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吉祥紋蓮花樓卷四:白虎

第3章 第二章 血染少師劍

一、有朋西來   咕嚕咕嚕   阿泰鎮後山的一處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質滄桑,雕刻細膩的木樓。那棟樓身上刻滿蓮花圖案,線條柔和流暢,芙蕖搖曳,姿態宛然,若非其中有幾塊木板顯而易見乃是補上的,此樓堪稱木雕之中的精品傑作。   此時這精品傑作的大門口放著三塊石頭,石頭中間堆滿折斷拍裂的木柴,弄了個臨時的小灶。柴火上擱著個粗陶藥罐,藥罐裡放了不少藥,正在微火之上作響,似乎已經熬了有一會兒了。   石頭之下仍生長著青草,可見這藥灶剛剛做成,柴火也點燃不太久。粗陶的藥罐十成新,依稀是剛剛買來的,不見陳藥的殘渣反倒有種清新乾淨的光亮,藥罐裡頭也不知熬的什麼東西,山藥不像山藥、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罐裡滾著。

  熬藥的人用青竹竹條和竹葉編了張軟床,就吊在兩顆粗壯的青竹中間,臉上蓋著本書睡得正香。藥罐裡微微翻滾的藥湯,飄散的苦藥香氣,隨柴火晃動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颯然而過的微風   林中寧靜,隨那苦藥不知何故飄散出一股安詳的氣氛,讓人四肢舒暢,一隻黃毛土狗瞇著眼睛躺倒在那三塊石頭的藥爐旁,兩隻耳朵半垂半立,看起來也是昏昏欲睡,但那微動的耳毛和那眼縫裡精光四射的小眼珠,顯示出牠很警覺。   一隻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飛入林中,在藥爐底下那撮青草上輕輕地蹁躚,突地黃毛土狗的嘴巴動了一下,小蝴蝶不見了,牠舔了舔舌頭,仍舊瞇著眼懶洋洋地躺在那裡。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覺,林中微風徐來,始終清涼,陽光漸漸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涼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隻黃毛土狗翻身站起,對著竹床上的人一陣狂吠。   嗯?哦只聽啪嗒一聲,那人臉上的書本跌了下來,他動彈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著頭頂沙沙作響的青竹葉,過了一會兒才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時辰到了?   黃毛土狗撲到他竹床邊緣,努力露出一個狗笑,奮力搖著尾巴,發出嗚嗚的聲音。從竹床上起來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補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損,但依然洗得很乾淨,曬得鬆軟,不見什麼褶皺,若非臉色白中透黃,再加上眉間多幾分挺秀之氣,這人勉強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渾身軟骨,既昏且庸,連走路都有三分摸不著東南西北,顯然是睡得太多了。   藥罐裡的藥此時剛好熬到剩下一半,他東張西望了一陣,終於省起,慢吞吞地回木樓去摸了一隻碗出來,倒了小半碗藥湯,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後,灰衣人看著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條大黃土狗,十分惋惜地道:你若是還會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條狗聽而不聞,更是興高采烈地與地上的青草親熱地扭成一團。   灰衣人看著,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鬆,噹啷一聲那個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黃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鑽進灰衣人懷裡,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來,撫摸著黃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動作略顯僵硬,只聽他喃喃地道:你若是隻母雞,時不時的幫我下兩個蛋,那就十   只見狗頭一轉,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發出極具惡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話微微一頓,笑意卻更開了些,揉了揉那狗頭,從懷裡摸出塊饃饃,塞進牠嘴裡。黃毛土狗叼著饃饃一溜煙地溜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   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劍傾城的李蓮花,那黃狗自然便是喜歡蹄膀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歡天喜地地迎娶美貌公主,自是無暇理會他這一無功名二無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蓮花即便是要給駙馬送禮都還不夠格,此後要見駙馬只怕是大大的不易,於是他早早從京城歸來,順便帶上了這隻他看得很順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漸晚,竹林中一切顏色漸漸沉入暮靄,彷若幻去。李蓮花站在蓮花樓前,望著瀟瀟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團人頭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處,那團黑影便飄到何處。微微皺眉揉了揉眼睛,這團鬼魅似的黑影影響了他的目力。李蓮花望著眼前的竹林,暮色裡竹林一片陰暗,卻靜謐至極,唯餘遙遙的蟲鳴之聲,最周邊的一彎青竹尚能染到最後一縷陽光,顯得分外的青綠鮮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書是不大成了,但還可以看山水。李蓮花以左手輕輕揉著右手的五指,自劉府那一劍後,除了眼前這團揮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靈活的右手偶爾無力,有時連筷子都提不起來。如今方是五月,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著饃饃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來,丟下饃饃竄回李蓮花面前,攔在他前面對著竹林中的什麼東西發怒咆哮。

  噓別叫,是好人。李蓮花柔聲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聲了點,卻依然虎視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來,李蓮花微微一怔,當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來人輕輕咳嗽了兩聲:是我。   我尚未吃晚飯,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鎮裡去吃陽春麵?李蓮花正色道,你吃過飯沒有?   來人臉現苦笑:沒有。   那正好   來人搖了搖頭:我不餓,他緩緩地道,我來是聽說少師劍在你這裡。   李蓮花啊了一聲,一時竟忘了自己把那劍收到何處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陣,終於恍然:那柄劍在衣櫃頂上。   眼見來人詫異之色,李蓮花本想說因為方多病給它整了個底座,橫劍貢在上面,找遍整個吉祥紋蓮花樓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個櫃子能收這柄長劍,只得把它擱在衣櫃頂上,但顯然這種解釋來人半點也不愛聽,只得對他胡亂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嗎?來人低聲道,容色枯槁,聲音甚是淒然。   李蓮花連連點頭:當然可以。   他走進屋裡,搬來張凳子墊腳,自衣櫃頂上拿下那柄劍來,眼見來人慘澹之色,他終是忍不住又道,那個那個李相夷已經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錚的一聲脆響!   李蓮花的聲音戛然而止,啪的一聲一蓬碎血飛灑出去,濺上了吉祥紋蓮花樓那些精細圖滑的刻紋,血隨紋下,血蓮乍現。   一柄劍自李蓮花胸口拔出,噹啷一聲被人扔在地上,來人竟是奪過少師劍,拔鞘而出,一劍當胸而入,隨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聲頓時驚天動地,李蓮花往後軟倒,來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將他半掛在自己身上,趁著夜色飄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無奈來人輕功了得,數個起落已將土狗遙遙拋在身後,只餘那點點鮮血湮沒在黯淡夜色之中,絲毫顯不出紅來。

  星輝起,月明如玉。隨著一人一狗漸漸遠去,竹葉沙沙,一切依舊是如此寧靜、沁涼。      數日之後,清晨。   晨曦之光映照在阿泰鎮後山半壁山崖上,山崖頂上便是那片青竹林,因為山勢陡峭,故而雖然距離阿泰鎮很近,卻是人跡罕至。   今日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了個青衣黑面的書生,這書生騎著一頭山羊,顛著顛著就上了山崖,也不知他為何沒從山羊背上掉下來。   山羊上了山頂,書生嗅著那滿山吹來的竹香,很是愜意地搖晃了幾下腦袋,隨後霹靂雷霆般地一聲大吼:騙子!我來也!   滿山蕭然,空餘回音,黑面書生抓了抓頭皮,這倒是奇怪也哉,李蓮花雖然是溫吞,倒是從來沒有被他嚇得躲起來不敢見人過。運足氣再吼一聲:騙子?李蓮花?

  汪汪汪汪汪汪汪竹林中突然竄出一條狗來,嚇了黑面書生一跳,定神一看,只是一隻渾身黃毛的土狗,不由地道:莫非騙子承蒙我佛指點,竟入了畜生道,變成了一隻狗   那隻土狗撲了上來,咬住他的褲管往裡便扯。好大的力氣!這黑面書生自然而然便是皓首窮經施文絕了,他聽說方多病娶了公主當老婆,料想自此以後絕跡江湖,安心地當他的駙馬,特地前來看一眼李蓮花空虛無聊的表情,卻不料李蓮花竟然躲了起來。   汪汪汪地上的土狗扯著他的褲管發瘋,施文絕心中微微一凜,竹林的微風中飄來的除了飄渺的竹香,還夾雜著少許異味。   血腥味!   施文絕一腳踢開那土狗,自山羊背上跳下,往裡就奔。衝入竹林,李蓮花那棟大名鼎鼎的蓮花樓赫然在目,然而樓門大開,施文絕第一眼便看到

  蜿蜓一地的血,已經乾涸斑駁的黑血,自樓中而出,自臺階蜿蜓而下,點點滴滴,最終隱沒入竹林的殘枝敗葉。   施文絕張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血痕:李李蓮花?樓中無人回應,四野風聲迴蕩,瀟瀟作響,李蓮花?施文絕的聲好開始發顫,騙子?   竹林之中,剛才威風凜凜扯他褲管的土狗站在風中,驀地竟有了一股蕭蕭易水的寒意。施文絕倒抽一口涼氣,一步一步緩緩走入樓中。   蓮花樓廳堂中一片血跡,牆上濺了一抹碎血,以施文絕來看,自是認得出那是劍刃穿過人體之後順勢揮出的血點。地上斑駁的血跡,那是有人受傷後鮮血狂噴而出的痕跡,流了這麼多血,必然是受了很重的傷,也許   施文絕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柄劍上,那柄劍在地上熠熠生輝,光潤筆直的劍身上不留絲毫痕跡,縱然是跌落在血泊之中也不沾半點血水,它的鞘在一旁,地上尚有被沉重的劍身撞擊的痕跡。

  施文絕的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這柄傳說紛紜的劍,第一根手指觸及的時候,那劍身的清寒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顫動。它是一柄名劍,是一位大俠的劍,是鋤強扶弱、力敵萬軍的劍,是沉入海底也分毫無損的劍   劍,是劍客之魂。少師劍,是李相夷之魂。但這一地的血施文絕握劍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難道它莫非它竟然殺了李蓮花?是誰用這把劍殺了李蓮花?是誰?是誰   施文絕心驚膽戰,肝膽俱裂。不過數日,百川院、四顧門、少林峨眉武當等江湖中幫派都已得到消息:吉祥紋蓮花樓樓主李蓮花遭人暗算失蹤,原因不詳。   小青峰上,傅衡陽接到消息已有二日,他並不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人,但也不算太慢。李蓮花此人雖然是四顧門醫師,卻甚少留在四顧門中。近來四顧門與魚龍牛馬幫衝突頻繁,此人也未曾現身,遠離風波之外。經過龍王棺一事傅衡陽已知此人聰明運氣兼而有之,絕非尋常人物,此時卻聽說他遭人暗算失蹤,生死不明,心頭便有一股說不出的古怪。能暗算得了李蓮花的人,究竟是什麼人物?   與此同時,百川院中,施文絕正在喝茶。他自然不是不愛喝茶,但此時再絕妙的茶喝進他嘴裡都沒有什麼滋味。他已在百川院中坐了三天,紀漢佛就坐在他旁邊,白江鶉在屋裡不住地走來走去,石水盤膝坐在屋角,也不知是在打坐、或是在領悟什麼絕世武功。   屋內寂靜無聲,雖然坐著許多人,卻都是陰沉著臉色,一言不發。過了大半個時辰,施文絕終於喝完了他那一杯茶,咳嗽一聲說了句話:還沒有消息?   白江鶉輕功了得,走路無聲無息,聞言不答,又在屋裡轉了三五個圈,才道:沒有。   施文絕道:偌大的百川院,江湖中赫赫有名,人心所向,善惡所依,居然連個活人都找不到   白江鶉涼涼地道:你怎知還是活人?阿泰鎮那兒我看過了,就憑那一地鮮血,只怕人就活不了,要是他被人剁碎了拿去餵狗,即便有三十個百川院也找不到。   施文絕也不生氣,倒了第二杯茶當烈酒一般猛灌,也不怕燙死。   江鶉。紀漢佛沉寂許久,緩緩開口,說的卻不是李蓮花的事,今天早晨,角麗譙又派人破了第七牢。   白江鶉轉圈轉得更快了,讓人看得頭昏眼花,過了一會,他道:第七牢在雲顛崖下   天下第七牢在雲顛塵下,雲顛塵位於縱橫九嶽的最高峰縱雲峰上,縱雲峰最高處稱為雲顛崖,其下萬丈深淵,第七牢就在那懸崖峭壁之上,這等地點,如無地圖,不是熟知路徑之人,絕不可能找到。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定有人洩露了地圖。   紀漢佛閉目而坐,白江鶉明顯心煩意亂,石水抱著他的青雀鞭陰森森坐在一旁,這第七牢一破,莫說百川院,江湖皆知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然有人洩露地圖,至於究竟是有意洩露,或是無意為之,那就只能任人評說了,一時間江湖中關於佛彼白石四人與角麗譙的豔史橫流,那古往今來、才子佳人、生死情仇、因愛生恨甚至於人妖相戀的許多故事四處流傳,人人津津樂道,篇篇精采絕倫。   江鶉。紀漢佛睜開眼睛,語氣很平靜,叫彼丘過來。   老大白江鶉猛地榑過身來,我不信、我還是不信!雖然雖然我就是不信!   叫彼丘過來。紀漢佛聲音低沉,無喜無怒。   肥鵝。石水陰沉沉地道,十二年前你也不信。   白江鶉張口結舌,過了好一會兒,才惡狠狠地道:我不信一個人十二年前背叛過一次,十二年後還能再來一次。   難道不是因為他背叛過一次,所以才能理所當然地再背叛一次?石水陰森森地道,當年我要殺人,說要饒了他的可不是我。   行行行,你們愛窩裡反我不介意,被劫牢的事我沒興趣,我只想知道阿泰鎮後山的血案你們管不管?李蓮花不見了,你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不在乎早說,我馬上就走。   施文絕陰森森地道:至於你們中間誰是角麗譙的內奸,時日一久,自然要露出狐狸尾巴的,百川院好大名聲,標榜江湖正義,到時候你們統統自裁以謝罪江湖吧。他站起身來揮揮衣袖便要走人。   且慢!紀漢佛說話擲地有聲,李樓主的事,百川院絕不會坐視不理。能暗算李樓主的人,世上沒有幾個,並不難找。   並不難找?並不難找?施文絕冷笑,我已經在這裡坐了三天了,三天時間你連一根頭髮也沒有找出來,還好意思自吹自擂?三天工夫,就算是被扔去餵狗,也早就被啃得屍骨無存了!   江鶉。紀漢佛站起身來,低沉地道,我們到蓼園去。   蓼園便是雲彼丘所住的小院子,不過數丈方圓,非常狹小,其中兩間小屋,屋中都堆滿了書,白江鶉一聽紀漢佛要親自找上門去,便知老大已動了真怒,此事再無轉圜,他認定了便是雲彼丘,這世上其他人再說也是無用,當下噤若寒蟬,一群人跟著紀漢佛往蓼園走去。   蓼園之中一向寂靜,地上雜亂地生長著許多藥草,那都是清源山天然所生,偏在雲彼丘房外生長旺盛。那些藥草四季依季節花開花落,雲彼丘從不修剪,也不讓別人修剪,野草生得頹廢,顏色黯淡,便如主人一般。   眾人踏進蓼園,園中樹木甚多,撲面一陣清涼之氣,蟲鳴之聲響亮,地方雖小,但也僻靜。蟲鳴之中隱隱約約夾雜著有人咳嗽之聲,那一聲又一聲無力的咳嗽,彷若那咳嗽的人一時三刻便要死了一般。   施文絕首先忍耐不住:雲彼丘好大名氣,原來是個癆子。   紀漢佛一言不發,那咳嗽之聲他就當作沒聽見一般,大步走到屋前,也不見他作勢,但見兩扇大門驀地打開,其中書卷之氣撲面而來。施文絕便看見屋裡到處都是書,少說也有千冊之多,東一堆、西一摞,看著亂七八糟,竟是擺著陣勢,只是這陣勢擺開來,屋裡便沒了落腳之地,既沒有桌子、也放不下椅子,除了亂七八糟的書堆,只剩一張簡陋的木床。   那咳嗽得彷彿就要死去一般的人正伏在床上不住地咳,即使紀漢佛破門而入他也沒太大反應:咳咳咳咳咳   咳得雖然急促,卻越來越有氣無力,漸漸地根本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紀漢佛眉頭一皺,伸指點了那人背後七處穴道。   七處穴道一點,體內便有暖流帶動真氣運轉,那人緩了口氣,終於有力氣爬了起來,倚在床上看著闖入房中的一群人。這人鬢上花白,容顏憔悴,卻依稀可見當年俊美儀容,正是當年名震江湖的美諸葛雲彼丘。   你怎麼了?白江鶉終究心軟了,雲彼丘當年重傷之後一直不好,但他武功底子深厚,倒也從來沒見咳成這樣。   門外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道:三三院主四院主他他好幾天不肯吃東西了,藥也不喝,一直一直就關在房裡。   紀漢佛默默地看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雲彼丘又咳了幾聲,靜靜地看著屋裡大家一雙雙的鞋子,他連紀漢佛都不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是從我屋裡不見的。   紀漢佛道:當年那份地圖我們各持一塊,它究竟是如何一起跑到了你房裡的?雲彼丘回答得很乾脆:今年元宵,百川院上下喝酒大醉那日,我偷的。   紀漢佛臉上喜怒不形於色:哦?   雲彼丘又咳了一聲:還有阿泰鎮吉祥紋蓮花樓裡李蓮花   此言一出,屋裡眾人的臉色情不自禁都變了,佛彼白石中有人與角麗譙勾結,此事大家疑心已久,雲彼丘自認其事,眾人並不奇怪,倒是他居然說到了李蓮花身上,卻讓人吃驚不已。   施文絕失聲道:李蓮花?   李蓮花是我殺的。雲彼丘淡淡地道。   施文絕張口結舌,駭然直視雲彼丘,說不出話來。   即便像紀漢佛如此沉穩之人也幾乎沉不住氣,沉聲喝道:他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屍體呢?   我與他無冤無仇。雲彼丘輕聲說道,我也不知為何要殺他,或許我早已瘋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居然很鎮靜,倒是半點不像發瘋的樣子。   屍體呢?紀漢佛終是沉不住氣,厲聲喝道,屍體呢?   屍體?雲彼丘笑了笑,我將他的屍體送給了角麗譙。他喃喃地道,你不知道角麗譙一直都很想要他的屍體嗎?李蓮花的屍體,是送角麗譙最好的禮物。   錚的一聲,石水拔劍而出,他善用長鞭,那柄劍掛在腰上很久,一直不曾出鞘。上一次出鞘,便是十二年前要殺雲彼丘,事隔十二年,此劍再次出鞘,居然還是要殺雲彼丘。   眼見石水拔劍,雲彼丘閉目待死,看起來神色鎮定,平靜異常。   且慢。   就在石水一劍將出的時候,白江鶉突然道:這事或許另有隱情,我始終不相信彼丘做得出這種事,我相信這十二年他是真心悔悟了,更何況洩露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圖、殺害李蓮花等等事情,對他毫無好處   肥鵝,他對角麗譙一往情深,那妖女的好處,就是他的好處。石水陰惻惻地道,為了那妖女,他背叛門主拋棄兄弟,死都不怕,區區一張地圖和一條人命算得上什麼?   白江鶉連連搖頭:不對!不對!這事有可疑之處,老大。他對紀漢佛瞪了一眼,能否饒他十日不死?反正彼丘病成這樣,讓他逃也逃不了多遠,洩露地圖乃是大事,如果百川院內還有其他內奸,彼丘只是代人受過,一旦一劍殺了他,豈不是在幫真兇滅口?   紀漢佛頷首,淡淡地看著雲彼丘:嗯。   他語氣沉穩凝重,緩緩地道:這件事一日沒有水落石出,你便一日死不了,百川院不是濫殺之地,你也非枉死之人。   雲彼丘怔怔地聽著,那原本鎮定的眼神漸漸顯得迷惑,突然又咳了起來。   石水殺氣騰騰,卻很聽紀漢佛的話,紀漢佛既然說不殺,他便還劍入鞘,入鞘後,他突然道:老大,他受傷了。   紀漢佛伸出手掌,按在雲彼丘頂心百會穴,真氣一探,微現詫異之色。白江鶉揮袖搧著風,一旁看著。   施文絕相當好奇,問道:他受了傷?   三經紊亂,九穴不通。紀漢佛略有驚訝,好重的內傷。   屋中幾人面面相覷,雲彼丘多年來自閉門中,幾乎足不出戶,是在何時、何地受了這麼重的傷?打傷他的人是誰?紀漢佛凝視著雲彼丘,這是他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仇人。   這張憔悴的面孔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他在隱瞞什麼?又是為誰隱瞞?   雲彼丘坐在床上只是咳嗽和喘息,眾目睽睽,他閉上眼睛只作不見,彷彿此時此刻,即使石水劍下留人,他也完全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指望和期盼。 二、負長劍   喂你說他會不會死?   一個空蕩蕩的屋子,地上釘著四條鐵柱,一張精鋼所製的床,鐵柱之上銬著玄鐵鎖鏈,一直拖到鋼床上,另一端銬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鐵柱上鑄有精鐵所製的燈籠,其中燃有燈油,四盞明燈將床上那人映照得纖毫畢現。   兩個十二、三歲的童子正在給床上的人換藥,這人已經來了四五天了,一直沒醒,幫主讓他用最好的藥,那價值千金的藥接二連三地用下去,人是沒死,傷口也沒惡化,但也不見得就活得過來。   畢竟是穿胸的傷啊,一劍斷了肋骨又穿了肺臟,換了誰不去掉半條命?   噓你說幫主要救這個人做什麼啊?我來了三年,只看過幫主殺人,沒看過幫主救人紅衣童子是個女娃,悄悄地道,這人生得挺俊,難道是難道是一邊說,她的臉頰也慢慢變的緋紅。   青衣童子是個男童,情竇未開,竟是不懂:是什麼?   紅衣女童扭捏地道:幫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妳錯啦,幫主的心上人在那,那才是幫主的心上人。   紅衣的玉蝶奇道:那裡?我知道那裡關著人關了好久啦,一點聲音都沒有,裡面關著的是誰?   青衣童子搖搖頭: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幫主親自送進去的,每天吃飯喝水都是幫主親自伺候,肯定是幫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這個,這個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幫主連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看起來像個好人紅衣女童換完藥,雙手托腮看著床上的人,你說幫主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個白眼:煩不煩啊?弄好了就快走,想讓幫主殺了妳嗎?   紅衣女童一個哆嗦,收拾了東西,兩人悄悄從屋裡出去,鎖上了門。   鋼床上躺著的人一身紫袍,那片以海中異種貝殼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燦若雲霞,紫色緞面光澤細膩,顯而易見不是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幾日,或許是靈丹妙藥吃得太多,臉色原本有些暗黃,此時氣色卻是頗好,他原本就是眉目文雅,雙眼一閉後無法見到那茫然之色,難怪紅衣女童癡癡地說他生得挺俊。   兩個童子出去之後,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微微張開嘴,肺臟重傷,喉頭悶的全是血塊,卻是咳不出來,睜開眼睛之後眼前一片漆黑,過了良久才看到些許顏色,眼前那團漂浮的黑影在扭曲著形狀,忽大忽小,煙霧般飄動。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看著那團影子不住晃動,看不了多久眼睛便非常酸澀,還不如不看,唯一的好處是當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佔他視覺的中心,當黑影扭曲著閃向邊角的時候,他還可以看見東西。   四肢被鎖,重傷瀕死。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幫主手裡,他約莫早已被拖去餵狗,化為一堆白骨了。角麗譙要救他,不是因為他是李蓮花,而是因為他是李相夷。李蓮花是死是活無關緊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便足足以撼動江湖局勢的籌碼。   他看著木色凝重的屋樑,可以想像角麗譙救活他以後,用他要脅四顧門和百川院,自此橫行無忌,四顧門與百川院礙於李相夷偌大名聲,只怕不得不屈從而那該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將獲得千秋罵名。   李蓮花閉了會兒眼睛,睜開眼睛時啞然失笑,若是當年只怕早已自絕經脈,絕不讓角麗譙有此辱人的機會。   若是當年或許彼丘一劍刺來的時候,他便已殺了他。他嘆了口氣,幸好不是當年。   或許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這點武功放在眼裡,角麗譙並沒有廢他武功。李蓮花揚州慢的心法尚在,只是他原本三焦經脈受損,這次被彼丘一劍傷及手太陰肺經,真氣運轉分外不順,過了半晌,他終是把悶在咽喉的血塊吐了出來,這一吐一發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來,將肺裡的淤血吐了個乾淨。但見身上那件不知從何處來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紅血跡,怵目驚心,如同浴血滿身一般。   既然角麗譙不想讓他死,李蓮花吐出淤血,調息片刻,揮動手臂上的鐵鏈敲擊鋼床,頓時只聽噹噹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那兩個小童耳聽噹噹噹噹之聲,嚇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內,只見方才還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裸露著大半個身子,用手腕銬的鐵鐐噹噹噹地敲著鋼床。   紅衣女童一邁入屋內,只見那人對她露出一個歉然卻溫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虛劃茶字,她恍然這人肺臟受傷,中氣不足,外加咽喉有損,說不得話,見他劃出一個茶字,急忙奔去倒茶。   青衣童子見他突然醒了過來,倒是稀奇:你怎麼把衣服扔了?這件紫袍是幫主賞你的,說是收了很多年的東西呢,怎麼被你弄成這樣了?   他奔到屋角撿起那件衣服,只見衣服上都是血跡,嚇了一跳。   髒了。李蓮花比手劃腳,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這半死不活的傢伙還挺挑剔,剛醒過來一會要喝茶,一會要新衣服:沒新的,幫主只給了這麼一件,愛穿不穿隨便你。   李蓮花比劃:冷。   青衣童子指著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蓮花堅持比劃:醜。   青衣童子氣結,差點伸出手也跟著他比劃起來,幸好及時忍住,記起來自己還會說話,罵道:關在牢裡還有什麼醜不醜的?你當你穿了衣服看起來就會比較俊俏嗎?   這時紅衣女童已端了杯茶進來,李蓮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來,她顯得相當興奮。不料茶一端來,李蓮花一抬手便掀翻那杯茶,繼續比劃:新衣服。   紅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更是氣結:你   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比劃著:衣那個服字還沒比劃出來,青衣童子暴怒,換做別人他早就拳腳相向了,奈何眼前這個人半死不活只剩下一口氣,還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來的,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氣憤地道:玉蝶,去給他弄件衣服來。   紅衣女童玉蝶聞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興得很:我再去給他倒杯茶。   青衣童子更是氣苦,怒喝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如此囂張?若不是看在幫主對你好的份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蓮花將那薄被斯斯文文捲在身上,剛才他吐出淤血之時非常小心,薄被甚是乾淨,並未染上血跡,他將被子捲好,繼續微笑著對他比劃出一連牢的字。可惜青衣童子年紀甚小,加上記性不佳,悟性也不高,瞪眼看著他比劃良久,也不知他在說些什麼,瞠目以對。李蓮花見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覺得非常愉快,繼續不停的對著他頗有耐心地比比劃劃,然而青衣童子牢牢盯著他那手指比劃來比劃去良久,還是渾然不解他在說些什麼。   於是李蓮花的心情比剛剛更愉快了。   玉蝶此時端了一杯新的熱茶進來,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長袍,這衣裳卻是舊的,李蓮花眼見此衣,滿臉讚嘆,對著那衣服又比劃出許多字來。   玉蝶滿臉茫然,與青衣童子面面相覷,輕聲問:青術,他在說什麼?   青衣童子兩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人的腦子多半有些問題。   玉蝶將衣服遞給李蓮花,李蓮花端過那杯熱茶,終是喝了一口,對著玉蝶比劃出兩個字多謝。   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紀已頗有風情。李蓮花肺脈受損,不敢立即咽下熱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遞上一方巾帕,李蓮花順從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熱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見全是血色。   漱口之後,玉蝶又送來稀粥,角麗譙既然一時不想要他死,李蓮花便在這牢籠之中大搖大擺地養傷,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著不能說話,一雙手比劃得兩個孩童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差遣得水裡來火裡去,但凡李蓮花想要的,無一不能沒有。   如此折騰了十二、三日後,李蓮花的傷勢終於好了些,玉蝶和青術對他已然很熟,深知這位文雅溫柔的公子哥非常可怕,對他的話頗有些不敢不從的味道不說別的,光是那招半夜鐵繚慢敲床他們便難以消受,更不用說李蓮花還有許多不必出聲便能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奇思妙想,委實讓兩個孩子難以招架。   十二、三日過後,角麗譙終究踏進了這間監牢。   角大幫主依然貌若天仙,縱使穿了身藏色衣裙,髮上不見半點珠玉,那也是傾城之色。李蓮花含笑看著她,這麼多年來,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確實從未見過有人比她更美,無論這張皮相之下究竟是什麼樣貌,看著美人總是件好事。   角麗譙一頭烏絲鬆鬆挽了個斜髻,只用一根帶子繫著,那柔軟的髮絲宛如她微微一動便會鬆開,見了便讓人想動手去幫她挽上。她穿著雙軟緞鞋子,走起路來沒半點聲息,打扮得就像個小丫頭,絲毫看不出她已年過三十。只見她輕盈地走了進來,玉蝶和青術便退了下去,她一走進來便笑盈盈地看著李蓮花。   李蓮花微笑,突然開口道:角大幫主駐顏有術,還是如此年輕貌美,猶如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已過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嚨早已好了,只是實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術小娃兒若是聽見,只怕又要氣煞。   角麗譙半點不覺驚訝,嫣然一笑:在劉可和家裡,我那一刀如何?   堪稱驚世駭俗,連楊昀春都很佩服。李蓮花那是真心讚美。   角麗譙笑得更是嫣然:看來我這十年苦練武功,確有小成,倒是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蓮花微微一笑,這句話他卻不答。角麗譙嘆息一聲,他不說話,但她很清楚他為何不答縱然角麗譙十年苦練,所修一刀驚世駭俗,那也不過堪堪與李蓮花一劍打成平手。   只是李蓮花,卻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門主大大地退步了不知究竟諷刺了誰?   角麗譙心眼靈活,明白後也不生氣,仍是言笑晏晏:李門主當年何等威風,小女子怕得很,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與李門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轉,將李蓮花上上下下細看了一遍,又嘆道,不過李門主終歸是李門主,小女子實在想像不出你是如何將自己弄成這番模樣這些年來,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鹽多少米之類的只怕角大幫主的探子數得比我清楚。李蓮花柔聲道,這些年來,妳何嘗不是受苦了?   角麗譙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著李蓮花,李蓮花眉目溫和,並無諷刺之意。她這一生未曾聽人說過妳何嘗不是受苦了這種話,倒是大為奇怪:我?   李蓮花點頭,角麗譙凝視著他,那嬌俏動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來,改了口氣:我不殺你,料想你心裡清楚是為了什麼?   李蓮花頷首,角麗譙看著他,也看著他四肢的鐵繚:這張床以精鋼所製,鐵鏈是千年玄鐵,你是聰明人,我想你也知道尋死不易,我會派人看著你。   李蓮花微微一笑,答非所問:我想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角麗譙眉頭仍是蹙著,她素來愛笑,這般神色極是少見。   妳與劉可和合謀殺人,劉可和是為了劉家,妳又是為了什麼?李蓮花握住一節鐵鐐,輕輕往上一拋,數節鐵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手接住,妳在宮中住了多少時日?清涼雨是你的手下,盜取少師對誓首?為的是什麼?逼宮?   角麗譙緩緩地道:不錯。   她面罩寒霜,冷漠起來的樣子當真皎若冰雪:我想殺誰便殺誰,向來如此。   李蓮花又道:妳想當皇帝?   角麗譙紅脣抿著,不發一語。   李蓮花笑了笑,十來天不曾說話,一下說了這麼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顧門、百川院,什麼蕭紫衿、傅衡陽、紀漢佛、雲彼丘等等,都不是妳的對手,老至武當前輩黃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統統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妳想在江湖中如何興風作浪,便如何興風作浪妳不是做不到,只是厭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麗譙的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李蓮花本不想再說,見她如此神色,卻彷若在等他把話給說個乾淨,於是換了口氣,緩緩說了下去:妳到了皇宮,見了劉可和或許妳本想直接殺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妳將皇帝殺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認妳所以妳必須想個辦法。   李蓮花溫柔地看著角麗譙:這個時候,皇上召魯方等人入宮,妳在劉可和身邊,從他古怪的舉動中發現皇上其實不是太祖皇帝的血脈。偌大的秘密被妳得知後,妳便知道妳不必殺人,便可以當皇帝   他望著角麗譙:妳可以拿這天大的機密當做把柄,威脅當今皇上做妳的傀儡。角麗譙淡淡地看著他,就像是看著她自己,也像是看著一個極其陌生的怪物。李蓮花又道:妳一直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確保自己全無破綻就算妳手上有皇帝的把柄,還是得擁有不可撼動的實力,他才有可能屈從。皇上有御賜天龍楊昀春,他絕非易與之輩,而妳呢?   他微笑了:妳卻把笛飛聲給弄丟了。   角麗譙那嚴若寒霜的臉色至此才真的變了:你她的眼中乍然掠過一抹殺機,揚起手來,就待一掌拍落。   李蓮花看著她的手掌,彷彿自己是個局外人,接著道:若是笛飛聲尚在,兩個楊昀春也不是對手,妳卻讓清涼雨去盜劍盜少師只為了對決誓首莫非這逼宮篡位之事,妳幫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實是不支持的,只有妳一人任性發瘋不成?妳伏在劉可和家中偷襲楊昀春,那一刀當真是風光霽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殺他不死。   他用認真且十分溫柔的眼神看著角麗譙:清涼雨說要救人,就是要救妳,他不想讓妳死在楊昀春的劍下劉可和在清涼雨身上放極樂塔的紙條也是要提醒妳,他要妳閉嘴。   李蓮花柔聲道:妳真是瘋了。   角麗譙揚在半空的手掌緩緩收了回來,眼裡自充滿殺意漸漸變得有些瑩瑩:說了這麼多話,想了這麼多事,你不累嗎?她輕輕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麼不對?她一字一字地道,他們蕭家搶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搶回來有什麼不對?   李蓮花看了她好一會兒,並不答她那有什麼不對,倒是突然問道:妳要當皇帝,那笛飛聲呢?他好奇地看著角麗譙,莫非妳要他當皇后?   角麗譙驀地呆住,怔怔地看著李蓮花,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若是妳真的讓笛飛聲做了皇后,說不準妳要奪江山這件事便會有許多人支持   角麗譙的俏臉剎那間變得一片蒼白,突然又漲得通紅,過了一陣子才緩緩吁出口氣,她淺淺地笑了起來,彷彿剛剛才回神,嫣然道:和你說話真是危險,你看我一個不小心便被你套出了這麼多事情。   頓了一頓,她伸手輕輕在李蓮花臉上磨蹭了兩下,嘆道:你傷得這麼嚴重,皮膚還是這麼好,羨煞了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個皇后,也應當娶你才是。   角麗譙又是略略一頓,笑靨如花綻放:別說什麼皇后不皇后了,既然沒殺成楊昀春,極樂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過,我收手了。   那稱霸江湖的事,妳什麼時候要收手?李蓮花嘆道,妳連皇帝都不想做了,稱霸江湖有什麼意思?   角麗譙嫣然看著他,輕飄飄的衣袖揮了揮:我又不是為我自己稱霸江湖,稱霸江湖是無趣,不過她淺淺地笑,她這般淺淺地笑比那風流宛轉千嬌百媚的笑要動人多了,有些人,是注定要稱霸江湖的。   李蓮花嘆道:妳為他稱霸江湖,他卻不要妳。   角麗譙美目流轉,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稱霸江湖後,必定將你四肢都切了下來,弄瞎你的眼睛,刺聾你的耳朵,將你關在竹籠之中,然後每天從你身上刮下一塊肉來吃。   和角大幫主談話,果然是如沐春風,莫怪許多江湖俊彥趨之若鶩,求之若渴。李蓮花微笑道,歡喜傷心,失落孤獨,姿態都是動人。   角麗譙終於笑不下去了,她在男人面前無往不利,偏偏笛飛聲和李蓮花都是她的剋星。一個冷心冷面,無情無義;一個文不對題,胡言亂語。   跺了跺腳,她想起一事,瞭了李蓮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來,雲彼丘要討人喜歡多了。說了這句話,她咬著那小狐狸一般的紅脣,心情頗好地飄然而去。   雲彼丘   李蓮花看著她飄然而去,眉頭皺了起來。   角麗譙走後,玉蝶和青術便即刻回來了,玉蝶還端了一盤子傷藥,眼見李蓮花毫髮無傷,她呆了一呆,手裡本來端得還挺穩,突然間叮叮噹噹發起抖來,比見了鬼還驚恐。   李蓮花對她露齒一笑:茶。   玉蝶從來沒聽他說過話,驀地聽他說出一個字來,啊的大叫一聲,端著那些傷藥轉身就跑。李蓮花忍不住大笑,青術臉色慘白,這還是第一個和幫主密談之後毫髮無傷的人,一般一般來說和幫主密談過的人不是斷手斷腳,就是眼瞎耳聾,再輕也要落個遍體鱗傷,這人居然言笑自若,還突然突然說起話來了。   眼見兩個孩子嚇得魂不附體,李蓮花溫文爾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蓮花喝茶,不挑剔茶葉是何種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來自何種名山大川,他什麼都喝。青術在心裡暗忖,基本上只要是杯水,只要敢告訴他那是杯茶,他都會欣然喝下去,不過他雖然想了很久,卻一直沒這個膽子。   玉蝶從門外探出個頭來,戰戰兢兢地端了杯茶進來,雖然李蓮花不挑剔,但是她還是老老實實泡了上等的茶葉。李蓮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問:那裡頭住的是誰?   青術勃然大怒,這個人和幫主說過話以後還活著就很奇怪了,現在居然還端出個主人的樣子來了:你閉嘴!乖乖坐回床上去,等幫主說你沒用了,我就馬上殺了你!   李蓮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識十幾年了,十幾年前你還沒出生   青術怒道:胡說!我已經十三歲了!   李蓮花悠悠地道:可是我與角姑娘已經相識十四年了。   青術的臉漲得通紅:那那又如何?幫主想殺誰就殺誰,就算是笛飛聲那也是他的話戛然而止,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已知自己說錯了話。   斜眼偷偷看著讓他說錯話的人,李蓮花原本笑得很愉快,卻突然不笑了。這個無賴居然心情不好了?青術大為奇怪,與玉蝶面面相覷,按照常理,這人知道幫主和笛飛聲鬧翻後,心情應該很好才是,怎麼突然不高興起來了?   李蓮花嘆了口氣:她把笛飛聲怎麼樣了?   青術和玉蝶不約而同一起搖頭,李蓮花問道:在你們心中,笛飛聲是怎麼樣的人?   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玉蝶才輕聲細氣地道:笛叔叔是天下第一她的目中有灼灼光華,細細地道,我我   李蓮花微瞇起眼睛,微笑道:怎麼?   玉蝶默然半晌,輕聲道:見過笛叔叔以後,就不想嫁人了。   李蓮花奇道:為什麼?   玉蝶道:因為見了笛叔叔以後,別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李蓮花指著自己的鼻子:包括我?   玉蝶怔了一怔,迷惑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之後,點了點頭。   李蓮花和青術面面相覷,青術本不想說話,終於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哪有這麼好那是妳沒見過他殺人的樣子   玉蝶輕聲道:他就算殺人也比別人光明正大。   青術又哼了一聲:胡亂殺人就是胡亂殺人,有什麼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   玉蝶怒道:你根本不懂笛叔叔!   青術尖叫:我為什麼要懂?他又不把我們這種人當人看,他隨隨便便一揮手就能殺三五個我們,妳又不是沒見過!他殺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這種人有什麼光明正大不光明正大了?   玉蝶大怒:像你這種人,就是被殺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青術氣得臉色發青,唰的一聲拔出劍來,一劍向她刺去。   喂喂喂李蓮花連聲喊道。   一旁玉蝶也拔出劍來,叮叮噹噹兩個娃兒打在一起,目露兇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但見青術這一劍刺來,玉蝶橫劍相擋,心裡盤算要如何狠狠地在他身上戳一個透明的窟窿出來,只見眼前有東西一亮叮的一盤響,自己手中劍和青術手中劍一起斬到了一樣東西上。   那東西精光閃亮,眼熟得很,正是銬著李蓮花的玄鐵鎖鏈。鎖鏈上力道柔和,兩人一劍斬落,劍上力道就如泥沙入海,竟是消失無蹤,接著全身力道也像被化去一般,突然間使不出半點力氣。   兩人一起摔倒,心裡驚駭絕倫,摔倒之後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聽頭頂有人嘆了口氣,輕聲道:笛飛聲是天下第一也好,是草菅人命也罷,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好,就算他是男人中的女人那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兩人都感覺到被人輕輕揉了揉頭頂,就像待那尋常的十二、三歲的孩童,那人柔聲道:有什麼值得以命相搏的呢?傻孩子。   那聲音很柔和,青術卻聽得怒從心起,他要如何便如何,輪得到誰來教訓嗎?他沒說出口,那人卻好像知曉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頭,也沒多說什麼,青術心中那無名火就莫名地熄了。   青術想到他才十三歲,卻已經很久沒有人當他是個孩子。沒有人像這個人這樣因為他是個孩子,所以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可以犯錯,犯錯後又可以被原諒,然後真心實意地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他突然覺得很難過   青術摔下去的角度不大好,讓他看不到李蓮花。但玉蝶卻是仰天摔倒的,她將李蓮花看得很清楚,如果青術看得到她,便會看到她一臉驚駭,如果她能說話,她一定在尖叫,李蓮花從床上站了起來,他先走到右手邊那鐵柱旁,玄鐵鏈是無法斬斷的,他原來的灰色衣裳裡有劍,有一柄削鐵如泥的軟劍,叫做吻頸。但那衣服不在這裡,李相夷的長劍少師、軟劍吻頸聞名天下,角麗譙豈能不知?她在那劍下吃了不少虧,早就將它收了起來。   失了神兵利器,他斬不斷玄鐵鏈,角麗譙斷定他逃不了,於是沒有廢了他的武功。   當然她也是怕李蓮花只剩下這三、兩分揚州慢的根基護身,一旦廢了他的武功,只怕李蓮花活不到她要用他的時候。   這個時候玉蝶就看著李蓮花站在那鐵柱旁,既然玄鐵鏈斬不斷,他便伸手去搖晃那釘在地上的鐵柱。玄鐵鍵刀劍難傷,難以緞造,故而無法與鐵柱融為一體,只能銬在鐵柱上。那鐵柱釘在地上,卻並非深入地下十丈八丈,這屋下的泥土也非什麼神沙神泥,眼見李蓮花這麼搖上幾搖,運上真力用力一提,咯咯迎響,地上青磚崩裂,那根鐵柱就這樣被他拔了出來。   這似乎沒有花他多少力氣,於是玉蝶眼睜睜看著他動手去搖晃另一根鐵柱,不過兩炷香工夫,他就把四根鐵柱一起拔出,順手把玄鐵鏈從鐵柱底下捋了出來。   她的眼神變得很絕望玄鐵鏈脫離鐵柱,便再也困不住這人,這人一旦跑了,角麗譙一定會要了她的命。   卻見這人將玄鐵鏈從鐵柱上脫下以後,順手將那鎖鏈繞在身上,他也不急著逃走,居然還斯斯文文地整好衣裳,還給自己倒了杯茶,細細喝完,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地關上了門,這屋子的大門外是一條很長的走廊,十分陰暗,十數丈內沒有半個燈籠,卻依稀可見走廊一側有七八個房間。走廊外是一汪碧水,水色澄淨,但不見水裡常見的鯉魚,顯而易見,以角麗譙一貫的喜好,這池子裡烏龜鯉魚多半難以活命,即便是鱷魚毒蟲也只是馬馬虎虎。   不見半個正經守衛,這必定是個極端隱秘的禁地,畢竟角麗譙從不相信任何人。看青術和玉蝶的模樣,他們只怕很少甚至沒有從這裡出去過所以還保有些許天真。   他輕輕地走向隔壁,他心裡有個猜想,而他並不怎麼想證實那個猜想。咯的兩聲脆響,他並沒有與門上那千錘百煉的銅鎖過不去,倒是把隔壁屋大門與牆的兩處鎖板給拆了,於是左邊那一扇門便硬生生地被他給抬了下來。   屋裡也點著燈,只是不如他屋裡四盞明燈的亮堂。李蓮花往裡望去,然後嚇了一大跳 三、劍鳴彈作長歌   那是個一丈方圓的小屋,屋裡縱橫懸掛著大小不一的鎖鏈,鎖鏈上掛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刀具,地上血跡的污漬已讓原先青磚的色澤無跡可尋。   屋裡懸掛著一個人,那人的琵琶骨被鐵鏈穿過,高高吊在半空中,全身赤裸,身上倒是沒見什麼傷痕,但讓李蓮花嚇了一大跳的,是這個人身上生有許多古怪的肉瘤,或大或小,或圓或扁,看來怵目驚心,十分恐怖。李蓮花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既然已經看了,便只好也看到底,於是他又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只好對著屋裡這人笑了一笑。那被掛在半空,渾身赤裸,血跡遍佈,還生有許多肉瘤的人面容清俊,雙眉斜飛,即使淪落到這般境地,他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端倪,那人目中光芒尚在,卻是笛飛聲。   李蓮花認出他是笛飛聲,仰著頭對他這等姿態著實欣賞了好一陣子。笛飛聲淡淡地任他看,表情坦然自若,雖然淪落至此,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李蓮花看了一陣,笛飛聲等著他冷嘲熱諷,卻聽他奇道:你身上生了這麼多肉瘤,穿著衣服的時候,你把它們收到哪裡去了?   笛飛聲淡淡地道:你的脾性果真變了很多。   李蓮花歉然道:那個一時之間,我只想到這個他走進屋裡,順手帶上大門,嘆了口氣,你怎會在這裡?   笛飛聲吊在上頭,琵琶骨上的傷口已經潰爛,渾身長著古怪的肉瘤,就好像這副身體並不屬於他一般,他根本不屑一顧,只淡淡地道:不勞費心。   李蓮花在屋裡東張西望,他手上纏著鎖鏈,腳踝上也拖著鎖鏈,行動本已不易,要攀爬更加困難,他卻還是尋了兩張凳子疊了起來,爬上去將笛飛聲解了下來。   笛飛聲渾身穴道受制,琵琶骨洞穿,真氣難行,李蓮花將他解了下來,他便如一具屍體般僵直躺在地下,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平淡地道:今日你不殺我,來日我還是要殺你、要殺方多病、蕭紫衿、紀漢佛等一干人。   李蓮花也不知道有沒聽見他的話,他為他取下穿過琵琶骨的鎖鏈,立刻爬了起來,滿屋子翻找東西,好半天才從屋角尋出一件血淋淋的舊衣,也不知是誰穿過的,急忙幫他套在身上。   笛飛聲撂下狠話,卻見他手裡拿著一塊破布站著發呆,劍眉皺起:你在做什麼?   啊?李蓮花被他嚇了一跳,本能地道,我在想哪裡有水可以幫你洗個澡呃他乾笑一聲,我萬萬不是嫌你臭。   笛飛聲淡淡地道:生死未卜,你倒是有閒情逸致。   李蓮花用那破布幫他擦去傷口處的膿血,正色道:這破布要是有毒,只能說菩薩那個不大怎麼你絕不是我要害你。   笛飛聲閉目,又是淡淡地道:笛飛聲生平不知感激為何物。   李蓮花又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閉嘴了。他終於知道他根本不該開口,因為這人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說話,他只是自說自話罷了。   然而這自說自話的人很快把他弄得乾淨了,接下來居然用手臂上的玄鐵鏈將他綁在背上,就這麼背了出去。半個時辰之後,浮煙裊裊,水色如玉。   笛飛聲躺在一處水溫適宜的溫泉之中,看著微微泛泡的泉湧慢慢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色。他漠然看著不遠處的一人那人和他一樣泡在溫泉之中,不同的是他忙得很。忙著洗衣服、洗頭髮、洗那玄鐵鎖鏈。半個時辰後,李蓮花背著笛飛聲繞著角麗譙這處隱秘牢獄轉了一大圈,發現這裡竟是個絕地。   這是一座山崖的頂端,角麗譙在山頂上蓋了個莊園,莊園裡挖了個池塘,據說池塘裡養滿了吸血毒蟲,連半條魚也沒有。此處山崖筆直向下削落,百丈高度全無落腳之所,縱使是有什麼少林寺一葦渡江或是武當派乘萍渡水之類的絕妙輕功也是渡之無能。   角麗譙是使用一種輕巧的銀絲掛鉤借力上來的,她手中有方便之物,上來下去容易,旁人既無這專門之物,又無絕頂輕功,到了此處自然只有摔死的份。   李蓮花和笛飛聲卻好運得很,角麗譙被李蓮花一激,拂袖而去,不願再留在山頂,即刻下山去了。這山莊之內無人看守,只有玉蝶和青術以及另外十幾個丫鬟書僮,莊園外機關遍佈,魚龍牛馬幫有金鳳玉笛等三十三高手守在山巔各個死角,加上地利機關,的確是固若金湯。   但李蓮花和笛飛聲卻沒有闖出去。事實上李蓮花背著笛飛聲,在廚房裡捉了一個小丫鬟,問清楚角麗譙的房間在哪,順手從廚房裡盜了一籃子酒菜,然後把小丫鬟綁起來藏進米缸,兩人就鑽進了角麗譙的屋裡。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裡居然有個不大不小的溫泉池。此山如此之高,山頂居然有個溫泉,李蓮花嘖嘖稱奇,對角麗譙將溫泉蓋進自己屋裡這件事大為讚賞,然後他便將笛飛聲扔了下去,自己也跳進去洗澡。   角麗譙為自己修建的屋子很大,溫泉池子在房屋東南一角,西南角上有數排書櫥,上面排滿詩書,還有瑤琴一具,抹拭得十分乾淨,就宛若當真有位婉約女子日日撫琴一般。桌為檀木桌,椅為梨花椅,文房四寶,琴棋書畫樣樣俱備,倒和那翰林學士家的才女閨房一般模樣。   笛飛聲對角麗譙的房屋不感興趣,只淡淡地看著那一絲一縷從自己身上化開的血。李蓮花將他自己全身洗了一遍,濕淋淋地爬起來,便到書櫥那去看。笛飛聲閉上眼睛,潛運內力,他雖然中毒頗深,琵琶骨上傷勢嚴重,但功力尚在。   方才李蓮花幫他解了穴道,數月以來不能運轉的內力一點一滴開始聚合,只是悲風白楊心法剛猛狂烈,不宜療傷,他中毒太深,若是強提真氣,非臟腑崩裂不可。角麗譙對他瞭如指掌,這才放心將他吊在屋中,算準他無法自行療傷。   李蓮花自書櫥上搬下許多書來,饒有興致地趴在桌上看書。笛飛聲並不看他,卻也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溫泉泉水湧動,十分溫暖,感覺到溫暖的時候,他突然恍惚了一下。   笛飛聲記起了李相夷,他依稀記得這個人當年在揚州城與袖月樓花魁下祺,輸一局對一句詩,結果連輸三十六局,以胭脂為墨在牆上書下《劫世累姻緣歌》三十六句。   哈背後那人打了個哈欠,伏在桌上睡眼惺忪地問,你餓不餓?   笛飛聲不答,過了一會,他淡淡地問:你現在還提劍嗎?   啥?李蓮花朦朧地道,你知不知道別人問你你餓不餓?的意思,就是說我已經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飯的意思   他從椅上下來,從剛才自廚房裡順手牽羊來的籃子裡取出兩三個碟子,那碟子裡是做好的涼菜,又摸出兩壺小酒,微笑道,你餓不餓?   笛飛聲確是餓了。   嘩啦一聲,他從水裡出來,盤膝坐在李蓮花身旁,渾身的水灑地。李蓮花手忙腳亂地救起那幾碟涼菜,喃喃地道:你這人也太粗魯野蠻了吧   笛飛聲坐了下來,提起一壺酒喝了一口,李蓮花居然還順手偷了兩副筷子,他夾起碟中一塊雞肉便吃了起來。   喂,角麗譙不是對你死心塌地嗎,怎麼把你弄成了這副模樣?李蓮花抱著一碟雞爪慢吞吞地啃著,小口小口地喝酒,你這渾身肉瘤,看起來挺嚇人的。只不過笛飛聲三字用來嚇人已是足夠,更何況你嚇人之時又多半不脫衣,弄這一身肉瘤做什麼?   笛飛聲嘿了一聲,李蓮花本以為他不會說話,卻聽他道:她要逼宮。   李蓮花叼著半根雞爪,含含糊糊地道:我知道,她要做皇帝,要你做皇后   笛飛聲一怔,冷笑一聲:她說天下她已唾手可得,要請我上座。   李蓮花哎呀一聲,非常失望:原來她不是想娶你做皇后,是想要你娶她做皇后。   笛飛聲冷冷地道:要朝要野,為帝為王,即使笛飛聲有意為之,也當親手所得,何必假手婦人女子?   李蓮花嗯了一聲:所以她就把你弄成這副模樣?   笛飛聲笑了笑:她說要每日從我身上挖下一塊肉來。   李蓮花恍然大悟:她要每日從你身上挖下一塊肉來解恨,又怕你身上肉不夠多,挖三兩下便死了,所以在你身上下些毒藥,讓你長出一身肉瘤,她好日日來挖。   笛飛聲喝酒,那便是默認。   角大幫主果真是奇思妙想。李蓮花吃了幾根雞爪,斜睇著笛飛聲,這種毒藥定有解藥,她愛你愛到發狂,萬萬不會給你下無藥可救的東西,何況這些肉瘤難看得很,她看得多了,只怕也是不舒服。   笛飛聲淡漠喝酒,不以為意。   兩人之間,自此無話可說。   十四年前,未曾想過此生會有對坐喝酒的一天;十四年前,李相夷未曾想過自己會有棄劍而去的一天;十四年前,笛飛聲未曾想過自己會有渾身肉瘤的一天。   此處本是山巔,窗外雲霧飄渺,湯湯山巒連綿起伏,十分蒼翠,卻有九分蕭索。兩人對坐飲酒,四下漸漸暗去,月過千山,映照了窗內一地白雪。   今日   當年   兩人突地一起開口,又一起閉嘴,笛飛聲眉宇間神色似微微一緩,又笑了笑:今日如何?   李蓮花道:今日之後,你打算如何?   笛飛聲繼續喝酒,又是笑了一笑:殺你。   李蓮花苦笑,不知不覺也喝了一口酒:當年如何?   當年笛飛聲頓了一頓,月色不如今日。   李蓮花笑了起來,對月舉了舉杯:當年當年月色一如今日啊   他突然極為認真地問道:除了殺我,你今後就沒半點想法?你不打算再弄個銀鸞盟、鐵鸞盟,或是什麼金鸞教金鳥幫或者是金盆洗手,開個青樓紅院,娶個老婆什麼的?   我為何要娶老婆?笛飛聲反問。   李蓮花瞠目結舌:男人都要娶老婆的。   笛飛聲似乎覺得非常好笑,看了他一眼:你呢?   我老婆不過是改嫁罷了李蓮花不以為意,抬起頭來,突然笑了笑,十二年前,我答應過大家婉娩出嫁那天,我請大家吃喜糖。那天她嫁給紫衿,我很高興從此之後,她再也不必受苦了。   他說得有些顛三倒四,笛飛聲並未聽懂,喝完最後一口酒,他淡淡地道:女人而已。   李蓮花嗆了口氣:阿彌陀佛,施主這般想法,只怕一輩子討不到老婆。   他正色道:女人,有如嬌梅、如弱柳、如白雪、如碧玉、如浮雲、如清泉、如珍珠等等種種,又或有嬌嗔依人之態、剛健嫵媚之姿、賢良淑德之嫻、知書達禮之秀,五顏六色,各不相同。就如你那角大幫主,那等天仙絕色只怕數百年來只此一人,怎可把她與眾女一視同仁?單憑她整出你這一身肉瘤,就知她誠然是萬中選一,與眾不同的奇葩   笛飛聲又是笑了一笑:殺你之後,我便殺她。   你為何心心念念非要殺我不可?李蓮花嘆道,李相夷已經跳海死去很多年了,我這三腳貓功夫在笛飛聲眼裡不值一提,何苦執著?   笛飛聲淡淡地道:李相夷死了,相夷太劍卻沒死。   李蓮花啊了一聲,笛飛聲仍是淡淡地道:橫掃天下易,斷相夷太劍不易。   李蓮花嘆道:李相夷若是能從那海底活回來,必會對你這般推崇這一個謝字。   笛飛聲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李蓮花剛才從角麗譙桌上翻了不少東西,他略略一掃,卻是許多書信。只見他拿著那些書信橫看豎看,左傾右側,比劃半天也不知在做什麼。半晌之後,笛飛聲淡淡地問:你在做什麼?   李蓮花喃喃地道:我只是想看信上寫了什麼。   笛飛聲看著他的眼睛:你看不見?你的眼睛怎麼了?   李蓮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著:我眼前有一團很大很大的黑影他在描述的時候心情似乎並不壞,在笛飛聲眼前畫了人頭大小的一圈,還一本正經地不斷修正那個圈的形狀,喃喃地道,有些時候我也看不太清楚你的臉,它飄來飄去有時有有時沒有,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你在我面前那個不穿衣服   他說了一半,突然聽笛飛聲道:辛酉三月,草長鶯飛,梨花開似故人,碧茶之約,終是虛無縹緲。   李蓮花啊了一聲,但聽笛飛聲翻過一頁紙,淡淡地道:這封信只有一句話,落款是一個雲字。   李蓮花眨眨眼睛:那信紙可是最為普通的白宣,信封之上蓋了個飛鳥印信?   笛飛聲的語調不高不低,既無幸災樂禍之意,也無同情感慨之色:不錯,這是雲彼丘的字,白江鶉的印信。   李蓮花嘆了口氣:下一封。   笛飛聲語氣平淡地念:辛酉四月,殺左三蕎。姑娘言及之事,當為求之。這是四月份的信件,五月份的信件打開來,笛飛聲目中泛出一陣奇光:這是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圊。   那非但是一張地圖,還是一張標注清晰的詳圖。   當年四顧門破金鸞盟,笛飛聲墜海失蹤,其餘眾人或被擒或被殺,由於被擒之人眾多,紀漢佛為免屠殺之嫌,將殺人不多、罪孽不重之人分類關入地牢,若能真心悔改,便可重獲自由。如此一來,許多位高權重的魔頭便活了下來,在雙方激戰之時,高手對高手,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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