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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五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2149 2023-02-05
  幾個月過後,渥特從樓梯上跌落的身影一再在我腦海裡重複播放,一幕幕狼狽地從樓梯欄杆上跌落的景象。亞瑟後來拿了一幅歌雅的畫給我看,畫裡有四個女孩子各自拉著毛毯的一個角落,他們合力把一個稻草人拋向空中,稻草人的手腳與軀幹呈現有趣的畫面。我經常看到他出現在拱廊書店的天花板上,他皺巴巴的外套沒有扣上鈕釦,在掉落之前,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他一次又一次跌落在拱廊書店散落著空白紙張的地板上。都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想到他我還是會渾身不自在,我被他的身影迷惑著。   他戴的帽子很滑稽,這是他爸爸留給他的帽子,這頂帽子還留在女廁所走道間的破沙發椅上,後來我把這頂帽子帶回家。查普曾經跟我和媽媽講過,帽子跟書本不一樣,人可以不用戴帽子。但是,我還是留下了他的帽子,我的收藏品又多了一件。過去幾年來,我還戴過這頂帽子幾次,這頂帽子的尺寸跟我很合。

  為了悼念蓋斯特的意外,喬治‧派克宣布拱廊書店暫停營業一天。不過,暫停營運之後,倒是沒有人再提起那天發生的事情。警方判定發生在拱廊書店的是一椿意外,是派克跟他的經理爭執帳目不清的時候發生的意外。他們暗示派克,如果他懷疑蓋斯特涉有重嫌或是精神狀態不穩定的話,他也應該先報警處理才對。喬治•派克就算對這些事情感到悔恨,他也從來沒有流露過他的情緒。他這個人就跟紐約市一樣難以解讀,我不知道,以私人的情誼來說,渥特•蓋斯特的意外過世對他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我只好在心裡想像,想像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位朋友,想像在他的心中,他永遠都珍惜這一份記憶。   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奧斯卡‧賈諾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也從拱廊書店消失,這樣的結局跟蓋斯特幾乎沒兩樣。自從渥特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那一天起,他就消失了,他在接下來混亂的局面中無聲無息地消失。

  在接下來的幾個禮拜裡,我也展開一段調查。我翻過蓋斯特記錄的員工通訊錄,我依照上頭的資料找到了奧斯卡的地址。奧斯卡在通訊錄登記的地址是西一二五街的一間房子,不過這間房子早就荒廢無人居住。我也試著聯絡他的裁縫師,不過在這一個特殊的行業中我找不到曾經接受奧斯卡定做手工襯衫的師傅。我問過好幾位裁縫師,沒有一個人記得曾經跟這麼一位特別的顧客講過話。   我在一份老舊的資料中找到一個郵政信箱的號碼,我寫了好幾封長信給這個信箱,我在信裡面勇敢地跟他說了我之前不敢啟齒的話。   我現在正讀著這些信,我很肯定地跟他說,沒有人認為他要負起這樁意外的責任。有幾封信我是明顯打算要寄給我自己的,我在其中的幾封信裡告訴他,我想要回到以往的美好時光。我寄給奧斯卡的信件都被我放進剪貼簿裡,信封上還蓋了紅色的大寫字母,上頭是郵局戳蓋查無此人的印記,這些信件沒有交給他,全都回到我的手上。

  在渥特過世而奧斯卡也隨之消失之後,我一直躲在我的房間裡,連過新年的時候也是,我曾經短暫地想過要打開查普送給我的小禮物,她送給我的禮物我還放在書架上,跟我的剪貼簿擺在一起。我經常會拿起這份禮物,我會仔細撫摸這份禮物的藍色包裝紙。這段時光是我最棒的時光了嗎?不過,還是有件事情讓我無法如意。或許,只要我想到這禮物還在等著我,還保持著神祕,這樣就有很重要的意義了。我把禮物放了下來,接著又抽出幾張航空郵件使用薄得幾乎透明的信紙,我寫信給查普,我鉅細靡遺地告訴她一切的經過,接下來我就在房間裡走動,接著躺回床上,整個人連頭都躲在棉被裡頭。   我在新年來臨之前就睡著了,另一個十年就要展開了。   我很清楚查普一收到信就會馬上回信給我,她給我的建議很簡單。每個人都能夠輕易面對自己的悲傷,唯獨悲傷的人無法面對,他指的是渥特‧蓋斯特的過世。我不確定查普所說的悲傷指的是蓋斯特還是我。我知道我無法面對悲傷,我也沒有興趣嘗試面對,不過我倒是很希望學習如何與哀傷和平共處。畢竟,我總是會有面對悲傷的時候。那一年,悲傷已經與我有約,悲傷已經與我產生繁複的連結,像一根奧斯卡精緻衣料的線一樣繁複。

  在那之後我就停止做筆記的習慣。我一下就放掉這個記錄別人談話的習慣,我實在沒有心情維持奧斯卡的習慣。如果我還繼續模仿他的話,我想我會先受不了。      渥特過世一個月之後,喬治‧派克不尋常地重新展開誰知道咧的找書遊戲。他那時也增聘了幾位新員工,當派克第一個喊出誰知道咧的口令時,我還以為派克是要跟新員工介紹這個遊戲,好讓新進員工能夠學習在拱廊書店廣大如迷宮的藏書當中找出客人要的書,這是一種遊戲,也是一種訓練。奧斯卡跟渥特‧蓋斯特兩個人都不在了,要在拱廊書店裡頭找到書多少要靠一點運氣。   書名是什麼?我問布魯諾,我沒注意到遊戲已經開始了。我當時陪著客人到地下室,地下室新來了一位名叫安傑魯的經理,他很快地就看過地下室有哪些藏書,一點都不需要我的協助。

  他媽的誰知道呀。布魯諾說,現在不過中午剛過,他就已經滿嘴髒話了。   是派克發起這個遊戲的。傑克喃喃說著。我也沒聽到書名。   他們已經沒興趣加入這個誰知道咧的找書比賽。現在就算是徹底掌握自己負責的書區,好像也沒有什麼好處。此外,派克找來負責平裝書的店員向來就沒有興趣幫客人找書。我找不到亞瑟,所以我直接走到喬治•派克的墊腳台,但是我一看到有個人站在拱廊書店老闆旁邊講話,我還是被嚇得動彈不得。   啊,原來是薩維奇小姐。派克說,他把我叫了過去。我們在找一本書,妳可以幫我們找嗎?   我試試看。我說。   可以再跟我講一次書名嗎?派克又問了這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這個人轉身時我聞到了一股馬鞭草的味道。

  《十字島》。山姆‧麥考夫說。赫曼•梅爾維爾寫的。   沒有這麼一本書。我淡淡地回答他。你自己也很清楚並沒有這麼一本書。   我什麼都不知道。麥考夫像是在替自己辯護。   這本書妳很熟嗎?派克靠在墊腳台周圍的欄杆上,這是我進拱廊書店工作以來,他第一次對我講的話這麼專心。   這本書妳知道多少?薩維奇小姐。   這是一本赫曼•梅爾維爾遺失的小說。我對著派克說話,刻意忽視麥考夫的存在。這本書是在一八五二年開始動筆的,在隔年的春天完成,這本小說描述的是一個有關拋棄的真實故事,故事的主題講的就是拋棄與悔恨。梅爾維爾把這本書交給出版社,不過不曉得什麼原因,出版社沒有出版這本書。唯一的一份原稿在一八五三年燒毀哈波書局的一場大火中燒毀,這份原稿沒有逃過火災的命運,派克先生。這些事情麥考夫先生都很清楚。他親自來店裡詢問這本書實在是很丟臉的一件事。你問問他,假裝自己不知道這本書的下落還來店裡頭找書,這到底是何居心。

  妳真放肆!派克,你最好別放任她這樣對我說話!麥考夫說話時消瘦的四肢還大動作地揮舞著。他接著轉身面對我。我想妳知道這本書放在哪裡,我來拱廊書店就是來找這一本書的,這本書是屬於我的。   拱廊書店沒有這本書。我一點也不怕他的威脅。麥考夫只是張牙舞爪,他只是想嚇唬我而已。我們沒虧欠你什麼書。   薩維奇小姐,妳確定嗎?派克懷疑地問著。拱廊書店裡沒有這本書嗎?   是的,派克先生,我非常地確定。   妳對這本書的瞭解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說的話著實讓我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稱讚我。還有要補充說明的嗎?   沒了,派克先生,沒有要補充的了。   謝謝妳。他說完便把我支開。

  我離開了現場,但是麥考夫追了上來,派克接受了我的說詞,這可讓他不太高興。他抓住我的手臂,硬拉著我轉身面向他。   我想妳是很在意他的。他話中有話。他要妳把書交給我,他要把書賣給琵巴第。   你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我知道妳是他的情人‧薩維奇小姐。要不然,是誰告訴妳這麼多關於手稿的消息呢?   我推開了他,但是我也渾身發抖。我不是他的情人。我說。   妳說的話連妳自己大概都不會相信。麥考夫看出我的不安。妳到底把書放在哪裡?   我不知道。   奧斯卡也不見了,妳現在是唯一知道這本書的人。   沒有這麼一本書。我告訴他。這是一場騙局,蓋斯特先生被騙了。   被妳欺騙了,對吧!他不屑地說著。

  聽到如此的指控,我覺得一陣頭暈,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渥特‧蓋斯特本人在責罵我。   他把書交給妳,不是嗎?   他交給我的是假貨。我又說了一次。這件事情是一場騙局。   一場八十萬元的騙局。他說。那麼,錢被誰拿走了?   你根本沒拿錢出來呀,麥考夫先生,而且,再怎麼說,這筆錢也只是定價。我邊說邊想擺脫他。根本也還沒到交錢的程度。   把書給我!他嚴肅地說著。我會用盡各種辦法拿到這本書,我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要讓妳被炒魷魚。   我轉身離開南側門,我必須要離開這個人,他身上的收藏家氣息簡直讓人作噁。      我站在街上,沒有穿著外套,我有點喘不過氣。我覺得我每喘一口氣就吐出我內在的一部分,我的一切全都在冷冽的空氣中短暫地現形,接著馬上消失在禮拜五下午的空氣中。我靠在拱廊書店的櫥窗上。

  妳還好嗎?   一位男士靠近我,他穿著一件厚重的棕色外套,外套的領子外翻,立在他坑疤的臉頰旁。是羅素,湯瑪士•羅素,我記得他,他曾經給我他的名片,他曾經想要給我一個工作,他告訴我準備好的時候可以跳船。   羅絲瑪莉,是吧?他很有耐心地問著。妳生病了嗎?   不是。我說。剛剛聽到一件讓人震驚的事情。   我們算是一對情人嗎?渥特跟我算是一對戀人嗎?   在拱廊書店的工作不太愉快嗎?他問了我。我聽到書店經理發生的意外,妳跟他很要好嗎?   是的。我這麼回答他,頓時覺得我的眼眶盈滿淚水。我們是好朋友。   那這樣真的很難受。羅素這麼說著。   我們都靜了下來。我注意到我刻意壓抑我的呼吸,我看著明亮的天空,脫離拱廊書店讓我鬆了一口氣。   你還記得之前問過我要不要到你那邊工作嗎,羅素先生?問出這樣的問題我自己都很訝異。一份製作書本的工作?   是呀。他笑著回答我,他臉上的坑疤這時候變成深刻的皺紋,原本嚴肅的臉孔這時候看來也變得親切許多。   妳現在一定已經看完《白鯨記》了吧?他說。   我看完了。我回答。你跟我講的話絲毫沒有減少我閱讀的樂趣。   沒有嗎?   是呀,你記得這句話吧?在災難之後人總要學會求生的。   他很慎重地看著我。妳不打算回澳洲了?   不打算。   妳還留著我的名片嗎?   是的。我告訴他。你現在還是編輯嗎?   是的。他說。打電話給我,羅絲瑪莉,我看看能不能夠幫上什麼忙?      當時的紐約還在凜冽寒冬中,不過我記得後來季節的變化,我記得後來春天的到來,也記得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春天就像是帶來新訊息的信差。白天的時間變得愈來愈長,之後我也重新展開下班後的黃昏漫步。我經過了骯髒的小公園,樹叢中已經出現朵朵花苞,小花苞像是棕色的花生米懸掛在樹枝上。樹枝上依舊掛著塑膠袋,城市裡每一棵行道樹幾乎都掛著塑膠袋,空氣變得較為暖和,天空中也開始沒有飄下雪花,天氣的變化讓我不再沈浸在憂鬱中。或許改變的是我,或許是這陣子發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改變。   我還是經常去拜訪莉莉安,我們經常交談,討論一些祕密的、無關要緊的事情,我們經常找對方作伴。我告訴她蓋斯特要我幫他讀信的事情,也告訴她《十字島》的事情。這些事情珍珠當然也略知一二,不過,我還是查不出來到底是誰寫信給蓋斯特告訴他梅爾維爾手稿的事情,這個問題依舊無法得到解答。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希望當時有留下那張從信紙撕下來的紙條,這一張雪花般的信紙。至少我可以證明有這麼一封信的存在,我可以證明這封信不是渥特‧蓋斯特自己掰出來的,除了他對我的慾望之外,至少還有一點具體的證據。   最後在三月的一個傍晚,我一個人漫步走到東二十六街一○四號的地址,這場久違的重逢我已經規劃很久了。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一直沒有還回去,我從這本書裡頭引用的信件找到了這個地址。我覺得這個發現很神奇,我要找的地址就在離瑪莎華盛頓旅社不遠的地方。   當然,這邊的一切都不如我想像那般,沒有一件事情跟我想像的一樣。   我其實不應該感到詫異的,在城市永無止歇的再造更新過程中,赫曼‧梅爾維爾的故居會消失在這座城市當中實在也不足為奇。不過我的失望大概在於我只找到了一面紀念牌,這是唯一證明他曾經在這一帶居住過的證據,不過這反倒讓我更想要找到梅爾維爾的房子好讓我從窗外看進去,這會是梅爾維爾也同樣張望過的窗子。我在街上等了好一會兒,我在想梅爾維爾會不會剛好從海關下班回家,這一段路他也反覆走了十九年了吧。或者我是在等待他的分身,像是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他漿燙得筆直的白色襯衫,就算是遠遠看個一眼也好。   那天晚上,我站在二十六街,我看著藍色天空中升起一輪如指甲般的明月,看來只比白色的貝殼稍大。我記得,那晚的月亮像是融蠟一樣,看來變得更大。      珍珠即將就要離開接受手術,所以派克找來了他的老姊姊坐鎮店面櫃檯。她可是派克的翻版(唯一的差別是他姊姊沒留鬍子),他們保守矜持的作風也都有維多利亞的風格。不過他的姊姊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愛思兒的辦事能力很差。珍珠光是訓練她就花了兩個禮拜,外加過程中不曾間斷的抱怨與爭執。喬治‧派克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儘管他神祕的標價動作經常被打斷,但是他並沒任何反應。珍珠離開了之後,就只剩下亞瑟•皮克與米契爾先生跟我作伴,也只剩下他們能夠教我東西了。   我打了電話給湯瑪士‧羅素,之後的幾個禮拜我通過了幾次面試,得到了一個出版社的助理工作。羅素也在這家出版社工作,我在這邊的週薪比起在拱廊書店的時候還多了三十塊。我現在每個禮拜有一百塊的薪水!   你要展開自己的路了,丫頭。我告訴珍珠這個消息,她是這麼說的。   我想要邀請珍珠跟莉莉安來我的公寓吃頓晚餐,我想要為珍珠獻上我們的祝福。不過莉莉安那天晚上遲到了。   珍珠,我不知道妳怎麼會這麼說,我想我要做的工作大多是幫忙影印的工作吧,說不定是要幫忙泡咖啡。   喔,不過妳總算是脫離拱廊書店了,妳現在要進入更大的世界了。   我會想念這裡的,珍珠。看來我永遠都得要不斷離家。我說。我會很想念妳的。   我幾個禮拜就回來了。她揮舞著手,試圖安慰我。況且,妳還說妳要來醫院看我的。   我會去的。我向她保證。我會搭火車去看妳。   妳最好要來。她笑了出來。我們女孩子要彼此幫忙的。   我也回應了她的微笑,我看了看綠色的時鐘。莉莉安在哪裡呢?   派克先生在我請假的時候還願意支付我半薪。珍珠告訴我。這不是太棒了嗎?   這的確很棒:派克只要拿一點錢就可以確定珍珠以後還會回來。   妳知道派克先生在我提辭呈的時候怎麼說嗎?我問了她,這一段經驗現在還是讓我很開心。   他怎麼說的?   他說他實在沒有雇用年輕女孩子的習慣,因為我的關係,他更確定以後再也不會聘用年輕女孩子了。   那好呀。就算沒有支付她半薪,珍珠對派克先生還是有些好感。這樣子聽來也挺合理,他一定也覺得很後悔。   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珍珠,我讓他失望了。   我們在等待莉莉安的同時也談到珍珠將來要面對的事情,她要經歷的是一場很大的轉變。我們都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我們都靜下來思考將來要面對的變化。我們在那靜默中,一直到了莉莉安拍打公寓的鐵門才回過神來。   我是莉莉安啦!她低沈的嗓音穿過鐵門,我走過去打開了鐵門。   我知道是妳。我說,我在開門時給她一個問候的吻。整座城市只有妳跟珍珠兩個人知道我住在這裡。   很抱歉遲到了。她拿著平常慣用的袋子走了進來,袋子裡像是裝滿了東西。她看來有些心神不寧。   我跟我哥哥大吵了一架。她說。他對我很生氣,他要我繼續留下來。   珍珠從房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在幫完莉莉安脫掉外套之後把莉莉安拖到這張舊椅子上頭。   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她問道。   我們等著莉莉安回答,我們等了︱陣子。她的雙手在大腿上扭動。我帶了一點酒來。莉莉安突然冒出這句話。   莉莉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重複了珍珠剛才問過的問題。   羅絲瑪莉。她很快地回應打斷我的話。我要走了,我要回去了,回阿根廷,我下禮拜就要走。   珍珠往我身邊一靠,沒說什麼,我則是流下了眼淚。淚水滑過我的臉龐,我注意到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流下,但是我卻沒有一聲哽咽,我雖然哭了,但是卻沒有感到痛苦。   那,我們這頓晚餐就成了告別餐會了珍珠說。   莉莉安點了頭,她的眼神發出光芒。   我認為。珍珠講話的時候刻意賣弄了一下風騷。我想妳一定是帶來了那個了不起的曼多沙葡萄酒了吧?   莉莉安從她的大皮包中拿出了一個酒瓶,珍珠接過了酒瓶。我走向莉莉安,我在她的座椅旁邊坐下,我想要倚靠著莉莉安。她抱住了我,我們倆還是跟以前一樣有說有笑,我想我們都會記得那天晚上我在瑪莎華盛頓旅社出現的樣子,也都會記得那個寒冷的夜晚,我被奧斯卡拒絕之後的哭泣,那天晚上還是她攙扶著我上床的。   妳知道的。莉莉安的嘴巴湊近我的耳朵告訴我。妳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羅絲瑪莉,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離開的。當初決定離開是一個錯誤,我應該要留下來的。所以我現在要回老家好好地把賽吉歐埋葬。孩子,妳知道,這樣才是正確的。   我的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珍珠離開了我們,她走到紅磚牆邊的洗手台忙著準備紅酒跟酒杯。我拿下了我的綠色項鍊,接著把項鍊圍在莉莉安的脖子上。這條項鍊我戴了很久了,不過我想送給莉莉安一件我心愛的禮物。   這一天晚上我們都坐在地毯上,我們聊了很多書跟音樂的話題,也聊了我什麼時候才會遇到適合我的人。我們避開了所有令人傷心的話題,後來我才想到,我生命中所有的母親都會離我而去,不過這一次卻是很不一樣的經驗。   我會留下來。      我決定把媽媽的骨灰寄回給查普,我把骨灰盒謹慎地放到紙箱裡頭,在紙箱跟骨灰盒之間還塞了很多的紙張作為緩衝。我到郵局的時候,行員在填寫關稅表格時要我連續拼了兩次塔斯馬尼亞給他聽,他大概是懷疑寄送地點是我瞎掰出來的。他認為這個地名是我編出來的,可能是我從書上或是童話故事裡抄下來的地名,後來我比著他身後的世界地圖才成功說服了他。地圖上的塔斯馬尼亞就是一個證明,地圖上看起來像是澳洲大陸掉下來的一塊碎屑。郵局行員接著還一邊搖頭一邊笑著對我說,哇,妳想想,這個盒子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呀   是的。我說。沒有錯。   我在填寫關稅表單的時候撒了一個小謊,我說盒子裡裝載的是要給朋友的禮物。(我不能講明盒子裡裝的是媽媽的骨灰。)我在貨品預估價格的時候,郵局行員圈選的價格為零。禮物是無價的,他告訴我,要不然我也可以幫包裹買一個保險。   我離開郵局之後,突然間覺得這一年來我老了許多。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查普,這封信用掉的紙張跟我拿來包裹修恩松木盒用掉的紙張幾乎差不多。我在信裡告訴查普,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工作,我要離開拱廊書店了,我還告訴她,我把媽媽的骨灰寄給她,因為只有她知道該怎麼處理媽媽的骨灰盒,而且我也覺得愈想愈覺得骨灰盒擺在我這邊不太對。紐約是我居住的地方,媽媽只是來這邊參觀而已。   我最後一天在拱廊書店上班的日期是四月二十五日。只有珍珠知道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她那時候在巴爾地摩靜養。全紐約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那一天是澳紐軍人節,更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節日要紀念的是什麼。當然,除非奧斯卡還待在紐約的話。   米契爾先生在下午的時候邀請我到珍本書室去。我坐在升降梯裡,聽見鐵門搖晃的聲音,想起渥特‧蓋斯特,想起聖誕夜那天我們在羅伯•米契爾的辦公桌旁發生的事情,想到這邊我還有點心痛。我在升降梯旁猶豫了一會,我在旁邊等著米契爾先生談完一椿生意。   這本書的狀況真的是非常好,不過最後一頁的角落還需要做一點整理,封面的字體也需要做一點小修補。不過我們的價錢也會反映出這些狀況,我已經把價錢壓下來了,我知道你想要喬治•賀伯特的詩集。你除了約翰‧唐恩的詩之外,現在還想要擴大收藏的類別。你看看包裝布盒上的摩洛哥羊皮標籤。米契爾先生加緊火力說服。《聖堂》是英詩的重要指標之一。你看看這裡寫著,救贖、苦難、美德,這是英國詩歌創作中最廣受注目的標誌,老兄,這是心靈的對話呀,從一六三三年累積下來的寶物呀。   你確定不能夠給我四萬塊以下的價錢嗎?你要不要問一下派克?這是客人的詢問,不過我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已經決定要買下這本書了。   我讓你跟喬治‧賀伯特的書私下共處一會兒。米契爾先生說,說話的時機掌握得無懈可擊。有個朋友來找我,抱歉我要暫時離開一下。   他穿過房間的書架,走到升降梯旁。   羅絲瑪莉。他叫了我,他伸出手抱住我肩膀時,還傳來一陣令人寬心的香草味。   他一定會買下這本書。我輕聲說著。   他當然會買下,親愛的丫頭。他低聲說著。他已經上鉤了。   你怎麼記得下這些事情的?我問了他。你怎麼會知道哪本書是真品,哪一本又是大家想要的書?   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在腦子裡記下來就好了。不過,羅絲瑪莉,這些東西我還只是剛入門呢。等一會六點的時候我會下樓正式歡送妳離開這裡。   米契爾先生,沒有必要這樣啦。我說。珍珠現在沒在店裡工作,我也沒打算會有任何人正式地歡送我。   我們又不是以後就不會再見面了,我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回來的。   我很快就會回來。米契爾先生向走廊喊著,他好像是對著客人講話,但是卻也像是在跟我說話。他心裡很清楚事情的優先順序。   你不會忘記我這個老人家吧,羅絲瑪莉?他彎下腰親吻了我,我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像是抱住我從未謀面的父親。   我下禮拜五要跟亞瑟吃午餐,那是我到新環境工作的第一個禮拜,那一天我要好好放鬆一下。   你要小心那些出版社呀,親愛的丫頭。他低頭的時候笑了出來。他們是一群偷書賊呀!   我離開他讓他跟客人獨處,讓他好好兜售賀伯特的詩集,接著他便走回他堆滿書藉的辦公室。   迷迭香代表了回憶。我在拉上鐵門的時候,他回過頭對著我說了這句話。      天還沒全暗之前我就已經回到家了,我帶了一袋在專賣店買的昂貴櫻桃回家,這個時候的櫻桃已經過了盛產季節了,不過我就是想要在生日這天吃到櫻桃,也是我在媽媽第一個忌日想吃的。我進房間的時候暖氣已經沒了,這時候的天氣還沒回暖。不過這不要緊,儘管房裡還有點寒意,我穿著外套依舊可以禦寒,不過我還是很想念暖氣發出的噪音,還有,我最想念的就是熱水澡。   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小本奧登的詩集,這是亞瑟送給我的告別禮物,我的書架也多了一本藏書。可憐的亞瑟不會知道他送這樣的禮物讓我產生許多的誤會,我在想,我如果隨便翻了一下這一本書的話,我那根頭髮會不會從書裡頭掉出來。渥特‧蓋斯特儘管只是偶然從這本書裡隨性念一行詩給我聽,而且不是刻意把書留給我。或許在拱廊書店龐大的藏書量當中,奧斯卡只是隨意挑了一本書放在他的椅子上。奧斯卡現在在哪裡?我問我自己這個問題已經不下一千次了。   我把奧登的詩集放在磨損的《白鯨記》旁邊。我的藏書量又增加了,而且以後也會繼續擴張。我的眼睛掃過少少幾本從拱廊書店買來的舊書,我的視線後來停在書架底端那一份還沒有拆封的藍色包裹。   是時候了。   這是查普在機場送別的時候塞給我的包裹,這個包裹在這邊已經躺了好幾個月了,它在等我拆封,畢竟這也算是一份生日禮物。我一直在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來拆開這個包裹,不過儘管再怎麼不順利我也都走過來了,我也都沒有拆開這個包裹。我現在已經把媽媽的骨灰送給了查普,看來她送給我的小包裹多少可以彌補下我巨大的損失。   我眼裡倏地閃過渥特‧蓋斯特的身影,他的外套在他的身後敞開。   這個小包裹又在這邊與我相遇了。查普說過,書本永遠都是最好的禮物。我需要她。我也需要相信伊莎‧查普曼的話,她的話一直不斷在我腦海迴盪。查普是愛著我的,她也會好好照顧媽媽的骨灰,但是送我來到紐約的也是伊莎‧查普曼,她送給我的禮物到底會不會讓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呢?   我跌坐在扶手椅上,手裡握著這著小包裹許久。這本書在重重包裹下顯得非常神祕,就跟朱利安‧琵巴第櫥櫃裡頭的收藏品一樣。這座大城市從外頭不斷傳進低沉的噪音,這樣的聲音在我聽來已經成了一種沉默。我用指甲細心地挑開查普用來包裹的膠帶,我的腦海裡浮現她在小書店裡細心為我包裝這本書的畫面。我稍後會把這條膠帶貼到我的剪貼簿裡,我想要好好保存這條膠帶。   在我繼續挑開另一條膠帶之前,在我看到包裝紙底下的書前,我感受到一股震撼力強大的暈眩。我看著擺在我腿上的藍色包裝,我的眼睛一陣暈眩,我即將從這場美夢醒來,我想再度回到夢裡。   我坐在扶手椅上,我的意識還很清楚,不過我卻想像著那天我要遠離塔斯馬尼亞的時候,那天查普在機場送別的時候,她送給我的就是《十字島》的手稿,我想像這本書就在我手中,就在這層包裝紙底下,就擺在我的腿上,等待我打開它。   我在紐約的旅程已經步入尾聲。拆開這本書,我同時也揭開了這一路我帶在身邊的祕密。我帶在身邊唯一的一份禮物就是渥特‧蓋斯特塞到我手中的書,接著我又把這本書交給了奧斯卡。這個想像聽來似乎荒謬得有些合理,這本書讓所有的一切演變成今天的局面,這本書就包覆在查普書店的包裝紙底下,這本書就在我腿上,這個祕密告訴我,我沒有任何損失,只不過有些東西擺錯了位置而已。   我打開了書,書本雅致的標題頁上頭描繪了一個著了魔的島嶼,另一頭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封面。這座島嶼很可能就是我想要找的島嶼,《十字島》相當地厚重,切面鋒利的紙張在我手裡翻轉,莎士比亞的一段話啟發了梅爾維爾的創作靈感:   ◇◇◇   喔,我受到了折磨   我跟著他同受折磨!他真的是個偉大的人物   (他毫不懷疑自己心中存著一個神聖的使命)   他把所有一切毀滅成碎片!這聲呼喊衝擊我   衝擊的是我的心呀!   米蘭達顯然就是以阿嘉莎為寫作樣本,不過這畢竟是梅爾維爾的藝術創作掀起了暴風巨浪,不是《暴風雨》中普洛斯彼羅的魔法。他掀起的滔天巨浪穿越過了時空,一陣雷電交加之下,摧毀了阿嘉莎的島嶼,毀掉了他的船隻,也為她帶來一個真誠的愛人。唯有她的愛能夠拯救他,唯有她的愛能夠喚醒他的生命記憶。不過他終究還是背棄了她以及他們的小孩。她持續守候,她走在海岸邊等候著大海帶領他回來。   我繼續讀了下去,這些文字密集得像是一行涓涓不息的詩行。我的手裡就握著這份遺失的禮物,我在這本書上找到了祕密。我知道梅爾維爾想要表達的是憐憫、是期待、是愛的無所不能。我們該要遵從的責任是,我們該要守候著心愛的人。我手裡握著的《十字島》不是稱頌悔恨懊惱的詩篇,而是從悔恨中追求解脫。這是梅爾維爾另一本巨著,我馬上就看出這本書談論的絕對價值。我很快讀過這本書,很快就看透了他的內心。   這就好像有人把整座大海都送給了你。   我眼眶裡留下了眼淚,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我完全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反倒是想像中的風光。奧斯卡跟我講過,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在書本中毀滅,就是這一本書,《十字島》,這本書又再度憑空消失。   我一個人在我的公寓裡,我癱坐在扶手椅上。這座城市還繼續轟然悶響,水龍頭的水滴依舊掉落在浴缸裡頭,綠色的鬧鐘依舊滴答聲響。我看到橢圓型鏡子裡頭的我,我的臉蛋對應著紅色的頭髮,我看來好像就是受到驚嚇一樣,我拉緊我的外套,渾身發抖。這一天是澳紐軍人節,也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紀念的日子,也是一個悼念的日子。這是我十九歲的第一天。   包裹還放在我的腿上,在藍色的包裝紙底下是查普送給我的禮物,是她在十個月前離別的時候溫馨地塞給我的禮物。   我很快地打開包裝,裡頭的書有著精巧的皮革封面,是《暴風雨》,這是她最喜愛的一齣戲。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住在帽子專賣店樓上的時候,查普總是誇口她可以教會我讀書,她會教我認字,不過我卻老是分辨不出這些字。   我把包裝紙撫平,我拿起了這本書,親吻著腥紅色的書皮裝訂。我舉起書本對著光線觀察,書本閃耀著金黃色的光線,也帶來了希望。在書本的封面內側,有幾行查普絹秀的字跡:   ◇◇◇   送給最親愛的羅絲瑪莉,獻給她嶄新的開始:   我會想念著妳,   妳將享有自由。   有人把這本書給了我,現在我把它送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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