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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2296 2023-02-05
  好啦,親愛的小丫頭。米契爾先生刻意佯裝嚴肅的口氣跟我說話。我來啦,我是妳的奴隸,我是個可憐的傢伙,又老又弱,是個沒有人愛的老頭子,讓我有點事情做吧!   這是蓋斯特要求我舉辦的聖誕夜員工餐會,第一個出現的人就是米契爾。他龐大的身驅上套著一件紅色鈕釦背心,鬢白的頭髮梳得筆直,加上一個紫色的鼻子,要是讓他穿上服裝道具,他倒是可以扮演邋遢版的聖誕老公公。   我跟珍珠把書店前方的櫃檯桌面鋪上了塑膠桌巾,我隨手拿了幾個塑膠杯給米契爾先生。他卻立即打翻了杯子,杯子掉到了地上。他想要彎下腰撿起杯子,不過他連彎腰的動作都很吃力。幾經嘗試之後,他原本就紅潤的臉龐更是脹得通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許多。

  啊。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今天午餐吃太多了,親愛的小丫頭。我大概是感染到了亞瑟的消化不良了。   他伸出他龐大的粉紅色手掌,搓揉著他的胸口。   不用麻煩了,米契爾先生,珍珠跟我會收拾善後的。我邊說邊伸手撿起杯子。   珍珠這時候在塑膠餐盤擺上了起司,偶爾會伸出修長的手指頭拿起幾塊起司放進嘴巴裡(她的指甲上塗上了應景的紅色跟綠色的指甲油)。她把餅乾排成圓圈的形狀。   妳看看,我一踏出我的珍本書室之後,我就變得一文不值了。他接著講。這是米契爾太太經常掛在嘴上的,我連換顆小小的燈泡都不會,親愛的小丫頭。他顯然對自己的一文不值相當自滿。   我幫你倒些酒吧。我這麼提議。我們還在等最後一位客人離開。

  店裡還有幾個滯留的客人,傑克跟布魯諾盡可能地用他們粗魯的舉動把客人趕走。珍珠在六點整就已經收拾好櫃檯,不過店裡頭還是有幾位不願意離去的客人。   喔,我看到了,這是廉價的威士忌呀。米契爾先生在我斟酒的時候看到酒瓶上的標籤。這種酒正好可以治療我身上的病痛,派克這傢伙也真是的,實在小氣到不行。   他大大地吞了一口紅酒。   真是讓人討厭。他邊說邊抿嘴唇,一手還舉起透明的塑膠杯對著光線。或許令人嫌惡會是更貼切的描述,最好要問一下真正的品酒師,這邊就有一個。   他抓住布魯諾,他正提著一大包的購物袋走向櫃檯。   你可以再用力一點呀。布魯諾喊著,袋子裡的酒瓶發出碰撞的聲音。他們把這包東西就丟在南側門,你想要我放到哪裡?

  放在這裡就好了。我想,他們送來的分量比我訂購的還要少。我一邊說著一邊把酒瓶拿出來,我猜酒店的庫存應該是不夠賣了,而且因為派克給我用來舉辦員工聚餐的預算非常少,我也只能買得起最便宜的酒,反正酒的好壞我也喝不出來。   來這邊一下,我的奴隸伙伴,我倒一些恐怖的劣質酒給你喝喝看,我的珍本書室從五點就沒有客人了,沒有預約的客人了,我那時候就開始喝了。   我也是這樣,別介意呀。布魯諾也這麼說。他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酒幾乎都滿到杯子邊緣了,他對著米契爾先生舉杯。   敬文學。布魯諾說話時,他的寬臉已經紅通通的了。   當然。米契爾先生有點喘不過氣來地說著。他們兩人將杯裡的酒一飲而盡。他們是決心來尋醉的,大概也會是最早喝醉的。

  我也同意這瓶酒簡直是令人嫌惡,不過,答案很明顯,你才是專家。米契爾先生說。   我想笨蛋才會喜歡喝這種酒。布魯諾說著邊打了一個大嗝。   我贊成你的說法。米契爾先生揮動著手。我們都同意這種無法描述的感覺。   他們又倒滿了酒杯,接著對著這種無法描述的感覺又乾了一杯。他們喝酒就跟喝水一樣。   米契爾先生,慢慢喝吧。我說。你等一下還要回家耶,你不能跟布魯諾這種酒鬼一樣,他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喝酒呀。   年紀輕輕就這麼莽撞呀。米契爾先生說,他笑得合不攏嘴。   嘿,丫頭,一起來嘛,陪我們喝兩杯呀。布魯諾希望拉我一起喝酒,他斜眼看我,一手還拉著我的衣袖。   衣服質料很棒喔,真是性感呀。他評論著,一邊還伸出手肘碰了正在找起司吃的米契爾先生。

  你滾開,布魯諾。珍珠從櫃檯的另一邊喊著。   羅絲瑪莉今天晚上看起來有夠性感。米契爾先生說。妳很適合穿這種襯衫呀,親愛的。   謝謝你。我回應他,但是心裡卻是害羞得很。這是在塔斯馬尼亞的一個朋友,查普曼小姐,送我的禮物。   顯然是一個很有品味的女人送的。米契爾先生邊說邊拿起一塊起司丟進嘴裡。   我在兩個杯子中各自倒了半杯酒,遞了一杯給珍珠。   傑克這時候出現了,他自己直接拿了酒喝。   什麼?沒有準備啤酒呀?他邊說邊倒著紅酒。好吧,這至少聊勝於無。他一下子就喝光杯子裡的酒,接著又馬上倒滿了酒,也幫布魯諾跟米契爾先生倒了酒。他的女朋友,勞娜,這時候站在門外敲著窗戶,她站在面對馬路上了門栓的玻璃展示窗外,希望我們讓她進來。

  傑克走上前去開了門,他們站在門邊親吻,他們親吻的樣子非常粗魯,發出的聲音也很吵。   只有員工才能來耶。珍珠低聲對著我說。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法國人的作風。   接下來出現的是派克,他臉上一向掛著防衛但和善的笑容。   喬治‧派克祝福大家佳節愉快。他高亢的奇異嗓音是這麼說的。他為了這個員工聚餐還特別穿上了西裝外套,也打了領帶,他的外表依舊看來短小精幹,但是卻有種過時的感覺。   要來一點紅酒嗎,派克先生?我問他。   千萬別再提起這個話題,薩維奇小姐,喬治‧派克是滴酒不沾的。   跟我們都不一樣。米契爾先生故意大聲這麼說。   我們要考慮自己的身體健康呀。派克對著珍珠說話,他刻意越過米契爾先生,雖然這句話是針對他說的。也要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呀。

  在很多情況下,喝點酒對身體還有言行舉止都有幫助。米契爾先生壓低他諷刺的回覆。什麼事情都畏首畏尾的,這可是生活的敵人。   人生苦短,藝術亙常。亞瑟說著,他從他的書區搖晃走來加入這個話題。有時間喝一杯嗎?他的耳朵後面掛著一根小樹枝,看來異常地開心。   我這樣帶著樹枝的話,就表示我有空。他對著珍珠跟我講話,一邊比著小樹枝。這是特別為了這個季節準備的,像是酸梅布丁一樣。   亞瑟的頭上帶著這些奇怪的裝飾品,看起來倒真的很像梅子布丁。奧斯卡過了一會兒才出現,他的頭髮經過細心的梳理,不過儘管是這樣的場合,他還是不願意放棄他的白襯衫和黑長褲。   妳今晚穿著這件襯衫,實在有夠妖豔了,塔斯馬尼亞小惡魔。亞瑟這麼說。他越過櫃檯,仔細盯著我的襯衫。哇,這材質薄得幾乎是透明的,妳這個不要臉的壞蛋,還是大紅色的耶!

  這種材質是上等細麻布。奧斯卡這麼說,他眼睛盯著起司,頭幾乎沒抬就講話了。可能是仿細織棉做出來的,這種材質比較便宜一點,但是要染成這種顏色倒是少見,這應該是使用一種印度手染技巧重複渲染的結果。   亞瑟對著我聳了聳肩膀,他好像是在說奧斯卡簡直是個怪人,要我別理他。   重點是,珍珠總會在這種時機發言保護我,妳看起來很漂亮呀,小丫頭。妳的裝扮很適合聖誕節。   我都害羞了。蓋斯特先生在哪裡?我還是希望能夠改變這個話題。   幹嘛這麼問呢?亞瑟笑的時候露出了牙齒。   渥特還在辦公室裡,他在計算今天的帳目。派克說。他很快就會來了。   最好只是忙著帳目的事情就好。米契爾壓低音量,不過語氣有些惡毒。他的杯子又空了,傑克很俐落地幫他又斟滿了酒,也幫自己倒了酒。不過他的話已經引來奧斯卡的注意了,奧斯卡仔細觀察箸他。

  羅伯,派克尖銳地說。現在不是你發神經的時候,場合也不對。   我以前就跟你講過他在搞什麼鬼了。米契爾先生喃喃說著,像是要找人吵架。你等著看好了,我是想多了點,但是我不會跟你使壞心眼。   他已經喝醉了,滿臉通紅。   羅伯!派克從米契爾先生手中搶過他的酒杯,他跨步將酒杯交給珍珠,接著珍珠把酒杯扔掉。   他大概在樓上拿那個玩意偷讀你的或是我的信件。米契爾先生丟下了這句話,他低沈的嗓音氣喘吁吁地說著。他在你背後要把這個地方都出賣掉。   夠了!派克說,他轉身背對米契爾。   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聽到這段對話,但是奧斯卡已經聽得一清二楚。他看著我,他探索的眼神相當尖銳。   讀他的信?還有人知道他讀書的時候需要利用放大鏡呢?妳還跟誰講了這些話?妳在玩什麼把戲呢?我沮喪地搖了頭,接著我又給了奧斯卡一個肯定的眼神,我向他保證我沒有跟米契爾先生講過任何事情。我在心裡對奧斯卡說,米契爾對《十字島》一無所知。奧斯卡也回覆了我的眼神,在我看來,他的回應相當輕蔑。

  他很肯定我已經出賣他了。      渥特•蓋斯特出現了,他看來相當憔悴,而派克卻刻意裝出熱絡的口氣跟他交談。   渥特!你來啦!最晚到的通常都是最重要的人!我們今天的收入夠我們晚上慶祝嗎?   今天還算不錯。蓋斯特悶悶地說著,他的臉色有些沮喪。   太棒了!派克叫了一聲,他尖銳的嗓音在空曠的拱廊書店裡聽來有些空洞,在空曠的圓形屋頂下顯得更為稀薄。這時候所有的員工都聚在收銀台前面,除了派克跟奧斯卡之外,大家都在喝酒,要不就是在交談。   米契爾先生這時的腳步已經有點蹣跚,他看著蓋斯特,他的臉上掛著一抹酒醉後的敵意。   奧斯卡走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臂,硬是把他從我們這群人當中拉開。奧斯卡熱絡地在米契爾先生身邊和他交頭接耳,我喝著酒,對著身邊的人還有他們的交談充耳不聞,我眼裡只有奧斯卡,我只在乎他無言的指控。   你誤會了!儘管所有員工都在場,我還是很想這麼對他吶喊。他不知道你以為他知道的什麼,我什麼都沒跟他講,梅爾維爾小說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我們的祕密呀。不過這當中還有些錯得離譜的誤會。   像是慢動作鏡頭,我看著米契爾先生摀著胸口往後倒下,我嚇呆了,他就這麼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的體型相當龐大,倒地的時候像是直挺挺的樹幹。奧斯卡想要抓住他,他的臉色僵直蒼白,不過米契爾先生的體型實在是太龐大了。其他人一聽到這個聲響也都轉過頭來,我們馬上跑到米契爾先生倒地的地方,他就倒在拱廊的地板上。奧斯卡扯掉老人家的領帶,幫他打開背心跟襯衫,喬治‧派克則是把大家往後推開。   給他一點空氣,給他一點空氣!他尖聲大叫,他看起來像是瘋了。   珍珠動作俐落地翻身跳出收銀櫃檯,她的耳朵貼著米契爾先生的胸口,米契爾先生想講話,但是卻說不出口。   叫救護車!她對著奧斯卡大叫。   他衝向派克的墊腳台,大家都可以聽到他冷靜地請救護車前來書店。   我端了一杯水靠近米契爾先生時,他還動了一下。他嘴裡吱唔講了幾個聽不見的字,或許他要叫我親愛的小丫頭。   接下來的幾分鐘,我的腦子裡充斥著各種非理性的恐怖想法。如果米契爾先生死掉了,我就要回去塔斯馬尼亞。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這件事情會不斷提醒我我拙劣的信念以及我可悲的個性。就某個方面來說,是我殺了他的,是我謀殺了他。我的出現打亂了拱廊書店的平衡。祕密最是惡毒,我不想再跟這些祕密有什麼瓜葛了,就每個例子來說,我也都無法保守住祕密。奧斯卡一定在米契爾先生耳邊講了我不值得信任的話,他一定在講我是個善於欺騙而虛偽的人。   有位警察用力敲著玻璃窗櫺,外面的大馬路傳來救護車的閃燈。傑克跑著打開兩面大門,接著一副擔架被推進來,布魯諾跟傑克抬著米契爾先生的雙腳,救護車上頭兩位救護員抱著他的肩膀。他的意識還很清醒,不過很明顯很痛苦,他虛弱地揮舞著手,想要講話,不過馬上就被套上氧氣面罩。派克一直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他走在擔架旁,跟著擔架上了救護車。路邊的行人圍觀交談,我們也全都很快地跑到屋子外頭,夜晚的冷空氣讓我們直打寒顫。空中飄著細雪,夾雜著冷冽的雨滴,人行道上灑了鹽巴,雪花一落地很快就融化了。   渥特!渥特!這邊就交給你了。喬治•派克在救護車門關上之前喊了這一句話,接著救護車的警鈴大作。   我們又回到拱廊書店。布魯諾把門關上,外頭圍觀的群眾還沒散去,不過奧斯卡這時候已經穿上外套、扣上扣子溜走了。他走的時候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只有我注意到了。      米契爾先生不會有事的。渥特‧蓋斯特稍微揚起聲調安慰大家。他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他也都復元得很好。   我猛喝了一大口酒,希望能藉此穩定下來。珍珠也跟我一樣。布魯諾、傑克跟勞娜則是抱在一塊,每個人手中都拿著塑膠杯。他們彼此喃喃自語,接著傳出一陣笑聲,顯然他們沒有受到剛才事件的影響,要不就是他們已經醉到不會被影響了。亞瑟坐在櫃檯盡頭一疊過期書上,他受到很大的打擊,珍珠則是在背後拍著他寬闊的厚背。   喔,我沒事。他對著珍珠說,嘴巴裡的起司還沒吞進去。我只是肚子餓了。   我看了周邊的同事,發現我好像是唯一感到難過的人。米契爾先生像是快要死掉了一樣,我被嚇壞了,奧斯卡馬上走人,這樣的反應我覺得實在很卑鄙。而且他連讓我解釋的機會都不願意,這樣做實在很膽小。他在米契爾身邊到底講了些什麼?他到底去了哪裡了?   羅絲瑪莉。蓋斯特叫著我,他站在幾呎遠的地方,舉著手比畫著。   你看,我在經過傑克那夥人身邊的時候,聽到傑克說。這隻野獸在叫人囉。   布魯諾和勞娜笑成一團,這句話對他們來說顯然是彼此心領神會的笑話,但是開玩笑的對象卻是我,還有蓋斯特。我在想,會不會是傑克看到我們一起進了餐廳。   聖誕禮物的幽魂在呼喚了,妳要跑快一點。布魯諾的詆毀進入我的髮內,他的口氣實在很臭。   什麼事情?蓋斯特先生?我有些狼狽地回了話,我的頭從廉價的紅酒中抬起來,我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遲緩,有點恍神,而且難以專心。奧斯卡這麼匆忙離去是為了表達對我的憤怒嗎?   米契爾先生現在不在了,你要去把珍本書室鎖起來,把裡頭的燈關掉。然後把他的公事包還有鑰匙都收好,要交還給他的太太。   我無法照顧珍本書室。我脫口而出,這個要求讓我很訝異。   我不是要求妳去做。他講話的時候口氣很不耐煩。   蓋斯特異常地鎮定,要不就是他也被嚇壞了。我只是要妳在大家都下班之後陪我到那裡。妳一定要幫我,請幫我收拾這一個亂局,我很需要妳。他猶豫了一會兒。我要妳幫我確認我有沒有忘記收拾什麼,然後我要請妳幫我把公事包送到米契爾先生的住處。他的太太現在應該也在醫院裡了,我現在就打個電話給她。   當然好。我說,他的提議很有道理,也讓我平靜了下來。   我收拾好桌上的塑膠杯、餐盤跟紙巾,我把這些全都放在一個大塑膠袋中,接著我跟珍珠擁抱,互道晚安。   要不是我該去跟馬力歐碰頭,不然我會留下來幫妳善後。她邊穿外套邊對我說。   沒關係。我對她說。我會跟蓋斯特先生一起收拾好,然後我會到米契爾先生家一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明天見吧?莉莉安大概四點會到。   太棒了。珍珠邊親我邊說。我會到妳家,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我很確定。   接著大夥兒陸續離開,剩下的幾瓶酒也都夾在他們的胳肢窩下被帶走,他們是想要找地方繼續喝的。亞瑟穿上外套之後,遠遠地給了我一個飛吻。我關上了前門,拉上門栓,接著拉上鐵門。   等我走回派克的墊腳台之後,我聽到渥特‧蓋斯特在古董電話上頭講話的聲音,他正溫柔地跟米契爾太太講話,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給了她醫院的地址。他說話的樣子真的很溫柔,我聽著他講話,心裡不禁納悶他既然可以說話這麼溫柔,為什麼對待我的時候卻有這麼大的矛盾?像是在琵巴第家裡跟我解釋時鐘上頭雕刻文字的時候就很沒耐心。他為什麼經常失眠?為什麼把我的手湊到他的嘴巴裡?我很刻意慢條斯理地回應他急迫的需求,我一定讓他覺得很尷尬,這麼做連我自己也都覺得尷尬,他會這麼做一定是下了苦心,我刻意讓他難堪,這麼做也顯得我很不成熟。   他掛上沉重的電話筒,稍微整理了心情,接著就從派克的墊腳台上跨過兩個台階走下來。他似乎是恢復了心情,在下階梯的時候不是抓住旁邊的欄杆,而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我扶了他一把。   謝謝。他說。   我們短暫地握住彼此的手臂,他刻意別開他的臉。   羅絲瑪莉•薩維奇,妳總是幫了我很多忙。他對著地板說話。沒有妳的話,我該如何是好呀?   你自己就行的,蓋斯特先生。我輕聲地說著。   不,我自己不行的,沒有妳幫我的話,不行的。他講話的口氣像是在頌揚我的表現。   我們一同走路穿越拱廊書店,我們走到了大門附近的電梯,我這時發現,他在我身邊我還挺開心的,至少,這是一個男性的伴侶。奧斯卡轉身就走,連讓我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是,如果米契爾先生過世的話,那該怎麼辦呢?我應該會受不了吧。蓋斯特的身體稍微靠在我的手臂上,不過我並沒有推開他。   白化症的人跟一般人也沒有什麼兩樣,這一點是連梅爾維爾都同意的。   我們安靜地走向了珍本書室。我打開書室的門,已經扭曲的門發出很大的聲響,我們必須穿過只能容納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門縫。   你看看能不能找到米契爾先生的公事包。蓋斯特邊說邊摸索著電源開關,接著他打開房間裡的第一排燈光,這裡就是羅伯‧米契爾容身之處。找找看還有一大把的鑰匙。   好,我回答。你別關燈,要不然我沒辦法找東西。   我走到了主辦公室,我聞到空氣中瀰漫的濃濃煙斗味道,是香草味的。這個煙草味,以及遮蓋住房裡所有一切的淡淡灰塵,彷彿在提醒我米契爾先生的存在。他的桌子就位於房間的角落,桌子後頭有面書櫃,辦公桌的桌面相當凌亂。我低頭找尋他的公事包,感覺他的孔雀羽毛擺飾也盯著我看。有一大串的鑰匙用一條紅色的緞帶綁在他的椅子下。我找到了公事包,隨手把鑰匙放進了公事包最外層的置物袋。   我還彎著腰,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他靠近我。   渥特•蓋斯特從後頭接近我。他的手輕輕地碰了我的背,不過我沒被嚇到。畢竟他以前就曾經這麼碰觸過我。我站起了身子,轉身面對他。   他往後退了幾步,靠著米契爾先生堆放在最靠近書桌的一疊書籍,這也是最脆弱的一疊書。蓋斯特往後退或許是想要在我們之間騰出一道空間,想要表明他對我並沒有浸犯的意圖,或許是想要測試我會不會像上次在餐廳一樣一把推開他。他給了我決定的空間。這是一個極為細緻的動作,這是他很典型的動作,我一下子就知道我們之間要發生的事情,這已經無法避免了。   我免除妳欠我的債務。他相當慎重地說著。   我的債務?   妳跟我借的錢,我取消了這筆錢,現在取消了,妳不用再從妳薪水中扣錢給我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還清我欠的錢了嗎?已經還完了嗎?   我是說,羅絲瑪莉,妳已經沒欠我錢了,妳現在已經了除債務。   謝謝你,蓋斯特先生。我說。   我朝他的身子靠了一步,我記得是我自己走向前的,也只有我自己會這麼做,不過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麼會這麼做。   蓋斯特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捧著我的臉,他的指頭就在我的眼睛旁邊,他的手掌整個貼在我的臉頰上。我感受到他美麗修長的手指頭,我對他的陌生感已經不只是因為他是男性而已了。   孔雀羽毛上頭眼睛的形狀似乎盯著我們看,我感到有點詭異而墮落的氣氛,這根羽毛似乎是米契爾先生派來的奸細。不過,羽毛本身並不會評斷,米契爾先生以前也這麼告訴過我。   蓋斯特先生我想要說話,我並不是要抗議,但是我想問他在想些什麼。他的眼神遊移讓我看不透他的心思。   噓。他的回應像是一種反抗。他的回答不讓人感到意外。我知道。他說。我知道我很醜,而妳,羅絲瑪莉,妳卻是這麼美麗,我很抱歉我們之間有這麼大的差異,我非常非常的抱歉。   他的聲音非常微弱,聽起來非常細緻,反像是在撫慰受了驚嚇的動物。不過我並不是受到了驚嚇,我是對於彼此這般親近感到不安,不過這樣的親近也是我想要的,這樣的親近讓我感到好奇,而不是沮喪。   我年紀也大了,不過我還是可以給妳妳所想要的,羅絲瑪莉,某樣沒有其他人可以給妳的東西。   什麼?我不要你的什麼東西。我說。我在說謊,但是在當時這麼講似乎也是真實的表達。   我把我的手,我的雙手,一邊一隻,放在他的手上,我們一起觸摸我的臉。   我知道妳不要我的任何東西。他輕聲地說著。但這就是我為何要給妳的原因。   我希望他能夠繼續說下去,用他低沈輕柔的聲音,他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厚實而帶有濃密的感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們之間有這麼多的相似點,卻也有很多的差異。我很想告訴妳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開口,我曾經試過。他遲疑了一會兒。我沒有多少跟女人相處的經驗,也沒有跟女人講過我的感受。他低聲說著,接著臉就紅了,他的輕聲細語聽來格外溫柔,他說話有點快,而我也聽得暈眩。   這樣的時刻。他說。或許這樣的時刻就是詩裡講的那種   詩?我聽得一頭霧水。一開始是紅酒,接下來是擔心米契爾先生,然後是他的殷勤,這讓我頭都暈了。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是說留在奧斯卡書區的那本詩集嗎?這本書是他刻意留下來的嗎?   他把我拉向他。   羅絲瑪莉,我跟妳說吧。他對著我的耳朵輕聲地說著,他的手這時擱在我脖子後面,也碰觸到了我的頭髮。他的另一隻手則是放在我的背後,像是我在奧斯卡書區看到他的時候那樣,他攤開手指頭捧著書,有那麼瞬間他在我眼裡是尊貴的,我覺得他挺有魅力的。   我這麼跟妳說吧,羅絲瑪莉‧薩維奇。他的聲音依舊輕柔,他的手放在我脖子後面把我的耳朵拉向他的嘴邊。我這麼說吧,只有維持原來的樣貌,我才能愛上妳本來的面貌。他這番老套的台詞絕對是刻意想出來的。妳瞭解嗎?   不,我蓋斯特先生。我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異常遙遠。   他的手從我的脖子往下移動。他握住了我的胸部,他的喉嚨發了一聲低吟。我的身子覺得一陣熱,他的另外一隻手把我摟住。我的個子比他還高,他毛茸茸的頭髮剛好就頂著我的下巴,他的臉則是貼在我的胸口。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有點反應,像是主動地碰觸他等等,不過我比較期待他對我採取行動。我想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做,我也想要延續這股蓬勃的熱情。   我聽到了妳的心跳。他說,他的耳朵就貼在我的胸口。妳充滿了生命力。   蓋斯特先生,我他抬起頭貼近我的臉想要親吻。我沒有把他推到一旁去,我被他感動了,應該說是,被他挑動了。我喜歡這樣的親密,這般寧靜的感覺。我覺得我的身體開始融化,我想要這種溫柔的感覺,想要被滲透的感覺。我想要跟奧斯卡產生這樣感覺,我彷彿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看到他,看著他站在我心裡的某個房間裡,房間堆滿了書,他就站在我跟蓋斯特現在所在的位置。   我想像著奧斯卡就在這裡,跟我在一起。   他的嘴貼到我的嘴上,透過嘴唇,我感受到他平整的牙齒。他不知道該如何親吻,我也不知道,他只是把我的臉拉向他的臉,然後把嘴巴對著嘴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恍惚迷離,像是吸進一把鮮花或是樹葉的味道,像是要把我整個人吸進去。接著他的手碰到了我的頭髮,他也捧著一把我的頭髮湊到他的臉上。他不斷地深深吸氣,我好像是空氣一般,我自己也覺得快變成了空氣那樣的輕盈而永恆,他是這麼看待我的。   我瞭解了,羅絲瑪莉。他急著說著。因為我就是這個樣子,這麼的醜陋笨拙,所以   噓。這是我的回應,叫他安靜下來,我不想聽到他被傷害的感受。   我現在瞭解了,我也得到解放了。他接著說。我可以自由去愛,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是真的,我知道。   對於這麼篤定的宣示我實在沒話可說。我覺得這番話有些真實,但是我也知道這些話其實並沒有把我包含在內。我這麼想,他在尋求他的生命,我也是。他正在逐漸萎縮消沈,我雖然並不確定,但是我很清楚,我感受到了。我從他的味道察覺出來,我從他身上聞到一股衰老的氣息。   即使跟我靠得這麼近,他似乎比較關心我身上的味道,更甚於想著我們的結合。比起看著我,他似乎對於觸摸我更有興趣,如果就這個角度來看,他似乎對於我比較不感興趣,讓他感興趣的,是我身體真實傳達的生命力。他解開了我上衣的鈕釦,從衣服裡頭端出我的胸部,接著把胸罩拉到我的腰際。他的手輕巧地在我赤裸的肩膀遊移,接著滑向我的胸部,他探尋的動作非常溫柔。我一直都希望有個男人的手在我身上撫摸。他接觸的動作相當輕柔,他的臉龐露出讚嘆崇敬的表情,雙眼緊閉,像是超脫到另一個世界。   不過,我知道,他還是在看著我的,即使我知道他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他現在只能感受到光線的明暗變化。他不用看著我,就已經看到我了。   接著渥特•蓋斯特將他瘦小的身軀靠在我的大腿上,我隔著他的衣服感覺到他尖挺的性徵。   他迅速地扯開腰帶,解開褲子的鈕釦,就像那天在餐廳裡一樣地握著我的手,他把我的手拉向他身邊。我的手碰到他的身體時,他的身體傳來一陣顫動,接著他憤怒地大叫著,整個人靠在背後的書架上。書架上一下子掉了幾本書,有一本書剛好落在書架邊緣,不一會兒還是掉了下來。   我突然間醒了過來,好像是驟地被人搖醒,我馬上離開他的身邊。   我感受到手掌裡有坨牛奶顏色的液體,這是他身體裡一小灘的液體,跟他的身體一樣的蒼白。我看著我的手掌,大為震驚。我原本融化的身體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像猛力闔上書本一樣。   羅絲瑪莉。蓋斯特低聲地說著,他撇過他的臉面對書架。又有一本書掉了下來。   羅絲瑪莉。   我盯著我的手掌,我像是握住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不過卻對這種質感覺得很噁心。我覺得有點反胃。我身上沒有帶手帕,所以我把手放回我的口袋,用我的口袋內裡把手掌擦拭乾淨。接著我拾起了紅色的襯衫,拉回我的胸罩,趕緊把衣服穿好。我的口袋一團濕潤,緊貼著我的大腿,濕潤的感覺很快變成冷冽。我伸手拉了一下襯衫,襯衫的底端多了一道縐折。我想起了那封信,想到那封信的紙角,現在紙片已經毀了。我想要留住這張紙片,這張紙片是唯一我賴以解開謎團的線索。奧斯卡說過他是個賊,但是我剛剛抓住的,卻是這個人的哀傷。我當時被這股強烈的氣氛感染了。   蓋斯特也在收拾他的褲子,他轉過身背箸我。他嘴裡念著另一種語言,可能是德文或是可能只是無意義的囈語。   蓋斯特先生。我的聲音聽來疑惑。你還好嗎?   他轉過了身子,他的褲子鈕釦已經扣上,他也繫上了腰帶。   是,是。他說著,不過他卻刻意裝出熱絡熟悉的感覺。問題應該是,羅絲瑪莉,妳還好嗎?   我很好。我說,喉頭突然湧上一股膽汁。我彎下腰撿起腳邊的一本書,我摸到書本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手還在顫抖。   不過。他刻意地問了我。妳還沒滿足吧?   我很好。我回答,也撿起地上的書,我在站立的時候,膝蓋還在發抖。   如果這些書沒有擺回原來的位置的話,米契爾先生會察覺到的,他會知道這些書是被人撞倒掉到地上的。我的口袋內裡還有襯衫的衣腳這時候變得僵硬,直接貼在我的皮膚上。剛剛蓋斯特跟我發生了一點事情,我要不是因此感到羞愧,為什麼我會在乎米契爾先生怎麼想呢?我必須要撿起地上的書。這些珍貴的古書竟然就這樣掉到地上!蓋斯特覺得他在給我什麼東西,他想要用這個禮物把我綁在他的身邊。他想像自己跟我共同擁有梅爾維爾的祕密,現在我們也共同享有這一份祕密的親暱,不過,這都不是我要的。我無法體諒他的孤獨,我只對我看到的跡象感到絕望。   他的動作突然變得暴躁。   妳住手,別管這些東西了。蓋斯特說,他察覺到我想要把地上的書全都撿起來,我想要把這些書本擺上書架。這些書本都很精緻,這些老舊的精緻書皮上有些磨損,也有幾道刮痕。這些書真是美麗,散發出古董的光輝。其中有一本書還垂下一張脆弱的紙頁,像是掉下一張乾燥壓縮的樹葉。我把書頁塞回,心裡很害怕這本書已經受到傷害。   不過,米契爾先生會察覺出來的。我哽咽著。不過,要是他過世了怎麼辦!我知道他會看出來的,他會很不高興的!我不想讓他不高興。   把書放著就好!蓋斯特口氣很堅定。   他的憤怒一下讓我愣住了。   我沒辦法就這麼把書放著。我還是相當震驚。   為什麼不行!他憤怒地大叫。他莫名地發了脾氣,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的樣子看來很瘋狂,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站立的位置。   呀,這些他媽的書!這些只不過是書本而已,羅絲瑪莉,這些都是物品而已!它們沒有生命,它們沒有呼吸呀!   他舉起手,他的手碰到了書架想要抓下更多的書,不過他沒碰到書架,整個人幾乎要倒了下來,我又再度扶住他。   他這時候好像還沒說完話,他的手勢像是要訴說一種絕望的感受,他的肩膀垮了下來。   我看不到了。他最後這麼說,他就靠在我的肩膀上。妳不知道我看不到了嗎?   我知道。我說。推了他一下,我讓他起了身,我也伸手整理他身後書架上的書本。我必須讓他離開,要不然他或許會造成更多的傷害。   是的。我又說了一次。我知道你看不見了。   我瞎了。他丟下這句話。   我知道。我又說了一次。大家也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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