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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單戀 東野圭吾 40032 2023-02-05
  1   朦朧的天色下,幾名女子選手背對著舊工廠跑步。每個選手的手腳動作都強而有力,且韻律感十足。看來成績應該不錯。哲朗總覺得,就算是長跑選手,她們的速度也遠遠凌駕一般人全力衝刺的速度。她們有辦法以那種速度,不停地跑幾千、幾萬公尺,真是不簡單。   哲朗要找的是她們的教練有坂文雄,教練將目光落在數位碼錶上,然後看著哲朗,彷彿在問:如何?他的眼神充滿自信,完全不認為自己會聽到否定的意見。當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壞他的心情。   看起來不錯。她們比我上次看到時,又更上一層樓了。   有坂點點頭,將手伸進深藏青色的運動服內側,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並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贅肉。當他是選手時,瘦得像一枝鉛筆。當年,他在箱根馬拉松接力賽上受到眾人矚目,但進入職業田徑隊後,成績卻停滯不前。他是一名經常受傷的選手。

  對了,你今天要採訪甚麼?前一陣子不是才採訪過馬拉松接力賽嗎?有坂問哲朗。   老實說,我有事情要拜託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過第一高中的選手嗎?   第一高中?說到這裏,有坂一臉想起來了的表情。噢,末永嗎?   嗯,末永睦美選手,我想要問你那名選手的事。   如果要打聽她的事,你最好去問中原先生,他比較清楚。不過,有坂反問哲朗,你是要採訪那孩子嗎?   我想要見見她。   這樣啊,我勸你還是不要見她比較好。   兩人剛踏進運動員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風衣,個頭矮小的男子朝有坂走來。   有坂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資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謝謝。對了,西脇先生好像有事要找醫生。

  哦,甚麼事呢?   男人對著哲朗笑。他是田徑隊的醫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學的副教授。   他想問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從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長椅上。你想要問那孩子的甚麼事呢?   具體的事,我聽說她是陰陽人,是嗎?   嗯,她得了一種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兩性的特徵。   她在戶籍上是女性嗎?   是女性沒錯。大概是她出生時,小雞雞無法辨識吧。這種病例叫做真性陰陽人,患者同時具有睪丸和卵巢的組織。這種人在嬰兒時期經常難以區別男女。   那名選手真的是陰陽人嗎?   哪有甚麼真的假的,這是本人親口說的。有坂插嘴說道。   有坂說,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選手的事。認識她的機緣,是她第一高中田徑隊的學姐找有坂諮詢,想問陰陽人選手是否可以參加女子大賽。

  末永睦美在國中之前,一直過著和一般女生同樣的生活。她從沒對自己的身體抱持疑問。但是國中二年級的冬天,她因為車禍入院。當時,主治醫師發現了她身體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後,還是不想讓她接受手術。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沒有造成特別不便的影響,經濟問題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後來,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分上了高中,進入田徑社。   不久,睦美的身體產生了變化,漸漸變得男性化。在此同時,她的田徑成績開始進步。使得田徑隊的顧問困擾不已,因為她在進田徑社時,就向顧問表明了自己是陰陽人。   她因為有睪丸,所以會分泌男性荷爾蒙,就像女子選手服用興奮劑一樣。實際上,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長了女孩子不可能會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夠創下驚人的紀錄,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中原說明道。

  她雖然沒有留下正式紀錄,但是顧問說她曾經以十五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五千公尺。   有坂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這不是日本紀錄嗎?   聽說她也曾經以九分鐘不到的成績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驚人。哲朗提高了聲調。可是如果檢查性別,應該會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中原搖了搖頭,說:不,性別檢查應該會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嗎?   檢查方法有很多種,最近是用一種讓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沒有甚麼不同,就是檢查性染色體。你應該聽過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種最新的方法從巴賽隆納奧運開始採用,會找出具有Y染色體的人。但是真性陰陽人並不具有Y染色體,所以就算檢查,也會以女性的身分通過檢查。

  既然如此,那個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沒有問題了?   檢查上確實不會有問題,過去也有這種選手出場的前例。   現在說不定也經常出現吧。有坂說,在外國,常有些令人大感懷疑的選手光明正大地出場。   只要她們能通過性別檢查,外人沒有理由拿外表來做文章。   那末永選手也如法炮製不就行了。哲朗試探性地說道。   問題是道義上說不說得過去。中原說,陰陽人是一種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備了原本女性沒有的能力。你不認為讓這種選手出場有問題嗎?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嗎?   這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在談論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考慮四周的人的觀感呢?有人會認為,既然生了病,就該以治療為第一優先,這種時候不該讓選手以創紀錄為目標上場比賽。

  可是如果四周的人不知道的話   沒錯,如果誰也不知道的話,說不定就沒問題了。但是我們知道了。我常想如果不知情就好了。有坂面露苦笑。如果她一直瞞著我們的話就好了。這麼一來,我們就能毫不猶豫地網羅她。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那麼做。   有坂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但是其中卻夾雜著真心話。   規則上如何呢?   並沒有正式規則,或許應該說是沒有辦法制定規則比較恰當。就像我剛才說的,目前的性別檢查無法驗出真性陰陽人,所以只能靠選手主動申告。   中原的說明並沒有解開哲朗的懸念。   那,如果陰陽人選手想要出場呢?   我們不可能不准她出場,但是日本田徑總會應該不會讓她出場吧。

  理由是?   會讓紀錄失去意義。如果那名選手打破日本紀錄的話怎麼辦?那真能成為女子的日本新紀錄嗎?   哲朗窮於應答,他理解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我認為她是一名好選手,有坂說,我認為就算她沒有那種特殊的身體,也會是一名卓越的選手。可是,就算她想要參加比賽,也一定會有人出面干預。反抗田徑總會不會有任何好處。弄到最後,就得由我們說服選手不要參賽。這麼一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因為我們不可能簽下不能參賽的選手。   這是身為職業田徑隊教練理所當然的發言。哲朗點了點頭。   那末永選手高中畢業後,打算做甚麼呢?   她說她要放棄田徑。當初她進入高中田徑隊時,也覺得自己不能夠參賽。她純粹是興趣。只是出於興趣居然創下了日本紀錄,有坂搔了搔頭。她果然不是女人啊。

  從泰明工業回家時,哲朗在電車上一直思考末永睦美這名選手的事。他之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事,是因為聽了美月的告白。性別認同障礙和陰陽人,即使在肉體和精神上有差異,但就超越性別這一點而言是相同的。哲朗煩惱的是該如何對待這樣的人呢?   哲朗不是不理解女子體育界不能接受陰陽人選手的道理,她們具有和男性不相上下的體力,確實難以和一般女子選手相提並論。   然而,她們不是女性嗎?她們戶籍上是女性,本人也有身為女性的自覺,卻不被當作女性對待,這豈不是說不過去嗎?   服用興奮劑當然是一種卑劣的行為。但是真性陰陽人的選手能夠分泌出男性荷爾蒙,這不過是她們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運動這件事,就某種層面而言,不就是特殊能力之爭嗎?好比說在田徑界中有這麼一句話短跑健將並非後天培養,而是與生俱來。這意謂著能夠成為王牌跑者的素質從出生時就由基因決定。一群黑人選手之所以能在奧運和世界大賽爭奪百米金牌,也顯示了事實就是如此。他們明顯地比其他人種更具有特殊的能力。

  不過,體育界中對男女的區別,除了對待陰陽人的方式外,也在其他方面產生了矛盾。   中原醫生說,有病例指出,有的選手外表看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女性,戶籍上寫的是女性,本人也認為自己是女性,但經由性別檢查,卻判定該名選手不是女性。   檢查基本上只限調查受驗者身上是否具有Y染色體。但是事實上,有的女性也具有Y染色體。儘管她們毫無疑問地可以說是女性,至少在運動上,她們在體力上並沒有比一般女性佔優勢。   中原繼續說道,有兩種類型,一是患有睪丸女性化症的。這種疾病的患者細胞中沒有接受男性荷爾蒙的受體。因此即使睪丸分泌再多的男性荷爾蒙,肉體也不會男性化。換句話說,雖然具有睪丸,染色體也是XY,但是身體卻完全是女性。

  另一種是患有性腺發育不良症的患者。這是一種在胎兒期早期時睪丸就萎縮的疾病,因此無法分泌男性荷爾蒙。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染色體也是XY,原本必須發育成男人的肉體,卻因為缺乏男性荷爾蒙,所以變成女人的肉體。   因為兩種病例的染色體都是XY,所以通過不了性別檢查。而且她們外表上明顯是女性,社會上也承認她們是女性。不但如此,本人也不會對自己是女性產生任何排斥心理。   目前這兩種疾病已廣為人知,只要經醫生檢查、證明,已經能獲得參賽資格。不過,從前患有這種疾病的患者就算創下優秀的紀錄,還是無法參加須經性別檢查的大型比賽。   哲朗心想,真不合理。   這簡直是狗屁不通。再說,現在就算有因應這種選手的措施,她們還是會被人以異樣的眼光看待,甚至可以說是已經涉及了人權問題。性別檢查簡單地說,就是只要體內大量分泌男性荷爾蒙且受其影響的人就不是女性。這樣的確可以明確做出區分。但是,性別真的能夠這樣區分嗎?真性陰陽人選手就是與這種論調對立的意見具體化後的結果。   那該怎麼辦才好呢?中原的答案無法使哲朗滿意。   我個人認為,應該徹底改變男女有別的想法。因為男女的界線是模糊的,若是勉強劃分界線,自然會產生許多矛盾。如果非要畫出一定的界線,必須說清楚,說明這種劃分方式並非劃分男女的界線。   哲朗思考美月的情況。她認為自己是男人,所以如果想參加運動社團,當然會想要參加男子隊吧。那不是不可能,因為性別檢查只針對女子選手。然而,如果和男子選手比賽,美月應該無望獲勝。如果想在公平的情況下比賽,最後還是只能登記在女子隊下。   哲朗心想,如中原所說,要區分男女或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而且並不侷限在體育界。   哲朗希望見見末永這名選手。中原說:如果有機會的話,再幫你問問吧。   2   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我回來了。哲朗打開門,對著屋內喊道,但是無人回應。   他拿著提包通過走廊,打開客廳門。   一個裸體躍入眼簾。他倒抽了一口氣,佇立原地。   那是美月。不過說是裸身,其實她穿了平口內褲,但是拿掉了平常裹在身上的漂布。她的胸前有一對不大,但明顯不是男人該有的乳房。她似乎不打算遮住它,盤腿坐在地板上,挺起胸膛,眼睛斜睨著上方。   哲朗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仔細看室內,沙發和茶几等家具被挪到了角落。理沙子在客廳中央架著相機,連看也不看哲朗一眼。   快門聲連響了三下。   妳們在做甚麼?   理沙子沒有回答。她四處走動,尋找攝影角度,按下快門,不斷反覆這些動作。   再往上面看一點,身體扭向右邊。嗯,這樣就好。自然一點,甚麼表情都可以。   理沙子拍了幾張同一姿勢的照片後,打開相機蓋換底片。   喂,理沙子。哲朗又叫她。妳聽不見嗎?喂!   理沙子故意用肩膀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我聽見了啦。   那妳為甚麼不回我?   我沒空回答嘛,按快門時必須集中注意力。算了,反正我的注意力已經被你打斷了。理沙子坐在靠牆的沙發上。幹嘛?有何貴幹?   我在問妳們,妳們在做甚麼?   一看就知道了吧?我在替美月拍照。   為甚麼要拍照?   理沙子微微聳了聳肩。   沒有特別的理由,因為想拍所以拍了。不行嗎?   我是沒興趣。美月插嘴說道。她不知何時已經套上了襯衫。我根本不想露出這種胸部,可是理沙子硬是要我留下現在的身影。唉,我如果不注射荷爾蒙,又會恢復那種女人的身體。好不容易才鍛鍊出來的肌肉,大概又會變成軟趴趴的贅肉了。   我不是在替美月拍紀念照。我只是以一個攝影師的角度出發,拍下值得拍的照片。美月的身體有那種價值。   是這樣嗎?美月搔了搔後腦勺。   妳該不會想要發表吧?   目前沒有那種打算。   目前?哲朗問道:今後也不能發表!妳知道美月處於甚麼狀況吧?   理沙子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討厭的蒼蠅。   我知道啦!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妳真的知道了嗎?當哲朗想要叮嚀一句時,理沙子從沙發上跳起來,趕緊架好相機。   美月嘴裏銜著香菸,正要點火。理沙子連續拍下她驚訝地停下手邊動作的身影。   好了,點火。妳可以不看這邊,隨興抽菸。放輕鬆一點就好,不用在意妳的姿勢。   快門聲不斷響起。美月就像配合笛聲跳舞的蛇般扭動身體,她的動作令人感到冶艷又不失粗獷。理沙子像野獸般,忙碌地在她四周移動。兩人的動作和表情配合得天衣無縫。本身的激昂情緒用在對方身上,而對方散發出來的氣氛,又令兩人沉醉其中,這種循環不斷反覆。外人似乎無法踏進兩人的世界中。   嗯,這樣就好。妳可以盤腿,像男人一點。露出妳最男人的部份給我看,只給我看。   哲朗邊聽理沙子說,邊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離開了客廳,然後拿著啤酒,打開寢室旁的儲藏室的門。   雖然說是儲藏室,大小卻有兩坪左右,在公寓的格局圖中,被標示為附贈房。感覺像是免費多出了一個房間。聽說限於建築法規,這間房間不能標示成一般房間。   理沙子原本打算將這間房間作為暗房。哲朗原本習慣在咖啡店寫稿,所以講明了不需要工作室。但是隨著工作量增加,他開始常在家裏撰稿。原本只是打算暫時借用,而搬進桌子工作。不久,又搬進了書櫃,後來連陳列櫃也搬了進來。哲朗在兩人沒有討論的情況下,趁理沙子尚未成為獨當一面的攝影師,一點一點地佔據了這間房間。   關於這件事,她沒有鄭重表示過不滿。然而,她卻經常將沖洗好的底片或照片晾在房內。看到這種景象,哲朗感覺到了她無聲的抗議我可沒有答應給你用喔。   哲朗坐在椅子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的電源開關。等待畫面出現時,他打開了罐裝啤酒的拉環。   還好。我才在想,要是被你放了一台桌上型電腦,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哲朗想起換電腦時,理沙子說的這句話。經常在外工作的哲朗不可能買桌上型電腦。即使如此,她這句話還是不吐不快。   哲朗隱約聽見了理沙子她們的說話聲。聽不見談話內容,但是知道她們在笑。理沙子情緒激昂。剛才在按快門的她,露出了哲朗許久未見的表情。   一對酥胸冷不防地浮現眼前,那是剛才瞥見的影像。或許是因為平常總是隱藏在漂布下,美月的雙峰看起來比身體其他部份白上許多。大小和形狀,似乎和十多年前看到時沒有多大改變。   有甚麼關係嘛。   記憶中的美月對著自己呢喃,剛才看見的乳房重疊在她臉上。哲朗想起了吸吮她乳頭的感覺,手掌憶起了緩緩愛撫的觸感。   哲朗下體突兀地勃起了。他不知所措地趕緊將大學時代的回憶逐出腦外。即使如此,數分鐘前看到的裸體殘像還是烙印在腦海。   當他大口灌下啤酒時,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裏行動電話響起了。他慌張地接起。喂、喂。   嗨,是我。   哦!哲朗不禁全神戒備,聲音的主人是早田。甚麼事?你居然會打給我,真是要下紅雨了。   你現在可以講話嗎?你人在哪裏?   我在家。   哲朗想起了須貝幹的好事。須貝說,他向早田打聽了命案的事。   前一陣子沒辦法好好聊聊,真遺憾啊。   嗯。唉,那種氣氛下,有甚麼辦法。   哲朗一面回應,一面猜想早田打電話來的理由。   老實說,我有點事情想要請你幫忙。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甚麼事?   沒甚麼大不了的。我想去一個地方採訪,但是一個人去不太方便。我會請你吃飯致謝的。   你和記者朋友去不就得了。   不行,儘量和局外人同行比較好。如果你明天不方便的話,告訴我你方便的日子,我配合你的時間。   哲朗覺得怪怪的。光是早田打電話來這件事就夠稀奇了,居然還拜託自己這種事,令人覺得事有蹊蹺。哲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是又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此外,哲朗也想知道他的目的。   我知道了。明天約在哪裏?   3   早田指定的地方是一家位於池袋車站前的咖啡店。哲朗準時在六點走進咖啡店,早田幸弘已經坐在內側的座位,發現哲朗後,他微微舉起手。   突然約你真不好意思。早田在哲朗點完咖啡後說道。   哪裏。對了,你要我陪你去哪裏?   這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你肯陪我去嗎?我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   時間是無所謂,要去哪?   地方不遠,大概不用二十分鐘車程。反正不急,你咖啡慢慢喝。說完,早田點燃香菸。他身旁放了一個小紙袋。   不久,服務生送來咖啡。哲朗邊喝咖啡邊思考早田的目的。難道他從須貝的詢問中察覺到了甚麼嗎?就算如此,他應該也沒有任何接觸哲朗的理由。哲朗祈禱,是自己杞人憂天。   他突然想起了選手時代的早田。他是一個無論讓他負責攻擊或防守,都能完美無缺地達成任務的男人。他對於規則和戰術瞭若指掌,起先是希望擔任四分衛。後來他被選為邊鋒,是因為領隊基於素質而下的判斷。換句話說,他不但具有防守能力,更能看穿對手心裏的想法,進而將計就計,積極地接球。   工作如何?忙嗎?早田問哲朗。   一陣子一陣子,因為年底有很多足球和英式橄欖球的比賽。   美式橄欖球怎麼樣?還是一樣人氣低迷嗎?   是啊。就算寫了,也沒有雜誌買我的稿子。   對於哲朗的回答,早田不出聲地笑了。他捻熄香菸,又銜起了一根新的。   我之前就在想,你即使畢了業,還是會繼續打橄欖球。   是嗎?   我想你應該很遺憾吧。不過,你沒繼續打或許是正確的。也有好幾支記者聯會的隊伍邀我,但是早田向上吐煙。美式橄欖球已經玩夠了。或者該說,團隊遊戲已經玩夠了。那種東西是學生時代才能玩的玩意兒。   你現在不也是團隊的一份子嗎?   形式上是。這句話的背後,隱藏了身為記者的自尊。你不繼續打球,高倉不失望嗎?   沒有啊。   你有和她討論過嗎?   沒有。   這樣啊。早田點頭,將還很長的香菸在菸灰缸裏折彎。差不多該走了。他一把抓起帳單起身。   早田在車站前攔下一部計程車。他一坐上車,就命令司機去板橋車站。   板橋?哲朗心頭一驚地問。   嗯,我們要去某件命案的被害人家。這件命案約在一星期前發生。早田看著哲朗回答。你怎麼了嗎?   沒事。哲朗輕輕地搖頭。   那戶人家的男主人遇害,屍體在江戶川區的工廠裏被人發現。兇手還不知道是誰,被害人是一名落魄的中年男子。這麼說對被害人不好意思,但這的確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命案。早田拿出香菸,但立刻又順手收回了口袋。他好像發現了印著禁菸車的貼紙。你知道這件命案嗎?報紙上也有登。   好像有看過,不太記得了。   我想也是。早田點了點頭,看向前方。   哲朗覺得腋下流過一道汗水。這不可能是巧合。早田知道哲朗和那件命案有關,而想要他陪自己去被害人家。那麼,早田為甚麼會知道呢?肯定是因為須貝打電話給他的緣故吧?但是,他光憑這一點就能將那件命案和哲朗扯在一塊兒嗎?如果是的話,只能說他的洞察力過人。哲朗總覺得還有其他原因,但那是甚麼呢?   去被害人家做甚麼?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只是去問兩、三個問題。你如果不想去的話,也可以找個地方等我。不過,他的嘴角漾起莫名的笑容,然後繼續說道:為了今後打算,到那種地方見識一下也不錯吧?畢竟你不可能永遠老是寫體育報導,不是嗎?   是啊。稍微想了一下之後,哲朗答道。那,我就陪你去吧。   他的目的不明,正因為如此,哲朗想親眼瞧瞧他到底在耍甚麼把戲。此外,哲朗也想知道調查進行得如何了。   早田點了點頭,彷彿在說:這樣最好。   兩人在小型建築密佈的住宅區下了車。早田走沒幾步,停下腳步說:就是那一戶。他指的是一間老舊的獨棟住宅。勉強能停下一部小型汽車的狹窄停車場旁,有一扇油漆剝落的大門。門旁安裝了時下罕見的按鈕式門鈴。   大概二十坪吧?哲朗抬頭看著二樓裝了廉價鋁窗的窗戶。   十八坪。早田立刻說道。   你調查過了嗎?   我想要先掌握清楚,被害人死了對誰有好處。不過,我卻徹底猜錯了。就算是鴿籠大小的房子,說不定還能賣到一定的價錢,但如果是別人的房子,就甭談了。   房子是租的嗎?   好像是他堂哥的房子。那位堂哥經營一家鐵工廠,雇用被害人當員工。不過,或許應該說是他堂哥收留被裁員的他比較正確。站在那位堂哥的立場,不但要在工作上照顧他,還得給他房子住,這種親戚簡直就是瘟神。早田用指尖夾住香菸,搖晃身體。   從早田的口吻來看,他好像已經對戶倉明雄做了一番調查。   不過,他堂哥最後還是讓他當了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他並沒有特殊的才能,也不擅長交涉。說到他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只有與客人應酬,因為社長不會喝酒。   是在銀座與客人應酬嗎?   嗯,他好像常去銀座那一帶。   哲朗推測,他當時應該也去了貓眼。   就常務董事而言,他的生活算是簡樸的吧?哲朗又看了一次房子。   我說了,他只是有名無實的常務董事。聽說員工都嘲笑他是廢物董事,他的薪水大概也沒多少吧。再說,最近經濟不景氣,他去年被炒魷魚了。   這麼說來,他今年都沒工作嗎?   沒錯。早田將變短的萬寶路淡菸丟在地上,用厚底皮鞋踩熄。好,既然你知道了背景資料,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哲朗點了點頭,跟在早田身後邁開腳步。   走到房子前面,早田按下門鈴按鈕。哲朗看了旁邊的停車場一眼,有三盆沒埋進土裏的盆栽和一部鏽跡斑斑的汽車。他心想,這麼窄根本停不下一般轎車吧。這麼說來,戶倉的車是小型汽車嗎?但是美月確實說了他們在車內搏鬥。這麼一來,應該不是小型汽車吧?   當哲朗想到這裏時,大門內側發出了聲響,接著傳來開鎖的聲音,大門開了十公分左右的寬度。門上連著一條老舊的門鏈。   從門縫間看到了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的臉,她睜大了四周佈滿皺紋的眼睛。   早田自我介紹,從門縫間遞出名片。   我想請教幾件關於命案的事。   老太太看到名片上寫著報社的名字,好像稍微放心了些。即使如此,她還是用不安的眼神打量兩人。   不過警方要我別多說。   您不想說的事,可以不要說。我們不會死纏爛打的。早田發出哲朗從未聽過的溫柔語調,又鞠了幾個躬。   老太太似乎無意回答,但還是先關上門除去門鏈,然後再次打開門。這下看見了她的全身。哲朗發現他並不是身材矮小,而是嚴重駝背。   你們想問甚麼事?   嗯,主要是有關明雄先生的事,像是他平常的生活情形之類的。   刑警先生已經問過我很多次了,好像沒甚麼幫助。   她的意思似乎是,對案情調查沒甚麼幫助。   這沒有關係,我們不是刑警。總之,只要能夠知道明雄先生的為人這類基本的事情就可以了。   哦,這樣啊看似是戶倉明雄母親的老太太猶豫地低下頭。眼前的人絕對稱不上是貴客,但或許是因為膽小,她無法嚴詞拒絕。   可以打擾一下嗎?早田趁她猶豫,一腳踏進了屋子。老太太依舊一臉迷惘,點頭說了聲好。   哲朗原本心想:大概要站在玄關說話吧,沒想到早田一進屋,馬上快手快腳地開始脫鞋,令他嚇了一跳。早田似乎想要登堂入室。戶倉的母親也一臉困惑的模樣,但是沒有禁止早田進去。   一進屋是一間兩坪多的和室,中間放了一張圓形茶几,裏面並排著電視、茶具櫃和小佛壇。哲朗想起曾在以前的家庭劇中看過這樣的房屋擺設。稍有現代感的是連接在電視上的電視遊樂器。眼前的老太太不可能打電動,那大概是她孫子的玩具吧。   佛壇上擺著戶倉明雄的照片。早田獲得老太太的應允,替他上香,合掌祝禱了好一陣子。哲朗也學他依樣畫葫蘆。上完香後,早田將帶來的紙袋遞到她面前,說:這是一點小心意。   老太太張開口,但終究甚麼也沒說,點個頭收下紙袋。   早田再次請老太太節哀順變後,確認了她的名字。她名叫佳枝,和戶倉明雄夫婦同住三年了。在那之前,她和丈夫住在練馬的公寓。丈夫去世後,她才搬來和他們同住。   您沒有其他兒女嗎?早田確認道。   只有明雄一個兒子。我們沒有和親戚往來,這下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佳枝說,今年三月之前,明雄的妻子泰子及獨生子將太原本也一起生活。至於泰子帶著將太離開的來龍去脈,她也不知道詳情。   他們經常吵架,搞不好是泰子終於忍無可忍了。   吵架的原因是甚麼?早田問道。   不知道。佳枝皺巴巴的圓臉側向一旁。因為我已經決定不插手管我兒子的事了。   會不會是令公子外遇呢?   佳枝面不改色地說:說不定那也是原因之一,我不太清楚。我和我兒子這一陣子很少好好說到話。她的語尾變成了歎息。   在一旁聽的哲朗無法判斷他是否隱瞞了甚麼。很可能是警方叮嚀她,重要的事情就模稜兩可地帶過。   不好意思,明雄先生好像待業中是嗎?早田說,這麼一來,他每天都在做甚麼呢?一直待在家嗎?   這個嘛,嗯,他有時在家,有時不在,不一定。   晚上經常外出嗎?   嗯,呃,偶爾   他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曉得了。老太太偏著頭。雖然說是兒子,他也已經是大人了,我不會一一過問他的行蹤。   既然在跟蹤女公關,戶倉明雄應該幾乎每天外出,而且回來時肯定很晚了。哲朗看過他親筆記錄的記事本,要記下那麼詳細的內容,應該沒辦法悠哉地待在家裏。他母親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問題是她知不知道他的跟蹤狂行徑。   早田繼續問道:有人來拜訪令公子嗎?女性或男性都行。   我想這一年應該都沒有客人到家裏找他。   電話呢?經常有人打電話給令公子嗎?   電話嘛,我不太清楚耶。我不太注意這種事情,但是應該很少有人打電話給他吧。   隨後,早田也針對戶倉明雄最近的作息和人際關係不斷發問。然而,佳枝的答案幾乎都一樣。總之,就是她不太清楚。   你有沒有甚麼想問的?早田對哲朗說。他用你這個字眼,令哲朗有些錯愕。   他一語不發地搖搖頭,在早田面前必須佯裝漠不關心。   早田問道:能不能讓我們看看戶倉明雄的房間呢?我們不會隨便亂動房裏的東西,只是想要看看房間的樣子,感覺他是一個過著甚麼生活的人。   佳枝只猶豫了一下,意外乾脆地答應了。   可是沒有整理喔。我好久沒打掃了,前幾天還被刑警先生翻得亂七八糟的。   沒有關係。早田邊說邊起身。   上了狹窄的樓梯,是兩間相連的房間;一間三坪的和室,以及比和室稍窄的洋室。兩間房間原本似乎是以紙拉門隔間,現在已經拆掉了。   和室裏放了電視、整理櫃和書櫃。角落疊了幾床棉被。哲朗想,那些被子大概從來不收的吧。和洋室的交界處,有一個廉價的玻璃菸灰缸。戶倉似乎將和室當作睡覺的地方。   洋室幾乎可說是儲藏室。牆邊並排著組合式的收納家具,一個個小櫃子塞滿了東西。擺不進去的就直接放在地上。地上堆了幾個不知道裝了甚麼的瓦楞紙箱,紙箱上的衣服堆積如山。哲朗心想,佳枝根本不可能將這間房間打掃乾淨。   因為媳婦懶散,房間就成了這副樣子。佳枝看著兩間房間說道。   這兩間房間是令公子他們在使用嗎?   佳枝答道:是的。   哲朗心想,戶倉明雄夫婦之間發生了甚麼事不清楚,但是居住空間如果這麼雜亂,應該很容易累積不滿的情緒。   老實說,我認識的刑警問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早田對佳枝說。他說,在這間房間裏找到了幾個人的戶籍謄本。   哲朗一驚之下,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早田也瞄了他一眼之後,向佳枝確認道:這是真的嗎?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不打算回答。   嗯,好像是。   那些戶籍謄本在哪裏呢?   我兒子好像撕掉丟在垃圾桶裏。   那些是甚麼人的戶籍謄本呢?   佳枝搖了搖頭。   有三本,都是陌生人的。為甚麼明雄會有那種東西呢?   那些現在不在這裏吧?   不在,警察拿走了。   早田點了點頭,然後看了哲朗一眼。哲朗慌張地別開視線。   戶倉為何會有那種東西呢?那和命案有關嗎?哲朗在腦中思考。但是就美月所說,兩者之間似乎毫無關聯。假如這是戶倉的跟蹤狂行為的一部份,三本戶籍謄本中的一本說不定是名叫小香的女公關的。哲朗心想,這麼一來就有點麻煩了。   總之,重要的是屋內有沒有跡象顯示戶倉在跟蹤小香。哲朗將焦點鎖定在這一點上,環顧室內。不過,如果有那種東西的話,警方不可能沒帶走。   哲朗將目光停在放了十四吋電視的電視櫃上。幾卷錄影帶和錄影機一起胡亂塞在電視櫃裏。他蹲在電視櫃前面,拿起其中一卷錄影帶。上頭貼了白色標籤,用鉛筆寫了幾個女性的名字,哲朗發現其中一人是知名的A片女主角,看樣子其他錄影帶大概也是A片吧。哲朗腦中浮現一個被妻子拋棄的男人獨自在這間冷清的房間裏看成人錄影帶的悲慘景象。   當他要將手上的錄影帶放回原位時,發現了一樣東西。他嚇了一跳,不禁將它拿起。那是拋棄型打火機,黑底畫上兩顆金色的貓眼睛。那是貓眼的打火機。   你怎麼了?早田立刻問哲朗。哲朗心頭一驚。   不,沒甚麼。   然而,早田卻無視他的回答,湊了過來。他的眼睛盯著哲朗手上的東西,事到如今沒辦法藏起打火機了。   只是一個拋棄型打火機。   讓我看看。   不得已之下,哲朗只好將它遞給早田。   貓眼啊,他常去這家店嗎?早田看著打火機背面說。   哲朗抬頭看著早田冰冷的表情,心想:這個男人在監視我的一舉一動。他帶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是,確認當西脇哲朗踏進戶倉明雄的房間時會作何反應。   這會不會是以前的美好回憶呢?哲朗說,公司景氣好的時候,他是負責與客人應酬的吧?   或許是吧。   這時,樓下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有人進屋裏來了。   在此同時,哲朗看見佳枝的表情有些扭曲。她好像知道訪客是誰,而且是個不速之客。   訪客上樓,似乎察覺有先客來了。從腳步聲聽來,對方似乎相當警戒。   在哲朗他們的注視之下,一名女子出現了;一個四十左右的瘦弱女子。她的臉色不太好,說不定是沒有化妝的關係。身穿牛仔褲搭配襯衫、針織衫的外出服,將一頭毛躁的頭髮束在腦後。   女人站在走廊上,交替看著哲朗和早田。一臉在推測兩人是誰的表情。無意識之中,她皺起了眉頭,那皺紋散發出歷盡滄桑的氛圍。   打擾了。我是昭和報社的記者,敝姓早田。他格外大聲地說,遞出名片。妳是明雄先生的太太嗎?   女人的臉上露出幾分困惑的神情,收下名片,口齒不清地回答:嗯,是的。   妳不在的時候進屋,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剛才在請教妳婆婆一些問題。   哦,這樣啊。她瞄了婆婆一眼。佳枝將臉轉向一旁,兩人的視線似乎沒有對上。   明雄先生的事,我們真的很遺憾。早田站著低下頭。   呃,雖然我還沒有除籍,但我和那個人已經毫無瓜葛了。   是,早田說道。我聽說了。   我今天也只是過來拿行李而已。事情辦完,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她的話似乎不是對哲朗他們,而是對佳枝說的。但是佳枝卻毫無反應。   這樣啊。那,我們就先告辭了吧。   聽到早田這麼一說,哲朗也應道:是啊。   下了樓梯,看見一名五、六歲的小男孩在剛才的和室裏打電動。小男孩只瞄了哲朗他們一眼,馬上將臉轉回電視螢幕。哲朗心想,就戶倉明雄的孩子而言,他年紀太小了。   佳枝隨後下樓,說:抱歉,連茶都沒請你們喝。哲朗客氣地道謝,離開戶倉家。   早田再度攔下一部計程車,他這次指示的地點是銀座。   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時間。他向哲朗道歉。   不會。倒是你有收穫嗎?   嗯。早田拿出萬寶路淡菸。還算不錯。   那就好。我光是在旁邊聽,就覺得學到了不少。原來你是這樣採訪的。   我沒做甚麼特別的事。早田打口吐出白煙。對了,那個老太太是隻老狐狸。   是嗎?   她到玄關開門的時候,不是駝背得很嚴重嗎?但是我們告辭的時候,她的腰桿倒是挺得筆直。而且她還能輕而易舉地上下那道狹窄的樓梯。   聽早田這麼一說,果真如此。哲朗對於自己漫不經心,沒有察覺到這點感到失望。   駝背是演戲的嗎?   她大概會看人改變態度吧。說不定她會看情形,有時候特別強調自己是老人家;情況一不利就保持沉默。   這是警方的指示嗎?   不,應該不是。早田盯著前方否定。感覺不是誰要她那麼做的。這大概是歲月累積的智慧和本能的防衛心,除非弄清眼前的狀況,否則她不會說出實話。   實話?   她說不定隱瞞了甚麼,她雖然嘴巴上說不清楚兒子的事,但是我們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哲朗想到要詢問戶籍謄本的事,但還是忍了下來。他不想表現出自己對命案的關心。   都年底了,街頭的裝飾還這麼冷清。看來這果然是受到了不景氣的影響。早田眺望車外說。銀座說不定會稍微好些。   要去銀座哪裏?按照你昨天的說法,似乎是一個人不方便進去的高級酒店。   高不高級我是不知道,那確實是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地方。說完,早田從口袋裏拿出甚麼。我們要去這家店。   那是剛才在戶倉房間發現的貓眼打火機。   4   到了銀座,街頭上的人群也沒有變多。早田下了計程車,感歎地說:日本再這樣下去會垮掉。   說到年底的銀座,從前可是人滿為患。哲朗說,聽說店家打烊了之後也攔不到計程車,無處可去的人們就在街頭遊蕩。   馬路就成了電話叫來的計程車和包租汽車的停車場。客人個個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在女公關的目送之下回家,給司機小費也毫不手軟。那真是美好的時代。   你那時來過銀座嗎?   我剛進公司沒多久的時候,前輩帶我來過幾次。那時我常期許自己,希望能夠早點憑自己的力量來享受這種奢華,但是等到我能夠那麼做時,廟會已經結束了。繁華景象都成了過往雲煙。   須貝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是在保險公司工作嘛。當時所有業界無不意氣風發,彷彿天下盡在掌握中。   哲朗大學畢業時,正值全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人人能進想進的公司,想換工作隨時都能換。大家都想不到這個時代後來會被形容成泡沫,個個滿懷雄心壯志。就連哲朗也曾試著回首當年,如果不是那個繁華時代,說不定他不會想要成為記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戶倉明雄。他靠親戚的關係,當上了鐵工廠的常務董事,雖然被人在暗地裏取笑說是廢物董事,還是常跑銀座。對他而言,那說不定是晚一步來臨的泡沫時代。就像所有人在那個時代都會做的事一樣,他也沉溺在錯覺之中:一種這麼做很稀鬆平常的錯覺。即使從夢境中醒來,還是離不開幻象。小香這名女公關對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徵,所以他才執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這裏。早田抬頭看著眼前的大樓說道。一整排的招牌從下面數上來第五個,上面寫著貓眼兩個字。   店在三樓,黑色大門上浮雕著一隻貓。哲朗他們一進入店內,馬上有一名身材苗條,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子替他們帶位。這家店約二十坪左右,已經來了兩桌客人。   一走進店裏,左手邊是吧檯,最靠近大門的高腳椅上坐著一名男子。哲朗他們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哲朗他們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裝的年輕小姐坐檯。她有一雙鳳眼,將假睫毛的一部份塗成了粉紅色。   服務生奉上毛巾後,野火雞(Wild 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來。女公關問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說好,她就一臉理所當然地開了那瓶酒調製。她似乎認識早田。   哲朗拿起掛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寫著安西。   我昨天來過了。早田低聲對哲朗說道,銜起一根香菸。女公關立刻用店裏的打火機替他點火。   你一開始就打算帶我來這裏嗎?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這家店的常客。   那種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賊賊地笑。   你為甚麼找我來?如果你昨天來過的話,今天也自己一個人來不就得了嗎?   連續兩天就不方便一個人進來了。再說,偶爾一塊兒喝酒也不賴吧?別想太多,今晚儘管喝。早田舉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對碰。   肯定沒錯。早田因為某種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於是拉他一起採訪,想等他露出馬腳。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氣儘管喝,但是哲朗卻完全沒心情喝酒。話雖如此,哲朗也不想白來這家店,於是偷偷地觀察周圍。   在吧檯擔任酒保的是一個女人。她將短髮隨意地向後梳攏,似乎沒有化妝,感覺像是寶塚【註:寶塚(Takarazuka Revue Company),只招收女性成員的音樂劇團,由創辦人小林一三一手興辦,主要據點在兵庫縣寶塚市。當年小林一三引進歐美的舞台秀風格,寶塚歌劇團華麗的演出風格風靡一時,團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薰等人退團後更是進入電影界,成為重要的女演員。】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員,白色襯衫和紅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適合她。不過,雖然說同是女扮男裝,她和美月卻是不同的類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種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誰都察覺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們一安靜下來,女公關就沒話找話地和他們閒聊,像是氣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話題等,適度地搭腔之後,她便問起了哲朗他們從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說自己從事出版相關工作,哲朗也順著她的話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歲的女人過來打招呼。她似乎是媽媽桑,遞出的名片上寫著野末真希子。   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臨敝店吧?她看著哲朗對早田說。她將昨天剛來的早田當作熟客對待,大概是為了讓他感覺受到重視吧。   他姓西脇,是體育記者。早田介紹哲朗。哲朗原本還在猶豫該不該用假名,一時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經出過書嗎?真希子睜大雙眼。   沒有,只有替雜誌寫稿。   她們起鬨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遞給每個人一張。野末真希子說:您說不定以後會聲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將名片收進懷裏。   儘管她想要進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細,卻不會追根究柢地打探個人隱私,只說了句請慢用,就起身離開。或許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態度。   她走了之後,換一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公關來坐檯。眾人漫無邊際地瞎聊一陣之後,早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甚麼,身穿黑色套裝的女人輕輕點頭。   過一會兒,她站了起來。哲朗盯著她的身影,看她移動到別的座位去,對身穿深棕色襯衫的小姐說了甚麼。那個小姐向客人賠了一、兩句不是後,從座位上起身。   身穿襯衫的小姐先去吧檯一趟,然後才來哲朗他們的座位。她是一名個頭嬌小,臉小眼大,讓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說:打擾了。然後坐在哲朗身旁。   妳叫甚麼名字?早田問道。   香里。   聽見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著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給我名片嗎?他試著說道。   她的名片上印著佐伯香里。理所當然地,上面沒有任何電話號碼等個人資訊。   哲朗思考早田找來這位小姐的理由,應該不是巧合,他知道戶倉明雄喜歡她。   香里看起來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說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艷麗,卻不給人俗麗的印象,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處融洽。早田不斷對她講話,雖然順著客人的話搭腔才不會惹上麻煩,但她也會主動發表意見,好讓對話不致中斷。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我第二次來,你們這家店感覺真不錯。哪一類客人比較多?早田用非常輕浮的語調問道。   香里稍微偏著頭。她的白皙耳朵上帶著金色耳環,耳環前端閃閃發光的應該是真正的鑽石吧。   各式各樣的客人都有,沒有特別覺得哪一類比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這種店裏,應該不准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菸。香里快速地拿出打火機替他點火,當香菸頭接近火燄時,他問道:妳知道一家叫做門松鐵工廠的公司嗎?   香里手上打火機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張地重新點上。   門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這樣啊。沒甚麼啦,老實說,是那家公司的社長介紹我這家店的。因為我們報社有出鋼鐵相關的專業雜誌,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長很熟。我問他知不知道銀座哪裏有不錯的店,他就說貓眼很讚。   這樣啊。那他以前來過我們店裏嘍?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細觀察香里說話的表情。當早田提到門松鐵工廠這家公司的名稱時,感覺得出來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驚慌失措的神色。無論如何,她不可能沒有想起戶倉明雄。   西脇也別悶不吭聲,說句話呀!早田試探哲朗的反應。他肯定試圖看穿哲朗面對戶倉明雄沉迷的女人,會採取甚麼樣的態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話,哲朗有一籮筐的問題想要問她。對於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妳嗎?如果有找上妳的話,妳說了甚麼,甚麼沒說?警方如何看待行蹤不明的酒保?但是現在卻一個問題都不能問。   哲朗誇讚店內的裝潢和音樂的品味,香里老實地道謝。在這之後,他光挑體育和流行的話題。他很清楚早田一面東張西望,一面豎起耳朵在聽他們的對話。   喝了一個小時左右,哲朗他們從座位上起身。店裏小姐將他們寄放的大衣拿了出來,早田在大門旁穿上大衣。這時,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檯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後一看,旋即轉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臉,他的下巴寬闊,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銳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們的目送之下,從大樓前邁開腳步。時間是十點四十分。   怎麼樣?要再喝一攤嗎?早田問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這樣啊。早田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沒有辦法看出這個男人的內心在想甚麼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動出招,一個弄不好,很可能會自掘墳墓。   早田突然從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擋住去路,也停下了腳步。   幹嘛?   早田不發一語,用拇指指著後方。   幾公尺後面有一個男人,他將雙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裏,盯著哲朗他們。男人是剛才坐在貓眼吧檯的客人。   早田邊搔鼻翼,邊朝男人走去。   跟蹤我們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著早田和哲朗的臉。   這要由我決定。總之,讓我問你們幾個問題吧。   和他無關,早田用下顎指著哲朗。他是自由記者。我們只是好久不見,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說我有事情想要問你們。   這樣啊。早田聳了聳肩,將頭轉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嗎?   我是無所謂。哲朗嘴巴上這麼回答,但心裏卻覺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進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們也隨後跟上。   5   男人是警視廳的刑警,姓望月。他和早田似乎是舊識,即使如此,兩人在貓眼裏卻佯裝互不相識。哲朗將之解釋成兩人之間的默契。   聽到哲朗的身分後,望月雖然露出訝異的表情,但似乎沒有起疑的樣子。   好,望月喝了一口服務生端來的咖啡之後,看著哲朗他們。我要問幾個問題。你們去那家店有甚麼事?   早田抿著嘴笑道:去酒店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吧?我們是去喝酒的。   早田話說到一半,望月就不耐煩地搖頭,說:我們彼此都很忙,別再耍心機了。告訴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別想太多。   望月先生又為甚麼會在那家店裏呢?   是我在問你!   你只問不答嗎?我們應該沒理由被盤問吧?   刑警歎了一口氣,再度將銳利的目光正對早田。   你指名那個女人去坐檯,對吧?目的何在?   哪個女人?請說出她的名字。早田問話的口吻雖然淡然,卻相當認真。   沉默片刻,望月露出試探的眼神,答道:一個叫香里的女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   碰!望月拍了桌子一下。好大一隻手掌,哲朗嚇了一跳,但身旁的早田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從容地銜起香菸,慢慢地點上火。   我試著找過門松鐵工廠的老主顧,問他經常接受款待的店在哪裏?戶倉先生喜歡的女公關是誰?然後查出了銀座一家叫貓眼的店和名叫香里的女公關。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老主顧的公司名稱和透露情報的人是誰?   真拿你沒辦法。早田從懷裏拿出名片夾,從中抽出一張放在桌上。上面印著一個著名重機械廠商的設備設計課長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將名片收入口袋。可是我不懂,為甚麼你要追查這麼一樁不起眼的命案?這件命案為何引起你的好奇心?我聽說有一個笨刑警經不起你的死纏爛打,給你看了那些戶籍謄本。   我又沒有寫成報導,有甚麼關係。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問你為甚麼四處打聽消息。   為甚麼呢?大概是出自好奇吧。我現在是自由記者,正急著建立一些豐功偉業。   望月狐疑地看著早田。從他的表情看來,他並沒有全盤接受早田的說詞。   你從哪裏知道戶倉將大把鈔票花在銀座的女公關身上?   並沒有從哪裏。我只是在門松鐵工廠打聽到戶倉負責應酬,心想說不定由和他應酬的人士入手,調查他的人際關係比較好。   可是戶倉來銀座是好幾個月前了,你認為貓眼和這次的命案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但是大概有關係吧。   為甚麼你會這麼認為?   被望月這麼一問,早田用鼻子冷笑兩聲。   因為,貓眼裏出現了警視廳的刑警啊,我確信我應該沒有猜錯。   聽他這麼一說,刑警霎時面露不悅。   沒人保證我們不會猜錯,這種事情你應該非常清楚。   是啊,我是非常清楚。不過,至少警方和自己的調查路線交會了是事實。早田用指尖夾住香菸,身體微向前傾。現在輪到望月先生告訴我們了。你為甚麼會在那家店裏?你根據甚麼線索盯上香里?   望月交替看著兩人,裝模作樣地輕撫臉頰,一臉衡量在此提供消息的利弊的表情。   行動電話。   行動電話?   戶倉身上帶著行動電話,電話裏留著通訊紀錄。   哲朗差點啊的叫出來。行動電話的通訊紀錄還有這種東西啊!   他在遇害之前,曾打電話給貓眼的香里嗎?早田問到。   嗯,沒錯。他不光是在遇害之前,一天往往會打好幾次電話給她。每次的通話時間都不長,多的時候甚至會打二十次以上。   簡直就是,早田稍微頓了一下之後說道:簡直就是跟蹤狂。   不是簡直就是,而是不折不扣的跟蹤狂哲朗在心裏低喃。   香里有男朋友嗎?早田問道。   不曉得。望月喝了一口咖啡。   如果你不能回答也沒有關係。我會自行調查,這並不困難。我會試著去問香里本人,或者找她的女公關同事。問貓眼的媽媽桑或店裏的熟客也是不錯的選擇。   望月的臉部開始扭曲變形。一旦報社記者四處打探消息,就會妨礙到警方辦案。早田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我們派人在香里的公寓盯梢。望月低沉地說。   也就是說,有男人進出她家是嗎?   至少以前好像有,隔壁的鄰居看過幾次男人的背影。   沒有看到臉嗎?   鄰居記不太清楚,說是一個身材矮小,留著短髮的男人。   聽到刑警這麼一說,哲朗感到胸口一緊。身材矮小、留著短髮,這指的不就是美月嗎?   望月先生認為那個男人很可疑,是嗎?早田試探望月的反應。   望月從鼻子呼的吐氣,同時聳了聳寬闊的肩。   我還沒見過那個男人,也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對我們警方而言,他簡直就像個幽靈,幽靈哪有甚麼可不可疑的。總之,你能不能別在貓眼和香里周圍晃來晃去?如果你們打草驚蛇的話,原來會出現的老鼠也不會出現了。刑警一把抓起桌上的帳單,看了金額之後將手伸進褲袋,在桌上放了六個百圓硬幣,但是在起身之前,看著哲朗問道:既然你是早田的朋友,你之前也玩過那個嗎?他做了一個投球的動作。   早田比哲朗先回答:他是王牌四分衛。   這樣啊,難怪,望月的視線落在哲朗的右肩一帶。身體很強壯,看起來好像投得出超級長傳。你有一球決勝負的實力,想必防守的一方一定直到最後一秒鐘都不能鬆懈。   你打過美式橄欖球嗎?哲朗問道。   我嗎?沒有。望月搖了搖頭。我打的是英式橄欖球(Rugby)。美式橄欖球看是可以,自己打就算了。我對於凡事都要按照上頭的指令行動興趣缺缺。不過,擒殺四分衛的感覺好像挺爽的。屏除雜念,一心瞄準對方的心臟衝過去,假防守之名的攻擊。真想試一次看看啊。   擒殺四分衛指防守球員在對方的四分衛尚未將球傳出去之前,將他阻截下來。   抱歉,我說起了廢話。再會。刑警說完舉起一隻手,先行離開了咖啡店。   你明知有刑警埋伏,還跑去貓眼?哲朗等到刑警的身影消失才問早田。   怎麼可能。他輕輕笑了。我是去了才知道的,我怎麼知道那個男人偏偏在那裏。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嚇了一跳。   那是因為不能將驚慌失措的情緒寫在臉上,你說是嗎?   那倒也是。哲朗舔了舔嘴唇。不過話說回來,我不知道你是透過那種管道盯上貓眼的女公關,真是給我上了一課。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笑容從早田的臉上消失。他用手指摸了摸下顎長出來的鬍子,盯著哲朗說:你把我告訴望月的話當真嗎?我指的是因為戶倉負責應酬,讓我想去調查酒店那段話。   那是假的嗎?   早田別開視線,一副沉思的表情。他似乎在猶豫甚麼。   他將玻璃杯裏的水喝掉一半左右,再度看著哲朗,說:喂,西脇。你覺得報社記者是一份怎麼樣的工作?你想要嘗試看看嗎?還是壓根兒沒興趣?   怎麼突然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怎麼樣嘛。   我沒特別想過。我認為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但是,應該也有很多難處,責任也很重。需要做好相當的覺悟吧。   沒錯,得做好心理準備。早田點頭。我當上報社記者時,曾經下定決心,為了將真相公諸於世,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如果害怕失去,就甚麼也得不到。這就和如果害怕被截球,就無法長傳觸地得分一樣。   你下了好大的決心啊。   或許你會覺得我幼稚,但是我就是這樣。這個決心是我在大學剛畢業,還是個小鬼的時候許下的。不過啊,幼稚歸幼稚,原則就是原則。每次猶豫不決時,我就會想起當時下的決心。   然後呢?哲朗嚥下一口口水,他有預感早田想要說甚麼,在桌下握起了拳頭。   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了,我沒辦法站在你們那一邊。   早田的話貫透了哲朗的心臟。哲朗原本想裝傻說:你在說甚麼啊?嘴唇卻動也動不了。   當然,我還沒有掌握任何證據。但是,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你們對這個案子知道甚麼。你們知道甚麼,而且想要隱瞞它。   哲朗本應演戲矇混過去。但是,他卻打消了那個念頭。倒不是因為覺得騙不了早田,而是他覺得早田在釋出某種誠意。   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揭露別人想隱瞞的事。我不在乎這會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所以,我也必須揭露你們想要隱瞞的事情。   哲朗不由得點了點頭,早田的話中有某種動力促使他這麼做。   不過,早田繼續說,我不會將目標鎖定在你身上。我不想從你和你四周的人身上獲得消息。我會從其他管道追查這件命案。不會去想最後會追到誰身上,也不會去想是否會失去甚麼。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想,這就是我的行事風格。我至少想要做到公平競爭。   早田真誠地看著哲朗。在吐露出這段話之前,他的內心肯定是天人交戰。一想到這一點,哲朗就覺得對不起他。   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哲朗說,那,我們不再見面了吧?   只是暫時不再見面。說完,早田拿起桌上的帳單。   你是下了這個決心,才約我今天出來的嗎?   是啊。我原本想等你露出馬腳,但你絲毫沒有露出破綻。真了不起。   女服務生過來想替早田的水杯加水,他伸手制止了她。   幾天前,須貝打電話給我,問了我奇怪的問題。他問我在江戶川區發現男性屍體的那起命案,警方調查到甚麼地步了。我告訴他警方好像知道被害人的身分了,結果那傢伙這麼問我,他說,警方大概正在調查被害人的異性關係吧。於是我的直覺告訴我,須貝對命案知道甚麼,而且是和戶倉的異性關係有關。我之所以會去找他喜歡的小姐,就是這個緣故。   哲朗不禁閉上眼睛,看來果然是須貝的電話引蛇出洞了。   早田吃吃地笑了起來。   那傢伙還是老樣子,他從以前就不擅說謊。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他想做射門假動作,結果惹得敵隊球員捧腹大笑。   是和東日本大學的友誼賽吧?   哲朗一方的戰術是踢球手假裝射門,其實是由另一名選手持球衝入敵陣。但是擔任踢球手的須貝竟然在開球之前,就做了好幾次踢球的動作。他大概是心想非得讓對方相信自己不可,卻反而顯得非常不自然。結果連對方的防守陣營都笑了出來。   所以你猜測如果須貝和命案有關,我大概也脫不了關係,是嗎?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不曉得,這我就不敢確定了。早田側著頭。這個部份我不敢說。總之,關於這次的事情,我不會再主動打電話給老朋友了。笑容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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