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紫府迷蹤.冤有頭債有主

第4章 第四回 團圓淚

  這聲嘆息,引起鐵筆書生的注意,笑道:史姑娘喜愛赤城景致?這兒的風光也當真不錯,我也喜歡這兒的景色,待得蛇島及長白之事一了,老夫也想搬到這兒來與赤城老兒長聚首,史姑娘如不棄嫌,也請同來相聚!鐵筆書生年逾半百,顯屆凋零,天涯遊子,凡事最多悵觸,他對當前這個小姑娘,委實又憐又愛。   忽聽史三娘問道:尤前輩也喜這地方?你過去住在那兒?自己沒有修為之所,你的家呢?   不提起猶可,一提到鐵筆書生的家,陡使鐵筆書生悵觸萬端,塵封往事,悲涼故況,一時間油然湧上心頭。鐵筆書生戚然不語,眼眶裏卻盈滿淚珠。這時三人已走到官道之上的岔口,史三娘腳程稍稍放慢,久久不聞鐵筆書生回話,心中詫異,方回眸一顧,不覺吃了一驚,乍見鐵筆書生目蘊淚光,瑩然欲滴,詫異道:尤前輩,你哭了?她那知當前這老人的身世,有一段淒悲欲絕故事。

  鐵筆書生怔了一怔,雙眸乍合,一顆顆淚珠已潸然墜下,濺濕胸前。咽噎回道:好孩子,老夫沒有家,家人早死光了,休要提起!   怪得很,鐵筆書生這一句話,卻又勾引起史三娘無限心事來,但見她悲從中來,熱淚湧上了眼兒簌簌而下。   南星元給當前二人弄得莫名其妙,按說武林英雄,湖海豪傑,怎會如此懦弱多態,心裏想道:鐵筆老兒的身世,我沒聽人說過,但史妹妹自幼失去怙恃,端賴他人撫養成人,其中必有一段傷心往事!   他心裏琢磨著,口裏卻道:史妹妹休作兒女態呢,好端端地哭將起來,豈是吉兆!   抬望眼史三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咽噎其聲道:南哥哥,我為何要背叛師門,屢屢勸你去惡行善,卻是何故?   南星元一怔,笑道:去惡向善乃我輩武林應該做的事,那用什麼緣故?

  史三娘點點頭道:不錯,做人都要向好的方面走的,但我怎會辨善惡,明是非,你該知道,我也是在長白山上大的,不是和單嬋一樣麼,怎會幡然醒悟?   這一問也有道理,南星元給問得啞口無言,愣然不語,史三娘那悲戚之音又道:恩恩怨怨,如不弄清楚,枉為人了。這小妮子,竟也有一段隱恫在抱。   南星元皺眉道:這話從何說起?   驀地裏,史三娘目露棱光,臉色一沉,幽幽嘆道:南哥哥,不瞞你說,長白山上那兩個老怪物,不是我的恩師,是我家的大仇人!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南星元心下一震,陡地想起一件事來,當日他與史三娘南下遼東,在老鐵山口時,有一個晚上,在客寓裏,兩人已然各歸房舍歇憩,那時正是炎夏六月,雖入深夜,餘暑未散,天氣還是悶熱異常,南星元怎麼也睡不著,偶起床從窗子外眺,但見月落屋樑,銀霜瀉地,不覺動了賞月之興。悄悄起來,穿窗外出,方到得外邊。陡然間,不遠處一條黑影掠過,那人全身黑漆,身法快捷,一瞬眼已然不見。南星元心中大異,自忖道:皎月當空,這夜行人卻穿黑裳,這麼做豈非自露行藏。心中思量,身形一長,便朝黑影掠過之處撲去。

  才撲出半裏之遙,猛可裏但聽幽幽哭泣之聲,因風傳送,心下又是一震,於是,放慢腳步,悄挪身形,沿著飲泣聲音發出之處走去。   待走得近些,卻是在前面的一片竹林裏,竹影婆娑,掩閃之下,乍明乍暗,兀是瞧不真切。南星元藝高膽大,那管江湖上逢林莫入之忌,左掌護胸,右手微抬,以防暗襲,貼身每叢修竹,慢慢挪進,只走了十來丈遠,放眼前望,不由嘖嘖稱奇起來。   但見不遠竹叢之下,幽暗處已然影綽綽地坐著一人,不,並非坐著,乃是跪伏當地,一邊跪一邊嗥叫哭泣。南星元吃了一驚,暗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史妹妹怎地半夜裏孤身跑到這兒來,為了什麼傷心事痛哭?   這時,南星元已瞧清當前那人正是自己心上人兒的史三娘了,吃驚之餘,也不去驚動她,只在暗裏窺伺,他對史三娘今晚來哭泣,料必有一段複雜的緣故,他要探個水落石出,史三娘何故如此!

  幽悒喃喃之聲,陣陣傳來,聲音雖極低,南星元耳聰目靈,倒也聽得真切。但聽史三娘跪在地上禱告道:父母在天之靈明鑒,女兒身負奇冤,認賊作師,事非得已,只念勢孤力薄,不能克日為家門報仇雪恨,非女兒不孝,乃出時勢所迫而已。待得學成之日,誓報此仇   到得末尾數句,語聲混亂,泣語交集,再也難以聽得清楚,南星元定睛細視,見她禱告完畢,身子一直,站了起來,自身上掏出一方白絹,便挪移到竹影掩閃的縫隙下,映著漏下依稀月色細看,怔怔出神。   南星元與史三娘雖屬至好情侶,但武林中恩怨萬重,縱屬至交,有時也不便過問。心知史三娘身負奇冤,不敢向他說,只偷偷跑出來向天禱告,其中必有重大干係,本待開口招呼之聲,骨都一聲咽到肚裏去了。看了一會,史三娘似悲懷稍戢,移著蓮步,姍姍行出竹林外,正朝著他藏身方向走來。

  南星元怵然一凜,怕給史三娘瞧破,只一騰身,便展開輕功,急往外竄,史三娘已然知覺,陡地一聲清叱:什麼人?膽敢鬼鬼祟祟偷窺你家姑娘秘密。話聲才落,身子疾掠,竟是跟了下來,卻是跟綴不牢,只幾個起落,到得客寓,南星元身影已杳。   原來南星元早有準備,又因距離遠些,南星元一啟步便如風馳,待得史三娘發覺,已經相距數十丈開外,因此,史三娘只見前面那人身形很熟,還不敢斷定是南星元。   待史三娘趕回客寓,失了敵人蹤跡時,心中疑團頓起,尋思道:剛才那人莫非是南哥哥,對了,看他奔跑身法,極是神似。也不打話叫喊,便逕奔南星元所住房頂走來,下得地來,心中疑念又起,但見南星元窗子牢牢拴住,似不曾在此出入,可是夜行人除了利用窗子進出外邊屋裏外,斷無打開中門施施然走路之理。

  不是南哥哥,還有誰來?史三娘思疑未定把手輕輕敲著窗框,答,答,答,邊敲邊發話:南哥哥,你睡著了!   裏面應了一聲:什麼事?夜深了還不睡去!那聲音,竟是帶著囈意,分明是熟睡初醒的人發出的。史三娘心下釋然,悲戚之聲一頓,裝了一陣吃吃笑,尖聲道:睡不著,太熱!外邊月色很亮,我出來賞月!   裏面的聲音又響著:別淘氣啦,睡去吧,明天咱還得趕路!窗子這時也呀然敞開,伸出一個頭顱來,南星元揉揉雙眼,揮手叫史三娘睡去。   史三娘低聲道:有夜行人?南星元自窗子裏跳了出來,忙問夜行人在那裏,裝得真像。史三娘告訴他,人家已經走遠啦,屋前屋後都搜遍了,卻搜不到什麼可疑跡象!   就是上面這段往事,南星元歷歷如在眼前,益是證實當晚史三娘的話不假,乍聽史三娘那句話,失驚道:陰陽二怪與你有殺父害母之仇?

  史三娘點點頭道:不錯,但不是他倆親手害的,是他出的主意,叫一個姓秦的江湖大盜做出來,姓秦的見我年紀小,一時良心頓萌,只把我帶交陰陽叟,陰陽叟與我家本無深仇過節,只是為財起意,他們那時還未到長白開宗立櫃,幹的是不用本錢的殺人越貨勾當!   又道:到了長白山之後,陰陽叟便把我交給一個姓史的人撫養,這個人真是個好人,待我很好,疼我愛我,可惜在我六歲那年,他便與世長辭,溘然逝世了,我念他一場養育之恩,自己又沒有姓名,只好跟了他的姓氏,在姓史那人家裏,在上還有兩個哥哥,排行第三,以後人就管叫我做史三娘!   南星元問道:那麼,往後呢?怎會投在陰陽嫗的門下?   史三娘拭一拭淚眼,幽幽道:六歲那年,我的義父身歸道山之後,無依無靠,這時,陰陽叟恰姘上了陰陽嫗那老怪婦,見了我卻甚喜愛,便教老賊把我接過去,做個掛名弟子,教我練武,授了混元一氣功!

  話剛說完,陡見眼前一個高大身影疾掠而至,大袍闊袖,飄飄罩下,史三娘吃了一驚,未及迴避,已然給那人摟著,但聽那人叫道:你是不是珠兒?   這人不是別人,乃是鐵筆書生,他初時安詳地聽著史三娘說話,及後表情漸有變化,史三娘越說下去,他越變得厲害,但見他臉上不斷抽搐,待得史三娘的話才完,他已忍不住撲了過來,顫聲叫出。   鐵筆書生問話一歇,史三娘陡然一震,身子不住地顫抖起來,還未答話,忽聽鐵筆書生又是一聲叫道:你要是珠兒,把左邊衣衫卸下,給我認認!   史三娘一仰臉,珠淚披面,顫聲道:你是爹?好,我便卸下衫給左邊的臂膊你認認!   正待把半邊衣衫卸下,略一瞥眼,對南星元道:南哥哥,別過頭去,我父女要認暗記!

  鐵筆書生道:珠兒,你且說說你的左肩膊上有什麼東西,我寫在石上,對了便不用認去?   言語一過,放開了摟著史三娘的手,鐵筆書生別轉身去,提起大毛筆,颼颼地便在旁邊一塊大石上寫起暗記來。   鐵筆書生此人功力端的不凡,只看他大毛筆輕揮,那塊厚逾數尺,堅固的大石,一時粉屑飛揚,只轉眼間,已然寫下兩行深逾兩寸的小字來。   史三娘待得鐵筆書生寫就字句噎咽道:女兒左臂膊接近琵琶骨處,有一個如銅錢般大小的紅痣!爹你寫的是不是這個?雖未經過辨認,史三娘已然認起鐵筆書生為父了。   鐵筆書生全身痙攣起來,不住抽搐哆嗦道:你自看去!便會明白!他那激越的感情,掩不住喜悅。南星元冷眼旁觀,點頭暗道:尤前輩是史妹子的親爹,看來準沒錯啦!

  這時,史三娘已靠近石旁,杏眼乍張,細細讀下。石上兩行字,筆走龍蛇,寫的是行草字體。寫道:你名尤明珠,你家住在西子湖畔,你父名尤越章,原是個秀才,你左臂有一紅痣,狀如古錢!   這可完全對勁,當前這豪邁老人,果然是自己幼時失去的親爹。史三娘才略讀過,不由悲從中來,縱聲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嘶叫道:爹,爹你那苦命的女兒啊輾轉哀號,令人不忍聽聞。   鐵筆書生也是老淚縱橫,簌簌而下,他半生伶仃孤苦,家破人亡之痛,無時不橫梗在記憶裏,此刻父女重逢,一時間百感交集,是愁是喜,是哀是樂,別有一般滋味湧上心頭。斜刺裏,人影一晃,史三娘帶淚飄至,投入鐵筆書生懷裏,她已然哀傷過度,暈了過去!   珠兒醒來!鐵筆書生低低哽道,雙臂橫抱,移起史三娘臉龐,老淚如雨,點點滴滴,落下他女兒之面,與史三娘淚水,溶化一起。   鐵筆書生大袖一橫,便向史三娘面上拭去,才一拭,經過化裝那滿佈皺紋,老醜不堪的臉,登時花容畢呈,回復本來面目,原來這易容術?是禁受不住淚水沖洗的。   南星元在旁,目睹此情此景,也自傷心不已,暗淚偷彈,他一生傲骨嶙峋,只許流血,不許流淚,此刻也自悲懷難禁,一掬同情之淚。南星元掏出一方手絹,抬手緩緩拭著,竟也忘卻易容之事,一經拭過,面目全非,那老態龍鍾狀盡去,俊朗風姿又現,但覺英氣迫人,雙眸放亮。   猛可裏,有人在不遠處輕嘆,這嘆聲也充滿傷心之調,這時,史三娘已悠悠醒轉,又叫了一聲:爹!恰好和輕嘆溶在一起。   輕嘆之聲乍起,三人同時吃了一驚,不暇細察?齊齊躍起,便趕到輕嘆發出之處。   這兒是在陡坡之後,前有巨石遮攔,那嘆聲便發自石後,待得三人撲到時,已然見一人影綽綽地站立當地。這人是個少女,面貌尋常,眇了一目,身材高大。   一到當地,但聽鐵筆書生詫然一叫道:原來是你!忽是喝道:小侄女,不在山上練功,到這兒來做甚?   當前這少女原來是赤城山主女兒,赤城老兒之女,自幼生就一副冷冰冰性格,人卻聰慧得很,南史二人初上赤城,她見這兩位名震武林的高手,其貌不揚,心裏暗暗納罕蹊蹺,竟是暗中跟綴下來,不料在這兒卻碰上鐵筆書生父女重逢之事。赤城老兒之女目睹此景,心中那能無感,也自傷心起來。   赤城山主女兒見問,囁嚅道:大叔休怪,侄女兒因見南公子史姑娘形相怪異,心中起疑,故跟了下來,原來卻是易顏有術!   鐵筆書生見來人是自己侄女,心下一寒,聽得她的答話,暗自讚許道:這女娃兒倒也精細得緊,南公子珠兒二人雖然虔誠而來,畢竟是敵方門下,她啟疑心也難怪責。當下,嘆了一口氣道:小侄兒,你現在總明白了吧?   南史二人也齊聲叫道:姑娘休疑,我等易容,乃為避陰陽門下那些賊子們的耳目,別無他意,還望姑娘在赤城山主面前為咱解釋解釋!   赤城山主之女大笑道:三位不說,我也清楚,恭喜大叔叔骨肉團聚,請恕侄女兒無禮偷窺之罪!   三人連聲道:好說,好說,但願姑娘明白便好了!   赤城山主女兒又道:大叔叔,侄女兒還有要事在身,無暇久陪,就此請別,後會有期!語畢,身形乍起,自行離去。南史二人廬山真面目,已然給她認去,這兩人的相貌,連赤城山主都不知道,她女兒倒先知道,故日後赤城山主上天姥山,鬥南星元桑龍姑,那時南星元雖已入了邪門,卻還良心未泯,才放過赤城老兒一命,同時,赤城老兒會南桑兩人時,兀是認他不出,多虧他女兒從旁指點,才知道南史二人真面目。   赤城山主女兒在時,各人強抑制悲戚,她一離去,鐵筆書生父女又是抱頭痛哭一番,南星元則在一旁陪著掉淚,歇得片晌,南星元叫道:尤前輩,史妹子,過去的事已然過去了,且休悲傷,節哀為佳,今天骨肉團聚,該是喜事,還傷心做甚!他雖這般勸解,但自己卻悲難自禁,簌簌淚墜!   鐵筆書生一仰臉,放開摟著女兒雙手,淚光一閃,雙眸棱芒乍射,忿然道:對,南老弟說的不錯,珠兒休要傷心,冤家有頭債有主,報仇雪恨,血債血償,才是上策,空餘作此兒女之態,有甚屁用!   爹史三娘長長地叫了一聲,斷續道:女兒年幼無知,才周歲之齡,已陷賊手,對我家受難之事,委實不詳,還望爹爹為女兒略說一二!   鐵筆書生本是豪邁之人,心念一轉,化悲憤為剛毅,此刻已然沒有淒慘懦弱之態,冷靜地指著早才給他劃石寫字之大石上,低聲道:南老弟,珠兒,你倆權且坐在石上,待老夫替你們細說。   南史二人依言坐落,鐵筆書生移過另一方青石,盤膝其上,當下,乃把他家受難之事略說一番。   原來當史三娘周歲之年,鐵筆書生那時不過是個文弱秀才,不諳武技,有一天晚上,突然來了一群強盜,這夥人兇狠得緊,見人便殺,鐵筆書生之妻這時正抱著史三娘臥在床上,其中一個賊首,鬚眉皆白,卻是貌相兇惡,一見這婦人,不由分說手起刀落,哇的一聲,那婦人已然身首異處!這老賊好狠,殺了那婦人,反手一揪,便把史三娘高高舉起,待要摔下,把這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摔成肉餅。在千鈞一髮間,高舉手上那小女孩,那蘋果也似的小臉兒,嫣然一笑,笑靨迎人,就是這麼一笑,饒這惡賊心狠手辣,也給這一笑化軟了。老賊人心念怦然一動,手一垂下,暗道:這女孩子倒很可愛!放寬面色,細細端詳了史三娘幾眼,吃驚道:這孩子天生練武胚子,幸而沒有動手,毀了豈不可惜?   老賊人心念陡轉,便放過了史三娘一條小命。那時的史三娘尚在繈褓之中,不知懼怕,見那賊人把自己高舉,還以為和她玩耍哩,故覺好笑,史三娘這一笑,竟救了自己。老賊人手抱史三娘,回身見鐵筆書生躲在床底下發抖,順手剁了幾刀,把他斬得暈了過去,料已必死無疑,這才呼群嘯眾,翻箱倒篋,洗劫一番,逃去無蹤。   鐵筆書生悠悠醒轉的時候,賊人已然去遠,只好忍著痛爬了出來,眼見遍屋死屍,心中大慟,又哭得暈絕了。到得翌日,左鄰右里聞訊趕來看覷,一面集合群力,為尤家死去的人安排營葬之事,又替鐵筆書生療治刀傷。   約莫又過了二月光景,鐵筆書生傷勢已愈,自經此猝變之後,鐵筆書生萬念俱灰,竟興無意活在世上之念,一天黃昏,獨個兒跑到河邊去,啕嚎哭了一場,便想投河自盡,了卻殘生。甫投身河裏,卻遇救星,此人是個得道高僧,正是西域天山掌門人,是武林尖頂兒高手,也是後來成為鐵筆書生的師傅。   老僧拯溺,鐵筆書生遇救,老僧垂詢他何以要自尋短見,鐵筆書生一字一淚,但把前程細訴。老僧笑道:好沒志氣的小子,也不想想你死了豈不益了仇家,有種的就該投名師,練絕藝,待得絕藝學成,再訪尋仇家,報卻仇冤,這樣才是道理。   這一席話,說得鐵筆書生心胸豁然開朗,同時心知當時這位老人,必是絕世異人,當下便央求老僧收為徒弟,老僧初時不肯,後來把本門戒律說了,鐵筆書生面允遵守,這才收他為徒,帶他上天山學技。   匆匆流光,一瞬已是十年,鐵筆書生下山,在江湖上行走,才訪得殺他一家的是個姓秦巨盜,但此人久而死去,再一打探,方明這姓的巨盜所以到他家來殺人洗劫,完全是長白山陰陽叟所指使,因當日陰陽叟也是江湖有名巨盜,與姓秦的老兒同污合流,這姓秦的人正是秦寒的爺爺,秦寒的爹爹避居金沙江畔,也正是為了逃避鐵筆書生之故。   秦老頭已死,秦家後人又不知去向,鐵筆書生只好向陰陽叟報復,無奈那期間陰陽叟已遠赴長白,開宗立櫃,手下爪牙眾多,加以陰陽二怪湖海聞名,武功深不可測,鐵筆書生自知能耐不濟,去了也白喪命,只好強忍,一至今天,才在赤城聚義,覷個機會,報卻此血海深仇。   鐵筆書生把始末細說過了,三人又是一番傷神,驀地裏,忽地想起了一事,問道:珠兒,你們出來,陰陽嫗可知道嗎?   史三娘搖頭道:我們夤夜私奔,不但陰陽嫗無所知曉,即龍蜃幫,蛇幫徒眾也無一知道,只有單嬋曉得!   鐵筆書生屈指一算,說道:你們離遼東已然一月,恐怕有些不便吧!此事如露馬腳給們知道,又是危險得緊?我瞧你們還是趕緊回遼東,再覷個方便下蛇島,好做內應,切切不可延擱時候!   分離在即,父女才得團聚便又要分離,史三娘如何捨得,珠淚紛落,兀是不肯移動半步,南星元從旁苦勸不來。   陡然間,鐵筆書生面容一整,吆喝道:不孝女,你不聽爹的話?唉,若是執迷不悟,家仇看來難報了,我這條老命,就賣給你好了!口裏說著,手中大毛筆橫抹,竟是掃自己咽喉,鐵筆書生一氣之下,便要在女兒面前自盡,史三娘一瞥,花容失色,連聲說道:爹爹休惱,女兒依你的話便是!   鐵筆書生大毛筆斜拖,唰地一聲,咽喉沒有掃中,卻在肩膊拖過,肩膊上的衣衫,登時片片碎段,迎風飛舞,露出一塊皮肉,數道深痕,血涔涔下。這老兒盛怒之際,使了這個苦肉汁,敦促女兒休要為了私情,壞了大事。但見他陡然一聲斷喝:不孝女,氣死我也!   這番動作,來得激越些,南星元心下一冷道:尤老兒果是個漢子,若換上別人,父女久別重逢,喜悅還來不及呢,那顫及這些!   這番動作,更唬壞了史三娘,雙膝一軟,立即跪落塵埃,只顧叩頭,不敢做聲。鐵筆書生大毛筆一垂,低嘆一聲:罷了,你們去吧!竟自別臉掩面,不忍多看女兒一眼,在他老懷中,又何忍與女兒分別呢?   一轉過身,鐵筆書生身形暴長,一飄身,已去十丈左右,便攀上了赤城陡坡。一陣聲音,遠遠傳至,鐵筆書生叫道:萬事機密為上,千萬小心,我話已完,你等珍重自愛!   聲音才落,人已杳然!   史三娘心下怏怏,強抑悲懷,無奈只好與南星元一同趕程,遄返長白山不表。   且說鐵筆書生回到赤城山府上,心中百感交集,悲傷興奮,兼而有之,卻是不著形跡,深藏無異狀,只沉住氣與群雄周旋相處,群雄也渾然無覺,誰也不知鐵筆書生送南史二人下山,曾遇到一生難忘,父女骨肉團圓之事。   三天一過,赤城山主吩咐過女兒徒弟二人,緊守門戶,便與群雄,分作三撥人馬,陸續就道,逕下蛇島。這三撥人馬是,赤城山主與鐵筆書生做一路,紫府門高手以追風神叟為首做一路,另一路是唐古拉鐵與秦瑜一對情侶。   說起蛇島,乃位於渤海外旅順口的一個離島,這島方圓約千畝寬,但地勢陡險,巒峰高聳,怪石連雲,更是奇洞深藏無數,蛇幫幫主擇得這個化外地方,導治群蛇,把這小地方調點得如域外魔境,素常裏江湖中人,聞名裹足,誰也不敢冒險前去一探。   自赤城至遼東,腳程最快也得半月,群雄或夜宿曉行,或日夜兼程,半月之後已入山東地面,各人心情不由緊張起來。要知山東與遼東只一海之隔,乃在長白山陰陽門勢力範圍之下,龍蜃幫蛇幫在這一帶勢力最盛,舉凡碼頭戲場,都遍佈線眼,總之,江湖往來人物,無不受該兩幫節制,而兩幫會臭味相投,又同在陰陽門庇護之下,利益均沾,漁肉百姓,更兼杯酒聯歡,故而乳水交融,乃是二而一的東西,兩幫合為一體。   這天傍晚,群雄已到山東西北末梢,是一個濱海的大鎮甸,這鎮名叫李家溝,一帶多是李姓居民,縱有外姓雜居,為數卻是甚少,因以為名。   李家溝這鎮甸,說盛不盛,說不盛也盛,說僻不僻,說不僻也僻。其地處魯省西北,傍山偎河,是漁民聚居之所,文物不甚昌盛,故言不盛。但乃赴遼東的一條通道,為山東背部出海之處,平時倒有不少江湖人物往來,因雲不僻。   三撥人馬到了這鎮甸,也知此地敵方耳目眾多,乃事事留神,先自覓店打尖落宿,然後再打聽出海赴蛇島情形,更有一事令群雄牽掛於懷的,那是與南史二人相約之事。   原來這兒是陰陽門勢力統轄之地,外人一舉一動,盡有陰陽門屬下兩大幫會徒眾耳目,勢難瞞過他們。故群雄正想在這兒僱船出海,不啻緣木求魚,何況前往目的地乃是蛇島,即使僱上船隻與兩幫無關,也沒有人答應受僱,此一困難,未出發前南史二人尚在赤城聚議之際,早已商量停當,由南史二人在劉家溝暗中弄來船兒,並約在此相會,然後揚帆出海,前赴蛇島。   誰知三撥人馬一抵李家溝,卻出現了怪事,在他們分頭尋店房覓宿時,幾乎走遍鎮上,兀是覓不到宿處,連像樣些酒館飯店都沒有,各人不由大奇。起初還以為自己行藏敗露教龍蜃幫蛇幫耳目探悉,故意留難,但經細心踩踏,卻又疑念頓釋,因為無人留宿賣食,也必有招牌之類存在,畢竟連這類房店的遺跡也沒有,只有零落民房,那得說是幫會搗鬼?   從來一打探,才知其中有個緣故。原來這鎮甸也怪得緊,和一般普通墟集迥異,這地方確實沒店房馬廄,不供過往客旅休憩歇息,也無荒祠野廟,足為江湖人物過路棲身。   但卻有一個好去處,只因此時天色未晚,故各人還不得而知。事緣這兒既屬漁民聚居之地,既要投宿,也只有自海上的船隻打主意,漁民本來就是習慣浮家泛宅,他們既以船為家,向之借宿,當然也在船上了。   其實也不用過往行客擔心費神,這兒早已有水上人家所設的店房,供人投宿,不但有客宿,而且酒簾菜館,歌場妓院,都是設在浮於綠波上的船宅,群雄初到貴境,那裏得知?   一打探清楚,群雄不由相視而笑,乃到海邊,租賃了三艘大客艇,作為居停之所,俟候南史二人來臨。   這三撥人馬以赤城山主為首,諸人都聽命於他。這晚落宿之後,恰值昏夜無月,赤城山主正自與鐵筆書生剪燭談心,商量以後大計,忽聽陣陣喧鬧之聲。因風傳來,兩人心中不由詫異起來。   傾耳細聽,只覺得喧鬧之中夾雜著猜拳行令,呼盧喝雉,冶遊浪語,男女歡笑之音,不由憬然,赤城山主喟然道:想不到這偏僻之鄉,也有花月酒色之事!   鐵筆書生心念怦然一動,低聲道:赤城老兄,咱何不出去瞧瞧,看看此間比秦淮河畔如何?   赤城山主答道:老弟也有這份雅興,當真老尚風流了!不過聲色之娛,終非我輩武林人物所宜!   這老兒顯然是誤會尤文輝的用心,但見鐵筆書生把頭一搖道:老兄可猜錯,劣弟不敏,可不會到此地步,不過咱此行身負重責,這兒又是邪幫龍虎混集之所,我們出去走走,也許能打聽點什麼來!   這話倒也不錯,赤城山主推座而起,道了聲好,便呼客舟船娘。船娘應了一聲,問客官有何吩咐?鐵筆書生叫她僱了一艘小舟,說是要到各處玩去,因客舟停泊固定不動,若要在海上遊玩,必須另僱小舟代步。   兩人跨舟,逐波浮駛,掌舵划水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女,老船夫白髮飄飄,看去年在花甲開外,小船娘正在妙齡,約是十三四歲之譜,兩人眉宇之間,似有隱恫在抱。   鐵筆書生心存踩探,不問什麼人,他都會與之交接,這時間閒坐無聊,卻與這對父女搭訕起來,所問不外是一些本地風俗人情,無關重要之事,也正要以此作引子,才能探出真章。   一話起家常來,老船夫連連嗟嘆,他說:我已活了六十多年,有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特別是近十年來,簡直活不下去。客官你老是外地人,不瞞你說,我們幹搖櫓這一行的,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這話不知從何說起?鐵筆書生還沒答話,赤城山主已然搶先問道:老丈此語何來,我瞧你們晚上生意滔滔不絕,怎會活不下去?   老船夫嘆了一口氣道:客官有所不知,本來我們這一行,自由自在,真個海上神仙,多賺幾個錢,喝酒快活,少賺些喝粥也能過得,就是現在,卻不許我自在在此,沒生意或病了時,便得把命賠上!   越說越怪,鐵筆書生,和赤城山主二人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兀是不知老船夫究何所指!但聽老船夫長長嘆息過後,又道:客官是個路人,我才敢說,自從龍蜃幫和蛇幫在這兒設下卡子以後可要我們的命啦,除了是他們屬下徒兒的船隻外,我們普通老百姓的船隻都須納捐,除了固定每天繳碎銀五錢外,賺得的錢,他們也要一半,此如賺得百文,要繳五十,沒得繳用物抵押,物件抵押光了,就要命,前天三妞兒的爹便因付不起這苛捐,給拉去活活埋掉,三妞兒也給賣到連溪裏去抵償欠捐,今晚撐的這艘小舟,已非我老兒所有,再過幾天   說到這兒,用手指指船梢那年輕的船娘道:恐怕連她也要賠了,要是繳不出捐錢的話!   言語愴悲,令人不忍聽聞,赤城老兒氣得哇然怪叫,頓足道:豈有此理,放著邪惡如許的幫會來漁肉百姓,難道官府不管麼?   老船夫臉色一變,急切道:客官別高聲叫嚷,給那些萬惡之徒聽去,可不是當耍的,只緣他們勢力大,官府也奈何他們不得,反而和他們勾結起來,坐地分肥!   鐵筆書生雖然怒火上升,卻冷靜些,皺眉問道:什麼叫連溪裏?敢問老丈,你說的這艘小舟已非你有,卻是何故?   一提起這艘小舟,老船夫傷心欲絕,忍不住老淚上湧,嗚咽道:唉!休提起了,那些萬惡之徒規定,若一天欠下例捐,第二天便要加利錢,越加越大,如此一累計,不消幾天,已可拉人封舟,我就是欠下十天例捐,一共五十兩碎銀,加上利錢百兩,不瞞客官說,像我們這般窮人家,那有辦法還債,這船兒已給抵押過去,還虧我天天奔跑,託上天大人情,才得他們的舵主恩准,轉租舟來做賣買,除了例捐分紅照舊外,每天多添二兩銀子,算是菱金。你老瞧瞧,我們就算整晚不停,穿梭也似拼命渡客,那能賺得此數,何況還要吃飯穿衣!   這席話道盡了漁人在惡霸手裏淒苦景況,赤城老兒秉性至剛,聽到這兒,那裏按得住,不由拍案大罵起來。嚇得老船夫變了顏色,全身戰慄不已,鐵筆書生忙用眼色制止赤城山主,放輕聲音問老船夫道:你一共欠他百五兩銀子不是?我替你償還!   老船夫眼兒瞪得大大地,似乎不信當前這位客官豪爽的諾言,呆得半晌,才囁嚅道:你當真肯給小老兒還債?唉,不過,這也不濟事,還有竟是說不下去。   鐵筆書生這時已自懷裏掏出一包紋銀來,嘩喇喇地朝桌上一摔,一聞言語,雙眉一揚,問道:還有什麼?   唉,今晚是我老兒生死存亡關頭了!老船夫沒頭沒腦說出這句話來。鐵筆書生眉目深鎖,凝眸沉思,卻不做聲。   老船夫續道:你老那裏知道,一百五十兩銀子還是救不了小老兒一命!   那是為了什麼?赤城山主已不耐煩,陡地一喝問。   老船夫戚然道:百五兩是舊債,還有新捐賀儀!   什麼新捐舊捐?赤城山主大動肝火。   這老頭顯然懷疑老船夫使詐騙財,兀是忍耐不住,看看便要發作。鐵筆書生端詳了老船夫一眼,察顏辨色,見他滿臉淚痕哀恫在抱,心中不忍,忙不迭叫道:老兄台休生氣,待我問問他!   略一轉頭,曼聲對老船夫道:你說的新捐賀儀是什麼意思?還有,連溪裏在那兒,幹什麼的?   老船夫悲懷稍抑,說道:今早蛇幫和龍蜃幫舵主派人來通傳我們船戶,說什麼下月十五是龍蜃幫幫主唐老叟那廝生辰,硬要我們攤捐五十兩光銀作賀儀;又蛇幫幫主俞公典納妾,也要我們五十兩,限今晚交子牌時分便要繳納,要不然,有船的拿船作抵,沒船的變賣兒女,絕不容情,今晚上小老兒正愁著呢,說不定真個要把小妞兒賣卻連溪裏去!   說至此,老船夫驀地一醒,續道:客官你老問連溪裏這鬼地方嗎?是個人間地獄!   鐵筆書生吃了一驚道:什麼,人間地獄這些怎說?   老船夫答道:不錯,正是人間地獄,那裏是妓院,水上的秦樓楚館,說來也可悲痛,在那兒操迎送生涯的都是我們水上人家的好女兒,只為付不起苛捐!   赤城山主咬牙切齒道:要不是為了正事,咱今晚就找那些萬惡之徒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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