說他自己走去三樓的廁所。果真如此的話,他應該會發現三樓已經變成了資材部,但他說沒有看到。而且他腿不方便,絕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高間說:有共犯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   有共犯的可能性相當高。上原很有自信地說,問題在於蘆原為甚麼隱匿這件事?如果共犯是須田武志,而且是蘆原殺了武志,他很可能擔心事跡敗露,所以故意隱瞞。   很有可能   蘆原的確有問題。如果他是殺人兇手,武志寫下的魔球很可能是為了告訴別人,兇手就是他。若果真如此,為甚麼不明確寫下蘆原?因此,魔球兩個字不應該是武志所留下的。如果蘆原是兇手,他當然不可能寫下有可能會查到自己頭上的文字。   對了,有沒有問他綁架中條董事長的事?   他表示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還說很可能是有人從報上看到炸彈案,想要趁火打劫。   是喔。   高間摸著鬍碴沒有刮乾淨的下巴,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的確有人會利用這種事件乘機勒索。   不過,他在說謊,上原說,寄給中條董事長的恐嚇信絕對是炸彈案的歹徒所寫的,信中附了定時裝置的簡圖,連報上沒有公佈的詳細數據都完全吻合,但蘆原還是堅稱不知道。   蘆原為甚麼要裝糊塗?有甚麼說謊的必要?   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   聽到上原這麼說,高間皺起眉頭。   原來也有這種可能。蘆原真的不知道,可能是共犯擅自綁架了中條董事長   這麼說,武志的確不是共犯。因為中條董事長說,綁架犯是肥胖的中年男子。姑且不談蘆原是不是殺人兇手,但武志可能真的和炸彈案無關吧。   真的是這樣嗎?高間偏著頭思考。蘆原試圖抹去自己周圍的兩個人,一個人是炸彈案的共犯,另一個是須田武志。認為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是不是更妥當?但是,中條董事長見到的人顯然不是須田武志。   搞不懂啊。   高間用拳頭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兩、三次。     3     田島恭平猶豫很久,最後決定邀須田勇樹同行。他希望勇樹也知道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一個人偷偷摸摸的。   放學後,田島在學校大門前等勇樹。學生三三兩兩地走出校門,每個人都一臉欣喜的表情,似乎早就忘記棒球社死了兩個人。   不一會兒,勇樹推著腳踏車經過校門。田島叫住了他,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因為田島是棒球社的成員,所以勇樹認識他,但從來不曾有過交集。   我等一下要去找刑警。田島說。   勇樹驚訝地微微張開嘴。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見一位高間先生。是關於須田的事,關於須田和魔球的事。   你知道甚麼線索嗎?勇樹問。   不能說是知道,但我發現了一些事,因為事關重大不能不說所以我想找你一起去。   是嗎?   勇樹把頭轉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走出校門的學生人潮。   那我就去看看吧,他低語,我也想瞭解魔球的事。   就這麼辦,那我們去車站吧。   田島和勇樹一起騎上腳踏車。      田島在午休時間請森川打電話,約了高間刑警在昭和車站前見面,他和勇樹兩個人站在約定地點時,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們兩個人一起來,真難得啊。   高間刑警露齒而笑,田島向他解釋,希望勇樹也在場。   那找個地方聽你慢慢聊,你們肚子餓不餓?   田島沒有立刻回答,和勇樹互看了一眼。高間察覺到他們的想法,乾脆地點點頭,說了聲:好,走吧。帶他們走去附近的拉麵店。   或許因為不是用餐時間,拉麵店內沒甚麼人。店內有一個吧檯,裏面有一張四人座的桌子。高間熟門熟路地走去裏面,田島他們也跟在他的身後。   女店員來為他們點餐,三個人都點了拉麵,但高間對女店員說:給他們來大碗的。   然後又對田島說:等吃完拉麵再聽你說。   他拿出香菸點了火,輕鬆地問:森川老師和手塚老師還好嗎?   呃?喔   田島忍不住轉頭和勇樹相視,因為今天學校公佈了一件事。   發生甚麼事了?   高間把香菸夾在指尖,香菸的白煙升向天花板。   因為,田島舔了舔嘴唇。手塚老師要請假一段時間。   甚麼?高間皺著眉頭。怎麼回事?   不知道。總之,她最近常請假。   今天早上,教師辦公室旁的佈告欄貼出了這張告示。手塚老師因為個人生涯規劃,暫時休假一段時間   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聽說和森川的事有關,無法繼續留在開陽高中。   中午的時候田島去找森川,拜託他聯絡高間。森川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田島叫他時,他也沒有聽到。   事態好像有點嚴重。   高間聽了,緩緩地抽了一口菸,露出凝望遠方的眼神。   拉麵送上來後,三個人拿起了免洗筷。田島吃著大碗的拉麵,心裏想著該怎麼開口。     4     向田島和勇樹道別後,高間緩緩走在傍晚的街頭。腦袋中各式各樣渾沌的想法宛如丟進了洗衣機,不停地打轉。由於轉速太快,高間無法掌握狀況。   二十三日,中條董事長遭到綁架。翌日二十四日晚上,武志遭到殺害。然後剛才田島說的話   還有在東西電機聽到的情報,以及少棒隊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腦海中拚命打轉。   高間開始模糊地勾勒出命案的真相,但歪歪扭扭的,無法形成明確的圖形。原因很清楚,因為蘆原的供詞含糊不清。   蘆原顯然在說謊,但他到底怎樣說謊?   高間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考很混亂,無論怎麼重新設定蘆原的謊言,都無法合情合理地解釋所有的事。   天色暗了下來,高間繼續走在街上,不知不覺中,來到一家電器行前,許多人圍在新型的電視機前。高間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電視,也停下了腳步。他並不是對畫面有興趣,而是發現那是東西電機的商品。   資本額、營業額小野之前給他看的公司簡介隱約浮現在他眼前。然後   等一下。   一個想法突然閃過高間的腦海,他猛然停下正打算離開的步伐。   因為這個想法太離奇了。   這個念頭徹底推翻了之前的推理,但高間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這個想法雖然離奇,卻符合高間在無意間的所見所聞。   對早就應該考慮到這個可能。   他找到了紅色公用電話,不由自主地跑過去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本橋。   可不可以緊急調查一件事?高間說道,也許可以解開所有的謎。   要調查甚麼?本橋問,他或許感受到高間的情緒,聲音也有幾分激動。   很驚人的事啊,高間說,也許可以因此發現驚人的真相。     5     妻子紀美子來通知有兩名刑警上門時,中條直覺地認為,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蘆原遭到逮捕後,他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   然而他既不匆忙,也不害怕,因為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所以他用和平時相同的口吻,吩咐紀美子把客人帶去客廳。   中條整裝梳理後來到客廳,兩名刑警同時站了起來,為突然不請自來向他道歉。中條認識名叫上原的刑警,但不認識另一個人。那個人利落地遞上名片,中條才知道他是搜查一課的刑警,名叫高間。   因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上門打擾。   高間以嚴肅的口吻開場,從他臉上的表情,中條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敲門聲響起後,紀美子端著茶走進來,雖然刑警上門令她有點擔心,但不能讓她坐下來一起聽。   妳出去吧。   聽到中條這麼說,她有點不滿,還是點點頭走了出去。雖然她是前董事長的千金,但並沒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氣,反而一切以中條為重。   可以了嗎?聽到紀美子的腳步聲遠去,高間問。   請說吧。中條回答。   高間深深吸一口氣,盯著中條的眼睛問:   須田武志您認識這個少年吧?   中條沉默,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是想要綁架您的人,不是嗎?   我之前說,中條開口,聲音有點沙啞。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高間冷靜地說,他的眼神充滿自信。但那是您在說謊,其實是身體結實的年輕人是須田武志。   然後,他又繼續說道:   而且,他是您兒子。      沉默了數秒,中條看著高間,高間也看著他,日光燈嗡嗡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聲。   蘆原的共犯是須田武志,他是唯一的可能,您卻說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這一點讓我們傷透了腦筋,但如果是您在說謊,這個矛盾就可以輕易解決,問題是您為何要說謊?   高間一口氣說完後,看向中條,觀察他的反應。中條移開目光,低頭看著桌子。   在此之前,還有一個疑問,高間說道:須田武志為甚麼寄恐嚇信給您,把您找出去?他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錢,而是基於私人理由想要見您,您試圖隱瞞這件事。我不禁想到一個大膽的假設,而且還想起您在東西電機的公司簡介上那張照片。   中條抬起頭,高間正視著他的臉,靜靜地說:   須田武志和您很像。我對這個大膽的假設很有自信,所以不好意思,我們調查了您的經歷,最後發現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左右,您曾經和須田武志的親生母親明代住在同一個地區。   高間說完停頓了下來,也許在等待中條的反駁,但中條沒有開口。   請您回答,高間說,用恐嚇信的方式和您見面的是不是須田武志?   中條抱著雙臂,緩緩地閉上眼睛,好幾個影像掠過他的眼前。   我有一個條件。他閉著眼睛說。   我們絕對不會對外透露。高間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話,我們會嚴格保守秘密,當然也不會對您太太說。   中條點點頭。雖然他點著頭,但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永遠的秘密,所以,他打算找時間主動告訴妻子紀美子,只要在此之前保守秘密就好。   中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回答說:   你說得對,那天的確是那孩子找我出去,他也的確是我的兒子。   可不可以請您告訴我們詳情?   說來話長。   沒有問題。   高間和上原兩人低頭拜託後,露出嚴肅的神情。中條再度閉上眼睛。      戰爭期間,中條在東西產業的島津工廠擔任廠長。工廠原本製造火車車廂零件,但在軍方命令下,改為生產飛機零件。   戰爭結束後,島津市的工廠不再生產飛機零件,開始生產平底鍋和鍋子。中條被調往阿川市的總公司,成為重振東西產業的成員之一。他在電器部門的領導者渡部茂夫手下工作,住處也從島津市搬到了阿川市。當時他三十七歲,沒有親戚,孤家寡人一個。   他在搬家之後,遇見了須田明代。   中條打算和她結婚,卻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他的上司渡部很希望他可以成為女兒紀美子的丈夫。紀美子當時二十八歲,之前結過婚,但她丈夫在戰爭中死了。   為了日後著想,中條覺得眼下不適合張揚和明代之間的關係,免得影響渡部對自己的看法。而且渡部對他的照顧難以用筆墨形容,多虧了渡部的協助,他才能掌握電器的最新技術。於是,他決定暫時隱瞞和明代之間的關係。明代為了他的前途,也答應配合。   沒想到不久之後,發生了意外狀況。明代懷孕了。她的哥哥再三追問是誰的孩子,她始終沒有鬆口。中條讓她搬去其他城市,因為他認為繼續住在原地,兩個人恐怕很難見面。   明代說想住在海邊,於是他們搬去了漁港旁。   中條和明代開始在新家共同生活,但其實中條每週只回家一次。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過著雙重的生活。   孩子出生後,先入了明代的戶籍,成為所謂的非婚生子女。當時,中條打算在適當時機讓孩子認祖歸宗。他們為孩子取名為武志,就是須田武志。雖然想到明代的哥哥有可能會調查她的戶籍,進而得知這件事,不過明代認為這樣也無妨。   這種狀態持續了三年。   東西產業電器製造部獨立成為東西電機有限公司,由渡部擔任第一代董事長,中條當然也和他一起進入了新公司。   成立一家新公司很辛苦。對中條來說,可能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挑起這樣的大樑,他成為渡部的得力助手,負責所有的技術部門。中條整天忙於工作,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回明代身邊的次數當然就越來越少。於是他告訴明代,請她等待一年,等新公司穩定後,一定會回來接她,到時候就會生活在一起,在那一天之前,會按時寄生活費   當時,中條無意欺騙明代。他真的認為一年的時間就足夠了。   沒想到遇到了煩惱的問題,渡部再度提出希望他娶紀美子。中條左右為難,回想起來,渡部之所以特別照顧年紀很輕的自己,一定是早就把自己當成未來的女婿看待。   他找不到適當的理由拒絕渡部的要求,應該說是找不到巧妙的謊言。他沒有明確拒絕,渡部認為他答應了。   於是,中條和渡部紀美子結了婚,和明代約定的一年也過去了。   一定要去見明代,當面向她道歉他這麼想,但要付諸行動時,卻又退縮了。到底該如何道歉?而且,他最清楚,這不是道歉能夠解決的問題。   也許不久之後,明代就會找來公司,到時候該怎麼向她解釋?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   但他直到最後,都沒有見到明代,也不知道明代有沒有來公司找他。即使一個陌生女人說要來見董事長,警衛應該也會把她趕走。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但他從來沒有忘記明代,也日夜牽掛著兒子。他和紀美子膝下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更想念自己的親生孩子。   幾年後,他曾經去打聽明代他們的下落,但那時他們已經離開了漁村。   他無能為力,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您看過高中棒球嗎?   高間問。   我經常看。知道開陽高中代表本縣進入甲子園,也知道投手姓須田,但沒想到那孩子就是武志在看電視時,我真的做夢都沒有想到。   所以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嗯,中條健一點了點頭。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接到恐嚇信,前往指定地點之前,中條以為是炸彈案的歹徒恐嚇。不,應該說,在咖啡店接到電話時,他仍然這麼認為,但第二次在紅色公用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時,他的心臟差一點停止跳動。   你是中條健一先生嗎?對方問。   你是誰?   中條問,對方沉默片刻,接著以鎮定的聲音回答:   我是須田武志。   這次輪到中條陷入沉默。應該說,他說不出話。他全身冒汗、身體不住顫抖。   武志?怎麼可能   他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對方似乎很享受他這種反應,停頓了一下後說:   現在就按照我說的話去做。首先,把裝了錢的皮包放在公車站旁,你走進身後的書店。書店有後門,立刻從後門離開。離開書店後往左走,經過平交道。有前往真仙寺的公車等在那裏,你在終點下車,知道了嗎?   對方說完立刻掛上了電話,沒有叮嚀不許報警,可能知道沒這個必要。   中條按照指示坐上公車。跟監的刑警只注意皮包,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失蹤,所以沒有人跟在後面。   公車很擁擠,但只有幾個人坐到終點,其中並沒有像武志的人。   在真仙寺下車後,中條四處張望。通往真仙寺的路是個陡坡,兩側是茂密的松樹林,真仙寺的屋頂出現在公車站的對面,寺廟前是一片墓地。空氣陰陰涼涼,中條感覺有點冷。   雖然對方要求他在終點下車,卻沒有進一步的指示。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幾名司機聚集在公車終點站內,不時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中條。   不一會兒,坡道下方有一個年輕人跑來。他身穿運動衣褲,戴著棒球帽。中條看著那個年輕人,心想原來還有人在這裏跑步,沒想到年輕人在中條面前停了下來。   我是不是來晚了?他抬起頭。   你是   這時,中條才知道在甲子園比賽的須田就是武志。他太驚訝了,不知該說甚麼,也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不必打招呼了,武志冷冷地說,走吧。   走去哪裏?   跟我來就知道了。   武志過了馬路,走進松林中的小徑。中條緊跟在後。   武志不發一語地走著,他健步如飛,中條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的腳步,但一言不發也令他感到痛苦。   你是從哪裏來的?他問,我看你從坡道下方跑上來。   前面四個車站,武志輕鬆地回答,我和你搭同一輛公車,只是你沒發現我。   你從那裏跑過來的嗎?   中條回想起那段距離和陡坡。   沒甚麼好驚訝的。   武志仍然一臉淡然地說。   中條看著武志大步往前走的背影,陷入一種奇妙的感慨。武志長這麼大了,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兒子,如今卻出現在眼前。他很想跑上去緊緊抱著他,卻無法這麼做。因為武志的背影散發出的某種東西阻止了他。   炸彈是你放的嗎?   中條問他,試圖擺脫沉重感。   對啊。武志回答時沒有停下腳步。有人痛恨你的公司,我只是受他之託。他並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為甚麼用恐嚇信?只要寫一封信給我,我就會來看你。   武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中條,臉頰的肌肉扭曲著。   我怎麼可能相信你?   說完,又繼續邁開步伐。中條好像吞了鉛塊般心情沉重,繼續跟在武志身後。   武志走進了墓地。他似乎很熟悉周圍的情況,中條漸漸知道武志打算帶他去哪裏。   武志在墓地深處停下腳步。那裏豎了一塊木製小墓碑。中條也跟著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墓。   這是   中條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   雖然沒有特別的根據,但他很久之前就隱約感覺到,明代已經不在人世。   旁邊是我爸爸。   明代的墳墓旁還有一座墓,武志指著那裏說道。   爸爸明代改嫁了嗎?   中條似乎稍稍鬆了一口氣。   開甚麼玩笑?武志不以為然地說,須田正樹是明代的哥哥,我爸爸收留了我們母子兩人,收留了生病的媽媽和我。   原來是這樣。   爸爸收留我們後不久,媽媽就死了。   她生了甚麼病?   和生病沒有關係。她是自殺,割腕自殺。   中條一陣心痛,冷汗直流,呼吸急促。連站著也變成一種痛苦,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媽媽留給我一個用竹片做的人偶、竹編工藝的道具和一個小護身符。我上中學時,在護身符裏找到一張紙,上面寫著我的父親是東西電機的中條。你知道嗎?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娶了別的女人,但是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因為她不想造成你的困擾。   中條垂下頭,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對不起。聲音極度沙啞。   對不起?   武志走到中條面前,一把抓住他西裝的衣襟。他力大無比,中條被武志拖著,踉踉蹌蹌地來到明代的墓前。   你在說甚麼?事到如今,說這些話還有甚麼用?   武志一把鬆開了中條,中條跌坐在碎石路上。   我告訴你,我對我媽記憶最深刻的事,就是她牽著我的手去車站。她相信和你的約定,一直在等你回來。她總是對我說,你爸爸星期六就要回來了,每個星期六,都帶我去車站等待。從傍晚一直等到末班車的時間。無論颳風下雨、春夏秋冬,她每個星期都去。你知道我們等你等了多久嗎?   中條跪坐在地上,雙手在腿上緊緊握拳,他甚至覺得武志可能會殺了他。   我之前就打算要帶你來這裏。武志的語氣稍微平靜下來。她一直在等你,我終於完成了她的心願。   武志走到中條的身後,用力推著他的背說:你可以拚命道歉,其實我希望你在這裏道歉到死。   中條在墓前合起雙手,後悔和罪惡感如洪水般襲來。他知道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在這裏道歉到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麼做。   我再告訴你,你並不是只有折磨她一個人。武志站在中條的身後說:收留我們的爸爸,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在辛苦工作。不,最辛苦的是現在的老媽,她為了非親非故的你,毀了一輩子。   有沒有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   現在已經太遲了。   武志冷冷地說。   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但這樣我於心不安。   我才不管你安不安心,也不打算就這樣讓你輕易地放下心理負擔。      不過,武志說,我並不是沒有要求。   中條抬起頭,你儘管說。   首先,從今以後,請你忘了我們。沒有女人被你拋棄,你當然也沒有私生子,須田武志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   不要和我爭辯,你沒有權利提任何要求,對吧?   中條閉了嘴,他說得沒錯。   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錢,我要求償金。   多少錢?   十萬圓。   十萬圓?中條向他確認。錢的事好處理,要多少錢都沒關係。   十萬圓就夠了。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一大筆錢了。   武志用鞋尖踢了兩、三次石子路。你把十萬圓拿給我媽,不管用甚麼方法都可以,但不要牽扯到你的名字。自己去想一個能夠讓我老媽接受的方法。   不能拿給你嗎?中條問。   我拿了這麼大一筆錢,要怎麼交給老媽?難道說是撿到的?   也對,我瞭解了,會按你說的去做。還有其他的要求嗎?   沒有了,就這樣而已。你可以繼續當你的優秀董事長和好老公。   說完,武志就轉身沿著來路離開了。等一下。中條慌忙大叫。   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他問。   武志頭也不回地回答:   不是已經約定好了嗎?我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既然沒有任何關係,為甚麼要見面?      順便說一聲,今天也是你最後一次來這裏,因為有陌生人來掃墓很奇怪。沒問題吧?就這樣一言為定!你之前已經毀約過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遵守約定!   然後,他再度邁開步伐。中條叫了一聲武志,但他沒有停下腳步,踩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6     說完之後,中條仍然淚流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流淚。   兩天後,就得知他被人殺害了。我太驚訝了,無法相信。因為我下定決心,即使無法和他見面,也要在暗中守護他。   他最關心武志的死是否和他有關?他思考著武志為甚麼臨死之前來找他。   他來見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死。高間說。   所以,武志明知道自己會被殺害,仍然決定和兇手見面,所以在此之前來見我嗎?   高間想了一下,最後用力點了點頭。就是這樣。   為甚麼?   因為情況很複雜,高間說,非常複雜,目前還無法告訴您。   你們知道誰是兇手嗎?   高間的眼睛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對,知道。   是嗎?   中條思考著自己該做甚麼。他希望為武志做點事,卻想不到該做甚麼。他不知道高間說的複雜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代表武志就生活在那樣的世界。   是嗎?那希望你們早日把兇手逮捕歸案也希望你們儘快聯絡我。   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   葬禮的那天晚上,去須田家的神秘男子就是您吧?高間問。   對。中條回答,雖然和武志約定十萬圓   須田家需要十萬圓,是因為債務的關係。   高間告訴他。   兩名刑警準備離去時,中條突然想起了甚麼,便叫住了他們,接著走去書房,手上拿了一樣東西過來。   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時的照片,希望可以提供給你們作為參考。   中條把照片交給高間。照片上的明代和中條都在用竹片編織,躺在他們身後的嬰兒就是武志。   嗯。   高間和上原露出好奇的表情看著照片,中條以為並沒有參考價值時,高間突然啊!地叫了起來。   怎麼了?上原問高間。高間指著照片說:你看這裏。上原也露出詫異的表情。   這張照片怎麼了?   中條不安起來,以為自己交出了甚麼棘手的問題。   高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   可以借一下這張照片嗎?   當然沒問題。中條回答。   那就先保管在我們這裏。   兩名刑警起身後,快步走向玄關,中條仍舊摸不著頭緒。   這張照片有參考價值嗎?他又問了一次,高間回望著他的臉說:對,應該吧。   是嗎?那就太好了。   中條先生,高間露出凝重的表情,然後說:您的罪孽真的很深重。   當中條整個人宛如凍結般呆立在原地時,兩名刑警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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