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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十九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7051 2023-02-05
  我展開為奧斯卡蒐集資訊的任務。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一個人到地下室去找渥特‧蓋斯特。我需要知道更多有關赫曼‧梅爾維爾的訊息,這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我也需要調查蓋斯特究竟知道多少有關《十字島》的資訊。我在擦得閃亮發光的地球儀底下找到了他,他的頭幾乎就埋在他的手當中。   蓋斯特先生,你還好嗎?我問他,一邊靠過去書桌。   妳自己一個人來的嗎,羅絲瑪莉?他說,他抬起了頭,身體朝我的方向靠了過來。   是的,我剛剛想到應該來找你,看看你需不需要任何幫助。   我記得奧斯卡跟我提過的事情,我又追加了下一句話,如果你需要我幫忙的話。   妳人真好。他的眼神看來有點迷惑。我想要完成我們之前的討論,在我們還沒被康威打擾到之前講完,就是我們那天講到的事情。

  是。我簡單地回覆。我也想這麼做。   妳該要小心一點,羅絲瑪莉,傑克‧康威不是那種值得妳耗時間相處的人。   我很訝異,拱廊書店裡頭的每一個人都在警告我,千萬別跟另外一個人如何如何,我在想,他是不是知道傑克那天在樓梯間靠近我的事情。   我沒有花時間跟他在一起,蓋斯特先生。我向他提出保證。   很好。   我靠近了書桌,也靠近了他佝僂的身軀,我們兩個都很安靜,我甚至可以聽到書櫃區隱約傳來的腳步聲,是客人要找書的腳步聲。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高度,加上高聳直達天花板的書櫃,每次我到這邊都會不自覺地想要駝背。感覺上就好像是蓋斯特堅持所有來找他的人也都要跟著駝背才行。   妳今天晚上下班之後有事情嗎?他突然問了我,我被嚇呆了,他的手伸進了他的口袋,撥弄著幾個銅板。

  今天晚上嗎?我重複他的話,他是在約我外出嗎?奧斯卡會希望我跟著他出門當他的眼線嗎?   今天晚上呀?嗯,沒有,蓋斯特先生,我今天晚上沒有事情,不過,我也要去看看你要我在晚會中安排的紅酒,這樣吧,我明天再去看好了。   太棒了。他說,他的身子挺直了一些。我們可以邊喝咖啡邊把我們沒講完的事情說完。他對著自己微笑。   太棒了。他又重複這句話。我們就約在南側門,六點鐘見面。   六點鐘?你走得開嗎?我問他。你通常不是都會待得晚一些嗎?   我今天晚上六點鐘就要下班。他說話的口氣彷彿別有用心。我又不是簽了約的僕人,你知道的,派克並不能完全擁有我的時間,畢竟,我也是拱廊書店的經理。   

  我上樓回到了奧斯卡的非小說類書區,他就站在墊腳台上。   你有看到蓋斯特嗎?他問我,似平也從我的表情知道了答案。   我跟他約晚上六點見面。我回答他。他想要跟我在外頭喝咖啡,順便把上次被傑克打斷沒講完的事情說完,我知道一定是跟琵巴第有關的事情,他要跟我講為什麼要帶我過去那邊的原因。   很好,很好,別跟他提到我們到圖書館找資料的事情。奧斯卡對我下了指令,他對這件事情的熱情反倒讓我覺得很挫折。讓他跟妳講他發現的事情,妳只管聽就好。   好吧,奧斯卡。我回應他的話。我知道了。   妳帶著妳的筆記本。他說。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記下來,免得妳忘了。   我不可能一邊坐著聽他講話一邊記筆記呀!

  我是說,妳能夠記筆記的時候就記吧,等見完面馬上就寫下來,記得什麼事情全都寫下來。   你會被我的記性嚇到的,奧斯卡。   那很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在鼓勵我。那就讓我嚇一跳吧。      晚上六點一到,我就已經站在街角看著地上骯髒的雪,想著現在的場景剛好跟之前的場景相反。那天蓋斯特帶我去琵巴第宅邸的時候,他是在門外等我的,我那時從書店南側門的窗戶往外看到他。有些事情剛好反了過來,不過我那時候並沒有察覺。渥特•蓋斯特這時候穿著他那件滑稽的冬天外套出現,我喊住了他,這樣他才能夠知道我站在乾淨的人行道上。他朝我走了過來,一邊比著一家在下一條街的咖啡廳。他走路的時候距離我的手臂很近,我們外套的袖子彼此摩擦,我們朝著大馬路上的咖啡廳前進,我們連走路的步調都很一致。

  咖啡店的老闆娘安排我們坐在離窗戶有段距離的座位,我們的外套就掛在椅子旁邊的掛勾,這個高掛勾在座位旁邊一片薄木板上。蓋斯特坐進了沙發椅,把他的帽子放在身邊。我面對著他坐下,我一直在回想那個跟奧斯卡在一起的夜晚。這一幕幕的景色似乎無聲無息地自動上演。我現在就坐在餐廳裡,在一個男人的對面,距離那一個令人羞辱難堪的夜晚才不過幾天,不過我距離那時候感受到的興奮心情已經很遠了。我必須替奧斯卡完成這件事情。   羅絲瑪莉。渥特‧蓋斯特才剛坐下就開口。妳知道赫曼‧梅爾維爾嗎?我被嚇了一跳。   是的,當然,我知道呀,蓋斯特先生,我很早以前就讀過《白鯨記》了,奧斯卡送了一本平裝本的舊書給我當禮物。

  是嗎?我幾乎聽不見他問話的聲音。我並不喜歡這本書。   是嗎?我問道。這本書真是讓我著迷。   他的頭往後退縮,彷彿是被我的答案嚇到了。   我現在才知道,我那時候真的很遲鈍。我就算跟渥特‧蓋斯特討論過那一段講述白色的意義的章節,我也不需要刻意詢問為什麼他會討厭《白鯨記》。梅爾維爾將白色等同於令人憎恨、希望除之而後快的東西。   妳大概還記得上次妳念給我聽的信件內容吧。蓋斯特接著說。這封信有提到梅爾維爾吧?提到有個人想要賣一篇手稿。   我的臉一路往上脹紅到髮根。   當然,我還記得。我回了話,信件被撕下來的小角落還放在我口袋裡呢,這張小紙片本身就是一個偷竊的象徵。信我還沒讀完就被你搶走了。

  是呀,我當時沒有多想什麼,羅絲瑪莉,我現在跟妳道歉,我現在需要多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這位賣家到底要傳達的訊息是什麼,當時有些部分內容我沒有聽懂。我後來也帶妳到琵巴第家中找了我的朋友山姆•麥考夫討論這封信。他對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懂得非常多,他的老闆對那個時期的作家也特別有興趣。   渥特‧蓋斯特他外套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   山姆昨天給了我這封信。他越過餐桌把信遞給了我。拆開信,裡頭是一篇報紙的文章,他說我對這篇文章會有興趣,不過看來這篇文章應該是從微縮影片中印下來的。   信封裡裝了厚厚一疊折好的紙張,翻開來之後是全版報紙的大小,是複印在紙質較硬的相片紙上頭。當然,文章的字體很小,有些地方甚至模糊不清,不過文章的標題倒是非常清楚。我心裡頭估算著這個版面可以塞進多少個字,報紙的出版年份就印在報頭,在斗大的《紐約日報》的名稱旁邊,這是一份一八五五年的報紙。

  我希望妳能夠讀給我聽。   當然,蓋斯特先生,不過我也可以在拱廊書店讀給你聽呀。   妳是覺得跟我坐在咖啡廳裡很不舒服是吧?他的問話很尖銳,他向來就有自我防衛的個性,而且他也很容易被激怒。   不,蓋斯特先生,一點都不會。   很好,這樣就好。   他的眼神不斷閃爍,看來生澀,像是受了傷的樣子。我們之間有一道沉重的緘默,接著他很不自在地玩弄手指頭,顯得有些焦躁。   很抱歉,羅絲瑪莉。他又開口說話。整件事情讓我覺得很緊張。我以前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我沒遇過這樣的事情。   我很想要追問他說的是什麼樣的事情,我當時沒有別的用意,我只是謹記著奧斯卡的交代要多調查一點消息。我只要專心聽就好了,或許他所說沒有經驗的事情指的是欺騙。

  這邊有很多資料,你要我先讀哪一篇給你聽?   妳知道的,羅絲瑪莉,這件事情妳我知道就可以了。我一定要得到妳的保證,我請妳幫忙的事情非比尋常,我要確定所有我請妳幫我念的文件內容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而已。   我又想起了奧斯卡給我的另一個建議。   為什麼只有你我能知道而已呢,蓋斯特先生?   妳之後就會知道為什麼了。我必須要信任妳,我也的確真的很信任妳,不過妳也要信任我才行。我要妳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真的很重要。妳讀給我聽的信件是一個重要的關鍵,這封信可以幫我一償夙願。   他已經對我付出了信任,他這麼容易就如此信任我,我心裡面反而覺得有些害怕。我又回想到小時候查普教導過我的事情,我在想,查普的教誨我要採信到什麼程度。她總是說,妳要愛所有人,但是只能信任少數幾個人,而且不要傷害任何人。我心裡回答了這個問題,我不可能愛所有人,我不知道我可以信任誰,不過我倒是知道我有一個特別喜愛的人。

  這一份報紙的下半版看來像是刊登了特寫文章,文章標題提到了安布羅攝影術,這篇文章寫的是赫曼•梅爾維爾。   這邊有篇文章特別講到梅爾維爾。蓋斯特先生,什麼是安布羅攝影術呀?我問了他,這是個我從來都沒聽過的字彙。   以這篇文章刊載的情況來看,這個字指的應該是自傳中對作家的描繪吧。他回答了我。不過這個字的原意是一種攝影技術,文章使用這個字要說的就是報社計畫要刊登一系列的人物速寫。   記者的名字叫做湯瑪士‧鮑爾。   啊。蓋斯特說,這下可有趣了,我記得這個鮑爾是個混蛋,他靠著炒作他跟名作家的關係混進報社工作,做過很多不同的工作,我最喜歡的作家狄更斯就被他拿來自抬身價嗯,服務生來了,妳要喝咖啡嗎?   我想喝茶。我一邊回他的話一邊掃瞄整份文件。   好的,一杯茶一杯咖啡,我要黑咖啡。他說。   我拿起了報紙,往下繼續閱讀這篇文章。鮑爾寫道,只有少數幾位作家成名的速度比梅爾維爾來得快。等一會兒我要把這些細節寫進筆記本拿給奧斯卡。對我自己來說,我則是在心裡面偷偷記下來,記得要跟亞瑟詢問安布羅攝影術。   十年前,梅爾維爾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不過他現在可是我們最成功的作家之一了,可是他寫作的聲望似乎也受到一點批評,他總是喜歡在他幽雅的敘述段落中置入抽象的哲學思考。   服務生回來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子,我在茶裡面加了牛奶,接著喝了一口。奶茶溫暖地滑入了我的喉嚨,我嚥下口中的茶,笑了出來。渥特‧蓋斯特的瞇瞇眼一直盯著我所有的小動作。我都可以聽得到他呼吸的聲音了,我察覺到他內心真正的想法,這讓我相當訝異。這是一種能夠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感覺,一同坐在餐廳座椅上的感覺。想一想蓋斯特跟我之間的共同點,我們都為了完全不適合我們的對象付出了熱情,我於自己浪漫的遐想也都毫無警惕。   羅絲瑪莉,妳準備好的時候,請繼續讀下去,我很喜歡聽妳讀報紙。他說。   謝謝你,蓋斯特先生。我說,突然間我對這項工作以及對於蓋斯特感到一陣溫暖。我看待他的眼神充滿好奇。我知道遭受羞辱的感受,我屁股上還留著一塊瘀青可以證明這種感受,而且我也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我似乎還聽得見那天晚上我跟奧斯卡在這邊的交談,這兩個晚上的對話有許多相似之處,連談話的氣氛都異常地有種熟悉的感覺。   鮑爾在這篇報紙文章中有一則對梅爾維爾外貌的描述,我很好奇想知道這位熱情的人,這麼迷戀納桑尼爾‧霍桑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個外表英俊的紳士。看起來非常和善有禮,應該是一個好相處的朋友他身上有種旅人特有泰然處之的態度,而且沒有作家喜好說教的氣質。他的身材算是中等略高,穿衣服的品味非常細心。我心裡想,他跟奧斯卡一樣,都喜歡穿平整的黑長褲跟手工縫製的白色襯衫,看起來一樣英俊,一樣具有紳士氣質。當初送我梅爾維爾書的也是奧斯卡,我心裡逐漸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   羅絲瑪莉。蓋斯特打斷我的聯想。我想從報紙報導知道的是跟梅爾維爾作品有關的消息,不是他的外表,他外表長相如何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的視線迅速掃過文章,我持續對著渥特‧蓋斯特臉孔的方向大聲朗讀,他全神貫注地聽著我讀報,他的身體前傾靠在桌上。   擅自揣測作家沒有發展完成的想法,這似乎是件相當魯莽無理的舉動,不過我們同時卻也擔心,深怕作家把他最睿智的想法埋藏在腳凳底下,這麼一來,全世界所有如暴君一般的讀者將會企圖探索挖掘出更多的軼作、以及更多更好的作品。我們找出來的安布羅攝影術拍攝的照片儘管粗糙,但是我們希望這會是一份真實的資料,裡頭提到他曾經計畫但是卻從未付諸實踐的工作。這部作品打算要闡述的是良心自責的主題,打算講的是在令人敬重的操守中得到的道德啟示,往往還比不上突發的犯罪行為。有些人過的生活幾乎就是合法的犯法行為,但是他們總能夠維繫住他們保有的聲望,這些人的犯行總是暗中翻騰但是卻從未到達滾燙沸騰的地步。有些人則是終身維持正直誠信的操守,但是突發而無法控制的衝動讓他們超脫常軌,而他們卻只能永遠沉淪。   呀。渥特‧蓋斯特若有所思地說著。就是啦,當然就是這樣,談論良心自責的作品。   良心自責?我跟著念了一次,但是他沒有理我。   這是《十字島》的主旨。蓋斯特在當時就已經發現了,我猜大概麥考夫跟他在琵巴第圖書館樓上會面的時候就已經跟他講過了,說不定也念過阿嘉莎的書信給霍桑聽。不過,為什麼麥考夫要寄這篇文章給他呢?這封信似乎想暗中警告他什麼事情。這是我的新發現,這也是我還沒能夠跟奧斯卡講的,就是梅爾維爾提到的這段話,無法控制的衝動將會使得一個良善正直的人做出超越常軌的事情。也就是說,無賴的鮑爾所講的他跟作家之間的對話可能是值得採信的。當羅賓森拋棄了阿嘉莎十七年之後,這是梅爾維爾所認為的會發生在羅賓森身上的事情嗎?這不也是發生在渥特•蓋斯特身上的事情嗎?他想要隱瞞這份手稿,從喬治•派克手中偷走這份手稿,這就是他會做出來超越常軌的事情了。雖然這樣的推測已經不全然是個祕密了,他正跟我分享這個祕密,他相信我會保守這個祕密。   妳看,羅絲瑪莉。蓋斯特接著說道,我從山姆那邊知道,有一本以這主題寫作的書遺失了。我注意到這一點。我希望妳能夠盡可能幫我找出些線索。這樣會幫助我他停了下來,似乎在找尋合適的字眼。幫助我來評估這本書。   所以你會替拱廊書店買進這本書囉?我問他,沒想到我虛假的天真口吻很對他的胃口。   我打算怎麼處理這本書,只有妳我知道。他一副深思的口氣。就現在來說,我希望探索的過程會很精采,只不過這個祕密只有妳我兩人可以知道,而妳要替我保守這個祕密。   他伸出手想要越過桌子握住我的手,不過他的動作碰到了咖啡,把熱騰騰的咖啡都潑到他的襯杉上,在他身子往桌子的方向傾斜時,咖啡也在他的胸口上暈開。啊!他大叫了一聲,我迅速從桌邊銅製的紙巾盒裡頭抓起一把紙巾,卻同時也把擺放在一塊的鹽巴、胡椒、糖以及牛奶打翻了。   啊!他又叫了一聲,整個桌子這下變得狼狽不堪。真是糟糕!我真的是笨透了!你怎麼會受得了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呀!   沒關係,蓋斯特先生。我被他激烈的反應嚇到了,我手上還握著一團餐巾紙。這只是個意外,是個意外。   他抓住了我的手,不打算讓我繼續整理餐桌,接著一把將我的手拉到他的嘴邊。我感覺到他的嘴唇用力地貼在我的手掌裡,我甚至還感覺得到他牙齒的觸感。   蓋斯特先生我勉強擠出這幾個字,我想把手抽了回來,不過我也已經被嚇呆了。   我用力抽回了我的手,就像是那天他從我手中把信搶走那樣地迅速。他臉上的表情相當痛苦,好像是我賞了他一巴掌一樣。   我從眼角瞥見服務生正要走向我們,不過一看到我們剛才彆扭的動作又馬上回過身子。   我的手掌都濕透了,我在褲子上把手掌揩乾淨。   我該走了,蓋斯特先生。   我很快站起了身子,從掛勾上抓了外套,我講話的口吻依舊友善,但是我卻感受不到話裡帶有任何的情緒。   謝謝你,謝謝你請我喝茶。   我想要忘記幫助他搜尋梅爾維爾的資料,也想忘掉要幫奧斯卡當間諜這回事。渥特•蓋斯特的態度相當認真,畢竟這已經不是一場遊戲了,這已經不是我們在拱廊書店裡玩的找書遊戲了。   非常謝謝妳,明天見,是吧?我們明天店裡見,再見。   他沒說話,一個人坐著,一大片咖啡色的污漬在他的胸口上蔓延,看來就像是一個被譴責的印記。      每件事情我都跟奧斯卡講了,當然,我沒有告訴他渥特‧蓋斯特熱吻我手掌的事。我告訴他鮑爾寫了安布羅攝影術拍攝的照片,還告訴他這篇文章要討論的就是這本尚未命名的作品,而整部作品完全圍繞著悔恨的主題,很諷刺的,就某種程度來看,我目前正在體驗這樣的感覺。   嗯。奧斯卡說。這篇文章應該不難查出來。   不。我告訴他。這個祕密蓋斯特先生只有跟我說而已。   我一點都不懷疑他對妳很有好感。他說話的口氣相當冷淡,他很清楚蓋斯特想要的是什麼。   我也跟妳講一下,這段時間之內我發現的事情。事情很有趣,我要跟妳講是一些遊走法律邊緣的事情,跟妳在報紙上看到的很接近的事情。   奧斯卡接著告訴我,在梅爾維爾名氣鼎盛時,出版業的生態,他說話的方式相當迂迴。或許有些作家會出錢出版自己的書,不過或許沒有人做得像赫曼‧梅爾維爾這麼明顯的,尤其在他描寫精神分析的小說《皮埃爾》遭受重大的挫敗之後,這本書甚至讓書評都開始懷疑作家的精神狀況。   一開始,他的出版商哈波兄弟在扣除印刷費用之後會跟梅爾維爾五五分帳,一些預先支付的開銷當然也會平均從兩邊的獲利分擔。不過哈波兄弟在計算預支開銷的時候會扣掉利息支出,所以,儘管《泰皮》跟《歐穆》兩本書都賺了錢,但是只要梅爾維爾的銷售量下滑,他反倒會欠出版商不少錢。也因為《白鯨記》在銷售上相當失敗,哈波兄弟跟梅爾維爾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他們從此不再將他視為珍貴的資產。在討論出版《皮埃爾》的時候,哈波兄弟還刻意開出一份不合理的契約,他們希望梅爾維爾會拒絕這一份契約。不過,他卻接下這一份契約,這本書每賺到一塊錢,梅爾維爾只能收到其中的二十分,比起先前扣除開銷還有五十分來得少,也就是說,《皮埃爾》必須要賣出原先銷售量的兩倍半才有可能得到跟之前一樣的分紅,這樣的分紅比例相當不合理,而《皮埃爾》的銷售量也相當悽慘。   也就是說,在梅爾維爾那個年代,出版社跟小偷沒什麼兩樣。我說。就好像是派克先生在有些人心目中是個狡猾的騙子一樣。不過這件事情對於我們想要找出的《十字島》有什麼關係?   我正要跟妳解釋這當中的關連,羅絲瑪莉。奧斯卡正要帶出他的故事。   妳看,梅爾維爾寫信給哈波兄弟,這麼講吧,也順便把他的一本書寄給了他們。他激動地翻著他的筆記本,他翻回之前做的筆記,上頭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字跡相當潦草。   就在這裡,除了我去年春天帶到紐約的書之外,那時候他們拒絕出版這本書,不過我現在手中還有另一本書。   奧斯卡看著我,他的眼神好樣在說,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   這什麼意思?   他另外說的這句話,就是在暗示說,那一年春天他帶給他們的書,他並沒有毀掉,這本書就是《十字島》呀。雖然他們因為某些理由沒有出版這本書,但是他還是把這本書保留下來。   什麼原因不出版他的書?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害怕涉及毀謗吧,或許是阿嘉莎跟羅賓森這兩個角色都是確有其人。不過,不管是什麼情況,被拒絕的原因都不重要。重點是,他告訴哈波兄弟他還留著這本書,而他也試圖想跟出版商溝通,希望以出版《皮埃爾》的酬勞來出版這本書。   你該不會以為那份手稿就是哈波兄弟留在身邊的手稿吧?你覺得這是梅爾維爾的手稿嗎?   正是如此。這份手稿很有可能就是梅爾維爾交給哈波兄弟的手稿,不過我這麼說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沒有保留這份手稿。   奧斯卡對於跟《十字島》有關的細節相當著迷,他認為這份手稿應該取得該有的地位。有關這本遺失小說的種種細節都讓他相當著迷,他簡直已經到了迷戀的地步,這麼一件古老的事情可以讓他如此興奮,開心的程度連任何一位活著的人都比不上,這一點讓我相當嫉妒。   我發現,他接著說,哈波兄弟的辦公室在一八五三年十二月的一場火災中燒毀,總共有六棟房子付之一炬。這個話題跟他臉上亢奮的表情看來有點不搭調。   梅爾維爾認為他的作品都被燒得精光,大多他的出版書籍跟尚未裝訂的散稿大概也都毀於大火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重大的損失,在經濟上也會毀了他,他從出版《皮埃爾》之後聲望就一路下滑。他欠了不少債務,然而哈波兄弟這時候卻依舊冷酷無情,竟然還跟他追討額外的開銷費用,好像這場大火全是梅爾維爾的錯一樣。事實上,他們還跟梅爾維爾重覆討了兩筆錢,因為在大火中損失的出版品早在火災之前就也已經扣除出版的開銷了。   看來奧斯卡為梅爾維爾的待遇相當抱不平,這跟他的工作有關,他每天賣的二手書,這些書的作者也從來沒有從派克的口袋裡拿到錢。即使是渥特‧蓋斯特在地下室賣的書評公關新書,也沒有辦法為作家帶來任何的利益,這些書原本是用來寄給記者跟書評作家爭取知名度的,這些記者跟書評作家沒有付錢買書,但是他們卻可以以把書買給拱廊書店,順便可以得到書本定價四分之一的酬勞。   奧斯卡為赫曼‧梅爾維爾的待遇大抱不平,這樣的義憤填膺多少有點偽善,儘管如此,他對我的魅力依舊絲毫不減。不過他這番話倒是讓我想到喬治‧派克龐大的書籍收藏,也讓我想到這些藏書其實跟文學創作沒有多大的關係。拱廊書店當然是為了收藏家跟讀者而開的,但是卻不至於傻到鎖定作家來營業。   奧斯卡。我很嚴肅地問著他。你會怎麼處理《十字島》?   我以前就跟你講過了。這些手稿應該耍放在圖書館或是大學的藏書,或許要放在哈佛大學的霍頓圖書館,跟梅爾維爾其他的手稿放在一起,或者存放在這裡的伯格圖書館,跟他的信件手稿放在一塊。   他說話的口氣充滿熱情。   我當然會把手稿交給他們,免費交給他們,羅絲瑪莉,這本遺失的書不應該成為買賣的商品。妳難道沒看出來,梅爾維爾一輩子都是商業交易的受害者嗎?不論如何,我都要盡可能阻止琵巴第拿到這份手稿。如果他們拿到的話,這份手稿就會像是被放進箱子然後沈到海底,這種不斷想要佔有的慾望讓我很不舒服,這個人跟國王一樣已經擁有太多收藏了。   這句話對出自一位每天的工作就足要滿足收藏家的人來說,還真有點奇怪。   不管是誰拿到了這份手稿,我真的看不出來到底有什麼差別。我說。不管怎麼樣,這本書都會被出版,人們也都能夠讀到這本書。   這可不一定。奧斯卡很快地打斷我的話。琵巴第這個人很特別,他很有可能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窩藏這份手稿,他也會否認擁有這份手稿。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羅絲瑪莉,我很清楚這些收藏家,比妳清楚得多了,妳知道,有些東西愈是獨特就愈能夠激發琵巴第的熱情。妳是從塔斯馬尼亞來的。他丟出這句話。這些收藏品之間的階級關係妳是不懂的。   不過他真的懂。他的特質及其祕密就是他看清了這樣的階級關係,也看到了他自己並不處在這樣的階級關係之內。儘管他本身並沒有意願加入這個階級關係,《十字島》剛好可以拉回他以往刻意排除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的期待,他總是在筆記本裡頭詳實記載自己的想法。以這樣的角度來看,這本筆記本幾乎就是一本復仇記事錄,一本記錄失敗的帳本。不過就在他出手攻擊的同時,他也掃到了自己朱利安‧琵巴第跟奧斯卡•賈諾一樣,都是難以理解的人。他們兩個人之間主要的差別,就是奧斯卡手上沒有多少籌碼,至少從金錢的標準來說是如此。他採用彌補的方式,他從很久以前就把知識化為他的價值。      亞瑟。我朝著藝術書區的方向喊著他的名字,不過差點就從他的身上踩過去,他整個人縮在角落,他的兩隻腳伸得筆直,大腿上擺著一本大書,他比例過大的頭往後仰,已經睡著了。他的上下排牙齒間掛了一條唾液,唾液隨著呼吸顫動著,過了一會兒才隨著他的吐氣斷裂。   亞瑟!我朝他走過去並且伸手搖晃他的肩膀。   什麼?他倏地抬起頭,隨即伸手賞了他自己肥厚的臉頰幾個巴掌。什麼事情呀,塔斯馬尼亞小惡魔。喔,我幾乎要熟睡了,我都睡得不省人事了。我還作了個夢,一個很棒的夢,我不想就這麼醒過來,喔。他皺起他的眉頭,看來像是努力在回想什麼事情。我夢到這家書店成了一個博物館,然後我是裡頭唯一活生生走動的人   亞瑟,你別作白日夢了,要是被派克先生或是蓋斯特先生逮到的話,你可是會被開除的,你竟然在下午睡大頭覺!   只不過小睡一下嘛。他掙扎想要起身,伸出了他肥胖的手要我拉他一把。妳就當我在沈思打坐吧。在我伸手拉他的時候,他吐了一口氣。我是呀。他說著,起身的時候還上氣不接下氣。他伸手拉平他肚子上皺皺的襯衫。   我要問你一些事情。我說,一邊彎腰拿起擺在地上的書,把書交給了他,他馬上把書放回書架。   妳怎麼老是在問問題呀。他噘著嘴。妳要不要改變一下,以說代問!   我嗎?我沒有什麼想說的呀。我喃喃說著。   是這樣嗎?他笑著,接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對我比畫。沒什麼要說的嗎?妳知道,妳已經被看到囉。   被看到?我的臉都紅了。被誰看到?   妳不是跟他在一起嗎?亞瑟趁機嘲笑我。   我困惑讓我沉默,我沒有辦法給予任何東西。   當然是跟渥特‧蓋斯特呀,閱讀給他聽,在咖啡廳裡呀。亞瑟滿臉得意。   誰看到了?   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塔斯馬尼亞小惡魔。妳也不是沒有崇拜者的,不過我也必須要說,你的崇拜者有點怪怪的。   我沒有選擇任何人呀!   嗯,妳要小心一點,或者,至少要客氣一點。渥特已經嗯,如果說他工作的地方是個陰暗的地方,那他也是個最陰沈的人,別再引導他繼續了。他接著說。別太過分了   住口,亞瑟!我起身抗議,但卻也相當尷尬。他只是需要我的幫忙,你別再講這些八卦了!   面對我指控他愛聊天說八卦,他伸手放在胸前,假裝害怕吃驚的樣子。   我要來問你一些攝影的問題。我趕緊追問,改變話題。這是你的專長,不是嗎?   我的諸多專長之一。他一臉嘻嘻哈哈。   你知道什麼是安布羅攝影術嗎?   當然知道呀。這是一種根據銀版攝影改良的攝影術,因為這種攝影術比較便宜的關係,還曾經短暫流行過。如果妳有興趣的話,我還可以拿個複製品給妳看看,我有這種東西。   是呀,我有興趣。   亞瑟接著走到他最喜歡的角落,從攝影史的書架上拿起了一本書,他說話的嘴巴從沒停過。   安布羅攝影術拍攝的照片比較不那麼貴,因為這種攝影術是將影像複製到玻璃毛片上,而不是複製到銅板上。兩種攝影術都採用硝化銀作為顯影液,不過就算要妳親眼比較,妳也一定能夠分辨出其中的差異,就連之後的錫版照片妳也能夠分辨出來。這些照片都有一點立體空間的感覺,主要是玻璃毛片的關係。另外,這些照片影像也都相當蒼白,有的幾乎是白茫茫一片。   他翻開一本厚重的書,在查詢檢索之後,他翻到一張南北戰爭時期的照片,裡頭的士兵看起來跟鬼沒什麼兩樣。   南北戰爭讓這些照片頓時流行起來,妳可以想像,大部分的人可以負擔得起這筆錢拍下他們心愛的人。   他很刻意地多看了士兵的照片幾眼。   帥呆了。他接著說。這種照片不需要採用底片,不過影像會左右顛倒,就像是妳看鏡子的感覺。   我看著聯邦軍士兵那年輕到簡直令人無法置信的臉龐,他看起來年紀跟我差不多,不過安布羅攝影術使得他的臉孔像是被漂白了一樣,看起來像是逐漸消失淡去。   亞瑟這時往我身邊靠了過來。可憐的傢伙。他說。這張照片拍完沒多久,他應該就被殺害了吧。   他闔上這本書,接著把書放回書架上。安布羅攝影術後來就不流行了。他說。當然,這種照片很脆弱,玻璃毛片很容易碎裂。接下來被錫版照片所取代,然後就是到處都看得到的紙基照片了。他揮舞著他粗厚的大手,比著拱廊書店裡環繞著我們的成堆紙山。   紙呀,他重複著,一邊打了個大呵欠。這是我們的夢幻材料。      那本有關信件的書妳看了多少了?還找到更多有關阿嘉莎的消息嗎?   奧斯卡一整天都想找我說話,他在拱廊書店裡到處找我,局勢反轉了,這讓我有點開心。我現在掌握一些他想要的資訊,這像是一個進展,像是我變得跟他更加相像了,像是我變得成熟了,像是我已經融入拱廊書店的神祕氣氛了。我站在奧斯卡負責的歷史書區走道上,我把我的筆記本遞給了他,我將筆記本翻到我記載梅爾維爾信件的部分。   我昨天晚上抄下來的。我告訴他。梅爾維爾在那封冗長的信當中提到了故事情節,之後他寫了這封信。   奧斯卡從我手中拿過了筆記本,我看著他閱讀這封信,在他閱讀的時候,金黃色的眼睛還上下來回移動著。   ◇◇◇   星期一早晨   一八五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我親愛的霍桑,   如果你覺得值得把阿嘉莎的故事寫下來的話,然後你也願意寫的話,我倒是有一個小小的點子,不過我這個點子雖然很微不足道,倒也不是跟故事情節脫節。或許你也有過這個想法也不一定。或許可以把羅賓森第一次離開他老婆的行為,以及後續幾次離家,解釋為自由主義無拘無束的行為,很多水手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想法。羅賓森在之前的水手生涯中,每到一個港口也都會找個女人當一個晚上的老婆。一開始,他跟阿嘉莎的婚姻承諾對他來說是沒什麼約束力的。他也是在海上過了好幾年之後才開始有道德的覲念,接著他才有後續的反應,他才開始悔悟。你可以想一想這有沒有道理,如果你覺得沒有道理的話,你心裡頭想想就算了。   他倒是很有幽默感呀,是吧?奧斯卡做了這樣的結論。   嗯,是呀。我也表示同意。不過,你究竟要講什麼?   喔,他講到的自由主義無拘無束的想法。我以為梅爾維爾是個心胸寬闊的人,畢竟他也當過水手。   我不覺得這樣可以解釋成他贊同羅賓森的想法,我不認為他會贊同拋棄阿嘉莎這樣的行為,如果這是你想要問的問題。   奧斯卡把我的筆記交回我手上,神情有點生氣。   妳有沒有想過,說不定梅爾維爾會站在離家出走的先生那邊?或許拋棄妻子的想法會是他有興趣的題材呢?他問道。   嗯,我不這麼認為   妳不這麼認為嗎?或許他自己很想逃離這一切,想逃回海上。他自己的婚姻也不快樂,妳知道的。承諾他人幾乎把他逼瘋了,或許他希望霍桑也可以體認到這一點,希望霍桑也可以看到一同遠走高飛的誘惑。   奧斯卡說話的口氣滿是自信篤定,這讓我嚇了一跳。   你爸爸離家的時候,你大概幾歲?奧斯卡?我坦率地問他。   別扯到我。他的回覆相當不耐煩。我看得出來,妳老是胡思亂想,妳老是在想像時岔了路。羅絲瑪莉,從一件事情聯想到另外的事情,這樣實在很老套了。妳要知道,並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可以連結到別的事情上。   我爸爸離家的時候,我甚至還沒出生。我回答他。跟阿嘉莎的女兒一樣,而她在跟親生父親重逢的時候,年紀也跟我差不多。   奧斯卡什麼都沒說,但看起來似乎是覺得我很煩。他伸手把我頭頂書架上的書本擺放整齊。   羅絲瑪莉,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他帶著容忍說。有時候甚至沒有欺騙的本意。事實上,有時候看起來惡意的行為,其實是無意的,或許這就是《十字島》要講的故事。   嗯,其實我也不能確定。我回答,並且察覺到他對我的厭煩了。不過,我覺得這是一本討論女人及她們逆來順受的心境的書。   喔,她們是會逆來順受沒錯。奧斯卡回答的聲音挺滑稽的。好樣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一樣。   喔,你不覺得這樣很了不起嗎?   他真是讓我摸不著頭緒,他自己的母親不就是逆來順受,忍受所有的屈辱嗎?我的母親不也是如此嗎?難道這樣子做不值得嗎?此外,莉莉安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這樣到底算是什麼成就?活著就算是一種成就嗎?讓我這麼說吧。奧斯卡接著講。哪一件事情不是稍縱即逝的?就各個方面來看,哪個人沒有遭遇過挫折失敗?他看著我的眼神很銳利。逆來順受的,是世界萬物,不是人,這也是我跟收藏家相處得到的心得。   我的腦海裡浮現媽媽的聲音,媽媽又再次提醒我,沒有什麼事情是永恆的,永恆不朽不是人類該追求的。當然,我也是媽媽逆來順受的苦難之一,奧斯卡對他的母親而言也是如此。不過,我聽到的聲音倒是沒有這麼堅定的口氣。我靜靜地觀察奧斯卡,我終於瞭解了,殘酷不仁只是他眾多的本領之一。但是讓我感到著迷的,卻是他脆弱的那一面。我想像著,他的冷漠疏離剛好跟我的活潑熱情形成對比,不過我對他倒是有一份急迫的渴望,那時候我才察覺到。   我們不要把動機放進來討論。他做結論。這件事情是個意外。妳最近有看到蓋斯特嗎?他還有再跟妳講些什麼嗎?   我最近還是有繼續幫他,不過他沒跟我多講什麼了,沒有再多講什麼了。   妳有跟別人講過這件事情嗎?   沒有。   很好。我今天晚上要到圖書館總館,我在追查一條線索,看看能不能找出來是誰拿了那份手稿。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上圖書館了,我連問都沒問。   我是不是繼續針對往來信件調查就好呢?我說,我希望他能給我一些指示。希望他能夠告訴我他希望我替他做些什麼。我自己的關注並不實際,我現在滿腦子都在想阿嘉莎的故事,也在想能不能給奧斯卡一點資訊。   是的。他很肯定地說。妳應該針對信件調查就好。不過妳也要注意蓋斯特是不是有新的動作。我很想知道他跟麥考夫之間在打什麼算盤。這樣對我們來說也很有幫助。畢竟,重點不在於小說內容,重點在於這本小說到底存不存在,我需要知道到底誰擁有這本書。   有個客人朝我們走了過來,他呼喊奧斯卡的口氣相當急。奧斯卡和善地回答,這已經是面對客人被訓練出來的反應了。接著他轉過頭跟我講話,又馬上恢復成他平常的聲音。   妳或許要從男人的角度來思考這件事情,羅絲瑪莉,我們的角度都一定會有死角。      那天晚上,我坐在撿來的扶手椅上,啃著抹了奶油的麵包,我在想,從那些寫給阿嘉莎的信件中可以找出來的線索,或許會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一開始的時候我會感到好奇,主要是因為梅爾維爾寫給霍桑的信件,不過,我現在倒是懷疑,赫曼‧梅爾維爾是否想要告訴我一個跟我的出身背景很像的故事,他是否會真正告訴我一些跟我的身世有關的線索,他對我的影響幾乎是一位父親對子女的影響。在我的生命中,我會把刻意遺棄當成一椿罪大惡極的舉動,就這點來說,或許奧斯卡說的話也有點道理。這個故事是不是還有不同的版本呢?這會是梅爾維爾親筆寫的故事嗎?或許是隨意寫作而來的,或許用不負責任這個詞彙是我太衝動了。或許,我的存在也是不負責任的結果。   我泡了茶,接著回到椅子上,拿起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繼續閱讀那篇梅爾維爾第一次寫給霍桑的長信,這是在媽媽生日寫的信,八月十三日,不過年份是一八五二年,這封信還附帶提到律師的記事(或者是他的日記):   ◇◇◇   他在評估要用什麼方式來呈現羅賓森•賈瑞地(Charity)的性格,應該會採用比較開放的手法來寫他。我從日記中找到這一段話,上面說他這輩子一定得要承受這部分的懲罰。這在暗示日後要給他一點懲罰。我不認為他拋棄他的太太是預謀的行為。如果是如此,他至少會在拋棄他太太之後隱姓埋名。但是他沒有,他是個脆弱的人,還有他遇到的誘惑,(儘管我們對這些認知有限)。整件事情讓他就此變得麻木,所以或許之後要他說出我拋棄我的太太這樣的話,會是很難說出口的事。   好吧,我的想法很殘酷,或許羅賓森跟另一個女人結婚時,會讓他真正回想起拋棄的真義。不過我也要估量脆弱的性格這個概念,而不是估量預謀。我回想起我曾經拿給奧斯卡看的信。梅爾維爾要點出:一開始時羅賓森意識自己對阿嘉莎有責任,就限於一個水手的見識。然而,當他心中的道德感開始增長時,他心中的想法最後會演變成悔恨。所以,我們也都因此成長,我們都學會如何面對別人的所作所為。不過,就算是心中悔恨,這樣就能夠彌補一時衝動帶來的傷害嗎?阿嘉莎所承受的苦痛,不是心中悔恨愧疚所能夠改變的。   我又回頭看了最早的那一封信,赫曼•梅爾維爾對於這個他一開始打算交給霍桑的故事,一定有很多話想說。我會這麼想絕對不只是好奇而已。如果阿嘉莎面臨的命運在梅爾維爾的時代是很尋常可見的事情,那麼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好奇?當然,寫給霍桑的信裡頭也有很多虛構的內容,這足以顯示他對這故事濃烈的好奇心。或者,要是梅爾維爾只是盡量把這份送給霍桑的禮物弄得起眼一點,盡量強化故事中所有的元素好引誘霍桑寫出這個故事。這麼一來,梅爾維爾的信件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了:   ◇◇◇   信件裡頭可能還會提到別的事情,不過我忍住了,你會自己找出這些線索。這樣或許會比較好,我不要介入太多會比較好。   但是,他終究是忍不住了,接下來:   ◇◇◇   年輕的阿嘉莎(不過在這邊你一定要給她換個名字)在懸崖邊徘徊。她看到了大海持續不斷的襲來對懸崖造成的衝擊,崖壁上的岩石崩落,海岸線往內陸後縮。大海的威力也籠罩在她在燈塔附近的房子。她的身子倚靠在岩壁上,眼睛盯著大海,腦子裡滿是沈思。她看到在地平線的那一頭有幾朵雲,看起來很可能醞釀成掃過這片寧靜的暴風。(她來自航海世家,加上她一輩子都住在海邊,她懂得這些天候的變化。)這樣一來又有題材讓她想像了。突然間她看到懸崖的影子投射在一百呎底下的沙灘上,接著她又看到懸崖的陰影下有個影子在移動。這是草地上綿羊的影子。這隻綿羊距離懸崖邊非常地近,牠天真的眼神望著底下的海水。這一幕景色形成一個奇異但美麗的對比,我們看到純潔的大地迎向兇狠的大海。(這個對比也可以用在阿嘉莎以及她的水手愛人身上,她的愛人同樣是乘著暴風雨前來:暴風雨將會為她帶來她的愛人,她這時遠遠地瞄到了他的船隻已經遠離崖邊。)   要是萬一霍桑不願意在故事開頭這麼寫呢?萬一霍桑的想像呈現的是另一個完全不同於阿嘉莎際遇的故事版本呢?對於同樣的事情,本來就會有不同的見解,就像是奧斯卡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就跟我不一樣。不過,要是梅爾維爾想要提供的不只是故事場景而已呢?萬一他想給的還有角色的性格呢?   ◇◇◇   阿嘉莎的父親一定是個老鰥夫,他是屬於大海的男人,不過早年一再發生的災難讓他不願意再接近大海。因此,他是順服的,沉默卻睿智。現在他管理著燈塔,他想要給身處危難中的人們一點溫暖,同樣的危難他也曾經歷過。   我看得出來這個故事已經開啟了梅爾維爾的想像,不過我還是很難理解為什麼他要把自己的想法和霍桑分享。或許就像是我願意跟奧斯卡分享《十字島》的祕密,或者像是蓋斯特想要與我分享一樣,梅爾維爾也想要跟霍桑一同分享這個祕密,一同把這個故事寫下來,這樣一來,很多事情的本質都是一樣的。他甚至還提到我們該要如何解釋這些細節:   ◇◇◇   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後,那時候阿嘉莎已經領悟到她年輕的先生可能一去不回頭,但她還是殷切期待著他的來信,我們應該講一下當時郵寄的狀況,喔,不,當時沒有這個術語,不過意思是一樣的。因為這座燈塔遠離塵世,所以平時並沒有固定郵寄的服務。這個地方距離附近的聚落大概有好幾哩之遠。在我們稱為燈塔路跟郵件送遞路線的交叉口上,豎立著一個信箱,信箱上頭有個蓋子,上頭擺著一條皮製的繩子。送信的小弟會把所有寄給燈塔以及附近一帶漁夫的信件全都塞進這個信箱裡頭。如果他們想要領取自己的信件,就必須自己前來這個信箱拿信。當然,年輕的阿嘉莎每天都會前來,十七年來每天都沒有缺席過。正當阿嘉莎心裡懷抱的希望漸漸褪去之際,小信箱跟信箱裡頭的信件也逐漸腐化了。這個信箱最後被侵蝕殆盡倒在地上。這座信箱平時少有人使用,應該說幾乎沒有人用過,地上的雜草都已經跟信箱長得一樣高了。最後,上頭還有鳥築了一個鳥巢,最後,信箱裡頭的信件全都倒出來了。   沒有人寫信給阿嘉莎。   房間裡頭的暖氣咯咯咋響地送出暖風,暖氣機跟綠色的時鐘都是老古董了,不過我這時候卻也察覺到我自己也在等待著某件事情,我希望他能夠在我小公寓裡,而且就坐在我身邊。這個人沒有名字,因此這有點像是在幻想,我不是真正在等待某個人。這樣的感覺也讓我想到時光的流逝,似乎在他們寫作的每個時候,我都可以讀到梅爾維爾的信件,但是我們並無法將時間看成單一的片刻,僅有圍繞著我的時光,我坐在椅子上,閱讀著他的信件。   一八五二年十一月,梅爾維爾要求霍桑把所有討論過阿嘉莎的信件退回給他,包括律師日記的那一頁,他在寄出的第一封信上就談到了這個故事。他希望他的朋友可以祝福他,我祈求能夠在嘗試的過程中得到你的祝福,希望得到你的協助。   最後,他還是決定自己動手寫下阿嘉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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