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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采風

又是別離 嚴沁 49981 2023-02-04
  跳下渡輪,采風拎著小旅行袋,飛快地離開尖沙嘴碼頭。已經遲到了,她恨不得能立刻飛到公司,但巴士站前的長龍令人心寒,她寧願這麼一路跑著回尖沙嘴的公司,累是累些,卻比苦等巴士來得心安理得一點。   五年前,她離鄉背井,離開了母親、姊姊和欣農,今天,她在香港站住了腳,建立了小小的事業基礎,她想起了他們。不,不只是偶然想起他們,這根本是她五年來心中最大的願望,她要設法接他們來香港。   這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卻不怕一切困難的在努力,像許許多多從外地到香港來的人一樣。   一路走過來,她的小臉兒曬紅了,鼻尖也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但她的腳步仍沒減慢,她心急的想趕回公司,雖然沒有人會怪她遲到半小時,然而,她是個負責的女孩子。

  不但負責,她還是個美麗的女孩子,非常美麗。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斯文、秀逸而自然,臉上沒有一絲化粧品,和香港的時髦女郎不同,她的美是天生的。   她身上常常只是條牛仔褲、襯衫,卻也配得甚有風格,使任何人都看不出來她才來港五年。這與她的工作很有關係,她在一家時裝公司從售貨員做起,升到今天的營業經理,她付出全部精神與努力,苦學、苦幹,她實在可以說已建立了小小的事業基礎。   一口氣衝進八樓的公司,迎面就撞到了老闆,她的臉不覺更紅了,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   對不起,我哎!我遲到了,她不安的看一眼手上的旅行袋。我有點事   老闆揮一揮手,微笑著。   不要緊,反正現在沒事。停一會兒,又說:下午有十二箱貨要來,妳等著忙吧!

  是。她低著頭,匆匆回到她的小辦公室裏。   她們這間時裝公司的規模並不大,辦公室裏總共不過八、九個職員,但兩間門市部的生意卻非常好,在一些年輕女孩子的心目中,她們公司相當出名。   采風剛坐下,電話鈴就饗了。   喂!是妳嗎?傅采風?電話裏傳來一串又急又快的話。快替我們預備十套新裝,明天一早要照相。   好!沒問題。她一口答應,下午有十二箱新裝要到呢!她聽得出來,那是王文穎的聲音。文穎在一家雜誌社擔任時裝編輯。待會兒有一批最新時裝運到。   采風,妳剛到吧?文穎說。這趟回去怎麼樣?有沒有希望?   還不知道,采風長長的透口氣。盡力而為啦!希望當然是有的,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家裏還好吧?文穎再問。   老樣子。一提到家,她就覺得心頭有無限的壓力。   妳又多愁善感了?文穎笑。   不,妳一定不相信,我不習慣。采風說。我發覺我和家裏的人、家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有這樣的事?妳才離開五年而已!文穎叫。   我覺得好像已經過了五十年。采風嘆息。   別這麼無精打采的,快告訴我,見到俞欣農沒有?文穎的聲音有著難掩的興奮。   見到了,采風還是無精打采的。他看起來很瘦,不再像以前那樣神采飛揚了。   當然啦!有天分的藝術家在那兒簡直是埋沒,沒有人栽培、扶植。文穎說。   算了,別提了,采風有點煩。只要他能來香港,我相信一切都會不同的。   那當然,只要你們的愛情不變質就行了。文穎哈哈大笑。你們原是青梅竹馬的才子佳人嘛!

  妳就會胡扯!采風搖頭,掛斷電話。   本想把上星期的帳拿出來核算一下,突然發現老闆正在她辦公室門外張望。   陳先生,你有事?她站起來。莫名其妙的有種心虛的感覺,也許是文穎提起俞欣農吧?   啊不,不,陳逸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我只是聽聽是誰打電話來。   他雖是老闆,卻沒什麼架子,非常平易近人,最重要的是,雖然是商人,卻沒有市儈和銅臭味。   王文穎,她明天要來拿衣服拍照。采風答。   她是女孩子,自然對異性是敏感的,她知道這位離過婚的老闆一向對她另眼相看,非常關心她的一切,但她完全不理會,因為她有俞欣農。   是的,她已經有了俞欣農。   拿最新的給她!陳逸點點頭。談到公事,他立刻就變得正常了。在宣傳上她幫了我們不少忙。

  而且是免費的。采風說。   陳逸沒出聲,邁步離去,過一陣子又走回來。   不如送她一套衣服,好不好?他說。   送誰?采風愕然擡頭。王文穎?不,不,她一定不會接受,她是個固執的人。   那請她吃頓飯,我們一起請。陳逸又說,當他說到我們一起請時,臉都紅了。   我先問問她再說。一講完話,采風又埋頭工作。   其實,整間公司的事向來都由采風一手包辦的,包括兩間門市部的業務在內,她是很忙、很辛苦的。有時候太忙了,她還得親自送貨到門市部去,看她那麼嬌嫡織小的,竟連苦力的工作也能做呢!   吃午餐的時候到了,采風放下手中的工作,站起來,看見陳逸還在,其他同事卻都走光了。正想離開,他忽然叫住她。

  走吧!去翠園,好不好?他說。   翠園?她傻了,為什麼?他們剛才已講好一起去吃飯嗎?沒有,根本沒有!我不明白   不是說好了請王文穎的嗎?陳逸理直氣壯的。   沒說今天啊!我還沒問過她。采風笑起來。陳逸的急脾氣,談起風就是雨。   但是我訂了位子。陳逸說。   好吧!我打個電話問一問。采風笑。轉回身打電話,一會兒又出來了。她不在!   那那陳逸望住她,一副由她決定的模樣。   采風是矛盾的,她不能得罪老闆,卻又不願單獨跟老闆出去吃飯,她怕人家說閒話。可是看今天的情形,她只好勉為其難了。   我們一起去吃好了。她只好這麼說。   陳逸的臉上一下子有了光采,整個人都生動、活潑起來,非常滿足的樣子。

  只因為采風肯跟他去吃午餐,只因為采風。   午餐吃得很快,他們都牽掛著下午要到的十二箱貨,餐後便立刻趕了回來。   陳逸是個奇怪的男人,他結過婚又離了婚,但他依然不能討女孩子的歡心,他太直、太粗心,完全不懂得殷勤體貼,總是硬梆梆的。   果然,三點多鐘貨就到了,他們開箱、拆箱,又點數、登記,再一件件掛起來。一口氣這麼忙下來,直到采風擡起頭時,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了。   啊這麼晚了!她吃驚的叫。她住在荃灣,很遠,這個時候回去,恐怕得要十一點鐘才能到家;而且,香港的治安實在令單身女孩不敢夜行。   陳逸也擡起頭,看她一眼卻沒出聲。他有車,可以送她一趟,想來他也願意這麼做,但卻不會表達。

  對不起,陳先生,我得走了。采風迅速拿起皮包。太晚了,我回去不方便,道兒的工作明天我會早一點來做完,再見!   喂!等一等,陳逸永遠對她沒有稱呼,只有喂。我們一塊兒走吧!   采風只好留下來,直到他穿上外套,關好燈,鎖上門,才一起下樓離開。   要不要吃了晚餐再回去?他問。這是他的關心,卻聽不出關懷的味道。   不,太晚了,我也很累了,想早點休息。她一連串的搖頭。再見,陳先生。她往前衝了兩步,才聽見他的聲音從後面追上來。   我送妳回去。他說。剎那間竟面紅耳赤起來。   她呆怔一下,他說要送她回去,第一次他有比較明顯的表示,雖然這也不算什麼表示。   看見他那冀盼的眼光,她硬不起心腸拒絕。

  好吧!她說。忍不住暗暗嘆口氣。   剛到家,采風便看見桌上有信,是欣農的信。   她愉快的謝了替她收信的房東太太,回到自己那個小房間。   采風的收入已經不算低,她住得起一層小小的房子,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她只花六百元,租了這間房間,其餘的每一分錢,她都存起來。   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所謂不時之需,只不過是買各種物品帶回越南。她在那兒住過,她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使欣農和母親、姊姊他們的出境手續辦得快些,所以每次回去,她總是大包小包,電視、錄音機齊全,盡一切可能地打通門路。   她認為,即使用盡她所有的錢去換他們來港相聚,也是值得的,所以她毫不吝嗇。但對於自己的生活,她就拚命的節省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總把眼光放在未來。

  欣農的信寫得很長,看到他那瀟灑的字跡,她已經由心底溫暖起來。   欣農說出境手續頗有進展,那自然與她上次帶回去的各種物品有關。有一個人告訴他,最快三個月就可以來港了。然後是許許多多熱切的、對來港之後滿懷希望的話,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計劃了。   這熱切的希望感染了采風,她也覺得興奮,恨不得立刻向所有認識的人宣佈,欣農要來香港了。   欣農要來了,這簡直是太好、太好、太好的消息,也不枉費她這些日子僕僕風塵於兩地了。欣農終於要來了,這這   她轉頭看擺在小書桌上欣農的照片,那是她上次回家時跟他合照的,他的衣著雖然土氣,但難掩他的軒昂氣宇。他是個英俊的男孩子,英俊而有氣質,只是比起那些香港的男孩子,他是不是顯得太純良、太老實了?   采風搖搖頭,這不是問題。   來了香港可以從頭學起,她可以像個工匠去打磨一塊美玉般地幫助他,主要的是他有這個條件。她一定要改變他、磨練他,使他適合香港的社會。   她不是也適應了嗎?   想起當初她來港時,真像鄉巴佬進城,繁華的香港令她眼花撩亂,令她膽戰心驚,連上街都不敢,可是不也捱過來了嗎?需要的只是勇氣和信心。   勇氣和信心說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這五年來,她咬緊牙齦的那份掙扎,現在想起來仍會發抖。有時,她忍不住會想:當時哪來的勇氣呢?或者無知吧!   真的,可能就是她對香港的一無所知,反而使她有了勇氣,可以捱過困苦;如果換成今日的話,她相信結果一定不同。譬如,當時她只懂得站穩腳步努力工作,如今她卻知道,一些漂亮的香港女孩,不需要工作也能賺很多錢雖然她絕對不屑這麼做,然而這是事實。   這幾年來,她覺得最痛苦難捱的就是寂寞,真的,就是寂寞。她有不少朋友,從聊天到吃喝玩樂的都有,但那只是朋友,卻不能作心靈溝通的。   從外表上看來,她已是十足的香港人,無論穿著或談吐,但思想上,她仍覺得與人格格不入。   她一直避免和別人作更深入的交談,因為別人不可能接受她,而要她接受別人也很困難,所以,泛泛之交甚多,卻無一個知心。   等欣農來了就不同了,她開心的想。他們有共同的思想、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他們會非常的投機、會非常融洽、非常快樂。只要欣農來,是的,只要欣農來!   她從床上跳起來,預備做晚餐。每當她準時下班,準時回家,她就得為自己做晚餐,今天也不例外。   平時她總是不耐煩做這些家事,一個人做,一個人吃,很沒有味道,但今天不同,因為欣農就要來了。   她走出房門,迎面遇到房東太太的大兒子,那是個相當不錯的年輕人,目前在銀行當主任。   你好,林先生。采風客氣的招呼。   回來了?采風。林港生對采風有明顯的好感。我沒聽見聲音,還以為妳又加班了。   今天不必,貨已發到門市部了。她微笑,一邊走向廚房。   房東太太正在預備晚餐,一見到采風立刻展開笑容。   別燒飯了,反正我煮得多,跟我們一起吃算了。林太太很喜歡采風,也許和她兒子有關吧。   那怎麼好意思?采風搖搖頭。反正我也沒事做。   休息一下,不行嗎?要不然跟港生聊聊天,林太太把采風往外推。妳也累了一天了。   好吧!先謝謝你們。采風只好出來。   謝什麼?加一雙筷子而已。林太太笑。妳每次送給我們的臘腸、燒雞什麼的,我們都沒謝過呢!   林港生坐在客廳,很熱切的望著她,她只好也坐下來,不好意思回房間去。   但是,她不能喜歡每一個好男人,她和他之間甚至沒什麼話題。   哎要不要看電視?他有點窘迫。   隨便,你要看就看,我不常看的。她淡淡的。   他果然沒去開電視。   昨天妳回來得很晚,對吧?他是關心,聽得出來。   是,昨天公司有新貨到,我要開箱、點貨,所以工作得太晚。她微笑。   身為營業經理,也要親自做這些?他詫異地。   我們是小公司,什麼都要一手包,有時,門市部的人忙不過來,我還得兼任送貨的。她說。   老闆該付妳雙份薪水。他也笑。   我只求一份穩定的工作,薪水倒不敢要求太多。她說。   那是妳善良、妳老實,香港人在這方面是當仁不讓的。他說。   我知道,可是我做不出來,她搖頭。我怎能跟老闆要求加薪呢?   怎麼不能?妳不要求是妳自己吃虧,他說。我實在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女孩。   因為我是從越南出來的。她說。   不,不,從外表、談吐來看,妳根本看不出來,他立刻說。我所感覺不同的是本質上的,真的,我們香港人現實,妳卻多一份忠厚。   把我講得這麼好。她笑了。她笑起來非常可愛,眼睛彎彎的,很悄。   事實上,妳真的很好,林港生似乎得到鼓勵。媽媽很少誇讚人,而且她不肯把房子租給人家,但她一看到妳就喜歡,還主動請妳來住。   那是伯母的仁慈,她很得體的說。你們一家人又都對我這麼好,我的運氣太好了!   妳這麼說,我倒不好意思了,林港生脹紅了臉。對了,常常有人送妳回來,自己開車的,是妳的男朋友,對嗎?   不,不,別誤會,那是我的老闆。她立刻分辯。有時加班加得太晚了,就搭他的便車回來。   哦!原來是老闆。他點點頭。   兩人之間沉默一陣。他們原是很陌生的,雖然同住在屋簷下,見面時也不過淺淺交談兩句。   林伯伯怎麼還沒回來?她找出個話題。   他今天有應酬,他說。妳若不肯跟我們一起吃飯,只剩我和媽媽就太寂寞了。   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她微笑。   我們是很歡迎妳和我們一起用餐的,只是妳太客氣了。他真誠的。   我怎能老打擾你們呢?伯母又不肯另收飯錢。她說。你們已經太照顧我了。   這時,林太太正好從廚房走出來。   哦!這樣吧!妳另付一百塊錢,每天吃一頓晚飯吧!她笑著說。我只收一百,否則不讓妳搭伙。   采風只是笑。她實在運氣好,來到香港能遇到這麼好的人,這只能說是運氣。   好不好?以後別自己弄飯了,妳太辛苦了。林港生熱切的凝望她。   好!多謝你們。采風點點頭。她不能太拒絕別人的好意,否則就說不過去。   但是她也明白,對林港生,她要更加謹慎了。因為她很清楚,即使沒有欣農,她也不會接受他的,他根本不是她所欣賞的類型,她不能勉強自己。   剛才是媽媽來信?林太太問。   嗯是的。采風點頭。   她們來港的事有進展了嗎?林港生問。有一點,大概三個月到半年之內,他們就能來。采風說。   他們說的是她母親和姊姊,她想的卻是欣農。   她們來了就好了。林太太熱心得不得了,是看見兒子和采風談得很融洽吧。唉!天下父母心。   我有一層樓,不怎麼大,等她們來了,我算便宜一點租給妳們,就在附近。   那就太好了,先謝謝伯母。采風開心的。   可是,我們就不好了,不能天天看見妳。林太太說得頗有深意。采風,妳知道我們有多麼喜麼妳!   伯母采風頗為感動,這位林太太實在是好人啊,大家非親非故的。   來,采風,幫著開飯,林太太一轉話題。港生,你先去抹抹桌子。   於是,三個人分工合作的把飯菜端出來,很愉快的吃了晚餐,飯後又一起清理,非常的自然。   看一會兒電視,好不好?林太太挽著采風。總不能剛吃完,馬上就洗澡、睡覺。   好。采風想一想。看一會兒電視,我再給媽媽寫一封信,我不習慣早睡的。   妳平常都很晚才睡,看書?港生問。   他一直很注意她的,她知道。   是,看一點書,她看他一眼。早睡覺的話,我會作很多夢,很難受。   是妳身子虛。林太太立刻說。過幾天,我燉點東西給妳補一補。   不必麻煩了,伯母。   采風嚇一大跳,她不能接受林家太多的好處,否則將來就難以脫身了。我不習慣吃那些中藥燉品,我會流鼻血的。   哦林太太看她一眼。好吧!以後,妳想吃點什麼就告訴我一聲,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會的,謝謝伯母。她微笑。   林港生一直很欣賞的望著她,令她很不自在。   知道我最喜歡妳哪一點嗎?林太太突然說。在香港真難找到幾個像妳這樣有修養、有禮貌的女孩子,妳媽媽把妳教得真好,這是真話。   是妳誇獎了。采風臉紅了。   令她臉紅的不是林太太的讚美,而是林港生深深注視她的神色。這男孩子不能讓他再這麼下去了,她是永遠不可能接受他的。   或者找個機會暗示他吧!   我想回房寫信了。她說。   還早,還早,再坐一會兒嘛,林太太拉著她。聊得這麼開心,不要走!   她只好再坐下來,可是,林港生的視線的確擾亂了她。   采風啊!我覺得妳比電視裏那個女主角漂亮得多。林太太指著螢光幕。妳不用化粧就已經比她漂亮了,妳做明星啊!一定紅!   怎麼會呢?我根本不懂得演戲。采風笑。   她們還不是一樣不懂,有專人教導啊!林太太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好女孩子多半不做明星的。   媽,現在時代不同了,許多好女孩子,甚至大學生也去當明星呢!林港生笑說。還有美國留學回來的,當文憑是垃圾,也跑去當明星。   那太過分了,既然要走這條路,當初何必去留學呢?林太太說。   這是興趣。林港生又說。   我看是愛出風頭吧!林太太不以為然。要不然就是想賺大錢,看看那些明星,哪一個人不是被捧紅的?   可是,媽媽,明星要紅也不容易啊!林港生說。   采風沒有再答腔,她的思維已跑得好遠好遠,翻過了山,越過了海,到了欣農那兒了。欣農,終於要來了!      陳逸帶采風去參觀一個時裝表演會,那是號稱本年度規模最大的時裝發表會,全是法國名家的作品。這是公事,采風心中雖然不怎麼願意去,但還是去了。   碰到這種場合,她總是適當的把自己打扮起來,她是這一行的,自然知道最新的時裝潮流,知道現在最時髦的是什麼,最流行的是什麼,她總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搭配得恰到好處。   采風並沒有買很多衣服,自然更不會買貴的,她不敢也不想浪費她總在想,她的錢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也許她眼光好,心思又縝密,再加上她的靈秀、美麗,往往一件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顯出了光芒。   她常說,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來限制人。   他們坐在會場裏。那是一間大酒店的餐廳,伸展臺上是美麗的模特兒和漂亮的衣服,伸展臺下盡是有名氣又有錢有閒的小姐太太,還有就是時裝界的人物。   采風在這種場合中總是比較沉默。   她沉默的淡笑,沉默的欣賞,也沉默的注視四周的人或事。她是聰明的,儘管心中有格格不入的感覺,有些微自卑的感覺,但她可以保持沉默。沉默實在是很好的掩飾,可以把心中的一切都掩蓋了。   名家的設計畢竟不同凡響,不過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其他的根本穿不得,陳逸低聲說。只適合表演。   大概也只適合身材修長的女孩子穿,采風說。我們東方人很少有這種身材。   就是呀!陳逸點點頭。   陸續又展示了十幾套衣服,而後,節目就結束了。   我們可以去吃晚餐,陳逸看看錶。時間差不多,然後我送妳回去。   太麻煩你了吧?她說。   她並不希望他送,但他說要送她,她也不堅拒,到底他是老闆,而且是個正派的好人。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他喜形於色。妳喜歡到哪兒去吃晚餐?海鮮,好不好?   隨便吃一點就行了。采風是很有分寸的,陳逸有錢,負擔得起,但她並不想佔人便宜。   去珍寶海鮮舫,如何?他興致勃勃的。   我無所謂,但不想讓你太破費,她真心說。吃什麼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我不講究吃。   他意外的看她一眼,神情是喜悅而滿意的。也不能太刻薄自己,營養是很重要的,他說。而且辛苦工作之後,應該好好享受一下。   我們今天並沒有辛苦工作,只是舒服的坐著欣賞別人表演而已。她笑。   不要斤斤計較,陳逸笑了。他看來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很普通,但笑起來卻很親切。以後的日子裏,有大把的工作等著我們去做,而且我等會兒要告訴妳一個計劃,關於我們公司的。   計劃?該不是要開第三間門市部吧?她問,一邊跟著他走出會場。   第三間門市部遲早要開,我的新計劃是他考慮一下。以後我們公司每一季開一次時裝表演會,明天開始就籌備第一次的。   我們公司她好意外。   我把這件事全權交給妳去負責,去計劃,他說。至於服裝方面,我去日本挑選好了。   我不,不,我沒有經驗,我沒辦法做這件事。采風嚇了一大跳。我怕做不來。   不,妳一定行,我對妳有信心。陳逸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陳先生采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她當然高興老闆重用她,但是她又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因為,她隱約明白陳逸對她的心。   這件事就道樣決定了。他揮一揮手。   他們一起到停車場開車,然後到香港仔吃海鮮。   外觀輝煌美麗的海鮮舫,駐立在海邊,遠遠就望見了燦爛的燈光。靠近觀望,海岸上的景象卻和那漂亮堂皇的海鮮舫頗不相稱。岸上又亂又髒又舊,流動的小販,洗衣服的婦人,吵鬧的小孩這就是香港,最好和最壞的,最富有和最貧窮的全擠在一起,毫不介意地向全世界展示兩者之間的明顯分界,這就是香港。   他們搭乘小艇到海上的珍寶海鮮舫,雖然人人都知道這兒消費昂貴,可是,仍有許多人往這兒湧來。   人真多。她輕聲說。   今晚還好,如果是假日就更不得了,水洩不通的。陳逸說。我最怕吃飯要等位子。   我也是,我寧願不吃。她說。   他望著她笑一笑,很讚許的,然後,侍者領他們到一張桌前坐下。   陳逸很熟練的點了菜,還要了啤酒。   他只喝啤酒,和他的形象相符。   再過一陣子,我想妳也可以去日本幫我採購。他忽然說。   我不行呀!我的意思是目前還不行,我還得等一年才能拿到旅行證件。她解釋著。   哦妳還是持用出境護照?他問。   是!再過一年才能換。她點頭。   那不要緊,很多持用出境護照的人也可以旅行,只要有可靠的擔保,他說。我替妳辦。   不用勉強,我明年再去不就得了。她笑。   妳對時裝的眼光比我好,我到底是個男人,他搖頭。我很希望妳能去。   我很喜歡去,她有點興奮,來港五年她可從來沒出過遠門呢!如果能去,我盡力而為。   妳一定行的,他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說真話,妳的衣服雖不名貴,但是比今晚任何一位小姐、太太都搭配得好,這是真的。   謝謝!她有點臉紅了。   她真有他口中說的那麼好嗎?不,當然不,只不過經由他時眼光而美化她了。   就這麼說定了,他點點頭。明天把妳的身分證帶來,我們開始辦手續,再打電報叫日本的廠商擔保。   明天就開始?她問。   我做事喜歡坐言起行,說做就做,他說。拖拖拉拉的終必一事無成。   對!你說得有道理。她由衷的。   不知道是因談得投機,或是采風比平日多的笑容鼓勵了他,他的話多了,越說越興奮,居然忘了時間。   結果,送采風到家時已經快十二點了。   抱歉,我無意拖得這麼晚!他看看錶又搖搖頭。說得太高興了。   沒關係,我總是睡得很遲。她溫婉的。   這樣吧!他送她到大廈門口。明天妳不必那麼早上班,遲一點無所謂。   謝謝,我會盡可能的不遲到。她笑。翩然走進大廈,心情十分輕鬆。   到了她住的那一層樓,走出電梯走廊的角落裏站著一個人,誰?她提高警覺,賊?可是,這大廈的治安十分好啊!樓下大門是鎖著的。   采風黑暗中的人影顫聲叫道。采風,是妳嗎?采風。   啊那是那是怎麼可能呢?欣農?他已經到了香港?他不是說三個月以後才來的嗎?他怎麼站在道兒?畏縮得像個可憐的流浪漢?   欣農!是你?她不能置信的深吸一口氣。你怎麼來的?你怎麼找到這兒的?你你   欣農慢慢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又瘦又黑,穿一套上次采風買回去給他的衣服,背上揹個旅行袋,腳下有只破舊的箱子。   雖然他看起來還是英俊的,卻卻顯得寒酸。   真的,尤其和剛看完時裝表演,打扮得時髦又光鮮的采風站在一起,他顯得格外寒酸。我五點鐘就到了,他眼中充滿了熱切的光芒。有人告訴我這地址該在這兒,我來了,可是妳不在,我不敢要求房東讓我進去,只好在這兒等   來,來,來,我們進去。采風眼圈都紅了,心中是憐憫加上不忍。你等了將近七小時,吃過晚飯沒有?你哎!怎麼正好碰到我有事呢?   她迅速打開房門,招呼他進去。   她自然不能在她的斗室裏招呼他,只能把他安置在客廳。   燈光下,她發覺欣農不停的、偷偷的打量她、注視她,當然她從沒在他面前穿過這樣的衣服。   你先喝杯茶,我給你煮麵,她忙著張羅。等會兒我跟房東太太說一聲,你暫時在客廳睡一晚,等明天再想辦法欣農,最好說你是我堂哥。   好。他順從的。   他當然順從,在這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的地方,他還能有自己的主張嗎?   於是,采風忙了一陣子,給他煮麵,又和林太太說好了,等林太太回房後,他們才有時間和機會坐下來,面對面的談一談。   你來得太突然了,我以為是三個月之後,她說。否則我會替你安排好住處的。   是,我也不知道會批准得這麼快,他邊吃麵邊說。拿到通行證,我迫不及待的就來,所以來不及通知妳,我想,總能見到妳的。   當然我媽媽和姊姊好吧?她問欣農。   奇怪的是,欣農真賁的來到眼前時,她竟有一種奇怪的陌生感。可能是時間、地點的改變吧?   她們很好,不過,還不知道幾時才可以批准下來。他說。我已經委託我的朋友幫助她們了!   那就好,我真希望她們能快點來,她輕嘆一聲。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   以後我會陪妳。他溫柔的看她一眼。我會努力工作,我不要妳那麼辛苦。   她皺眉,覺得這話有點難以接受。可是,欣農是她的未婚夫。   那是以後的事,她顧左右而言他。明天我就去替你找房子,無論如何,你該休息幾天。   為什麼要休息?我並不覺得累呀!他反對。我要立刻找工作做。   不要這樣,欣農,她婉轉的。你還不熟悉此地的情形,怎麼可能找工作?這事讓我來安排,好不好?   欣農想一想,點點頭。   只是我怕虧欠妳太多了。他黯然地。   怕什麼?你以後可以還我。她故意開心的說。見面該是開心的事,偏偏此刻的氣氛很沉悶。   我一定會還妳,一定,他肯定的。我要十倍、百倍的還給妳。   不要這麼說,欣農,她搖搖頭。他的真誠激起了她的柔情。我們不該分彼此的,是不是?   是,采風,他凝望她。妳今夜看來真美,也許是這衣服,我說不上來,真的很美。   如果我在你這藝術家眼中稱得上美的話,那就是真的美了!她嫣然一笑。   妳每晚都工作到這麼晚?他問。是關心?是懷疑?她可分不出。   當然不是,她笑一笑,她是問心無愧的。我代表公司去參觀一個時裝表演會,然後吃飯,再加上路遠,所以回來遲了!   哦!我忘了妳是經理,要代表公司接洽業務的。他點點頭。   平時我六點半就可以到家。她說。來,我去拿毯子,你今天就睡沙發吧!   睡什麼地方都不要緊,重要的是我來了,他長長的透一口氣。我終於可以天天看到妳了!   她點點頭,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不要想太多,到了香港只是第一步,我們還有許多艱辛的路要走。她想一想,說。   無論多辛苦,我都有信心克服,因為有了妳。他說。   但是但是她心中有種奇特的情緒,自己都莫名所以。   接下來的時日裏,采風忙得筋疲力竭。   白天她要上班,基於很微妙的心理,她不願意讓陳逸知道欣農的事雖然她對陳逸完全沒有意思,更沒有野心。她不請假,只好利用晚上的時間陪欣農找房子、添買衣物、找工作,也帶他初步的認識一下香港。   欣農是興奮的,充滿了希望一種近乎無知天真的希望。像大多數初臨香港的人一樣,他們只看見香港美麗、繁華的一面。   采風不想打破欣農的夢想,她覺得那太殘忍,至少不該由她來做,反正現實就在面前,欣農會慢慢的明白、慢慢的清楚,他自然會醒悟的。   采風在她住處的附近替欣農租了一間小房子,房裏已有張舊床及其它家具什麼的,所以需要添置的東西並不多,而欣農自己又不用燒飯,連廚房用具也省了。   采風是希望欣農繼續畫畫,他的國畫畫得很不錯,而今,正值中國熱的當兒,或許能有所作為;就算不畫國畫,現在不也有許多畫行貨油畫的嗎?以欣農的造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可是,欣農不同意。   他覺得,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裏畫畫而不與外界接觸,對他而言實在毫無益處。他希望多認識一些朋友,建立一些人際關係。   采風不勉強他,到底前途是他的,他有權自己去選擇,采風只是他的未婚妻五年前在家鄉的婚約,現在卻有種似真似幻的感覺。   於是,采風幫欣農寄了幾封信去電視臺、電影公司的美術部門,想找一份美工設計的工作。   當然,欣農是非常積極的,在信還沒回覆之前,他跑去替人家畫行貨。雖然他心中充滿了天真的希望和熱誠,可是他也瞭解到,錢是重要的!   這些日子裏,他一直都用采風的錢,這令他非常不安,他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等他賺到錢後,一定要加倍還給她,一定要加倍對她好。他的內心裏有著農業社會裏特別傳統的忠厚和善良。   令他奇怪的是,行貨油畫的生意是那麼好,好得要日夜趕貨,頗有應接不暇之勢。忙碌的日子裏,他有五天都沒有見到采風了,心中的確十分牽掛。剛才領了第一次的薪水,令他意外的是,只不過工作一星期,竟也有一千多元。   他拿著錢,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采風,於是,幾乎沒有考慮的,他立刻搭車到采風的公司。   他知道她還沒有下班,就站在大廈門外等。他很有分寸,並不直接找上樓去。   但是五點鐘過後,大廈裏的女孩子幾乎全出來了,他卻仍沒看到采風。   難道采風不在公司裏?或是她有事出去了?他失望的站在那兒,他該怎麼辦?   啊他該打個電話問問的,是不是?或許采風還在樓上呢!   他在旁邊的麵包店借用電話,鈴聲才響,就有人拿起來聽,是個中年人的聲音。   請問采風在嗎?欣農有點心怯。   哪一位?中年男人一定是老闆陳逸了。   姓俞!欣農說。   等一下。中年男人咚的一聲扔下電話。   欣農心中七上八下的,陳逸不喜歡他打電話去嗎?但是他找的是采風啊!這電話會不會帶給采風麻煩?   喂!哪一位?采風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采風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是我,欣農。他熱切的。采風,我在妳公司樓下,我等了將近兩小時。   哦是你。采風似乎好意外。你有事嗎?我現在很忙,你快說。   欣農呆怔半晌,這和他期待的全然不同,采風完全沒有高興喜悅之情,相反的,似乎並不歡迎他的電話。   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他心中的熱情冷卻了。   怎麼不說話?你到底有什麼事?采風的不耐煩更明顯了。我真的很忙。   采風沒有叫他的名字,他想:采風大概不希望別人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吧?   而且采風說她很忙下班的時間早就過了,她還忙什麼?工作也該定時啊!   我沒事。他的聲音也冷了,顯得十分失望。妳去忙妳的吧!我沒事。   電話裏,有好一陣子沉默,兩人都沒掛斷。你先回家,我下班之後再去找你。采風匆匆的說,聲音壓得很低。   但是妳還沒下班?他問。   晚上見。她迅速掛了電話。   欣農只好放下電話。   采風是不是顯得有些神秘?不僅壓低了聲音,又匆匆忙忙地掛斷,甚至不叫他的名字,采風顯然不願有人知道他們的事。這人是誰?陳逸?   欣農的腳釘在原地不能動,采風叫他先回家等,但是他怎能安心回家?他要在這兒等采風,是的,他要在這兒等她,和她一起回家。   他就這麼眼巴巴的站著、等著,直到九點半,他已等了六個小時。   九點半,采風出來了,他正想迎上前去,卻看見有個男人伴著她一起出來。   那是個體面的男人,很高級的衣著,很從容的態度,很自信的眼光。那一定是陳逸了。他們倆有說有笑的並肩走著,很融洽的樣子。   妳在這兒等,我去開車。陳逸說。   好。采風溫順的點頭。   陳逸快步走開,采風就靜靜的站在那兒。   她穿了一件式樣很好看的風衣,站在夜風中,另有一種味道,非常的優雅、飄逸。   她沒有看見欣農。   欣農心中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上前打招呼,卻又自卑的裹足。   他只穿了一件普通的牛仔布夾克,遠遠比不上陳逸的體面,更和采風配不上。而且此時此地,采風會高興見到他嗎?陳逸不是說要去開車的嗎?   他們還要去什麼地方?   他始終僵直的站在一邊,眼看著陳逸開車來,把采風接走。   他心中充滿了苦汁,嘴裏也是苦苦的。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真的。   采風一次又一次回到越南,又是錢又是物品的幫他辦手續出來,那時采風對他的感情仍然未變,但等他來到香港以後,才發覺一切並不那麼圓滿。真的,一切並不那麼圓滿。他慢慢走在入夜了卻仍繁忙的街頭,試圖去解答心中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采風既然不是真心要他來采風和陳逸的情誼不只是老闆和職員那麼簡單吧?為什麼還要全力幫助他?他來了對她有什麼好處?她根本沒時間理會他,她啊,唯一的可能就是,幫他來港之後,她在良心上才能得到解脫。   但是但是采風是這樣的人嗎?是嗎?   他印象中的采風是善良、多情、溫柔、美麗的,是家鄉出名的小美人,中學時,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喜歡她、追她,她卻只對欣農情有獨鍾。她該是專一的,感情細緻的、專注的,他們曾共同擁有最美好、甜蜜的時光,他們曾交談過千千萬萬句的傻話,他們   現在,采風卻隨另一個男人去了,這這   欣農覺得萬念俱灰,心中所有的熱情、希望都消失了,他甚至不想再往前走。   他來香港的目的並非貪圖物質享受,並非像大多數人口裏叫的追求自由,他來只為采風,只為了她。   他以為來到香港之後,就可以和她結婚,共同攜手追尋美麗的未來,他們是有希望的,只要努力,必然有希望。   香港是個完全不同的社會,人們付出了勞力,付出了精神,付出了心血,必有收穫,這是絕對公平的,他知道,只是他已失去了精神支柱。   采風竟隨另一個男人走了!   欣農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直到腳痛了、麻了、僵了,才跳上一輛回家的巴士。   坐在巴士上,他仍然呆癡的、昏沉的,像一具行屍。   他是出來了,可是他寧願沒有出來,因為,沒有出來至少還滿懷希望,有希望就有快樂,但現在他可以回去嗎?   香港對他已完全失去意義了!   下了車,他慢慢走回家。   簡陋的小斗室算是家嗎?他離開了有母親、有弟妹、有他成長足跡,雖窮卻溫暖的真正的家,來到這兒,斗室中竟只有一片冰冷。這就是他要追尋的嗎?他是藝術專科學校的高材生,他晝得一手好畫,他曾想過或能名揚國際但現在,他卻躲在斗室中畫行貨油畫,這簡直是太荒謬、太可笑的事了!   是的,真是可笑,他顧不得是在街上,揚聲大笑起來,他笑自己的無知、荒謬,他居然這麼天真的來了,以為從此前途在握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他笑得眼淚鼻涕齊流,簡直簡直   欣農意外、焦急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他驀地停止笑聲,發覺自己已走過了住處的大廈,采風正站在大廈門邊叫他。   采風!她不是隨那男人去了嗎?怎麼會在這兒?   欣農,你到底去哪裏了?真急死我了,采風奔過來,一把抓住他。這麼晚了,我不是叫你回來等我的嗎?你跑到哪裏去了?   欣農不出聲,只是靜靜的望住她。   你真是的,你對香港不熟,這兒的治安又不好,要逛街也該等我一起去。她說。看她真情流露的樣子毫不虛假,但是還有個陳逸。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   我他咳一聲,因為他的聲音依然乾經,他不想讓她聽出來。對不起,我逛了一陣就忘了時間,又找不到路,讓妳擔心了!   來,快點上樓吧,這麼晚了,她看看錶,嘆口氣。又弄得這麼晚,明天怕起不來了!   妳先回去,我送妳。他說。   也好,她完全沒留意到他的情緒。明天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做,又得忙死嘍。   他默默地伴著她,往她家的路上走去。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下午找我做什麼?她突然想起來。   沒什麼,反正有空。他淡淡的。   他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頭,不願說出來何必說呢?徒令大家尷尬,而且,說了也不會有用的。   有空?你沒去畫行貨嗎?她意外的。   去了!今天早點走,他摸摸頭髮。我領了第一個星期的薪水。   哦哦采風恍然,她其實是個心細如塵的女孩,感情又豐富。原來你領了薪氷,你想請我吃飯,是不是?哎真不好意思,我那時正忙得頭昏眼花,你知道,新來十二箱貨,要開箱、要登記,而且,我們正在籌備一個時裝表演   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請妳的。他還是淡淡的。似乎,再也熱烈不起來了。   一定!你欠我一餐就對了!她嫣然一笑。欣農,電視臺還沒有回音嗎?   沒有!我也不急了,他有些心灰意冷。反正,畫行貨還可以賺更多的錢。   她沒有聽出他的心灰意冷,太晚也太累了。那也好,在香港,一切都得靠自己,錢是重要的。她說。我們先要有經濟基礎才行。   我們?她仍這麼說?      坐在九龍木球會(KCC)的餐廳裏,采風覺得很舒服、很輕鬆。   這兒不是常人可以出入的餐廳,只為會員開放,所以人不雜,氣氛又好,再加上落地窗外面是香港少有的大片草地,坐在這兒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陳逸是這兒的老會員了。   這兒真好,又安靜。采風張望了一下。   因為挑選會員很嚴格。陳逸說。   很難入會?她問。   大概是吧!我有個開百貨公司的朋友,申請了五年才有回音,面談時,卻因不懂英文而被拒絕入會,他搖搖頭。其實,加入這種會何必懂得什麼英文呢?   采風不語,這正說中了她的心事,她各方面的能力都強,卻不懂英文,這是怪不了誰的,以前,她在學校時根本沒學過,現在卻成了她的缺陷。   哎先喝一點酒,好不好?陳逸問。   不,不用了,采風立刻搖頭。隨便吃一點就行了,九點鐘我必須離開。   妳晚上總有事,很忙?他皺眉。   不約好了堂哥,他要到我家裏去拿點東西。她慌亂地說。欣農竟變成堂哥了。   堂哥?以前從沒聽妳提起過。他說。   他剛來。她不願深談。   哦!他找到工作了嗎?他顯然很關心。   找到了,他是學畫的。她點點頭。   他看她一陣,然後開始點菜。   他是體貼的,明知她英文不行,就慢慢地問她,徵求她的意見,替她點好菜。   陳先生,你說有點事要談?她問。   是!他望著侍者離開。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是說哎   看他期期艾艾的,莫非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采風不覺提高警覺,這陳逸究竟想說什麼?   我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從荃灣搬出來住?他終於說了。搬到尖沙嘴。   尖沙嘴的房租好貴。采風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房租。我怕負擔不起。   不談房租,只說妳願不願意?他問。   采風呆愣一下,這什麼意思?   我沒有想過。她搖搖頭。   她是有戒心的,香港哪有這麼好的人,免費讓人住房子?她不能不小心。   也許是她的神色吧!他知道她誤會了!   哎妳別誤會,采風。他叫她采風了,以前,他很少叫她名字的。我在尖沙嘴有幢小小的房子,現在正好空著,妳如果願意,可以搬去住,我能很便宜地租給妳。   是嗎?她的高興只是一剎那,立刻便收歛了。現在房租好貴,你便宜租給我,對你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不在乎每個月那幾千塊錢。他立刻說。看得出來,他是非常真誠的。   我知道你不在乎。她慢慢低下頭。可是,我不能平白接受別人的好處,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妳是說妳不想搬出來?他十分意外。   是的。她肯定的。   他呆呆的望著她,過了好久,好久。   但是妳每天趕那麼遠的路,實在太辛苦了,他說。尤其是加夜班的時候。   香港有很多人都是這麼趕的,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她淡淡的笑。工作總是要付出精神、力量的。   哎或者這樣,我可以每天去接妳出來,或送妳回去,他又興致勃勃了。反正我有車,方便。   那怎麼行?她叫了起來,不加考慮地。怎麼可以如此麻煩你?   是我自願的。他坦然的笑。反正方便嘛!   不行,怎能叫方便呢?她搖頭。你住畢架山,去荃灣和回尖沙咀的公司是兩條路。   繞一繞路而已。他說。   他以為她答應了,所以很開心。   不,不,不行,她正色說。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他不解的。   你是老闆,陳先生,她說。我不希望在公司裏惹起任何閒話。   公司裏有閒話嗎?他呆了一下。   目前還沒有。她搖搖頭。雖然我知道你只是關心我,但被同事誤會了就不大好。   妳怕什麼?他問得率直。   她的臉一定紅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哦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是妳的男朋友會介意,是不是?   目前我根本沒有男朋友。她說。心中立刻想起欣農,欣農算什麼?不是男朋友?就算有,我只要問心無愧,我也不介意。   他似乎透了一口氣,只因為她說她沒有男朋友嗎?   那就行了!他自作主張。明天一早,我就開始來接妳去公司,就這樣決定了!   不,陳先生,我堅持不行。她嚴肅的。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免得到時候得罪了你。   他凝視她半晌。   妳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他說。   我比較固執。她笑了。   也不全是固執,譬如哎!反正我不了解,只知道妳和大多數人不同。他說。   因為我不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她說。   這重要嗎?他反問。就因為妳不是土生土長的,所以,妳有另一社會的優點忠厚,妳比一般香港女孩子忠厚得多,這是真話。   我不覺得自己有這優點。   她搖頭。   優點賅是存在於別人眼中的。他說。   她點點頭。   和他談天,會漸漸發覺,他的內在並不像外表這麼普通、平凡,他相當有修養,不只是個生意人那麼簡單,只是,他的修養和書卷氣,全被生意人的外表給掩蓋了。   我也有很大的缺點我沒有更大的衝勁和野心。她說。很奇怪,這是她心底的話,竟然很自然的就對他說了出來。我滿意於目前的狀況,我不想再努力往上爬,因為我覺得累。   他盯著她半晌。   妳覺得累?他問。   不是身體上,是心理上的累。她說。   妳厭倦目前的工作?他問。   當然不,怎麼會呢?她立刻說。你千萬別誤會,我是必須工作來養活自己的!   他沉思一陣,說:明天妳就去辦手續,先去一趟日本採購,他說。轉換一下工作環境會對妳有幫助的!   但是   別但是了,一定沒問題的,他笑。日本廠商已提出擔保,難道還怕大使館不簽證?   那好。她點點頭。我明天就去試試,希望能成功。   一定行。他說。妳提高工作情緒,對公司是好事,對我也是好事。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她笑。   然後,他們又談了一些其他的事,都不是什麼重要的,陳逸約她吃飯,只不過閒聊而已。九點半時,他送她回家。   采風計算著時間,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趕在欣農之前到家,那麼,她就有足夠的時間為欣農煮麵,他說過,他要十點半之後才能到她那兒的。   晚上的交通並不擠,陳逸的車卻開得不快,好幾次她想催促,但又覺得不好意思。陳逸似乎在享受這段開車的時間,他像開著車在兜風似的。   終於到家了,也不過九點三十五分。   車子停在大廈門邊,她下車,一邊說謝謝。   再見!謝謝你送我回來,更謝謝你的晚餐。她說。   隨時樂意效勞。他說。明天早上接妳去上班?   不,不用了!她連忙說。再見。   再見!他禮貌的說。我該謝謝妳給了我一段愉快的晚餐時間。   你太客氣了!她笑。明天見!   陳逸的汽車開走了,她才往大廈的門裏走去,剛走一步,她就看見倚門而立的欣農,他神色怪異的望著她,也不出聲招呼。   欣農!你不是說要十點半之後才到這兒的嗎?她問。   她是問心無愧的,她這麼告訴自己。她真是問心無愧的,她不必擔心。   我提前下班。他低沉的說。   顯然,他為剛才那一幕不高興了。   送我回來的是陳先生。她小聲解釋。   我知道,他是妳老闆。他沒有表情的。   是,我們她不想解釋了,她覺得根本是多餘,又覺得煩、覺得累,他該信任她的,她辛辛苦苦替他申請出境,他該明白她心意的;何況,老闆送她回家在香港是件小事,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你們談公事。欣農很快的接著說。   采風一怔,欣農話中的意思與尖刻和香港人沒有兩樣無論生存於什麼社會、什麼環境的人類,其本質都是相同的,是吧!欣農是好例子。   今夜倒不是談公事,她開始往裏走,她知道他跟在後面。他想要我當買手,去日本辦貨。   什麼是買手?他問。   她看他一眼,才氣縱橫的欣農竟顯得笨拙了,到底香港是先進的社會。   就是出去替公司買貨物,很重要的。她說。   比經理重要?他再問。   大概是吧!她已無心解釋。   那麼妳要去日本嘍?他說。   是吧!三、五天或一星期,很快,她說。公司裏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做。   他默然,等著她用鑰匙開門。   下次妳有事或有應酬,可以不讓我來這兒,他說。我在外面吃點東西也很方便。   我原是算好時間的。她說。   進到屋裏,發覺林氏母子都不在,他們可能是去看九點半的電影了。   我發現一件事,采風,欣農說得慢吞吞地。我來香港,為妳添了很多麻煩。   怎能這麼講?她霍然轉身。難道我不該幫你忙?你忘了我們是未婚夫婦?   我沒有忘,可是我想我們現在並不太適合,妳來的日子久了,已完全變成了香港人,而我他自卑又痛苦的。   欣農,你不能這麼想,她激動的握住他的手。忘了你是最有才氣的畫家?你的畫在任何地方都會受人讚賞的,你只需要一點時間,你一定行的香港很容易適應,相信我,真的。   但是,我和妳差太遠了。他黯然。   不,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眼圈兒紅了,可憐的欣農。我現在讓你獨自摸索,是想讓你快點適應,我不是不理睬、冷淡你,真的。你覺得我已完全變成香港人,那只是外表而已,內心裏,我跟香港人差異很大,仍感到格格不入,我還是跟你在一起最安適,因為我們才最合得來,欣農,你該明白的。   他輕嘆一下,沒出聲。   現在我們是互相找尋更多的適應,她又說。不過我們該公平點,給我、給你都另有機會,雖然說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但環境改變時,不知道一切會不會也跟著改變,所以你可以去認識另外的女朋友,我也可以去認識另外的男朋友,這只是一種考驗。   她說得很吃力,卻也表達了所有的思想。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低下頭。   你沒有真的明白,她急起來。我們仍有機會,有很大的機會,但是考驗是必須的。   是對我的考驗。捶起頭,他笑了,似在自嘲。   不,是對我們倆。她肯定的。他凝望她一陣,好多次話到了唇邊,卻都被他收了回去。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們之間不必含蓄、不必隱瞞,坦白會更有用。她說。   我想說我配不上妳。他終於說了。   胡說。她用手掩住他的口。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再告訴你,我改變的只是外表,這是真的。   他再嘆一口氣,用手臂緩緩環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胸前。時間靜靜在身邊溜過,他們卻毫無感覺,氣氛是溫馨、甜蜜的   牆上掛鐘噹的響起來,啊!十點了。   我趕快替你煮麵去,你一定餓壞了。她叫。掙開他的懷抱,衝進廚房。   是不是雨過天青呢?      采風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即將來臨的時裝表演上。   這是他們公司最新的,也是她第一次參予此項工作。面對這項新的挑戰,她很有鬥志,情緒上是狂熱的。   如今,籌備工作已全部完成,衣服也空運來了,模特兒也請好了,今天下午還到公司來試穿過衣服,另外,場地、佈置,甚至賣票都準備得差不多,她可以長長的透口氣了。   她坐在自己小小的辦公室裏,很滿意的欣賞著時裝表演會的宣傳海報。這海報設計得很好、很新潮、很能吸引人。設計海報的是個男孩子,和欣農年紀差不多啊!再過一、兩年,等欣農熟悉了此地的情形之後,他也可以設計這些海報,以欣農的才氣,成績一定會更好。   但欣農怎麼近十天來,完全沒有欣農的消息?甚至沒有電話。   她很意外,也有點擔心。   前一陣子,即使她再忙,他們不見面也會通電話的,但這十天已整整十天了,一直沒有他的電話,他不可能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也沒有吧?   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或是病了?   她知道他畫行貨那兒的電話,便試著打去。   俞欣農?妳等一等,我看看他在不在。接電話的人說。   他沒有事,也沒生病。采風透一口氣,卻又不禁懷疑起來他沒有不見她,不打電話給她的理由。   喂,妳是采風?欣農的聲音。   怎麼知道一定是我?采風笑。   除了妳之外,還有誰會打電話給我?他說。   這一陣子怎麼都沒消息?采風問。害得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欣農沉默一陣。   我找過妳兩次,妳都不在。他說。   找過我?什麼時候?怎麼沒有人告訴我?她叫。   我到妳家,林太太說妳還沒回來。他說。   哦我這一陣子是很忙,忙時裝表演的事。采風說。常常加班,不過現在已經忙完了。   欣農沒出聲。   他的過分沉默很反常,因為他不是道樣的人。   欣農,是不是有什麼不妥?她問。   我?我很好,非常好,他一連聲說,有點誇張。我在這裏的工作很順利。   我不是問這些。她說。   那妳想問什麼?我不明白。他說。   采風皺皺眉,怎麼欣農的語氣完全不同了呢?   今天下班之後一起吃飯,好不好?她問。   今天不行畫完之後,我還得去上課。他說。   上課?你在學什麼?英文?她問。   欣農是上進的,看!他剛開始賺一點錢,已忙著交學費,求知識了。   英文也學,另外還學雕塑。他說。   啊你怎麼完全沒跟我提起?她叫。   怎麼提?他笑起來,很自嘲的。我根本見不到妳,對不對?   采風再一次皺眉。   欣農,你可是在埋怨我?她沉聲問。   不,不,絕對不是,妳千萬別誤會。他似乎很著急。我怎麼會埋怨妳呢?   那好吧!她嘆一口氣,忽然覺得好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告訴我一聲。我們好一起去吃頓飯。   欣農又是不出聲,過了好半天。   采風,妳是不高興我沒空嗎?他說。如果這樣我今晚不去上課了,我陪妳吃飯。   我沒有道麼說,她怔一怔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欣農上課、學東西有什麼錯?她為什麼要令他不安?   你當然該去上課,吃飯是小事,哪天都可以吃。   我只是怕妳不高興。他說。   不會,相信我,絕對不會。她強調地說。或者下了課,你來我家?   方便嗎?下課已經十點了。他說。   絕對方便,林太太和她兒子都很好,不會多事的。她說。我煮麵給你吃。   好。他遲疑了一下才說。   還有,我們時裝表演時,你要不要來看?她問。   我?他似乎嚇了一跳。不,不,我什麼都不懂,還是不要去,免得出洋相。   怎麼會呢?她笑了。我們可以一起去。   一起?妳妳們老闆不會不高興吧?他問。   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她說。我帶朋友去,與他有什麼關係?   那好吧!他說。我要去畫畫了,免得趕不及上課,晚上見。   晚上見,我等你。她說。   放下電話,她發覺陳逸又在望著她,真的奇怪,她每次打電話或聽電話時,他總是如此望著她,似乎想聽聽她跟誰通話及講些什麼。   這個老闆。   她裝作沒看見,繼續埋頭做自己的工作。   陳逸對她實在不錯,只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她也嫌他年紀大了一些,最主要的是,除了欣農以外,她對任何男人都產生不出感情。   對她來說,感情是重要的。   她不是那種有物質享受、有安全感就能滿足的女孩,她要求有感情。   所以,她苦苦等候欣農,終於把欣農接來了,只是只是來了香港的欣農和記憶中、想像中的欣農,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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