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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九》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438 2023-02-05
    里斯本的百年老電車,帶著戈列格里斯回到在伯恩的童年。這輛電車讓他在車上顛簸不停,邊晃邊鳴鈴地穿越巴羅奧爾多區,簡直跟伯恩的老電車沒兩樣。在他還不必買票時,經常花幾個小時搭乘電車,穿過伯恩的長街小巷。同樣的油漆木椅、從車頂垂落的把手旁同樣有個停車拉鈴、司機煞車或加速時同樣的金屬警鈴。直到今天,戈列格里斯依然懷疑警鈴的作用。在他戴上初中校帽時,伯恩的老電車被輕聲平穩的新電車取代。其他的學生為此雀躍不已,不少學生為了等新電車而遲到。對於世界的改變,戈列格里斯說不出什麼話來,心裡卻不是滋味。他鼓足勇氣來到電車停車場,問一位穿制服的人,那些老電車將如何處置,那人回說要賣到南斯拉夫去。他一定看出小孩子的心事,於是轉身走到辦公室,拿出一部老電車模型來。戈列格里斯直到今天依然保存著,像對待一件無比珍貴、無可替代的史前文物,里斯本電車在終點站的環形彎道嘎嘎刺耳停靠時,他恍若見到自己那具伯恩老電車的模型。

  他從未想過,那位眼神無畏的葡萄牙貴族或許已經死了。直到如今站在墓園前,這個想法才在他腦海裡閃現。他忐忑不安地沿著園中小路緩緩而行,在這亡靈之城內有多座醒目的小陵墓。   他花了半小時的時間,來到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高大墓室前,大理石上有日曬雨淋留下的斑斑痕跡。兩塊邊角雕刻紋飾的墓碑嵌在石中,上面那塊石碑上刻著:亞歷山大‧賀拉西歐‧德‧阿爾梅達‧普拉多長眠於此,生於一八九〇年五月二十八日,卒於一九四五年六月九日。瑪麗亞‧皮達德‧萊絲‧德‧普拉多長眠於此,生於一八九九年一月十二日,卒於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碑明顯比上碑明亮,苔蘚也較少。戈列格里斯讀著:法蒂瑪‧艾梅莉亞.克雷門西亞‧格哈多‧德.普拉多長眠於此,生於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卒於一九六一年二月三日。再往下的字體上的銅綠略淡些:阿瑪迪歐‧伊納西歐‧德.阿爾梅達‧普拉多長眠於此,生於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卒於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日。

  戈列格里斯注視著最後一排數字。手裡那本書的出版日期為一九七五年。如果這個墓碑上的阿瑪迪歐.德.普拉多,正是那位在嚴格的科蒂斯文理中學就讀,後來一再回到學校,坐在台階的溫熱青苔上,一再自問如果自己換成另一個人會過何種生活的醫生,這就意味著札記不是由醫生本人出版,而是另有人代勞自費出版。是普拉多的朋友、兄弟或姊妹?要是這個人在二十九年後的今天依然在世,便正是他要找的人。   但墓碑上的名字也可能只是巧合。戈列格里斯希望,這只是恰好與普拉多醫生同名同姓的人,他真希望如此。他感覺得到,一旦確信那位發誓重組陳腐的葡萄牙文、多愁善感的男人早已不在人世,自己無緣與他碰面,他會有多失望。   儘管如此,戈列格里斯還是抽出筆記本,記下墓碑上的所有姓名、出生及死亡日期。這個阿瑪迪歐‧德.普拉多去世時年五十三歲,父親在他三十四歲時辭世。這個父親是否正是書中擠不出笑臉的父親?母親在他四十歲時去世。法蒂瑪‧格哈多很可能是普拉多的妻子,死時年僅三十五歲,那年他四十一歲。

  戈列格里斯的視線再次掃過墓碑,這回他才注意到半隱在野生常春藤下墓基上的一段碑文: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便成為義務。這個普拉多是因為政治理念而犧牲的嗎?一九七四年初,葡萄牙爆發康乃馨革命【註:指一九七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發生的一場左派軍事政變,終結了薩拉查的獨裁政權,實現葡萄牙的自由民主化。革命以和平方式,以花代替子彈實現政權更迭。】,結束了獨裁統治,所以這位普拉多未能親自見證。從碑文上來看,他似乎是為反抗運動而死。戈列格里斯從口袋裡取出書,打量書中的照片。有可能,他心想,這是張反抗運動戰士的臉,也符合他書中壓抑的憤怒。他是詩人與語言神祕論者,執起武器為反抗獨裁者安尼奧德‧奧利維拉‧薩拉查【1889︱1970,葡萄牙前總理,一九三二年建立法西斯性質的國家體制。】而戰。

  他在墓園出囗詢問一名穿制服的男人,如何找出陵墓的所有人,但他的葡萄牙文字彙不足以溝通。他從口袋裡掏出寫著尤利歐.西蒙斯書店前任店主地址的紙條,接著便上路了。   從外觀來看,維托.科蒂尼奧住的房子隨時可能坍塌。房子遠離街道的塵囂,隱匿在層層屋舍之後,房屋基底長滿了常春藤。門上沒有門鈴,戈列格里斯不知所措地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正打算轉身離去時,一道宏亮的聲音從上面窗囗傳下來。   您有何貴幹?   窗框中探出一個滿頭白色捲髮的腦袋,大把白鬍子和頭髮連在一起,鼻梁上架著一副寬邊黑框眼鏡。   關於書的問題。戈列格里斯高舉著普拉多的書,用力大聲喊回去。   什麼?窗口的男人追問。戈列格里斯重複一遍自己的回答。

  腦袋從窗囗消失,大門響起嗡鳴。戈列格里斯走進門廳,四處全是高達屋頂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紅磚地上鋪著一塊快要磨平的東方地毯。空氣中瀰漫著變質的食物味、塵埃及菸草味。白髮老人出現在嘎吱作響的樓梯上,深黃色的牙齒間叼著一根菸斗,身穿粗方格紋襯衫,燈心絨褲子幾乎磨平,洗得褪色的襯衫早分辨不出原色調,腳上的拖鞋沒有綁鞋帶。   你是誰?重聽的老人大聲質問,濃眉下讓人想起琥珀石的淡褐色眼睛惱怒地盯著來者,彷彿被人打擾了安寧。   戈列格里斯遞上西蒙斯的信。我是瑞士人,他先以葡萄牙文自我介紹,再用法語補充:古語言學者,正在尋找這本書的作者。看到科蒂尼奧沒反應,他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我沒聾,老人以法語打斷他,皺紋縱橫、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聾?那是他懶得聽胡扯時用的妙招。

  他的法語有一種奇特口音,但說得慢條斯理,有條不紊。他快速瞥了一眼西蒙斯的紙條,目光再朝走道盡頭的廚房示意一下,先行走了過去。餐桌上擺著打開的沙丁魚罐頭,旁邊有半杯紅酒和一本攤開的書。戈列格里斯走到桌子另一頭坐下。老人走過來,做了一件戈列格里斯意料不到的事:他伸手摘下戈列格里斯的眼鏡給自己戴上,然後狡黠地眨了眨眼,左看右看,手中一邊晃著自己的眼鏡。   看來我們有共同之處。他把眼鏡還給戈列格里斯時說。   同樣戴著厚鏡片走過世界的兩人科蒂尼奧臉上的緊張和提防立刻消失了,拿起了普拉多的書。   他一言不發地打量醫生的照片好一會兒,其間曾經站起來,像夢遊般魂不守舍,給戈列格里斯一杯葡萄酒。一隻貓咪悄悄鑽進來,磨蹭他的腿。他沒注意貓,取下眼鏡,用拇指和食指壓著鼻梁根部,這動作讓戈列格里斯想到多夏狄斯。落地座鐘的滴答聲響自隔壁房間傳來。老人扣了扣菸斗倒出菸灰,從書架上取下菸絲填滿。又過了一陣子他才開始說話,輕飄飄的聲音宛如來自遙遠的回憶。

  要說我認識他並不對,我們從未打過交道。不過,我的確在他的診所門囗見過他兩次。他身穿白袍,眉毛高豎著等待下一個病人。當時我姊姊因黃疸病和高血壓找他看病,我陪她去過。她深信他,我相信她有點迷戀他。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充滿男人味,有讓人著魔的魅力。他是鼎鼎大名的法官老普拉多的兒子。法官結束了自己的性命,有些人說他無法繼續承受駝背之苦,另一些人則猜測他無法原諒自己為獨裁者效力。   阿瑪迪歐.德.普拉多一直廣受愛戴與敬重,直到他救了一位人稱里斯本屠夫的祕密警察魯伊.路易斯.門德斯一命為止。那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事,我剛過五十歲生日。那件事後大家開始迴避他,傷透了他的心。從此他開始在暗地為反抗組織工作,似乎希望藉此贖罪。直到他死後,這事才水落石出。據我所知,他死得突然,死因是腦出血。那是革命爆發前一年的事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直跟崇拜他的胞妹安德里亞娜生活在一起。

  一定是她讓這本書得以付梓。我都猜得出是誰印的,但那間印刷行早已不在了。這本書在出版幾年後曾出現在我的書店裡。我把它塞進一個角落,沒有讀。我有點討厭這本書,又說不上來理由。也許是因為我一直不喜歡安德里亞娜吧。基本上我不認識她,但她是醫生的助手,我兩次去診所,她對病人盛氣凌人的態度令我反感。或許我看人有誤,但我始終這麼認為。   科蒂尼奧翻了幾頁說:看來寫得不錯,標題也很好。我真不知道他會寫作。您從哪裡弄到這本書的?為什麼要找他?   戈列格里斯講給科蒂尼奧聽的故事,和他在夜車上告訴西爾維拉的略有不同。這回特別提到在科欽菲爾德大橋上與神祕葡萄牙女子偶遇,還提到寫在自己額頭上的電話號碼。   您還保有那個號碼嗎?老人問,這個故事精采到讓他新開了一瓶葡萄酒。

  戈列格里斯費了點時間找筆記本,但他隨即察覺自己做得過火了,摘眼鏡的舉動讓他相信老人會撥打這個號碼。西蒙斯說他瘋瘋癲顛,並不代表他人老糊塗,不是這麼回事。看來老人孤獨地與貓生活在一起,讓他失去與人疏遠或親近的感受。   沒了,戈列格里斯說找不到那個電話號碼。老人回答說可惜,看來一點都不相信他。對坐的兩人頓時形同陌路。   電話簿上找不到安德里亞娜.德.阿爾梅達.普拉多的名字。一陣短暫尷尬結束後,戈列格里斯說著。   這說明不了什麼,科蒂尼奧悶悶不樂地哼著。要是安德里亞娜還活著應該八十歲了,很多老人會取消自己的電話號碼,他前一陣子就這麼做。如果她已作古,名字自然會刻在墓碑上。醫生居住和工作的地址?已經四十年過去,他記不得了,大概在巴羅奧爾多區吧。不過那棟房子應該不難找,房子外牆貼了很多藍色瓷磚,而且附近只有那麼一棟藍色屋宅,起碼當時是如此。大家管叫那裡叫藍屋診所。

  戈列格里斯在一小時後與老人道別時,兩人的距離再次拉近了。粗魯的距離感與冷不防的同謀交情在科蒂尼奧的舉止中不規律地交替,讓人捉摸不透其突然轉變的原因。戈列格里斯在屋裡轉了一圈,為視線所及都是書而驚嘆不已,這裡簡直是座圖書館。這位老人博覽群書,收藏的初版書籍數之不盡。   老人對葡萄牙姓氏瞭如指掌,戈列格里斯因此得知普拉多是個古老的宗族,一直可回溯到胡安.努內斯.德.普拉多時代,也就是葡萄牙國王阿方索三世的孫子。瑪麗安娜.埃薩的家族則可回溯到佩德羅一世及伊內斯德.卡斯特羅時代,是全葡萄牙最顯貴的姓氏之一。   我的姓氏自然無疑更古老,與王室也沾親帶故。科蒂尼奧說著,自嘲地停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聽出他語調裡的驕傲。   他羡慕戈列格里斯在古語言方面的專精。送戈列格里斯到門口時,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希臘文和葡萄牙文的《新約聖經》。   天曉得我幹嘛要送你這本書,他說:反正就送給你了。   走過院子時,戈列格里斯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這句話,也忘不了老人將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將他推出門外。   嘎嘎作響的電車穿過剛降臨的薄暮。戈列格里斯心想,別寄望在晚上去找到那棟藍色房子。這一天似乎漫無止境,現在他疲憊地把頭靠在凝結水氣的車窗。這可能嗎,他剛到這座城市才幾天而已?自他把拉丁文課本留在講台上也不過才四天,還不到一百個小時。他在里斯本最著名的羅西歐廣場下了車,拎著從西蒙斯舊書店買來的沉沉一袋子書朝旅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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