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言情小說 是誰拿走了那一雙雪靴

第8章 《賣床的女人》

  程雪明的家私店座落在跑馬地雲地利道,樓高兩層,獨沾一味只賣床,有新床,也有古董床。這間鋪是她父親的物業,不用交租,所以即使一個月只賣出一張床,也不用虧本,因為她賣的床並不便宜。   二千多尺的地方,放了二十多張床,有一張床可以升高到貼近天花板,騰出床下的空間來招呼朋友談天。有一張床像老夫子漫畫裏的床,是鑲在牆上的,睡覺的時候才拉出來。   程雪明最喜歡的卻是那張簡單的吊床,店裏沒有客人時,她喜歡躺在吊床上,想像自己在森林裏,睡在兩棵大樹中間的一張吊床上,而一個好像泰山的男人則在旁邊保護她,拿著一塊芭蕉葉為她扇涼。   程雪明在家私店闢出一個角落售賣床上用品,賣的都是著名設計師的作品。一張漂亮的床,必須要配上一流的床上用品,正如一個擁有一流條件的女人,也只有一流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程雪明的條件即使不是一流的,也接近一流了,她單身,二十七歲,在加拿大留學回來,面孔漂亮身材姣好,是跑馬地一帶最漂亮的家私店店東。可是,這一個女人,聲譽並不好。   他們說,她賣床會陪睡。   她熱愛每一張她所賣的床,穿梭其中,熱情地為顧客介紹每一張床的特點、構造和舒適程度;她甚至會不自禁地躺在床上,證實那張床多麼美好。她很關心每一張她賣出的床的際遇,她會向買床的人打聽對方的室內設計。男人本來是為買床而來,卻忘記了床,只記得程雪明。   程雪明不認為自己把男女關係看得很隨便,跟那些相識不久的男人上床的那一刻,她的確是愛他們的,只是她的愛太短暫。她並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生命苦短,女人的青春更短,何必將自己只縛在一個男人身上呢?

  跟她上床的,很多是來買床的男人。她跟他們在她所賣出的床上溫存。首先走下床的,不是那個男人,而是程雪明。她對男人說:不用找我,我會找你。   她對男人說:沒有結果的,不要記在心上。   她的瀟灑被認為是放蕩,她是雲地利道之上最放蕩的女人。   有好幾個跟她上過床的男人跟她成了好朋友,每一次買新床,仍然會來找她,或者帶著女朋友和未婚妻來,程雪明會給他們一個折扣。   其中一個男人叫李雲志,他跟程雪明上過幾次床,關係維持了一個月。李雲志帶著未婚妻來買新床,他告訴程雪明,他要結婚了,程雪明忍俊不禁,她沒想到像李雲志這種浪子也會結婚。   他高高興興地買了新床回去,卻結不成婚。他在婚禮前一天反悔了,往後還連續半年要看心理醫生,因為結婚這件事,令他受到巨大的精神壓力,心理無法平衡。

  我們都是不適合結婚的。程雪明跟李雲志說。   我不是不適合結婚,醫生說我是不適合跟另一個人維持一段長期關係。李雲志說。   長期關係?聽起來很可怕。程雪明說。   我想我要買過一張床,睡在一張本來準備婚後使用的床上令我很不安。李雲志說。   程雪明把那張鑲在牆上的床賣給他,這樣一張每次都要拉出來的床,最適合一個人睡。李雲志只適宜獨睡。   睡在這張床上舒服得多了,感覺自己像老夫子。李雲志告訴程雪明。   程雪明沒有再跟李雲志睡,她跟他成為了好朋友,但並不愛他,也不想再和他睡。   這一天,李雲志帶他的朋友周文堂來買床。   周文堂長得一表人才,是一位執業律師,他站在李雲志旁邊,將李雲志比了下去,程雪明立即就覺得懊悔了,她從前怎會跟李雲志這麼糟糕的男人上床?

  三十歲的周文堂坐在那張可以升上天花板的床上,床緩緩升上天花板,他的頭差不多可以貼著天花板。   你不認為睡在這張床上有很大壓力嗎?李雲志仰頭跟他說。   周文堂從床上跳下來說:我認為這張床很好,一個人睡在床上,無聊的時候可以上升或者降落。   你有多少時候會是一個人睡在床上?李雲志諷刺他。   周文堂很容易愛上女人,他不是濫交,而是多情,或者可以說是寂寞,每天夜裏,他都想抱著一個女人睡,管她是誰。這個癖好也許是一種童年的反射,他八歲喪母,從此沒有人抱著他睡,後母雖然對他很好,卻不曾抱著他睡。他想抱著不同的女人睡,他可以在每一個女人身上找到屬於他已逝的母親的某些特徵。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留得住他。首先走下床的是他,他對女人說:

  不用找我,我會找你。   當女人問他:我們會有結果嗎?他以沉默或者苦笑來代替說話。   我就要這張床。周文堂跟程雪明說。   他的那一張床爛了。李雲志說。   床也能爛?程雪明失笑。   由此可知他在床上多麼兇猛。李雲志大笑。   周文堂尷尬得不敢望程雪明。不知為什麼,平時李雲志拿他的風流韻事來開玩笑,他是不會介意的,今天卻很介意。   你把你的地址寫給我。程雪明跟周文堂說。   我也喜歡這張吊床。周文堂指著那張吊床說。   程雪明躺在吊床上說:這張床不賣的。   周文堂覺得程雪明簡直就是在挑逗他了。   一起去吃飯好嗎?李雲志問周文堂和程雪明。   好。程雪明說。

  我不行呀,約了朋友,下一次好嗎?周文堂說。   程雪明覺得周文堂是間接拒絕她,但她自己已經先開口,總不能把說話收回。   周文堂付了錢之後匆匆開車離開。   他走得那麼急,是不是約了女朋友?程雪明問李雲志。   他好像沒有固定女朋友,你對他有意思嗎?李雲志向程雪明探聽。   胡說,他應該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吧?   我沒有告訴他,我不用告訴他我跟哪些女人上過床吧?   這一天早上,程雪明躺在吊床上,閉上眼睛,想像周文堂在旁邊為她扇涼,只有這樣想,她才可以一洩心頭之憤,報復他那天拒絕和她吃飯。   店員把電話拿到程雪明面前:程小姐,找你,姓周的。   程雪明猜到是周文堂,她雀躍地拿起電話,一本正經地說:喂

  程小姐,我是周文堂。   哦,周先生,你那張床應該是明天才送去的。程雪明故意跟他談公事。   不是床的問題,昨天抱歉不能跟你吃飯,你今天中午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今天?真對不起,我走不開,改天吧。   那就沒辦法,我改天再找你。   程雪明根本不是走不開,她是要向周文堂還以顏色。   程小姐。三十分鐘後,周文堂來到家私店,嚇了程雪明一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你說走不開,所以我買了外賣給你,漢堡包沒有問題吧?   程雪明覺得這個周文堂追求女孩子的手段太熟練了。   我也想順道再說服你把這張吊床賣給我。周文堂把一個漢堡包遞給程雪明。   程雪明接過那個漢堡包,在吊床上吃起來:你為什麼喜歡這張床。這張床只可以睡一個人。

  有時候我也想一個人睡。   好吧,我替你訂一張。   謝謝你。   第二天,可以升上天花板的那一張床送到周文堂的家裏。   第四天晚上,程雪明與周文堂睡在那張床上,床一直升到天花板上,下降;又再升高,又下降。   不要再玩了!程雪明捉著周文堂那隻開動升降掣的手,大聲地笑。   周文堂抱著赤裸的程雪明,問她:你覺得我的表現怎樣?   你對自己沒有信心嗎?程雪明反問他。   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要問?程雪明的手指在周文堂的胸前來回,你抱著我的時候,像個小孩子。   第二天早上,他們同時醒來,同時走下床。   不用找我,我會找你的。他們不約而同地說。   你真的會找我嗎?程雪明忍不住大笑。

  她走了以後,周文堂真的想念她,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程雪明給他的感覺那樣。   程雪明睡在家私店的吊床上,想像著周文堂在旁邊唱歌哄她睡,她竟然想念他。她想打電話給他,但這不是她的作風。周文堂雖然可愛,但始終不是個正經男人,他今天晚上可能已經跟另一個女人睡在那張床上。   周文堂獨個兒睡在床上,一個星期了,他竟然沒有帶女人回來,他突然對其他女人提不起興趣。他從床上起來,開車到程雪明的家私店,這麼晚了,店裏應該沒有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   程雪明竟然從家私店裏走出來,兩個人相視而笑。   去吃點東西好嗎?周文堂問她。   周文堂跟程雪明開車到淺水灣茶座。   很久沒有來過淺水灣了。程雪明說。

  為什麼?   很久沒有談情了。   我也是。周文堂說。   你害怕長期關係嗎?程雪明問他。   聽起來挺可怕。   到五十歲或者有需要。程雪明說。   他們坐在沙灘上,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周文堂從來沒試過,跟一個和他上過床的女人談到那麼多關於自己的事。   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程雪明睡在他的肩膊上,周文堂驚訝自己昨天晚上竟然沒有和程雪明做愛。他去家私店找她時,本來是想跟她做愛的。   走吧!周文堂喚醒她。   周文堂開車送程雪明回家,他一邊開車一邊握著她的手。車子到了程雪明的家,程雪明下車。   再見。程雪明跟他說。   我們一起好嗎?周文堂走下車跟她說。他還是頭一次跟一個女人說這句話。   我們是同類,都不可能對一個人忠心。程雪明說。   我可以的。周文堂說。   三個月吧,如果三個月內,你能夠不跟其他女人上床,我也能夠不跟其他男人上床,我們便可以一起。程雪明說。   好。周文堂說,這三個月內我可以見你嗎?   當然不可以。   好,一言為定。   周文堂把這個協定告訴李雲志。   我打賭你捱不過三天。李雲志說。   你這一次是認真的嗎?李雲志問程雪明。   他捱得過三個月才說吧。程雪明說。   周文堂也不認為自己可以捱得住,他只是認為自己即使跟其他女人上床,也可以隱瞞程雪明。然而,一個月過去了,他竟然清心寡欲。   兩個月過去了,他守身如玉。   還有七天便是三個月期屆滿,這一天,李雲志和一群朋友有心引誘他,藉口其中一人心情不好,要周文堂出來的士高喝酒。在的士高裏,他遇到羅安妮。羅安妮很高傲,以前他們常常在的士高碰頭,羅安妮總是對他不瞅不睬,周文堂曾經發誓終有一天要把她弄到手。羅安妮今天晚上竟然主動跟周文堂搭訕,還邀請他跳舞。   羅安妮的身體貼著他,她的下體剛好緊貼著他的下體。他是禁欲了三個月的男人,再下去就受不住了。   到你家還是到我家?羅安妮問他。   到我家吧!周文堂理不了那麼多。   周文堂拉著羅安妮離開的士高,飛車回到家裏。羅安妮進門之後,脫去周文堂的外衣。   你的床為什麼在天花板上?羅安妮看到那張升上了天花板的床,很是奇怪。   是周文堂今天早上把床升上去的。   周文堂穿回衣服:對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行。   什麼不行?你又不是有月經。羅安妮說。   對不起,我真的不行,我不想對不起我女朋友。   羅安妮失笑:恭喜你,你找到真愛了。   謝謝你。周文堂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要去找一個男人。羅安妮關上門離開。   周文堂想不到他竟然可以拒絕羅安妮。他不想讓另一個女人睡在這張程雪明睡過的床上。他真心願意為一個女人忠誠,這種感情原來是很高尚的。   周文堂這一次是認真的,他臨崖勒馬的事成為笑柄。李雲志告訴程雪明。   這三個月,程雪明也沒有跟別的男人上床,她真心願意為一個男人忠誠。   還有兩小時便三個月期屆滿,周文堂實在等不到半夜兩點鐘,他開車去找程雪明。他本來想去她雲地利道的家找她,卻發現家私店二樓有燈光,程雪明正在跟一個男人接吻。周文堂拾起地上一管電芯,擲向家私店二樓的玻璃窗。程雪明看到他。   周文堂飛車回家,把那張床砸爛。他覺得自己很傻,她是一個賣床的女人,床上的歡愉何必帶到床下?何必用承諾捆綁自己?忠心的人和守財奴有什麼分別?人生有三分一時間睡在床上,難道那三分一的時間都是獨睡的嗎?當然不是。   程雪明在三個月期限屆滿的最後一天,跟這個來買床的男人搭上。在此之前,她是遵守承諾的,但是越近期限,她越害怕。李雲志告訴她周文堂這一次是認真的,她更害怕。她無法相信自己可以對一個男人忠誠,她不是這種女人,她害怕長期關係,更害怕被一個男人深深愛著,她過去的一筆風流帳使她無法重新開始。   用情太傷心,她不想受這種煎熬,她不過是一個賣床的女子,床是一個最糜爛的地方,從床上開始的關係,何必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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