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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書中謎 雪瑞登.海伊 10079 2023-02-05
  哈囉,麥考夫,請讓我們進去吧。蓋斯特對著對講機說話,銅製的對講機相當精緻,就鑲嵌在砂岩砌成的牆面上。儘管下著雪,天常寒冷,他看來狀況好像還不錯。出了拱廊書店的蓋斯特跟我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他帶著我,一直給我介紹東西。   這條街在公園大道附近,看來相當有特色,每一棟建築的外觀都相當華麗精緻(建材採用了精銅、石材,還有拋光木材),比起附近的建築外觀都來得亮眼。我很少離開市中心這麼遠,即使是過去幾次在城裡的冒險都沒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即使來到這一帶,我頂多是走進中央公園,而且也從未仔細打量過城市上東區這一帶富裕堂皇的建築。我知道我自己的極限,我是外來的入侵者,這裡住的人跟我是不同的人種;他們是稀有的菁英分子。

  琵巴第的龐大藏書就放置在這一棟龐大的建築裡,這一棟由砂岩打造、位於這一個區塊中心,比起附近赤褐色砂岩的房子還要大上兩倍。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我看著門上光亮無瑕的金屬欄杆,還有欄杆後面厚重得發出油亮色澤的木質大門。我們按了門鈴,大門打了開來,大概是因為大門相當厚重,開啟的速度非常緩慢。一位個子相當高的男人從門後探出頭來。   渥特,真高興見到你。他說,隨之打開鐵欄杆,推開大門,他們兩個人握了手。   山謬‧麥考夫的身形瘦弱到可以用憔悴來形容,他行進的樣子就像是被風吹著飄動。他臉上掛著一副厚重的時髦眼鏡,讓他細緻的臉孔像是垂掛了一件雕刻作品,不過這副眼鏡像是讓他定了錨,他的頭才免得跟著他瘦弱的四肢擺盪。不過他的外表倒是容光煥發。看來他用了很多保養品,他在打薄的頭髮上抹了髮油,從額頭一路往後梳直,頭髮伏伏貼貼地躺平,毫無瑕疵。他的皮膚紅嫩滋潤,發出蠟油一般的光澤,走動的時候,身上還會發出一陣馬鞭草的味道。麥考夫的年紀應該跟蓋斯特差不多,不過麥考夫保養有方,讓自己看來跟櫥窗模特兒一樣完美。他穿了一件喀什米爾的套頭高領毛衣,全身上下穿得一片黑,不小心就會分不清楚他的身體及影子。

  很謝謝你寄來的通知。蓋斯特說,帶著幾分膽怯。好像是一跨出了書店大門就失去了信心。在這方面我跟蓋斯特形成相當大的對比,你應該再也找不到像我們身上這麼大的差異了。麥考夫這個人乍看之下像是受過稀釋變得淡薄,但卻又馬上可以濃縮凝結;而渥特•蓋斯特看來就像是個亡魂幽靈。   是的,是的。麥考夫說,他這時總算注意到我。請把鞋子擦乾淨,我是說鞋子上的雪,你知道的。琵巴第珍藏的這些東西跟他的地毯比我的小命還值錢哪。他接著轉身對蓋斯特說,我本來還想派克會親自來呢,渥特,我還想這麼貴重的東西他會親自處理呢。   是呀,我是他店裡的經理嘛,山姆,他把事情交給我全權處理了,他說等到事情全部處理好了才通知他。

  你知道,這個東西如果是真品的話,那就真的不得了啦,渥特。他說,他刻意壓低了音量。那就不得了呀!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想。蓋斯特嘴裡咕囔說著,入門的地方有一張鬃毛踏墊,我們在踏墊上把鞋子弄乾淨。厚重的大門隨即關上,麥考夫這時轉過身子,眼神在我身上掃過,等著我們開口。   唉呀,山姆呀。蓋斯特說道。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拱廊書店的新員工,她今天陪我過來,是我的助理。   你沒說要帶一個小姐過來呀。麥考夫往我身上傳過來一陣冷笑,他的笑容即使露出牙齒看來還是很拘謹。他伸出舌頭舔了自己的嘴唇,他的嘴唇是他全身上下唯一豐滿的地方。   我們上樓才討論這件事情。他輕聲地對著蓋斯特說了這句話。

  這一位是羅絲瑪莉‧薩維奇,她是澳洲來的。我們進了大廳的時候,蓋斯特才正式介紹了我。   我們眼前有一道華麗的樓梯,以很誇張的線條從地板攀上樓上的樓層。大廳裡頭擺滿了許多美麗的收藏品,有雕刻作品、繪畫,還有一面菱形拼貼上百張鏡子而成的大鏡子。我沒看過這麼富有的人,也沒見過這麼華麗的裝潢,即使在博物館都沒看過這麼有派頭的場面,至少博物館會收斂一下他們的財力,博物館內會點綴出現白色的牆面,這可以讓我們不至於感到頭昏眼花。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家庭版的博物館,家裡的每一件收藏品都在爭奇鬥豔,不過在這裡,這些名貴收藏不但可以碰觸,有的還可以拿來使用;這些東西觸手可及,但這些收藏品種類繁多,看起來反倒有種世俗的美感。

  是嗎?當我看著屋子裡的裝潢時,麥考夫帶著點興趣對我說話。他喉間哼了幾聲。澳洲呀。那是南半球的美國呀跟周圍那邊捕鯨魚的文明國家相比的確是啦,你大老遠跑來這家老字號的拱廊書店工作呀。   路途是很遠沒錯。我自顧自地回答,我沒察覺出來他在引用梅爾維爾的話。我來自塔斯馬尼亞。   我就說嘛,你身上有種外國人的氣質。麥考夫下了這樣的結論,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也沒錯,我站在這個華麗的大廳裡,站在這個體面的男人身邊,我的確是個格格不人的外國人,我看來簡直是個笑話。我在威尼斯大鏡子裡頭看到了我自己,我蓬鬆狂野的頭髮,我的影像在斜線造型的鏡子裡頭呈現好幾百個折射影像。我迷失在這個宛如萬花筒的影像中,看著我自己的身影不斷地延伸複製,像是狄更斯小說裡面容相似的孤兒一樣,個個骨瘦如柴,臉上也因為飽受風霜而露出一片赤紅。

  蓋斯特像是另外一位格格不入的外國人,他脫下他陳舊的帽子,還有他那件皺巴巴的外套。   好吧。麥考夫說,他在牆上按下一個按鍵,隱藏式衣櫃的門打了開來,他把我們的外套放進去。   這個地方真的很適合收藏奇珍古物。   您說什麼?我說,心裡覺得他的話真的很沒禮貌。   羅絲瑪莉,是奇珍古物呀。蓋斯特邊說邊轉身面向我。琵巴第不只是收藏珍本書籍而已,他還有大量的收藏品,這是一座多寶閣。多寶閣這三個字他還是刻意以德文發音。像是藝術餐具櫥櫃,玻璃儲藏櫃本身就是一件珍品,他受到中古時期的影響,總是想要收藏世界上的珍奇寶物。我知道有這樣的傳統,是從十六世紀晚期開始的,是吧山姆?   說對了。渥特,或許,年輕的小姐,等會兒我跟蓋斯特先生到樓上的圖書館之後,你或許會想要看看這幾個擺放寶物的房間吧?

  他想要把我甩掉。很明顯,蓋斯特不應該把我帶來這裡的,他顯然犯了錯。在我看來,蓋斯特變得愈來愈緊張。   是的,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了。他低聲說道。我們有好幾件事情要討論呢。   我站在原地,困惑並且難堪。看來我並無法如他所期待能在所有事情幫上忙。我很確定,蓋斯特即將要討論的事情就是我曾經念給他的信件,我偷聽到派克講話的內容,我也知道琵巴第想跟拱廊書店買十九世紀美國作家的書籍。我對梅爾維爾也很著迷,他的陰魂一直跟著我。麥考夫是不是有提到捕鯨這個字眼呀?這時候他又在喉嚨裡頭咕噥了幾聲。   我幫你找來保管收藏品的凱西小姐,小姐,你知道,這些收藏品不是我的專長領域,我要上樓到圖書館去了。

  他在大理石桌面上一個金黃色的控制面板上按了一個按鈕,房間的深處傳來一陣鈴響,這個鈴聲幽雅地響了幾聲,我們就在這一陣子尷尬的沉默中等待。   一位帶著怒氣的女人出現在眼前,年紀看來有二十好幾,不過穿著跟年紀大上她一倍的女人相比卻還要來得華麗。她在頭上很慎重地打了一個髮結,她的身材圓潤,卻不至於肉感,她的衣著整齊,雖然豐潤,但也相當硬挺。   什麼事情呀?麥考夫先生。語氣中帶有幾分傲慢。   凱西小姐,我跟蓋斯特先生要上樓討論買書的事情,我在想妳應該可以幫我照看這位年輕朋友吧。   您好呀,蓋斯特先生。她帶著點恩人自居的口氣,他朝著她的方向點了頭示意,他們兩人顯然是認識的。   我還有工作要做。凱西小姐先是打量著我,之後對麥考夫這麼說。而且我五點鐘想要準時下班。

  他們兩個人顯然都不想理我,我站在那裡就像是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掉落在從窗戶縫隙中窺見的世界,我從冰天雪地的世界掉進了溫暖舒適的天堂,這一定是有人搞錯了。   麥考夫看了她一眼,接著回頭面對樓梯,他的手這時搭在蓋斯特的肩膀上,準備要帶著他離開了。   你什麼東西都不准碰。蓋斯特跟在麥考夫身後,在他那座金碧輝煌的樓梯之前,特意小聲地對我耳提面命,他的手還用力抓著樓梯扶手,像是唯有如此才能穩定他的語氣。   凱西小姐咳了一聲,想必是不耐煩了。   我會給妳一張導覽。她說。來到這邊參觀之前一定要先讀過這一份導覽,像妳這樣直接來很不尋常。她追加了這句話。   抱歉。我回應了她,不過我倒是覺得備受威脅。我不知道這邊是這麼規定的。

  妳顯然不知道。她說。   凱西小姐交給我一疊印好的導覽,這些都是設計給來這邊參觀的客人閱讀的。在進入展覽大廳之前的寬大走道上有一句拉丁文寫的勸世良言,這句話是直接畫在牆上的:Quanta rariora tanta meliora。   抱歉,凱西小姐。此時她已經準備轉身離去。請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比著她頭頂牆上寫的字,隨即掏出我的筆記本打算抄下這句話。   愈是稀有,就愈珍貴。她的回答相當平淡。這是琵巴第先生的座右銘,收藏家會珍惜稀有的珍品,這些導覽手冊裡頭都有寫。   她盯著我,我站在原地,很奇怪的是,我覺得受到了屈辱。儘管在我眼裡我並不覺得她有任何獨到之處,但是凱西小姐顯然認為她自己是特殊之人。或許這都是因為她的自信心使然,自滿從來就不是我自認會有的應得之物,不過這樣的人格特質總是讓人印象深刻。   任何東西都不能碰。她警告我。這房間裡有閉路電視監視著。她大步迴轉踏出腳踝,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廳。   我依循著琵巴第先生的座右銘,一路走到第一個展覽廳,這邊的展覽廳每一間都漆上了不同的顏色。第一間是面積最大的、也是展覽畫室,顏色是綠色的。靠近挑高天花板的地方用油漆寫了自然館幾個字。牆上一路掛著由玻璃打造的展示櫃,房間中央有幾座直立的玻璃櫥櫃,每個櫥櫃裡頭只擺著一件展覽品。我隱約有種被監視的感覺,我覺得有一道視線在跟蹤著我,感覺是一道動物的目光(是填充的大熊標本還是野鹿之類的東西),或許是精銅打製的原比例半身像,雖然半身像的眼睛並沒有瞳孔。同時盯著我的,還有一幅詭異的畫,畫裡的眼睛沒有一絲顏色;還有一個體型怪異的人,一個瘸腳的侏儒,他全身赤裸,不過脖子上卻套著一副精緻的套環,頭上也套著一個尖頂的圓帽,他裸露的身體看來像是半人半魚的混合體,我看著都打了個哆嗦。   我看不到監視器的鏡頭。   我坐在一張精緻的小椅上,我坐在上頭閱讀導覽,同時也整理我的思緒。椅子的後面探出了一個捲曲的喇叭,讓這張椅子看起來像是即將從椅子變形轉換為怪獸,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綜合體。我心裡感到相當不安,不過卻又覺得有些入迷,我第一次充分理解到好奇心帶來的不安。   手冊中列舉了中古世紀櫥櫃的功能,主要是作為保護收藏品,並且能夠充分開發這些奇珍異品的意涵。這些櫥櫃給收藏品打造了一個特殊的背景,這樣更可以賦予收藏品更多層次的收藏意涵。這些特別的意涵透過背景的鋪陳,甚至透過周邊的留白空間,都傳達出另一種更豐富的意涵。琵巴第的展覽廳沒有留下太多空間,有這麼多奇異的收藏品環繞著,讓我覺得有點幽閉恐懼。   手冊中寫到琵巴第有收集類似收藏品以及信件的習慣,我把這段話抄了下來,他還說這樣的收藏主題本身就是一種魔術,不但值得好好收藏展示,本身也是一種美學理論的實踐。我覺得琵巴第一定是個怪人,拿來跟我認識的人相比就看得出來他的怪異之處:我認為主管拱廊書店的喬治•派克,就是窮人版的朱利安‧琵巴第。   自然館的意思當然是說出於自然的收藏品,我沿著收藏櫃走,一個一個看著展覽的標籤。收藏品有化石、鴕鳥蛋、漂亮的貝殼、獨角獸的觸角(也就是獨角鯨的尖角)、填充的鳥類標本、石化的木材、巨大的種子標本、乾癟的植物壓花樣本、還有從(西印度洋)塞舌爾群島送來的龐大椰子。這就像是小孩子野心蓬勃的收藏品,這樣的小孩只要是掉在地上的東西都想要收藏擁有;就是這樣的小孩才會爬上鳥巢突襲搜索。   根據展覽品標籤的說法,這顆透明的巨大水晶一度被認為是遠古天神流下的眼淚,天神的眼淚在結晶之後被認為有治病的神力。猩紅色的珊瑚葉被認為有撩起情慾的妙用。還有一顆跟我的頭差不多大小的綠水晶,一度讓我拿出查普送我的護身符比對,這個護身符一直保護我免於哀傷,我拿出護身符跟這顆巨大的水晶比對顏色,兩邊的顏色竟然完全符合,這一定是同樣的材質做成,標籤上說這種石材叫做深綠玉髓,據說有改善視力、免除疼痛的效力。另外還有一顆體積相當的黑色蛋白石,石頭打磨拋光的表面散發出一陣陰暗的光芒,這陣光芒像是從石頭裡傳出來的,光線的顏色相當耀眼,使得這顆石頭看來就像是一顆星球,一顆黑暗的月球。   逛完這間收藏大自然寶物的展覽廳,接著很奇妙地轉換到下一間展覽廳,門上寫著手工館幾個字,這是一間黃色的展覽廳。這裡的收藏品採用天然的材質創作,不過這裡用來擺置人工創作跟大自然收藏品的方式非常獨特。這裡有二十來個形狀詭異的碗盆,在碗盤裡放上了貝殼並且加上金銀材質的裝飾,刻意雕琢出母雞、公雞、鴕鳥、鸚鵡、美人魚、海馬,甚至還有一尊躬著身軀的半人半獸像,他酒紅色的眼珠子還瞧著我,一副猥褻好色的表情。   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鸚鵡螺,螺上鑲嵌了一個銀色的海馬,這顆鸚鵡螺事實上是一個酒杯,酒杯上有一個隱藏的設計可以擺在桌上讓許多人共同使用,這個酒杯可以用來進行一種古老的喝酒遊戲。猩紅色的珊瑚從一尊金色的巨幅雕像頭上冒出,這是眾神之父朱比特的雕像。雕像立在一個精緻的寫字檯上,寫字檯上有幾百個小隔間跟隱藏抽屜,雕像的手中還另外握著一片珊瑚,象徵著閃電,也象徵著啟發與靈感,這些都是寫字檯旁邊的展示卡上寫的。   展示廳裡頭還有幾尊巨大的象牙塔,精雕細琢的象牙塔以極為怪異的角度擺置,這些象牙塔輕薄到光線足以穿透的程度,在光線照耀下呈現多樣變化的幾何圖形,這絕對是件眼光獨到加上手藝超凡的作品,要看懂象牙上的雕琢創作恐怕並不容易。這些象牙的雕琢像是要挑戰人類視覺的極限,象牙塔後面的架子上擺了一支放大鏡,就像是蓋斯特在拱廊書店用的那一種,透過放大鏡,似乎可以看盡無垠的宇宙。櫻桃石上頭細細雕琢了畫像,上頭至少有幾十個畫像,以不規則的線條比例排列。這些人像雕刻要不是特別大就是特別小,整個排列的方式非常怪異。作品極度誇張的風格本身就會帶來不安的感受。   這些詭異的收藏珍品是對天然材料的精雕細琢,作品創作的期間從十六世紀晚期到十七世紀初期都有,而且大多原先屬於歐洲各國王子的收藏。琵巴第顯然也把自己當成王子看待,要不就是刻意在形式作風中模仿王子。導覽手冊中提到誘發收藏這些珍品的動機來自一股高貴的情操,這樣的情操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具體成型,是現代博物館的濫觴。這股高貴的情操得以買下任何稀世珍品。知識本身就是一種權力,而收藏珍品就是掌握知識了。唯有如此高貴的情操才有辦法接觸到珍藏的稀世珍品,就像是只有少數人得以一窺琵巴第的收藏珍品。   我接著走到隔壁一間黃色的展覽廳,坐在一張皮質板凳上,這張板凳就擺設在一座嚇人的自動設備前面,這是一座造型怪異的惡魔,但是卻有著希臘雕像般的身軀。雕像的頭在我坐下的當下同時轉動朝向我。或許是地板上設有重量感應裝置,因此啟動了機器的運作。我被這座雕像嚇著了,轉過身背對著雕像,不過卻覺得雕像的視線緊盯著我的背影,很快地我便起了身。   在我面前掛了一串時鐘,上頭有許多軍隊的徽章以及太空探險的設備。我讀了櫃子裡掛在牆上的說明,上頭說對於機械以及對自動操作設備的熱愛是一種融合藝術與自然的喜愛,也是一種對於自然的重新創作。這是將生命賦予在非生命機具之上,或者是將生命交付給死亡。就這樣的角度來說,這邊有許多收藏品都是死亡的象徵,這些收藏品也就是對於逝去或是遺失的過往表達的禮敬崇尚。我在想琵巴第會不會是個工作狂;我想他是否急於採購先人手中的收藏。不過,這麼說來,這樣的行為跟買賣舊書也沒有兩樣。   我寫下了那天的見聞,不過我當時只有十八歲,除了這些收藏詭異的外貌以及駭人的氣質之外,我實在看不出來琵巴第從個人的收藏中可以推斷出來多少個人的特質。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他雄厚的財力。過了好幾年之後我才逐漸領會到這些收藏品之間的共鳴,以及它們之間的關連,這微妙的細節正是收藏家亟待開發的。我在小的時候就體會過這樣的關連,我在佛依商行牆上的抽屜,在我簡單的收藏當中,都曾發現過這些微妙的關連;我很希望能夠從這些小地方當中挖掘出意義,因此我把找到的小玩意都用膠水貼在剪貼簿裡頭。我還想到修恩松木盒,我想到媽媽的骨灰,那怕她早已離我而去,我們之間的連結還在。也因此,琵巴第的收藏室看來一點都不是私人隱密的收藏了。從手冊中的粗體字就可以看得出來,他把這間收藏室命名為世界的劇場就有這樣的意味。   正當我仔細觀察太空錶的時候,凱西小姐出現了。我察覺到她就站在自動感應的惡魔旁邊,不過我並沒有轉過身去。說不定她早就透過閉錄電視的畫面看了我好一會兒了,她還可以再等一下子的。   這個精緻的裝備底下擺了一個桃花心木做成的底座,上頭鑲了一個金屬盤子,我仔細閱讀上頭的德文。底座的四個坐向各有一個時鐘表面,分別標示小時、時刻、緯度以及每天地球運轉的位置。我看到木星正在上升而火星正在下降,時針已經快接近八點了,標示出時鐘停止運作的最後時間,至少這個時間點是這個世紀裡的一個時間吧。我在牆上讀到另一則說明,這個時鐘是在一五七二年打造,四個表面分別對著四個方向,呈現當代的人所相信的宇宙觀,這座時鐘標示出永恆的時間,而創造出他的工匠也獲得了不朽的地位。   很漂亮,對吧?凱西小姐大聲地對了我說。她像是打算來嚇我一跳,說不定是來看看我有沒有違反禁止碰觸展覽品的規定。   這邊的每一件收藏品都很美。我說,我很希望她知道我所說的並不包含她。就算是乍看之下不那麼漂亮的收藏品,其實也都有獨特的風格。   我很高興你有看懂這些收藏。她挖苦地說著。妳能夠看到這些收藏品可以說是非常走運,當然啦,像這樣的收藏品還有好幾間展覽廳,不過我還是比較希望你能夠下樓等蓋斯特先生。現在已經快五點了,我剛剛也聽到他們要離開圖書館了。   圖書館!我在這邊參觀的時候都忘了這回事了,我都忘了琵巴第主要的收藏是珍本書呀!我來這邊是要來看藏書的。   妳能告訴我這座時鐘上頭寫的是什麼嗎?我再度問了她,她再度得要心不甘情不願地幫我翻譯。我是下定決心盡量學東西的,她身上有哪些資訊我就盡量想辦法挖出來。   Vor mir Zeist, nach mir wird keine seyn. Mit mir gebiert sie sich, mit mir geht sic auch ein她幾乎是把整句話背誦出來的,她還很刻意地誇張地賣弄德文的喉音。   她很明顯擺出一副不願意翻譯的態度,她打算要隱藏這個知識。在她準備開口的時候,蓋斯特跟麥考夫正好出現在走廊上,他們兩個站著聽我們的交談。他們等著她的翻譯,不過她顯然不願意幫我翻譯,渥特•蓋斯特這時說話了,他直接翻譯給我聽:   在我之前沒有時光的存在,他說,接著走進了門裡。在我之後也不會有了。他站到我身邊,他的口氣相當親暱。   隨我而生,因我而逝。   他的聲音消逝在黃色展覽廳的靜默中,房裡掛滿了靜止的時鐘。他的掌心握著我的手肘,而凱西小姐則是一臉僵硬。   答對了,好吧。麥考夫的聲音在他喉頭迴盪,打破了這個沉默,他倒是個習慣打破僵局的人。   一點都沒錯,你說對了,渥特。很明顯的,我們都是時鐘。你知道的,當下的時間永遠在流逝,每一天的時光都在消逝。   他又發出輕聲哼唱的聲音。   我送你出門吧。   謝謝你,凱西小姐。我滿懷感謝地跟她答謝,蓋斯特這時候還站在我身邊。   晚安了,蓋斯特先生。她說話了,不過刻意忽略我的存在。通往門口的路上我都走在蓋斯特面前,他還是一直握著我的手肘。麥考夫幫他拿來了外套跟帽子,也拿了我的外套給我,我們又重回到飄雪的街上了,我們身後傳來沉重的大門以及鐵柵欄關閉的聲音,這座豪宅簡直跟一場夢一樣,我還有點飄飄然呢。      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天氣也很冷。月亮像是一面鏡子一樣映照出閃亮銀白的光線,落在琵巴第先生豪宅巷口轉角的屋頂上。月光投射出來的光線看來有點假,但卻讓人很感動。我不知道蓋斯特為什麼要帶我來琵巴第這邊,我想大概是那封提到梅爾維爾的信件,我也知道,我必須要好好跟奧斯卡討論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此外,我也餓了,我連午餐都沒吃。   羅絲瑪莉,我要往城裡的方向走。蓋斯特說。接著他拍了我一下肩膀,拉了一下我的手臂,動作有點猶豫。這個動作很古怪,不是我常見的動作。我應該要送他回家嗎?這也算是助理的工作範圍嗎?我不知道他家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以前都怎麼回家的。他等了一會兒,我也不清楚他停頓下來的用意。   謝謝你,蓋斯特先生。我說,我猜想他是要等我向他道謝。我覺得我的道謝很有誠意,即使我只看到了琵巴第先生收藏品當中的一小部分,這已經是一份很棒的禮物了。   謝謝你帶我來琵巴第家裡,我永遠都會記得的,永遠都會。   我想你應該覺得很有趣吧。他回答我,聲音聽來有些緊張,不過語氣中還是感到很開心。我要妳來見見山謬‧麥考夫,不過今天的收穫還不是最多的。他頓了一下子,想著更適合的字眼。不是最理想的,或許等下一次吧,那邊還有很多東西我希望你可以看看,像是樓上的圖書館。   我很想問他為什麼今天的拜訪不算理想,那麼他心中理想的標準是什麼,不過我卻有種馬上想離開他的感覺。我很想擺脫心中一種虧欠他的感覺,我不是很確定我到底想不想看到他說要帶我去看的東西,雖然琵巴第的圖書館這樣的邀請很誘人。不過,或許哪一天派克會派我跟奧斯卡前來也不一定呀?或者跟米契爾先生也說不定?   渥特‧蓋斯特挺直了他原本下垮的肩膀。   他覺得妳很迷人,羅絲瑪莉。他打破沉默。山姆說,他覺得妳看起來很不一樣。   這兩個評論似乎互相牴觸,不過我也想不出來他們兩個人會在什麼時候談到這樣的話題,一想到我的外表成為他們談話的主題,我就覺得很不舒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們之間的交情還不夠深厚,談話中經常出現沉默。   他看起還好像想說話,不過卻沒有開口。   我想要逃走,我很快地向他告別,把他一個人留在街角。今天晚上的月光有點詭異,他在月光照射下看來惶恐而不知所措。      在這條昂貴的街道上,大雪已經被清除乾淨。不過一往南走,穿過幾條大馬路,可以看到一個清潔隊員拿著一把小剷子在一棟公寓前堆雪。這座城市到了晚上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地方,而且似乎永遠可以變出不同的樣貌。我幾乎穿越過整座城市,一邊想著,一邊隨意改變我走路的模式,我一下子往南走,一下子往東西方向移動,走著走著,我突然想起琵巴第的房子。我抓住查普送給我的護身符,我想起宛如凝固淚珠般的水晶,想起恐怖的機器人,嚇人的侏儒,還有手上拿著紅色珊瑚象徵閃電的朱比特。這是為了激發他寫作的靈感而放置的嗎?或者只是把珊瑚當成催情的工具呢?   我真的看起來很不一樣嗎?我很迷人嗎?   在我離開琵巴第寓所之後,那個晚上的城市變得非常超現實,他的展覽櫥窗似乎跟著我跑到街上。城市的街道影像變得複雜而虛幻路邊櫥窗映照出街道影像,有些馬路看來變成平常的兩倍大,有些馬路甚至看來像是假的。我腦海裡有一張城市的地圖,不過這張地圖似乎只有在白天有用。到了晚上,城市的景觀是斷裂的。走著走著,我經常忘了我要走到哪裡去,也容易忘了我為什麼要到哪裡去,我經常沈迷在我的想像中,也需要不斷整理思緒。   琵巴第的家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腦海中的地圖沒有記下這個位置,這個位置也不會是實際的地理位置,梅爾維爾在我心裡輕聲細語,他跟隨著我在這座城市裡走動。   我等不及想跟奧斯卡分享我看到的這一切,我檢查了我的口袋,我要確定凱西小姐給我的導覽說明還在。這本導覽就像是柯律芝詩中的花朵,像是從另一個空間帶回來的。這本導覽手冊是個證據,足以證明琵巴第寓所的確存在,也可以證明我真的到過這一個世界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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