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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走過死陰的幽谷

無歌的幽谷 嚴沁 21673 2023-02-04
  日子,對靜文來說還是太空閒、空白。她除了去教會、去看醫生,總不能用所有的時間來練聲。她開始在教會幫忙做些文書的事,也幫忙安排孩子主日學的事。   如果你想做,外面還有些義工!牧師說:我可以介紹你去做。   做義工完全沒有薪水,甚至還要貼上車馬費,靜文樂意去做,至少填補了生活中的空白。她在一家基督教中心幫忙教孩子畫畫,完全不需要用太多聲音,她勝任有餘。   那天晚上有寒流來襲,大家都躲在家裏。   靜文在看一本書,家裏靜得很,連電視聲浪都沒有淑華自巧儀走後,連看電視的興趣都消失,消沉至今。   突然間有個衝動,為什麼不練聲?   放下書本,走到鋼琴旁邊,輕輕彈一個音,口裏開始發聲天氣太冷,別說聲音沙啞,而且還乾。她去喝幾口水,再開始。

  今夜有突來的興致,她內心某根神經莫名地扯動著,有絲說不出的興奮和希望,這是小是靈感?   這靈感會帶來什麼?   重覆的、不斷的、堅持的練習著,單調的聲音在空氣中迴旋,依然沙啞,那絲乾去了,有點清潤的感覺。   一年了,樂醫生說有希望,會進步的現象沒有出現,她沒有氣餒,因為她明白,正常的聲音要練得好、練得美,一年的時間也不夠。   她在想,是不是能讓她找到一點突破?   繼續著苦練,鋼琴聲加上沙啞的喉聲組成奇異的音律,為這寒冷的夜晚添上些裝飾。   她是絕對用心的,全心全意的,一絲不苟的,完全依著這麼多年她所學的正規聲樂方式練習。不能再當聲樂家,至少,她希望能像正常人般講話。

  她流汗了,除下外套再練,她不想停止,今夜她有種特別的感覺,說不定有奇蹟呢!那種感受在心中激盪。   時間漸漸過去,偶然看一眼鐘,十一點,不能騷擾隔壁人,預備停止這個時候,她唱出一個音符,居然不是那種聽了一年多的沙啞聲音,居然有一點點清亮。   她震動得停在那兒,靜聽餘音,是不是有那絲真正的清亮?或只是幻覺?餘音遠去,似真似幻,她不甘心,用同樣的方式再發聲啊!她聽見了,是真的,是真正的有絲清亮,像沙漠中突然冒出的一個青綠的嫩牙,那樣地令人驚喜,那樣地令人不能盡信。   她像癡了一般再發一聲,再唱一個音符,再試一次又一次,愈來愈肯定,是沙啞中真正有那一絲清亮,真正的。   她全是汗,滿臉是汗,在這寒流的夜晚,她終於真正看到一絲希望狂喜轉身,她看見含淚的淑華站在門邊。

  母親也聽見了那絲清亮。   媽媽聲音仍然沙啞,卻被無邊的興奮掩蓋。你也聽見了,是不是?是不是?那是真的?對不對?   淑華點點頭,眼淚流下來。   母女倆相擁而泣。   第二天她把這消息告訴李玉明,告訴念慈,告訴樂醫生和他的太太,她要讓所有關心她的人知道,她看到了希望。   繼續努力。所有人都這麼鼓勵她。   樂醫生特別為她再做一次仔細的檢查。   雖然我看不出你聲帶上的傷處有任何進步,但你的發音是真正不同了,樂醫生微笑的臉彷彿帶來漫天希望。我們共同努力。   從這天開始,靜文更努力勤練,醫學上做不到的事,能否以人力補救?      這個月,信哲的瞻養費突然遲到了一星期,靜文幾次到銀行去問,都說還沒有存進戶口。她們母女身邊並沒有餘錢,她有點擔心。

  一星期後,錢到了。   我看還是把房子租一間出去。舊事重提。一年前原本想這麼做,又怕找不到好房客而作罷。   淑華也同意,反正空著一間屋子也可惜,母女倆住一間,租一間出去可以有點補貼。   不敢登報紙,怕遇到壞人,只能託教會裏的人介紹,反正這也不是急事。一個月過去了,這次信哲更離譜,過了半個月錢還不送進靜文的戶口,她不得不打電話去問。   陳先生、陳太太都不在,公司裏的職員這麼回答。我們什麼事都不清楚。   靜文好為難。   每月的錢僅夠生活,她哪來的餘錢支持呢?母女倆都為這事煩惱和擔心。還好,錢還是來了,雖然遲了三星期。   我再回工廠工作。淑華提議。反正我空閒著。   不靜文心中難過。不能。否則顯志從夏威夷回來時會怪我。

  一提顯志,淑華就不說話了,兒子的地位在心中重要無比。   近來他的電話多了,淑華很開心,他沒說回來,想來還不錯。   是靜文想起顯志的朋友張先剛,他還生存著嗎?顯志的電話還能拖多久?又是一件煩心的事。一定是這樣。   信哲近來怎麼回事,你去打聽一下吧。淑華忍不住說。   不。靜文皺眉。瞻養費是法律規定的,再遲他也得給。   我知道。但總是拖我實在擔心。   靜文口中不說,心中還是擔心的。那筆錢雖不多,卻是她們母女賴以為生的,目前她沒有工作能力,不能任信哲胡亂地拖遲。她是否可以找律師寫封信去呢?   她預備下個月再這樣就發律師信,可是另一封律師信先她而到。   是銀行的代表律師,通知她們預備收樓,因為這層樓已經半年沒供款了。收樓母女倆晴天霹歷,震驚不已,不是說好這層樓給靜文住的嗎?怎麼會不供款?怎麼要收回?

  打電話問發信的律師,那律師很冷很硬,什麼都不說,公事公辦地要在一個月後收樓,她們母女必須在三十日之內搬出。   靜文呆在那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找陳信哲,他要負責。淑華說。   負責?現今要找一個真正肯負責的男人,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信哲公司的職員永遠說:陳先生、陳太太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是在逃避?他是故意這麼做的?想置靜文於死地?   萬不得已,她打電話找信哲的母親。   不要找我,我什麼事都不知道,我也不管,管也管不了,想不到對方竟先發難。兒子大了,凡事他自己負責,我現在自顧不暇,別找我,我不管。   信哲在哪兒?靜文忍氣吞聲。   我怎麼知道?他有腳會行路,他不說去哪裏我怎麼知道?信哲母親彷彿滿腔怒氣。一次又一次問家裏要錢,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哪能有那麼多錢?我管不了。

  你可知道銀行要收樓?   那是你們的事,我什麼都不要知道,她用力掛上電話。不必再來找我。   靜文從信哲母親口中猜到大概是信哲生意失敗吧,用了母親很多錢,令母親非常生氣是這樣吧?   但他怎能就此避不見人?所有的事難道他就完全不理不管了嗎?      早晨起床,靜文心中被各種煩惱所充滿,她覺得負擔沉重,整個人有負荷不了之感。   走出臥室,看不見淑華。整個屋子找一圈,不見人影。一大早她去哪裏?沒有食欲也沒有情緒,靜文知道她現在必須面對現實,必須正視降臨到她的所有事。沒有信哲和他的錢所靠,她必須靠自己。   靠自己她一手冷汗,目前的情形她能做什麼?除了唱歌她什麼都不懂,然而上天拿去了她的聲音,她再無一點用處。

  皮包裏只剩下幾百塊錢,以後的生活,以後的日子她的心又空虛又驚惶,她們母女是否就走上絕路?   信哲離她而去是傷心,是痛苦,那都是精神上的。目前她們會失去住所,會捱肚餓,會、會、會她不寒而慄,這種驚惶無助是前所未有的,她的全身都震抖著。   她怎麼辦?   連親戚都沒有一個,投靠無處她想起父親去世後也捱過苦,但那不同,因為明知前面有希望,只要努力捱過就是一片光明。現在前面幾是絕境。   她就那麼呆呆地坐著,直到中午,看見淑華回來。   淑華手上拿著一點點菜,才幾天功夫,她彷彿老了很多,背也佝僂了。她看靜文一眼,逕自到廚房,十分鐘後,她端出兩碗麵。   總要吃點東西。她平靜地說。

  靜文呆怔意外,淑華平靜的聲音竟然帶給她說不出的支持與鼓勵。母親總是母親,精神上她是靠山。   靜文柔順地吃了麵。   剛才我去以前工作的工廠,他們肯再僱用我。淑華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我也找到同事劉嬸。   靜文望著母親,母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弱者,尤其顯志去世、巧儀離開後,然而此刻,母親竟帶給她無比的力量。   劉嬸是誰?   以前的同事。淑華那種平靜真的帶來好多安慰。她在工廠附近包租了一層樓,我已經跟她講妥了。   講妥了什麼?靜文不解。   她答應租兩個牀位給我們,一星期之後就可以搬去。   靜文的心直往下沉,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她沒有想到,真的沒想到,母親竟替她安排好一切,只是只是這安排無法不令她傷心,她竟淪落至此。

  殘酷的事實完完全全打倒了她。她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這些日子所有委屈、苦難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了。   暫時委屈一下,慢慢再想法子。   淑華的聲音依然平靜,絕對沒有受到眼淚的影響。如果你的聲音能恢復我們還是有機會再過從前的日子。   發洩完了之後,靜文也靜下來。   她完全知道,淑華已盡了她最大的力量,她是絕對的好母親,她能在這個時候堅強地承擔一切,實在幫了靜文好大的忙。   只是,想到要搬去和那些陌生的、不同階層的人一起住牀位,靜文內心還是矛盾痛苦地掙扎著,她是大學畢業生,她曾是出名的聲樂家,她   一星期後,她們把房子交回銀行,母女倆搬到劉嬸的屋子裏。   離開舊屋的那一剎那她告訴自己,舊的一切已像昨日般死去,她揮手而別。   明天的一切才是最重要。   劉嬸的屋子其實也不如想像中可怕和難堪。劉嬸聲音很大,但人極好,她大概知道靜文的情形,於是把靜文母女安排在她房間裏住。她的房間有四個牀位,除了她們三人之外,還有個年輕的女孩子,是工廠車衣女工,倒也長得清清秀秀的。   靜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她們只帶了簡單的行李。舊居裏的傢俬全都賣了,最捨不得的是鋼琴,跟了靜文幾年,有感情的。好在念慈幫忙,暫時寄放在她家。對靜文來說這很重要,鋼琴代表一種信念、一個希望,希望以後還用得著。   出乎靜文意料之外的是,屋子裏的近鄰都很好,雖是低下階層的人,卻極有人情味。屋子裏全是女人這是劉嬸的規矩。相處得很融洽和睦。   你會車衣嗎?一夜,同房的阿秀那年輕女孩問。用縫衣機車衣。   靜文搖搖頭。中學學過一些,但那都當不得真,是上勞作課的。   你這麼空閒,可以學學,很容易,阿秀鼓勵。可以賺錢。   靜文還是搖頭。一個聲樂家轉做車衣女工,無論如何她過不了自己這關。   她仍去教會,仍定時去教孩子畫畫,去樂醫生處檢查。屋子裏的人全去工作時,她也努力地勤練聲音自那絲清亮出現後,沒有再次的驚喜,不過她不放棄,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   也太久沒工作,再出來做時淑華已不習慣,才一個多月,她就病了。頭昏身熱,全身乏力,牀也起不了。   休息在牀的淑華很心急,急著上班。她是日薪女工,今天不去今天就沒錢收,而且她嚷著:工廠趕著落貨,請假管工不高興。   身體還沒全好,她說什麼也不聽地回工廠了。   靜文十分內疚,她就這麼閒在家裏讓年老的母親工作養她?望著淑華愈來愈乾瘦的臉,她終於對阿秀說:   你能教我車衣嗎?   她只學了一天,阿秀就帶她到工廠。順利地被工廠錄用。車衣不用聲音,不用講話,她完全勝任愉快。一星期下來,她進步極快,連阿秀都忍不住讚她。   你做得真好,車得比我還漂亮。阿秀說:不過你可以做快些,這到底不是藝術。   藝術。這輩子與它還有緣嗎?   若她的聲音不能復原,她是否就做死一輩子車衣女工?   她仍忍不住潸然淚下。   母女倆勤力工作,自食其力,基本上生活也就穩定下來。      我想星期天去看巧儀。淑華提出。   自從她們搬來劉嬸這兒,兩個月沒見過巧儀了,忙累固然是原因,心理上也有些因素,她不願信哲母親知道她們的情況。   靜文點頭。再點頭。   她雖不說,卻又怎能不掛住唯一的女兒?   淑華回來,帶來太多消息。   巧儀已會說話,而且說得很好,會叫我婆婆,淑華紅著眼睛。她還記得我,緊抱我不放,是個有良心的孩子。   陳信哲已宣布破產,為免影響父母,他們搬去外地。淑華冷笑。當然破產啦,沒良心的人該這樣子。   原來他破了產。   他們夫妻倆都要承受噩運,一個失去聲音,一個破產,他們做錯了什麼?上天懲罰他們嗎?   信哲母親已沒有以前的氣燄,她怪她的新媳婦不好。   靜文沉默地走開。   別人如何對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樣令自己再站起來。   再去樂醫生處,他說:   其實你已經可以不來看我,停一停。不是我不幫你,而是醫學上幫不了你,你已不需要再用任何藥物。   靜文呆怔。不再來她彷彿失去依憑。   你要靠自己,樂醫生拍拍她的手。也許你自己不覺得,但是詩班的人都說你的聲音進步了。   是嗎?   你可以去問他們,醫生笑。他們都佩服你的毅力,你很難得。   不不,我全靠你們鼓勵、支持和幫助,你、樂太太、念慈,還有牧師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樂醫生重複。你要有信心。   信心不是沒有,那畢竟很渺茫似的。但她會努力,為的是她不甘心。   有個老人家告訴她清早在有露水時練聲會更有幫助,她照做。   清晨五點靜文就起牀,靜悄悄地獨自跑到大廈的天台上練聲。不是說有露水的時候練習會有益處嗎?   練習到六點半,下樓梳洗,弄早晨,然後與阿秀一起返工。生活有規律而平靜,沒有掌聲、沒有歡呼,但充實。   自食其力,並不難堪。靠自己的雙手找到生活,該值得驕傲。   她開始想,即使聲音不再恢復,即使無法再站在舞台上,即使不再有從前的生活,又怎樣呢?日子還是一樣地過,人還是一樣地活下去,生命的本質其實是一樣的。   聲樂家和車衣女工不同的只是外表,是工作崗位,人還不是她一個?這麼想,心就很自然地放鬆了,心鬆人也現了歡容,整個人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更令人親切。   星期天去教會,念慈用很意外又高興的眼光一直盯著她。   我終於看見你真正的笑容,念慈說:那是發自真心不帶絲苦澀的。   靜文笑。是,心中不再有苦澀,除了唱歌她還能車衣,證實了自己仍有價值,不是廢人,這當然值得高興。   而且真實的,靜文和詩班的全體成員都發覺一件事,她的聲音進步了。那進步很明顯,因為在和諧的合唱中,不再有那把怪異的、沙啞的聲音突出來。她仍然和以前一樣唱,她的歌聲也融進合唱聲裏。   別以為這很簡單,這是極不容易的。獨唱容易,因為只要表現自己,不必顧及別人的聲音,但合唱最重和諧,絕對不可突出任何人的聲音她做到了這一點。   星期三夜晚,靜文往常般來到教會參加詩班練習。車衣的工作其實相當累,尤其是眼睛很辛苦,但靜文堅持來練詩。   如往日般人到齊了就開始練習,大家都非常專心。詩班成員都對音樂有一定的了解和喜愛,他們練得很快,很容易上手。在預定的時間前,念慈已滿意。   就在宣布結束前,樂醫生太太突然捧出個蛋糕來,並點上一枝蠟燭。   所有的人圍著靜文微笑,並唱生日歌。生日,不,今天並非她生日,為什麼?大家一定弄錯了。   今天你參加詩班一周年。樂醫生太太溫暖的笑容令人感動。我們真心歡迎你。   只是一個小小的蛋糕,靜文的淚水卻流個不停。她感動的是得到人們接受和認同,對她來說太重要了,失去聲音後她曾失去一切,但今夜她有重新得到的感受。   而且大家並沒有因為她今天只是個車衣女工而輕看她,面對著那麼多張真誠友善的笑臉,她內心前所未有的豐富,那不是物質,不是掌聲,而是心靈的豐富。   她發現一件事,只要自己不輕視自己,別人沒理由輕視你。   她工作更努力,更勤力練聲,生活的意義在於怎樣充實自己,怎樣求進步,至於目的,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就算她下半輩子全在工廠裏車衣又怎樣?   努力工作,生活充實,精神上有寄托宗教。      日子過得特別快,兩年、三年,巧儀在淑華的敘述中已四歲了。   靜文從來沒看過這唯一的女兒,心卻永遠掛著。淑華帶回來的巧儀照片永遠在她皮夾裏,夜闌人靜時,她望著望著,淚水就濕了大片枕頭。   她是不是該和巧儀見面呢?巧儀還認得她這不能負責的母親嗎?淑華沒有提過,她也不敢問,怕答案令她傷心。   整件事錯不在她,她只是個可憐的受害者,望巧儀長大後能明白。   又是詩班練習的夜晚,練習之前念慈若有所思,彷彿有什麼事猶豫不決。在練習了幾次之後,她停下來。   靜文,她平靜地望著靜文,眼中滿是鼓勵。這首詩歌中有一段獨唱,我希望由你來試試,好嗎?   靜文意外兼震驚,獨唱,獨唱一段?不不不,她全無信心,她不敢試,絕對不敢。那麼多人望著她,她甚至不敢開口發聲。   不不行,她的聲音還是比平常人噪啞,但比起前兩年,的確有長足的進步。我不能,我還很差,不   我覺得你行。念慈的聲音有令人信服的力量。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唱聖詩是由心靈唱,你忘了嗎?   真的不行,她尷尬、矛盾得全身冒汗,滿臉通紅。所有的人都比我好我沒有信心,我不敢。   我讓你考慮一夜,好不好?念慈頗堅持。這一段如果由你唱,我覺得更有意義。   有人用手拍拍她,表示支持與鼓勵,更多人望著她點頭,望著她笑她行嗎?她的心開始跳躍。她行嗎?   唱聖詩是由心靈來唱一種熱切的鼓動在心中擴張,為什麼不試試?   心中這麼想,臉上的神情亦表現出來,念慈看到了。   你肯,你答應了,是不是?她極高興。   我盡力。她深深吸一口氣。   於是在詩班散了之後念慈和她都留下來,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練習。她知道自己唱得並不好,絕對不比詩班的任何一個人好,但她唱。她也知道,意義不同。   從星期三到星期天,她幾乎用所有時間練習那一小段詩歌,她只唱一分鐘,但對她這一分鐘太重要。那是一級石階,如果她能踏上去,也許她還能回到那充滿希望的舞台。   星期六的夜晚,她失眠了。   從來沒試過這麼緊張,這麼患得患失,明天萬一在那麼多人面前開不了口,出不了聲怎麼辦?聲帶雖然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卻是最不受她控制的一部分,她全無把握。   清晨,她真的後悔極了,她不該答應念慈,不該接受這個挑戰,雖然只是一分鐘,受傷了四年多的聲音,能令她滿意嗎?   勉強支持著去教堂,那顆心幾乎緊張得從喉嚨跳出來,她全無把握。   念慈和全體詩班的人都用鼓勵的笑臉迎著她,她益發不安。他們都對她有信心,萬一唱不出怎麼辦?   她現在擔心的不是唱得好與不好,而是怕自己一緊張連聲音都發不出。記住。在詩班出場前一秒鐘,念慈低聲對她說:用心靈唱。   整段時間,靜文腦中心中充滿了這幾個字:用心靈唱,沒有她再猶豫、再退縮的機會,就快輪到她唱她唱了,她清楚地聽見自己並不算美妙的聲音在空氣中迴旋,但歌聲充滿了真誠的感情,充滿了愛心,充滿了溫柔,充滿了希望她唱完了,深深吸一口氣,她看見指揮的念慈眼中滿是淚水。眨一眨眼,溫熱的淚水也滴下來。   回到座位,她看見詩班裏很多人都哭了,有更多人用欣慰、感動的眼神望著她,旁邊的女孩子更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禮拜過後,在後台,念慈緊緊地擁住她,一次又一次重複地用帶淚的聲音說:   你令我驕傲,我終於聽見了心靈的歌聲和頌讚。   於是靜文知道,她終於走上了那個步向成功舞台的第一級石階。   此刻,她的心中再無一絲對任何人的怨恨,甚至對信哲,當她靠自己的力量再站起來時,其間的苦難完全不算什麼了。   她是否已走出死陰的幽谷?      工廠正在趕貨,靜文埋頭工作了五小時,連中飯都沒時間吃。她是個負責的人,從前唱歌、現在車衣她都絕對負責,沒有絲毫怠意。   管工來通知她接電話。   靜文,你快回來,劉嬸惶急的聲音。你媽媽昏倒了。   靜文大吃一驚,顧不得趕貨飛車回家,然而家中並沒有人,劉嬸也不在。   怎麼回事?   正在張惶著急,劉嬸帶哭意的聲音又在電話中傳來。   我們在廣華醫院急症室,你快來。   廣華醫院急症室?靜文嚇壞了,這麼嚴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再趕去醫院,淑華已被送進病房。   她仍昏迷,還沒查出毛病,醫生冷漠地說:你們在外面等著。   劉嬸流著眼淚把一切經過告訴靜文。   我們正在工作,她突然一頭栽倒地上,昏迷不醒人事,她抹一抹淚。我跟阿琳帶她回家,她還是一點知覺也沒有,只好打九九九把她送進醫院。但願她沒事就好。   靜文的心奇異地跳動著,不知道為什麼,不祥的感覺一直往上湧。淑華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她總強撐著不肯休息,這一回   我真是被她嚇死,劉嬸又說:她的臉色後來變成紫醬色,好像中毒一樣,又怎麼也喊不醒唉!怎麼會這樣呢?   她不是吃錯什麼東西吧?靜文問。   早晨我們一起吃粥,怎會有事?劉嬸搖頭。事發前她正告訴我,昨天接到你哥哥顯志的電話,說他身體又有進步,怎知,怎知   顯志的電話。張先剛真是個講信用的人,幾年了,他一直沒讓這電話中斷,一直給淑華帶來希望,他人還在嗎?還是另外有人繼承了他的遺志?都是悲劇?怎麼在她周圍的全是悲劇?   醫生再出現,慎重地宣布:   我們懷疑病人的腦和心臟都有問題,誰是她的親人?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靜文嚇得六神無主,一時間連話也講不出來。心理準備,那是什麼?   醫生,我們要準備什麼?劉嬸問。   病人情形不好,隨時有離開的可能,醫生說:為什麼這麼遲才送來醫院?   我們根本不知道。劉嬸臉色蒼白。離開是指死?   醫生點點頭。   靜文腦袋裏一陣昏眩,身體搖榥一下就往下倒,一個護士及時扶住了她。   你怎樣?也不舒服嗎?護士問。   她是病人的女兒。靜文聽到劉嬸說。   從這天開始,淑華沒有再醒來,她毫無知覺地躺在牀上,身上插滿了各種注射管,最後,甚至用上氧氣罩。   誰都看得出她愈來愈弱,誰都知道她已走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上,誰也幫不上忙。   靜文一直陪在牀畔,眼看著她生命漸漸消失,最後離開,也不過三天的事。   其實我們的懷疑不正確,她的腦沒有病,心臟雖然弱,也不是致命的病!醫生事後告訴靜文。她的死是油燈枯竭。   油燈枯竭。靜文了解其中的意思,淑華苦難坎坷的半生令她的生命力枯竭。她是死於自然,就如人因太老而去,可憐的是她並不老,才五十七歲。靜文萬分傷心,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也許還有巧儀,但巧儀不在身邊。簡單地辦了喪事,靜文仍需回到工廠。人最悲哀無奈的事是:無論受到怎樣的打擊和挫折,人還是要活下去,還要吃飯睡覺,還要工作,無法逃避。   靜文變得更沉默,只剩下她一個人,即使聲音恢復,再站在舞台上,還有什麼意義?   劉嬸、阿秀都為生活忙碌,她們都無法安慰她,自始至終都站在她身邊默默鼓動她的只有李玉明老師。   為了你自己,也得把聲音恢復。玉明說:工廠工作是過渡期,不是你的職業,你並不真正屬於那兒。   但工廠令我溫飽,令我安定,靜文真想放棄,掙扎了那麼久,她覺得好累好累。也許我命中註定這樣。   沒有命中註定這回事。玉明不悅。我們要與命運鬥爭,我們要贏,四年了,沒有理由放棄,你母親泉下也不會高興。   我單獨一個人,再上舞台我覺得已沒有意義。靜文流淚。   有意義,你可以證明給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知道,苦難痛苦之後仍能站得起來,而且比以前更好。你能做到,我肯定。玉明也流淚。何況你忘了巧儀。   她怎能忘了巧儀呢?但巧儀不屬於她,只是她皮夾裏的一張照片。   給巧儀做個榜樣。玉明緊握著她的手。她會長大,會明白你的情形,你要讓她看到你與命運的爭戰,你要讓她看見勝利。   我能勝利?靜文淚水汗水混在一起,全無把握地再問。      星期天的下午,她又到了清水灣那幢村屋,顯志和張先剛住的小樓。以前在樓下玩耍的兩個孩子明顯地長大長高,他們的姐姐已亭亭玉立。   我記得你,你是樓上叔叔的朋友。那個女孩子微笑。   叔叔在嗎?   女孩子臉上的笑容收歛,搖搖頭。   他已死了兩年。她說:不過樓上的屋子他已買下,他們的骨灰在上面。   我能上去看看嗎?靜文問。張先剛的去世原在意料中。   我帶你上去。女孩子拿門匙。   屋子裏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乾淨、整齊,只是骨灰樽變成兩個,靈位變成一雙。   叔叔有個基金每個月出糧給我們,讓我們替他打掃和點香,女孩子輕輕地笑。其實叔叔生前對我們全家那麼好,不給錢我們也會替他做,他實在是個好人,他的基金還指明以後要供兩個弟弟讀大學。   他是否還吩咐你們每星期打電話並播放一段錄音帶?   是啊,你怎麼知道?女孩子驚訝。   以後不必再打,靜文拍拍她的手。因為接電話的那人已離開,現在他們可能在一起了。   女孩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別了女孩子,靜文坐小巴出九龍。一切和她想像的差不多,張先剛已去世,電話是別人代打的。不過張先剛真是難得,心細如塵地安排好一切,正如女孩子所說,他是個好人。   顯志短短的一生遇到了他,也許他也感到幸福滿足。   幸福滿足是沒有絕對的。   生活仍然一成不變,五點鐘起牀去天台練聲,然後返工廠,傍晚回家,自煮自食。失去了母親,她才發覺淑華原來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淑華不在,她失去了重心。   劉嬸和阿秀以及同屋共住的人都很同情她,也都幫助她,雖是低下階層的小人物,卻真心誠意地想盡辦法令她開心,令她再展歡顏。   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阿秀提議去尖沙咀街。   你總要出去走走,不能悶在家裏。   靜文沒有興趣,一絲一毫都沒有。每天清晨練聲已成習慣,她甚至知道聲音就算永不恢復也沒什麼關係。   阿秀跟同住的另一個外出,屋子裏就剩下她和劉嬸。   太陽很好,劉嬸把棉被什麼的都放在窗子上曬。淑華去後她特別照顧靜文,把靜文的一份也搬了出去。   門鈴響起,她們這兒竟有訪客?   靜文,找你的。劉嬸叫。   靜文迎出去,看見意外得不能再意外的人,信哲的母親和小小的巧儀。是巧儀吧?小人兒竟有七八分神似她的父親。   一時之間靜文呆在那兒,不知怎麼應付。   正如淑華生前所說,信哲母親已失去當日的氣燄。她拖著巧儀進來,四周圍望了望,在簡陋的餐抬旁坐下。   巧儀,叫媽媽,信哲母親說:她就是你的親生媽媽。   巧儀的黑眸定定地停在靜文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倔強任性,她不出聲。巧儀,叫人。信哲母親不悅:你怎麼總是不聽話?   小巧儀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那份倔強盡從眼中透出。靜文知道她是不會叫媽媽的了,肯定不會。   請問有什麼事?靜文平淡地問。幾年了,她真的不再記得曾有的恩怨。   一個多月了,不見你母親來看巧儀,信哲母親態度出奇地好。她不舒服?   靜文眼眶紅了,提起母親她仍傷心。   她過世了。   啊信哲母親顯然震驚。怎麼會?什麼病?她看來好好的   她油燈枯竭,她自然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信哲母親有絲不安。靜文,今天我來有件事想跟你討論,我知道很冒昧,但你是她媽媽,我不能不跟你說。   靜文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有關巧儀的?   是這樣的,信哲母親清了清喉嚨。我們的移民手續已批了出來,預備三個月內就離開香港,巧儀並不包括在內。   靜文瞪大了眼睛。   當初他們硬要搶走巧儀,為什麼移民手續中不包括她?   信哲的生意始終沒有起色,他實在害我們不淺。我和他爸爸都老了,沒有能力再幫他,我們兩老移民並沒有他們。   靜文心中湧起千頭萬緒,萬丈波濤,表面上,她平靜如恆。   她望著信哲的母親,一言不發。   信哲現在在泰國,自顧不暇。信哲的母親又說:他又有了兩個孩子,他那老婆唉!不必提了,我和他爸爸是去加拿大,唯一的困難是巧儀,我們無法帶她走。   靜文還是不語。   根本上巧儀的事從來都輪不到她說話。   你是她的親生媽媽,我們只能把她還給你,信哲母親終於說:她跟回你我們也放心,她已讀幼稚園中班,很乖,很容易帶。   靜文望望她,又望望巧儀。可憐的小人兒,就這樣人球般被人踢來踢去。   你非要接受不可,信哲母親見靜文不出聲,突然提高了聲音。你們是直系血親,你總不能讓我把她送去保良局。   靜文皺眉。送去保良局?難道四五年相處,她對巧儀沒有一絲感情?   最多我補貼你一點錢。她再說。   就這樣,信哲母親補貼了三萬塊錢,過兩天就把巧儀送了過來。巧儀只有小小的一個旅行袋的衣服,她完全沒有反抗,眼睜睜地望著信哲母親離開,也不哭。   靜文請了一天假來安置接待小女兒,她安排巧儀睡在淑華睡過的牀上,中午還帶她出去吃魚蛋粉,小小的巧儀從頭沉默到尾,無論如何不出一聲,眼中盡是倔強。   第二天早晨,靜文練完聲,吃過早點就送巧儀去幼稚園。幼稚園很遠,來回車程浪費許多時間,還沒返工她已累得很。   靜文知道她的身體與平常人不同,生巧儀時大病一場已拖垮了她,她雖年輕,卻不再那麼捱得。   放工回家,她累得不想動。   劉嬸好心地為她煮飯,並建議她把巧儀換到附近的學校。   再這麼累下去,你自己也支持不住。   阿秀自告奮勇替她聯絡學校,好在是幼稚園,中途也肯收人,靜文不必再那麼辛苦。   難搞的是巧儀怎麼也不說話,盡用滿是敵意的掘強眼光望著大家。有晚靜文起身去洗手間,發覺巧儀那大眼睛在流淚。流淚把靜文心都哭亂了。   要怎麼才能把巧儀教好?她覺得壓力好大,如果淑華還在就好了,她們一星期見一次有感情的靜文後悔極了,以前為什麼拒絕見她呢?   每天早晨送巧儀去幼稚園時,母女倆手牽著手步行而去,她不拒絕靜文牽她的手,孩子還小,可能在街上覺得害怕,但她永不回應靜文的任何問題。   靜文不停地告訴自己,別急,別急,要有耐心,孩子是自己的,無論要多長的時間,她們之間的關係一定要弄好,這是一輩子的事。   回到家裏,巧儀驚人地獨立,她能為自己做任何事而不需要別人幫忙,可能以前信哲的母親並不怎樣照顧她。可憐的孩子。靜文益發疼惜她了。   天氣漸冷,巧儀並沒有一件像樣的厚衣服,靜文對她一點也不慳儉,帶她出去從頭買到腳。到底是孩子,她臉上有絲歡容。   經過玩具店時,她的腳步停下來,眼睛盯在一個大大的毛公仔上。靜文覺得價錢太貴,但看見她嚮往的眼神,咬著牙替她買下來。   那天夜裏,靜文突然聽見巧儀在講話,初初以為她在講夢話,仔細一聽,她對著毛公仔在講悄悄話。聲音很小,聽不清楚講什麼,肯定的,她在講話。靜文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感動得流下眼淚,她終於聽見女兒講話。從此,毛公仔與她形影不離,只要她回到家裏,毛公仔總在她懷裏,頗有相依為命之感。   劉嬸、阿秀、同屋住的女人都逗她講話,這小小人兒真沉得住氣,怎麼也不出聲。   她當然不是啞的,靜文聽過她對毛公仔說悄悄話。   幼稚園老師告訴靜文:她比較安靜,但她歌唱得很好,她愛唱歌。   啊!唱歌。   靜文心頭發熱,巧義有了她的遺傳,母女始終是母女,終有一天巧儀會對她講話。   寒流來了,清晨氣溫只有七八度,靜文縮在棉被裏不想起牀練聲,實在太冷了。可是另一股力量逼著她起身,有個聲音在說:不能間斷,不能間斷。她冒寒去到天台,像往常一般從最基本的開始練習。   反覆一次又一次,暖意從身體內升起,聲音也清亮了很多。她很滿意,最近發覺進步了很多,好像突破了一個界限,一下子就跨越了一大步,她彷彿聽見以前美妙的聲音的影子。   她更用心、更努力了。   第一線晨光從天邊露出,她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縮在門後。巧儀?!果然是她,她正睜大了驚奇的眸子望著靜文,有股研究的味道。   巧儀靜文驚喜地叫。   巧儀呆一下,轉身就跑,一下子消失在樓梯邊。   靜文追了下去,巧儀已回到房裏。   這孩子,古靈精怪,她什麼時候發覺靜文清晨練聲的?她跟上天台多久了?   靜文並不責備她,只用帶笑的眼神跟著她轉,很快地,她的戒懼神色消失。   這孩子,總有戒懼之色,以前信哲的母親是怎麼教她的?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靜文慶幸她回到身邊,雖然她不富有,至少,她給巧義充分的愛。希望她的倔強性格可以更快地改變過來。   星期天,靜文帶巧儀去教堂。   巧儀被安置在兒童主日學班中,靜文安心地唱歌。禮拜結束,詩班指揮念慈衝到她面前,興奮得眼睛發光。   靜文,我終於聽見你結實清亮的聲音,真真實實的,你進步了太多太多。她說:你怎麼做到的?   我在清晨有露水時練習,有個老人家說這樣會有效,我練了兩年。   啊太好了,念慈捉住她的手。太好了,你的聲音就快完全回來。   不可能完全回來。   可能的。樂醫生和他的太太都站在旁邊。明天來診所,我替你檢查。為了這好消息,靜文興奮得一夜沒睡好。送巧儀上學後,她趕到樂醫生處。   樂醫生帶笑的臉給她好大的鼓舞。他仔細地為她作了次最詳盡的檢查。   可以說是奇蹟,樂醫生終於說:你聲帶的彈性、靭力魔術般地回來,當然,有一半是你的苦練,或者清晨的露水真的對你有幫助,但我覺得還是奇蹟。   我漸漸復原中?她狂喜。   是。你聽不見自己講話嗎?不是清晰響亮了?尤其是唱歌,昨天我們都聽見。   平日我沒有機會多講話,只埋頭工作。她不好意思地說:現在謝謝你,樂醫生,是你救了我。   你幫了自己。樂醫生搖頭。繼續苦練,也許一年後你可以完全恢復。   完全恢復?她不能置信。   至少百分之九十五。   靜文興奮得無以復加,她跑到以前的中學去找李玉明老師,見到玉明,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玉明擁著她,也是眼眶發紅。   這就太好了,上天有眼,玉明喃喃地說:我們要開始預備,一年後開獨唱會。   不不行,靜文驚叫。我沒有信心。   從現在開始培養,玉明正色說:還有,學江說過,若你開演唱會,她一定趕回來。   學江,曾學江老師,那個恩待她、讓她住到家裏免費學聲樂的好老師,她還有什麼話說呢?學江要回來她無法不想到在學江家裏認識信哲,和信哲那段甜蜜又痛苦的往事。學江回來,已人事全非了。   在想什麼?這是太值得高興的事。玉明說:我替你問校長,你可以來學校教課,不必再回工廠,可以全心練唱。   不、不、不,我不行   有信心些。再聯絡你的中大教授,聽你的聲音,足可以應付上課有餘,回去教課。   不靜文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推卻。暫時還在工廠做,聲帶有進步,我不想給它壓力,講太多話,再過一段時間才算。   隨你。不過一年後的獨唱會是開定了,玉明斬釘截鐵。你不能逃避。   一年後好吧。還有一年時間,還長得很,培養信心,也許夠了。   巧儀好吧?玉明問。   她?快四個月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靜文苦笑。不知她心目中我是怎樣的壞人。   信哲的母親,玉明搖頭。老一輩的人有他們奇怪的思想。   我帶她去教會︱希望有好的影響。   解鈴還需繫鈴人,找信哲的母親試試。   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香港。   為巧儀,值得去試試。   靜文心中活動起來,為什麼不試試?   星期天下午,帶巧儀去信哲母親處。意外的,她仍未離開。   你為什麼還帶她來?信哲母親沉著臉。   靜文四下張望,家裏整整齊齊的完全沒有搬走移民的樣子。   她不說話,一個字也不說,我想請教你。靜文老實地說。   關我什麼事?信哲母親發脾氣。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不講話?女兒是你的,你當然有義務教好她,我什麼都不知道。   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她的生活習慣。   她信哲母親兇狠地瞪巧儀一眼,小人兒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什麼生活習慣呢?不聽話就教訓她,小孩子是要打的。   靜文惻然。巧儀是在這種教育下成長的。   你什麼時候走?   信哲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怒氣爆發。   你不必管我什麼時候走,這是我自家的事,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誰也管不了。小孩是你的,當然應該還給你,我老了,沒有精力替你帶孩子,就是這樣。   靜文嚇了一跳,也明白了所謂移民是假的,她不再想要巧儀了。   過來,死丫頭,信哲母親一把抓過巧儀,用力捏她的手臂、大腿。誰叫你不聽話?為什麼不出聲?是不是想誰都不要你,扔你到街上當乞兒仔?真賤。   靜文大吃一驚,來不及地把巧儀搶回來,巧儀的手臂、大腿已紅腫得一塊塊。小人兒臉色委屈極了,想哭又不敢哭,好可憐。   靜文氣極,狠狠地瞪著信哲母親半晌,原來她是這樣對待巧儀的,巧儀可憐的童年。牽著巧儀的手,大步奪門而出。   有本事就不要來,我這兒又不是善堂。還有更難聽的話追著出來。出到大門,靜文擁著巧儀就哭出來,她發誓,以後一定要全心全意對巧儀好,給予最大的愛心,一定要把巧儀改變過來。   巧儀始終沒有哭,沒有一滴眼淚,這孩子這麼倔強,像誰呢?她愈是這樣靜文愈是心痛,小小的孩?受過多少苦難。   為了補償她,靜文帶她去麥當勞。   吃著漢堡包,小女孩眼中盡是喜悅。這麼便宜的東西可以令她開心成這樣,靜文搖頭,可惜她沒有更多時間陪她,否則母女感情會更好一些,一定是這樣。   她是否該考慮去教中學?或回中大?留多點時間給巧儀。   李玉明打電話來告訴她,中學校長請她下學期也即暑假之後回去教音樂。那是半年之後的事,她很感激。   她也回中大一次,系主任還記得她,對她非常之好。你的聲音終於回來,好,下學期回來幫忙。   兩個地方都答應她,令她信心大增。教書之後收入增加,她是否可以租個房子又開始教學生?   她的心動起來,就像春天來到,嫩綠的樹葉都發出芽來,欣欣向榮。她已走過嚴寒的冬天,經過了死陰的幽谷,已站在陽光下了。   揮一揮衣袖,讓以往的苦難、痛楚、眼淚、悲傷隨風而去,她要面對一個從頭開展在面前的人生,那是她和巧儀所共同擁有的。   在這半年中,她更積極努力地練聲,晚上的時間她用來重溫以前教課的教材,她必須在心理、生理上都預備好下半年站在舞台上。   在她日見歡容的同時,她發現小巧儀眼中的敵意漸漸消失,倔強也淡了。有時她和阿秀在聊天,小傢伙也靜靜地聽著,很用心。   她開心得流下眼淚。      那天她加班,拜託劉嬸先把巧儀從幼稚園接回來,屋子裏只有劉嬸在做晚飯,靜文回來時聽見巧儀獨自在房裏唱歌,唱的是一首她平常練聲的曲子。   她這一喜非同小可,激動地衝進屋子,抱起巧儀就轉,實在太開心了,小巧儀竟模仿著她唱歌,而且似模似樣。   巧儀初時甚吃驚,一臉的戒懼。後來看見靜文的笑容,靜文喜悅的眼淚,她放鬆了,露出羞怯的微笑。   巧儀唱得真好,比媽媽還好。靜文放下女兒,喜不自勝地說:巧儀長大了做一個聲樂家,好不好?好不好?   巧儀只是笑,還是一聲不出,但她肯對靜文笑已是好大的進步。      半年時間很快過去,靜文已回去教書。   她把中大的課都安排在早晨,中學的課放在下午,時間上她不必那麼趕。她租了層兩房一廳的六百呎房子,她和巧儀住一間,另一間作教室。寄放在玉明那兒的鋼琴搬回來,再一次坐在鋼琴前,無法不感慨萬千。她以為一生一世不可能的事,竟讓她失而復得。在每天清晨和晚上的禱告中,她都滿懷感謝,她得了奇蹟。   巧儀已幼稚園畢業,上了附近一間小學。這孩子也真忍得住,到現在仍然未跟靜文說過一句話。她在學校雖沉默卻說話的,她的老師同學都能證明這一點。   為什麼不肯對靜文開口呢?   你不喜歡媽媽?你嫌媽媽不夠好?靜文一次又一次地問。小時候不是媽媽不要你,而是嫲嫲他們硬要帶你走。媽媽那時沒有聲音沒有工作沒有錢,養不起你。巧儀,你會原諒媽媽的,是不是?   永遠的沉默。靜文猜想大概一輩子她都不肯開口的了。   做好晚飯,靜文輕輕推開臥室門,卻看見巧儀對著淑華的遺照喃喃自語。她說:   婆婆,婆婆,你到哪裏去了?我怎麼一直找不到你?你答應每星期都來看我,為什麼不來?你不喜歡巧儀了?稚嫩的聲音充滿了真情。媽媽是誰呢?我從來都沒見過,她很好,很會唱歌,但是但是我不認識她,嫲嫲說她是巫婆,我很害怕。   靜文悄悄地掩上門,已淚流滿面。小女孩的心事誰能了解呢?從小根深蒂固的巫婆形象,難怪她對靜文有敵意,信哲的母親還灌輸了什麼可怕的思想給她?   她要想辦法改變過來。   她再帶巧儀去兒童主日學,讓巧儀體會別的母女或母子怎麼相處的。有些事不能空口來教,只能慢慢地潛移默化,自己了解。   靜文不急,得回聲音已用了她六年多的時間,巧儀她可以慢慢等,她們有一輩子。   離開教堂後她們母女漫步街頭,靜文打算碰到任何餐廳就進去午餐,然後步行回家,家就不在遠處。   巧儀自動握住靜文的手,這可能是習慣,也許是她少出街,對不熟悉的環境有些怯。   她們慢慢地走著。   靜文很滿意目前的環境和情形,她終於靠自己站起來,雖然目前她們不富裕,靠著教書的兩份薪水也夠母女倆生活。如果學生多起來,她可以存點錢,有資格讓巧儀過好一點的生活。   譬如請個菲律賓女傭。   現在她又教書又做家務,還要照顧巧儀,無疑是吃力些。   經過麥當勞,巧儀的眼睛發亮,小孩子都愛麥當勞,靜文立刻帶她進去,買了食物坐在樓上的小餐抬前。   巧儀是個斯文的孩子,她慢慢地吃著,好奇又發光的眸子四下張望,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極大的興趣。   她的視線停在一處,眼裏的光芒非常奇怪又複雜。靜文嚇了一跳,巧儀只不過是個小女孩,怎可能有那麼複雜的眼光?   循著視線望過去,她看到永遠不想再見面的人陳信哲。   信哲身邊有個女人,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就是他再婚的女人,那秘書吧?可憐以前靜文從未見過她。   他們夫婦也看到靜文和巧儀,信哲頗震驚,又有難以解釋的神情。那女人直勾勾地盯著靜文,彷彿想把她吃掉。   靜文最初嚇了一跳,她覺得難堪,也想掉頭逃掉,但一剎那她平靜下來,心中坦然無懼,她並沒有做什麼,是不是?   下意識的,她竟對他們點頭微笑。   當她重新得回聲音以後,她已忘懷以前的恩怨。別人不那麼重要,人始終靠自己。   信哲夫婦沒有反應,沒有表情,也許對靜文的招呼感到意外,他們同時轉開臉,匆匆離開。   靜文沒有感嘆,她是站在陽光下的人,一切問心無愧。   她把視線移回小小的巧儀,可憐的女孩竟然流下眼淚。   她從來沒有哭過,從來沒有淚,信哲母親捏得她手腿紅腫也沒哭,這是第一次。   靜文激動得緊握她的雙手,又忍不住坐到她身邊,用力擁抱她。   小小的巧儀心靈受到傷害,她看了父親,父親卻不理她。   回到家裏,無論靜文怎麼哄她,怎麼對她好,她的笑容不再回來。   靜文完全不再恨信哲,他也許有他的難處,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來不及反應。一定是這樣。   人要有寬闊的心胸,處處替別人著想,處處原諒人,這才會真正快樂。她扭開電視,特別讓巧儀看一小時卡通片,平時這不被允許,因為今日的卡通片也充滿了暴力。   這時,巧儀緊繃繃的臉才鬆弛下來。靜文也暗暗透一口氣。      時間,就在平靜中悄悄溜走,暑假後巧儀升了班,人也愈來愈溫順,她常常用黑溜溜的眸子四處追尋靜文的影子,常常在靜文練唱時守在一邊聆聽。雖然她不說話,但靜文覺得與她之間心靈有交通,她有耐心,總有一天巧儀會開口叫媽媽。   過了農曆年,春天到了。   春天,也是靜文預定開演唱會的時候。她的聲音雖然在進步著,但她仍沒有信心,她怕自己在唱到一半時失去聲音,她連發夢時都有這種恐懼。   李玉明、念慈,還有遠在美國的恩師曾學江都在電話或信鼓動她,她的心已躍躍欲試,卻又患得患失,矛盾極了。   她當然想重上舞台,卻真的害怕在舞台上再失聲,而她緊張起來時,也會突然短暫失聲。   她已在教堂裏擔任獨唱部分,所有教友都知道她有美妙動人的歌聲,也知道她過去的經歷。很多人表示希望把孩子送到她那兒受教,更多人支持她的獨唱會,她並不覺得喜悅,因為壓力更大。   念慈在練聖詩的時候告訴她,她將從頭到尾獨唱整首歌,而所有詩班的人只用哼聲輕輕配合她,她嚇一大跳。   從頭到尾。   是。全體台唱一次,你獨唱一次,然後合唱結束。念慈望著她。那一定非常動聽。   我怕不行。她怯。   一定行。忘記了嗎?是心靈獻詩,不是用喉嚨。   不。最近一直有這種情形,人多,我緊張,聲帶突然就拉緊,我怕唱不出。   想想你的演唱會,你總要經過這過程,這是個關鍵。   再過一段日子,我或會好些。   就這周日。念慈極有信心。你一定行。   靜文知道在家中練習時絕無問題,怕的是站在大家面前,失聲的陰影一直糾纏著她。令她甚至無法睡眠。   周末夜晚,她緊張得輾轉難眠,不知怎麼才拖到清晨。看見鏡中憔悴的臉兒,她打定主意今天不去教堂,做個逃兵。   沒有辦法不臨陣逃脫,甚至現在她都無法開聲,氣都提不上來似的。   她好矛盾,不應該為了唱歌連禮拜也不做,明知這不對,卻沒有膽量去教堂。越眾而出站在整個教堂的人面前唱歌,那是好久遠的事,她怕做不到,雙腿都發軟呢。   巧儀已穿好衣服站在那兒等著,小女孩已習慣去教堂,她奇怪靜文今天全無動靜。   九點一刻,門鈴響起來靜文像受驚的兔子,不安地應門。   是念慈。   我們一起去教堂。念慈溫和地說。   母女倆只能硬著頭皮出門。   念慈,請收回成命,我真的不能唱。路上靜文不時地請求著。   你練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唱?你也不是第一次獨唱,你怕什麼?   這次是從頭到尾整首歌,我緊張。   念慈伸出溫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她。   請相信我,也相信自己的實力,你現在已經非常好,非常好。   今早我無法開聲。   放鬆自己,你必須經過這一關,念慈認真地說。今天的你已和七年前我初認識你時完全不同,那時你但語不聲,更別說唱歌。但你充滿信心和勇氣,練三十遍、四十遍、五十遍,務要把那一句歌唱好。今天你不輸於七年前未失聲前,為什麼信心和勇氣反而不在?   靜文手心冒汗,緊張得整個人變得僵硬。念慈說的是事實,然而沒有信心就是沒有,她假裝不來。   本來我打算今天不去教堂。   所以我來接你,念慈誠心誠意,充滿愛心。只要衝過這一關,你的演唱會必然成功。   回到教堂,把巧儀送到兒童主日學,靜文也換上詩班的袍子。她躲在一邊運氣高聲喊幾聲,一點也不滿意。   默默地低下頭禱告,讓她平靜、冷靜,給她信心和勇氣。   隨著詩班的人就位,靜文站在第一排的中間,輪到她時她應該走前一步,隨著念慈的手勢開始唱。   這個時候,她覺得喉嚨發乾、發癢,心都顫抖起來。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挺直了腰背,全身神經拉得緊緊的。   詩班獻了第一首合唱曲子,開始合唱第二首,合唱之後就輪到她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從來沒有。以前唱歌是最自然不過,與生俱來的才能,就像呼吸、吃飯、睡覺。現在她不知道,聲帶喉嚨彷彿全不由自己控制,像列隨時要出軌的火車   念慈的眼睛轉到她臉上,她全身一震,下意識地越眾而出。念慈給了她一個溫柔、美麗、滿有信心的微笑,隨著念慈的手勢,她自然地開口就唱,忘了緊張、忘了害怕、忘了壓力,她唱得那麼自然、美妙、流暢,她那動人的歌聲彷彿從來沒有失去過,中間不曾經歷那麼多苦難,一絲也沒有受傷的痕迹,混然天成。唱到最後一個字,她看見念慈激動的眼淚,啊!她居然從頭到尾地唱完了。   居然。   坐下來,心臟狂跳,整個身體發熱,她恨不得立刻跳起來,高聲向她信仰的神謝恩。她身上發生的事像個奇蹟,不,就是奇蹟。   整個禮拜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才等到牧師祝福、散會。念慈跳起來衝向她,兩個好朋友相擁而泣。   她過了這一關,她知道,開獨唱會,再站在舞台上已不再是夢想。   你太好了,念慈喃喃地說:比我想像的更好、更好,靜文,我好像聽見獨唱會的觀眾掌聲。   靜文興奮地閉上眼睛,把淚水收回。原是值得高興的事,她默默感謝上蒼。   玉明從後面人群中擠上前來,緊握著她的雙手,她眼中也有淚。   你令我驚奇,靜文,比從前更好。   此刻,靜文心中充滿了感謝,充滿了愛。能從苦難中掙扎出來,是否比一帆風順更珍貴?失而復得,而且比以前更好,這是不能想像的,她感謝所有對她好的人,感謝這並不完全冷酷絕情的世界,感謝人間有溫暖,感謝上蒼給她的奇蹟,感謝所有的一切。   走出死陰的幽谷後,前面竟然是充滿陽光繁花綠草的一遍錦繡大路。   她感謝。   從這一天開始,她充滿信心與希望的全心投入籌備獨唱會。   報紙上又有了她的消息,那位記者說她在步向高峰時突然自動消失七年,這七年中發生了什麼事?沒人知道。   因為她不接受任何訪問,一切要等到演唱會結束才說。也有隱隱約約的消息說她曾經失聲,曾經遭遇大挫折什麼的,那也是道聽塗說,卻也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   大家想看看今天再站在舞台上的她是怎麼回事,失去的聲音可以重有嗎?獨唱會的票在開始發售的那一天已賣完,給了她好大的鼓勵。   大家並沒有忘記她,不論什麼原因,大家似願花錢買票,聽她唱歌。   她不是大牌歌星,不是四大天王,她只是個唱藝術歌曲的聲樂家。   她積極預備,全心全身投入練習。   曾學江老師回來兩星期,幫助她作最後衝刺。遺憾的是老師無法留下來看她演出,因為老師也在美國的音樂學院深造,她要趕回去參加考試。   雖然如此,靜文感激不盡,學江對她實在太好,像親姐姐一樣。   她們誰都沒有提起信哲,雖然學江是信哲的嫂嫂。她們都忘掉過去那段不愉快的回憶,向前看才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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