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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變身 東野圭吾 5227 2023-02-05
  雖然橘小姐說全世界都在關注我的狀況,但我還沒單純到全盤相信這番話。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自己沒那種命,我連身處大庭廣眾之下都很不自在,身為茫茫人海中的一員、平凡過日子才符合我的個性。   純個性很懦弱呀。這句話我不曉得聽爸媽說過多少次了,尤其爸爸看待我的態度,似乎恨鐵不成鋼。爸爸年紀輕輕就自立門戶,雖然規模不大,也經營了一家設計事務所,自然希望兒子和他一樣有幹勁。每次我被鄰居小孩欺負,回家就會被他痛罵一頓。   忘了是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被逼著爬上附近的一棵大樹。我很不會爬樹,但因為怕被罵,只好硬著頭皮爬上去,結果下樹時才爬到一半,到了樹幹稍粗的位置,爸爸就要我直接往下跳。我根本不敢這麼做,死命抱著樹幹哭。爸爸張開雙臂,說他會接住我,要我放膽跳,但我依舊哭個不停。後來是媽媽跑過來說情,說這太危險了,純怎麼可能敢跳嘛。爸爸聽了,還是好一會兒默不作聲,大大張開雙臂等著,許久許久看我沒動靜,才失望地垂下雙手,轉身回屋裏去。我則是繼續哭,一邊想著為甚麼要我做這種事呢?

  上了高中,我開始窩在家裏畫圖,爸爸更不高興了,他認為年紀輕輕的男孩子,在外頭有更多該做的事,即使是做一、兩件壞事或沒甚麼意義的事都好。爸爸總是對我說出這類一般父母不太會說的話。   不行啦,純個性很懦弱呀。   這種時候媽媽總會這麼說,然後一定會再多加一句:認真又善良就是這孩子的優點啊。但爸爸聽著只是更不開心。   爸爸在我高三時去世,死因是腦蜘蛛膜下腔出血,醫師說是工作過量,也就是過勞死,爸爸的確是個勤於工作的人。這下子,原本我考慮念美術大學的夢想也不得不放棄了。一方面爸爸留下的遺產不多,即使媽媽說她會去工作賺錢撫養我,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依賴她下去。   於是,我參加了現在這個公司體系的專科學校入學考,最吸引我的條件就是能夠一邊念書還有薪水可領。除了繪畫,我對機械也有興趣。

  學校的就學期間和大學一樣共四年,這段時間一切還算順利,唯獨媽媽心臟病發一事,讓我束手無策。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就看到她倒在廚房,我明白再也沒有護著我的人了,暗自哭泣了好幾天。   不要太勉強自己,你只要活得像自己就好。媽媽在世的時候經常這麼對我說。她非常瞭解我,我也決定依照媽媽說的走下去,那就是平凡、不起眼,這樣最適合我。      這天晚上,堂元博士帶著若生助理進來病房。和平常迴診時不同,博士手上抱著一本大檔案夾,這令我有些緊張。   感覺怎麼樣?   還好。   那就好。博士點點頭,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今天我想給你做點小測驗,目的是確認你的大腦功能恢復到甚麼程度。   我覺得已經恢復了不少。

  我想也是。我聽過橘助理的報告了,我們很清楚你保有健康的人格特質,只不過,腦部損傷有時候會以你完全無法想像的形態出現,我們希望能夠更仔細照顧到你徹底痊癒為止。博士說著打開放在腿上的檔案夾,所以我要先問你的名字,然後是年齡和住址。或許你想問為甚麼要明知故問,不過確認你是否知道自己的基本資料,是很重要的一環。   我不會那麼想的。我的名字是成瀨純一,二十四歲,住址是我流暢地回答,接著博士問了我的家庭狀況和經歷。當我說起爸媽的事,在博士身後聽著的橘小姐或許也心生憐憫,只見她默默垂下了眼,真是個貼心的女孩。   你本來想當畫家呀?   是的,現在也還是很喜歡畫畫。   哦?現在也是?博士似乎對這點很感興趣。

  嗯,我們公司是週休二日,我假日的時候大多待在家裏畫畫。現在我房間裏也還有畫到一半的畫。   你都畫些甚麼樣的畫呢?   各式各樣的,最近主要是畫人物。而且模特兒都是同一位。   這樣啊。博士稍微挺起腰坐好,潤了潤唇說:那現在呢?還想畫畫嗎?   想。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接下來博士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做了類似智力測驗的筆試,好確認我的運算能力和記憶力。就我自己的感覺,我的智力和遭逢意外之前似乎沒甚麼兩樣。   辛苦了,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博士把我的答案紙塞進檔案夾裏,站了起來,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似地低頭看著我說:我聽橘助理說,你想寄信和照片給朋友是吧?可以呀。   謝謝您。坐在床上的我點頭行了一禮。

  你說的朋友博士從白袍口袋拿出一張小便條紙,是葉村惠小姐吧?   是的。我感覺臉頰一陣熱。   我明白了。其實,自從你被送來這裏,好像有位小姐每天早上都會到服務台來,問過你的狀況才回去。會不會就是這位小姐呢?   我想應該是吧。   有件事,我想先說在前頭。博士換上比先前嚴肅一些的眼神看著我,現階段你的一切行動都必須留下紀錄保存在我們這裏,所以,你寫的信也得經過影印存檔後再寄出去。   您是說要公開我的信嗎?我不禁拉高了音量。   不會公開。博士回答得很肯定,你的信只是做為我們研究的素材,必須先保存下來。我們不會給任何人看的,之後要處理掉時,也會請你在場。   我訝異不已,逐一望向他們幾個人,但博士和兩名助理似乎都不打算改變心意。

  好吧,那也沒辦法了。我聳聳肩,不過,可以幫我寄正本給她嗎?寄影本好像有點   堂元博士和若生助理對看一眼之後,對我點點頭。好吧,我們也退一步。   博士和若生助理離開病房後,過了一會兒,只有若生助理獨自回來,他拿著一台拍立得相機,看來是要幫我拍照用的。   難得要拍照,整理一下吧。他說著借給我一把電動刮鬍刀,我好生感激,因為要是下巴和臉頰留著鬍碴,總覺得不清爽,做甚麼事都很難專心。   刮完鬍子後,病房裏像是展開拍照大會。若生助理隨意幫我拍了幾張,把拍好的照片拿給我看,讓我挑選中意的。其實每張都差不多,不過看到自己映在照片上的模樣不太像病人,我終於鬆了口氣。   那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吧?若生助理走出病房前問我,他的語氣非常自然,於是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是啊。

  之後橘小姐拿了明信片和簽字筆過來,叫我今晚把短信寫好放在枕頭邊,等小惠來的時候就會幫忙轉交給她。   我確定橘小姐的腳步聲遠離了,才拿起枕邊的明信片和簽字筆。不管怎樣,能夠和小惠聯絡就該感恩了。這段時日,小惠一定擔心得不得了吧,她要是收到我的信,說不定會像個小女孩似的開心地轉圈圈,一想像她那副模樣,我的胸口便不由得一陣悸動。   我第一次見到葉村惠,是在兩年前。我平常固定會光顧一家美術用品店,而某天她開始出現在店裏,是新來的店員。雖然稱不上美女,她卻有一種能讓周遭氣氛變得溫暖的氣質。我努力嘗試拋開店員與顧客的立場和她攀談,但從來沒和女孩子交往過的我,連請她上咖啡店的勇氣都沒有,我能做到的就是儘量在店裏待久一點,要不就是多買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因為只要多買點,在櫃檯前和她面對面的時間就長一些。

  所以一開始開口搭話的反而是她。她問我平常都畫些甚麼,我因為太過興奮,冒失地對初次對話的她說出自己正在畫一幅花卉畫。不記得我到底有沒有好好解釋那幅畫的意象了,只見她興奮地說很想看看。   不如下次我帶過來店裏吧?這是我想得到的最好的提議了。   真的嗎?好期待哦。小惠雙掌交疊胸前。   那天我回到家,發現襯衫腋下部位濕了一大片。能夠和她拉近距離,讓我樂不可支。   隔天我帶著畫,滿心雀躍地來到美術用品店外頭,但就在推開玻璃門之前,我察覺到店內氣氛不同於平日。小惠正和一名貌似學生的年輕男子交談,神情不像店員接待顧客,比她昨天在我面前展現的更多了幾分親密。   我當場轉身回家,一回到住處便把畫丟在一邊,整個人無力癱倒。我受不了自己的愚蠢。原來她不只對我一個人特別親切,而是對誰都會講上幾句客套話。要是我當真了而帶著畫跑去,就算她嘴上沒說,心裏一定會感到為難吧。

  從前也有過類似的狀況。人家只不過稍微對我親切一點,我就高興得飛上天,誤會對方對我有好感,後來才發現那都只是單純的客氣或禮貌上說說好話。事實總是讓我陷入自我厭惡,一次次受傷。   那之後,我好一陣子都沒去那家美術用品店,總覺得很怕見到小惠。   再次碰到她,不是在店裏,而是在公車上。我一下子就發現她了,但想到她未必記得我,我便沒出聲,沒想到她主動撥開人群走了過來打招呼。   這陣子都沒看到你呢,很忙嗎?小惠問我。光是知道她還記得我,就讓我驚喜得腦袋恍惚,呃,不是我只說得出這種傻乎乎的回答。   她接著問:那幅花的畫,還沒完成嗎?   啊!我的內心不禁發出驚呼。她望著我繼續說:上次你說要帶來給我看,是吧?我一直很期待呢,不過都沒看見你來,我想大概是還沒完成吧。

  我凝視她的雙眼,心想,她果然是個好女孩,當初絕不是客氣敷衍才對我說那些話,同時我也對於不相信她一番真心的自己感到可恥。   我回她說畫已經完成了,她似乎很想趕快看到,於是我鼓起勇氣邀她到住處。哇!方便嗎?她面露喜色。   這一切簡直像在做夢,但是葉村惠真的來到我的住處,看了我的畫,而且不住讚賞。我有股衝動想一把緊緊抱住她,但我當然做不出那種事,只敢坐到離她遠遠的位置,帶著宛如得到全世界最美的藝術品的心情望著她。   後來我每完成一幅畫,就會讓小惠看看。雖然不是足以自豪的作品,但是只要她看過畫,給我一些意見,我都會開心不已。   成瀨先生你很喜歡畫花和動物呢。有一次小惠這麼說,因為我讓她看的都是這類主題的畫作。我告訴她,其實我很想畫人物。   畫人物?   是啊,不過因為沒有模特兒我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期待,而她應該也明白我想說甚麼吧,因為她當場皺起長了幾顆雀斑的鼻子,笑著問我:不是美女也可以嗎?   不是美女才好啊。我說。她一聽,咬著下唇溫柔地瞪了我一眼,你講這種話,教人家怎麼自告奮勇嘛。   隔天起,她一結束打工就來到我的住處,當我的模特兒。雖說是為了作畫,和她獨處的時光,對我而言十分寶貴。我們倆聊起自己的背景。小惠的父母還在鄉下老家,她是隻身來到東京,當初的夢想是成為設計師,但發現自己似乎沒有天分於是作罷,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想回鄉下依賴父母,寧願留在東京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   不過,妳還這麼年輕,竟然就放棄了成為設計師的夢想,太可惜了。   聽到我這麼說,小惠露出落寞的笑容。   就因為很年輕卻完全沒有創新的想法,所以我死心啦。   我覺得設計這條路又不是有創新想法就能決定一切呀。   不用安慰我啦。我很清楚,自己在各方面都低於平均水準,既不起眼,又沒有甚麼可取之處。   妳很顯眼,而且跟妳聊天非常開心啊。我原先的用意是想說些她的優點,卻發現這聽來也像某種表白,頓時漲紅了臉。她似乎有些難為情,一會兒之後才說:謝謝,你人真好,我也很欣賞你哦。這下子我的臉愈來愈燙了。   我竭盡全力試著把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展現在畫布上,尤其要把象徵她魅力的雀斑畫得維妙維肖,更是一項艱難的作業。   我可不脫哦!這是她當初開的條件,所以我從沒畫過她的裸體,但她在進出我的住處將近一個月之後,初次褪下了衣物,就在我向她表白愛意之後。別說做愛了,就連接吻都不曾經歷過的我,覺得只要面對的是她,感覺一切都能夠順利進行,於是我們倆在散亂著畫具的房間裏,合而為一。   此刻,我的腦海浮現了小惠的裸體,看見她最引以為傲的一雙長腿。   我回過神,發現自己兩腿之間漸漸充血。我的性功能方面還沒接受博士的檢查,但看來似乎沒那個必要了。我拿起簽字筆想了一下,在明信片上寫下第一行:   小惠,我一切都好。     【堂元筆記 3】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為移植者進行了智力及心理測驗。智力可列入優秀範圍,雖然後續狀況仍有待觀察,但應該沒有大問題。心理測驗的結果也大致良好,唯有幾個無法分析的特殊之處,日後將另行補測。   此外,移植者主動要求寫了一篇記述文,內容是對女性友人報告近況。文字簡潔明瞭,資訊量豐富,並且所言內容前後一貫,文章體裁明確,並無錯字或漏字,對於寫作能力可給予極高評價。   另外,今天使用拍立得相機拍攝了移植者的肖像,從六張照片中讓本人挑選,最後選的是一張從左斜前方拍攝的照片,將提作心理分析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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