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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變身 東野圭吾 5988 2023-02-05
  允許會客的第三天,公司同事葛西三郎來看我。甚麼嘛,看起來精神好得很呀,還住在這種像飯店的房間,真是的,害我白操心一場。葛西一踏進病房就連珠砲似地說個不停。我們倆是同時期進公司的,他的個性活潑,和我剛好成對比。我對於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表示歉意,他便說:這種事情別放在心上啦,大好機會可不常有,你趁機好好休養就行啦。況且我猜你在休假期間也沒薪水領吧?公司還真小氣,怎麼想我們當初都是看走眼啦。他說起話來還是那副調調。   工廠狀況怎麼樣?公司體制稍微改變了嗎?我才說完,葛西臉色一沉,搔了搔下巴說:還是老樣子,啥都沒變。   也是,這麼短的時間,應該不會有任何改變。   像酒井哥啊,還不是只敢在背地裏講大聲話,說他不久就要辭職,到時候再海扁廠長一頓之類的。不過啊,我們也不覺得酒井哥自己工作有多認真,而且他那個人也沒甚麼想法,只是愛虛張聲勢好遮掩他無心工作的事實吧。

  唉,看來氣氛還是沒變嘛。我也歎口氣。   大概從去年起,我們對包括廠長在內的主管群感到愈來愈不信任,之前大伙兒只是隱忍不發,沒讓問題浮上檯面。而這次的導火線是,我們公司負責的工業機械中某個特定機種頻繁地出現問題,我們這些工程師全力奔走拜訪客戶,因應處理,終於查出來問題出在該機種所附的電源,必須要全數更換,但是,沒想到這次的缺失,公司方面並沒有公開,我們甚至接到上頭指示要我們對客戶保密。   大伙兒幾乎好幾個晚上沒睡,四處奔波,好不容易設法解決了,但總覺得無法釋懷,而且只是加深了內心長久以來的疑惑。   出問題的電源是向某廠商採購來的,但我們懷疑上司之中似乎有人和該廠商關係匪淺,而且並不是單純的空穴來風,先前已經有好幾次類似的狀況,在在暗示了勾結外部業者的可能,但是每次收拾殘局的,都是我們這些身在第一線的人。

  想當然耳,這引起了大伙兒的反彈,最明顯的是員工接二連三離職,尤其以年輕一輩居多;不少人就算還沒辭職也正在觀望,等待機會來了便離開,葛西等人可能就屬於這一類。   剩下的人很明顯分成兩群,一群是雖沒有辭職的念頭、也無心工作;另一群則是無論面對甚麼樣的狀況,都決心咬著牙默默做事。後者大部份都向公司借了房貸。   至於我,雖然沒向公司借錢,還是理所當然屬於後面這一群。即使我和其他人一樣對上司心有不滿,卻連表態的勇氣也沒有。正因為自己打從專科時代就受到公司關照,其實也想不到其他的出路,就是這樣,我才會被叫做甚麼好好先生。   喂,純,你要討好上面無所謂,但可別當間諜哦。   休息時間不停講上司壞話的幾位前輩經常這麼提醒我,大概因為我沒加入咒罵的行列,都只是在一旁靜靜聽著吧。

  你難道沒有任何不滿嗎?也曾有前輩這樣問我。你到底在想甚麼呀?這樣下去好嗎?   我當然不可能沒有不滿,也不認為該繼續這樣下去,只是一想到自己又不能做些甚麼,就有一股無力感,結果就成了毫無變化的日復一日。   但是這樣不行呀!   我突然出聲,把葛西嚇了一跳。你說甚麼?   我說我們工廠,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甚麼嘛,人家已經在聊電影了,你幹嘛又繞回前一個話題?葛西露出苦笑,一臉無奈,接著恢復嚴肅的表情說:是啊,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狀況只會愈來愈糟。   我們真的只能束手無策嗎?   還是你要直接往上面報?不過這麼大一間公司,也不知道該往哪個部門報告,而且要越級報告就得做好被炒魷魚的心理準備啊。

  斬斷惡源固然很重要,但我覺得我們該做的是改善自己這一方的體制,之後才進一步爭取正當的權利。雖然上頭有不法行為,如果我們自己不認真工作,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唉,說是這麼說啦,但很難提起勁呀。   我搖搖頭,這種事情要是一開始就找藉口,那就玩完啦。   嗯,對。的確不該找藉口。   首先所有人都要盡本分,站穩腳步,時候到了再提出我們的訴求。   就跟工會差不多意思,是吧?只是我們的工會實在太軟弱無力了。   如果那群人知道依照這樣的步驟,就不會讓公司高層養得乖乖聽話啦。   沒錯。葛西說完笑了,然後忽然像是察覺到甚麼似地說:話說回來,純,你真的是純嗎?   當然呀,不然我是誰?

  可是,總覺得我好像在跟另一個人講話,很難相信居然會從你嘴裏聽到這些話。   因為住院期間有很多時間能好好思考吧。回想過去的自己,覺得真丟臉,為甚麼這麼容易就滿足了。   這就叫做重新發現自我嗎?那我也來住院一陣子好了。葛西說著看看手錶站起來,好啦,我該走了。   大家要團結哦。我對著他握起拳。   他在門口回過頭,聳了聳肩。要是把你今天這些話告訴大家,我想大概沒人會相信吧。   我眨起一隻眼睛。   那天晚上,我才剛翻開小惠給我的素描本,準備一邊回想她的笑容一邊作畫,橘小姐來通知我警方的人來訪。   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請他今天先回去,就說你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很感激橘小姐這麼體貼,不過她還沒說完,我就搖起頭。我的確不願回想起那個事件,但一方面也認為自己應該做個了斷,請讓我和警方聊聊吧。

  橘小姐先是露出一副觀察患者精神狀況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大概是能夠體諒我的考量,點了一下頭便消失在門後。   過了幾分鐘,又傳來敲門聲。   請進。   打擾了。   一道有些沙啞的話聲響起,房門隨之打開,走進來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壯碩的體格有如職棒選手,膚色略黑,感覺是個不拘小節的人。男人迅速環顧病房,最後視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彷彿看著一件傢具。   你好,我是搜查一課的倉田。男人遞出名片。我接過來,還沒仔細看,視線就被名片一角以原子筆註明的今天日期給吸引住。大概是為了萬一名片被濫用時可以馬上查出當初是遞給誰的吧,疑神疑鬼真是刑警的天賦。   你看起來精神不錯嘛,氣色也很好。他一副裝熟的語氣。

  託您的福。我讓出坐著的鐵椅給他,自己則是回到床上坐下。   噢,謝謝。刑警客氣地坐下了,我以為你在休息呢,看來還在忙呀。他邊說邊望向窗邊鐵製書桌上攤開著的素描本。   因為我不是內臟受損或是腳骨折而住院的。   這倒是。倉田刑警點點頭,話說回來,還真是一場大災難呀。他露出奇妙的神情。   很像一場夢。我告訴他,當然,是場惡夢。   負責照顧你的那位橘小姐,我聽她說,你對整起案子幾乎一無所知?   我只聽說歹徒死了,但不清楚詳情,因為我直到這陣子才獲准看報紙。   你真是吃了不少苦。倉田刑警瞥了我的額頭一眼。我頭上的繃帶雖然拆掉了,傷痕還沒消退。   你們警方一定知道我動了甚麼樣的手術吧?

  聽我一問,他露出複雜的表情。我們接到指示,除了調查本案的相關人員,一概不得對外透露。   我只能報以苦笑。這麼有意思的話題,應該沒幾個人能悶在心裏不講出來。   唔,我聽說你記憶方面沒甚麼問題,還記得案發狀況嗎?   在我中槍之前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   這樣就很夠了。能請你儘量詳細地說明一次嗎?刑警說著蹺起腿,拿出紙筆。   我把自己在這家醫院醒來後不知想起多少次的畫面,儘可能地詳盡敘述一遍,尤其是小女孩企圖翻過窗戶逃出到歹徒發現後開槍的這段經過,特別詳細地告訴刑警。   刑警聽完我的話,表情夾雜著滿意與詫異。   聽起來和其他人的證詞幾乎沒兩樣,而且你講得還要更明確呢。沒想到你頭部中槍、歷經了這麼複雜的手術,還能記得一清二楚,真是太厲害了。

  謝謝誇獎。   不,該道謝的是我,這下子終於可以完成報告了。先前聽說你可能會清醒,我就一直把報告書空著到現在。   不好意思,我也可以請教幾個問題嗎?   請說,只要是我能回答的。   請問那個男人到底是甚麼來路呢?為甚麼會挑上一家房屋仲介公司攻擊?   刑警一聽,交抱雙臂,突出下唇望著天花板。   那個男的名叫京極瞬介。京都的京,北極的極,瞬間的瞬,介紹的介。刑警伸出手指在空中寫下京極瞬介四個字,他之所以犯案的來龍去脈說來話長,簡單講,就是為了報仇吧。   報仇?向誰報仇?   向他父親,還有就是向這個社會報仇。   他父親跟那家公司有甚麼關係嗎?   那家公司的社長番場哲夫,就是京極瞬介的父親。不過京極並沒有入戶籍,而那位社長雖然承認和京極的母親有交情,卻堅持否認京極是他的孩子,所以從來沒給過京極任何經濟支援。京極的母親去年因為感冒拖得太久辭世,京極好像就是那時候下定決心報仇的。

  感冒拖得太久?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來是事實。   京極的母親好像心臟本來就不好,京極好幾次拜託番場幫忙出手術費,但番場始終不理不睬。   我覺得背脊竄過一股涼意。我被子彈打中頭部還能活下來,世界上卻有人因為感冒而送命。   聽說京極在他母親死後,依舊不時出現在番場社長身邊。這只是我自己胡亂猜想啦,說不定他是在找尋適當的報仇時機。然後他聽說案發當天那家公司會備有大筆現金,就想到了搶劫這招。   可是他母親都過世了,事到如今,搶了錢也   所以說是報仇呀。倉田刑警撇著嘴,眯起一隻眼睛,他是想出一口怨氣吧。唉,只不過對最關鍵的番場社長來說,被搶了兩億圓根本不痛不癢,他光是每年逃的稅金就不止這個數目了。   我感覺胸口梗著一團不舒服的情緒。   聽了覺得真悲哀。   是很悲哀啊。刑警也說了,世上有多少人遇到這種不合理的悲慘事情,也都感到憤怒不已,但人家會選擇將悲憤化為力量,努力活下去。反觀那個叫京極的,根本是隻喪家犬啊。我聽說你的父母也不在了?   是,他們倆在我學生時代就都過世了。   刑警點點頭。但你還是自力更生,堂堂正正地在社會上立足,這次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救助一個小孩子。我認為這跟個人境遇一點關係也沒有,和你比起來,京極這種人簡直是無藥可救的人渣,死了剛好。   聽說他不是後來死了?   嗯,死在百貨公司頂樓。   頂樓?我忍不住高聲反問。   京極開槍打了你之後,搶了錢就逃離仲介公司。許多人聽到槍聲聚過來看熱鬧,他揮舞著手槍突圍,後來跳上了一輛車。不過沒多久整個區域都被警網包圍了,根據事後的研判,應該是我們一點一點縮小的警網讓他插翅難飛吧。或許是想炫耀警方的機動力,刑警的眼神看起來比先前更有魄力。後來那傢伙棄車衝進丸菱百貨公司,現場目擊者很多,馬上就有人通知了緝捕小組。京極挾持一名電梯小姐,直接上到頂樓。   他為甚麼要跑到頂樓呢?   追捕小組在追捕時,也和你有相同的疑問,直到上了頂樓一看,答案才揭曉。京極攀上頂樓圍欄,大把大把地撒起鈔票。   從頂樓撒鈔票?我睜大眼睛,為甚麼?   天曉得,沒能問到他本人,這個謎也解不開了。我想大概有一部份原因是想洩憤吧,再不然就是單純地想引起大騷動。他這麼一鬧,百貨公司樓下的人群就像被砂糖吸引的螞蟻,立刻湊過來。雖然員警火速趕到現場努力回收,還是有一半以上的錢已經找不回來了。   我眼前似乎浮現當時的景象。他不打算繼續逃了嗎?   看起來是這樣。京極亮出手槍不讓員警接近,然後一邊把鈔票往下撒,直到錢撒完才甘心躍下圍欄,然後馬上這樣倉田刑警以食指和大拇指比出手槍的手勢,抵上自己的胸口,作勢扣扳機。子彈命中心臟,京極當場死亡。根據在現場目睹的員警說,京極在開槍前一秒好像在笑,而且笑得很詭異。   我不難想像他那副表情。那雙如死魚的混濁眼睛空虛地盯著空中的同時,嘴邊露出了笑容。   沒有其他人受傷吧?   這種時候要是說很慶幸,對你有點失禮,但真的幸好沒有其他人受傷,受害的只有你和那家仲介公司,加上歹徒已身亡,整起案件以不起訴處分,我們只能說遺憾了倉田刑警輕輕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那慰問金這部份怎麼處理呢?   畢竟歹徒已經死了啊,雖然是可以向那家房屋仲介公司提出賠償要求啦,只是那個社長番場哲夫對這次的損失也很氣憤,我想可能很難要到錢吧。   刑警露出同情的神情,但我並不是因為想要慰問金才問這一點,我只是在想,說不定幫我支付住院費的其實是與京極瞬介相關的人。   不過,這樣不是很怪嗎?我說:事情鬧得這麼大,而且還出現像我這種傷重到差點死掉的被害人,竟然能夠在書面上獲判不起訴,也就是說根本沒經過審判嘍?   倉田刑警可能以為我是在出言諷刺,露出一臉為難說:或許警方的處理過程有瑕疵吧,我們把京極逼得太緊了些,我想追捕小組應該也沒料到他會這麼輕易就放棄掙扎。   放棄掙扎?我倒覺得不是這樣。我這麼一說,倉田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   怎麼說?   唔,他會不會其實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死呢?   刑警聽了聳聳肩,淡淡笑了。或許吧。只不過如果想死,自己找個地方去死不就好了?   這倒是。我敷衍回應的同時,想像著京極瞬介自殺前那一刻露出的笑容。     【倉田謙三筆記 1】   五月十八日,見到了在房屋仲介公司搶劫殺人未遂案中的受害者成瀨純一。成瀨不太像近來的年輕人,個頭不高,中等身材,臉色有點蒼白,不知道是不是長期住院的關係,不過氣色還算不錯。   我請成瀨敘述了案發詳細經過,內容沒有明顯的矛盾,看來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他的供述具有充分證據能力(不過對於本案幾乎沒有實質的幫助就是了)。   雖然不是需要特別記上一筆的事,不過,成瀨給我的印象和先前取得的相關資料兩相比較,感覺不太一樣。綜合他公司同事等身邊的人對他的看法,他似乎是個沉默老實、不善與人交際的類型。但就今日所見,他給我十分活潑健談的印象;即使是初次見面,一點也看不出緊張,對話也很流暢,讓我深深感受到原來每個人對別人的看法其實可以差到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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