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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4263 2023-02-05
    戈列格里斯在事後曾想過,要不是第二天早上里斯本沉浸在迷人的陽光中,事情可能會有一番轉機。也許他會直接去機場,搭下一班飛機打道回府。但這股陽光讓人無法轉身離去,那光芒讓過去的一切變得遙不可及、近乎虛幻,讓人執意將過去的陰影一掃而盡,讓人只能動身朝未來奔去,不管何去何從。漫天飛雪的伯恩如此遙遠,戈列格里斯難以相信,在科欽菲爾德大橋遇見那名神祕葡萄牙女之後才過了三天而已。   用過早餐後,他打電話給西爾維拉,一名女祕書接了電話,他請她幫忙推薦會講德語、法語或英語的眼科醫生。半小時後,他接到祕書回電。祕書轉達了西爾維拉的問候,並介紹女醫生給他。她是西爾維拉的姊姊的眼科醫生,在孔布拉大學【註:孔布拉大學(Universidade de Conmbra),創建於西元一九二〇年。是葡萄牙歷史最悠久的大學。】和慕尼黑大學的醫院工作過一段時間。

  診所位在古堡後面的阿爾法瑪區,里斯本最古老的城區。戈列格里斯在的陽光中慢慢行走,盡早避開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有時他停下來,用手揉著厚鏡片後的眼睛。這裡就是里斯本在他打量學生時突然從人生的終點回頭看清自己,又因為他偶然獲得一本看似專門為他而寫的葡萄牙醫生的著作,便決定前來的城市?   他一小時後走進的房子,完全不像女醫生的診所。深色的木質地板、牆上的原創畫作,及厚重的地毯,讓人覺得置身貴族之家,所有東西井然有序,靜靜地克守己職候診室裡空無一人,戈列格里斯絲毫不以為奇。生活在這種房子裡的人無須靠為人看病維生。接待櫃台後的女人說瑪麗安娜.埃薩女士馬上就到,沒再多說醫生的事。唯一能看出這裡在營業的東西,是個滿是名字和數字的閃亮螢幕。戈列格里斯想起簡樸到略顯寒酸的多夏狄斯診所,還有他莽撞的女助手,忽然感到一股背叛之意,當大門開啟,醫生出現時,他很高興不必繼續沉浸在不理智的感受中。

  瑪麗安娜.昆賽桑.埃薩醫生的眼睛大而黑,讓人產生信賴。她的德語流利,偶爾才會出個小錯。她把他當成西爾維拉的朋友問候,也知道戈列格里斯來此的原因。她問他,怎會特別為一副壞掉的眼鏡感到遺憾?像他一樣有深度近視的人,當然隨時需要一副備用眼鏡。   戈列格里斯即刻平靜下來,感覺自己深陷在她桌前的沙發裡,希望永遠不必再站起來。女醫生耐心地問診,彷彿願意為他付出所有的時間,這種感覺他從未在其他醫生那裡經歷過,也包括多夏狄斯。這感覺顯得不真實,恍若在夢中。他原本以為她會測量他的備用眼鏡,做一般的視力檢查,給他一張處方,打發他去眼鏡行,但她卻聽他講述近視的歷史,一段接著一段,一個憂慮接著一個憂慮。最後他把眼鏡遞給女醫生時,她打量著他。

  您是那種睡不好的人。她說,請他來到房間另一邊的儀器旁。   檢查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這裡的儀器看上去和多夏狄斯的完全不同。瑪麗安娜仔細檢查他的眼底,儼然在探查一片新領域。最令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視力測驗重複做了三次,中間還會休息一下,讓他走走,還聊到他的職業。   視力如何,取決於許多因素。她注意到他訝異的神情,微笑起來。   檢查出來的屈光度竟和從前相差甚遠,左右兩眼的視差比先前更大。瑪麗安娜看出他的困惑。來試試看吧。她說著,輕輕碰觸他的手臂。   戈列格里斯猶疑在抗拒與信任間,最後信任占了上風。醫生給他一張眼鏡行的名片,接著打電話給眼鏡行。葡萄牙語的力再次出現,正是那名神祕葡萄牙女子在科欽菲爾德大橋說出葡萄牙語幾個字時的魔力。驀然間,他身處在這座城市有了意義,此意義並非無法言喻,反而屬於一種不該用力量強制,而該用文字掌握領會的意義。

  要兩天時間,女醫生放下聽筒後說:凱薩說沒法更快了。   戈列格里斯將手伸進外套囗袋,拿出普拉多的札記,把那個奇怪的出版社名稱指給醫生看,講到自己在電話簿上找不到這家出版社的事。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看來像是自費出版。   還有這個紅雪杉,要是代表什麼隱喻,我一點都不奇怪。   戈列格里斯早想這麼說,或許那是種隱喻,或是解開某個祕密的密碼,不管是個殘忍還是美麗的祕密,它將一段活生生的故事藏在絢麗且凋萎的葉叢下。   醫生走進另一間房,拿一本地址簿回來。她打開簿子,手指在紙上滑動。   這裡,尤利歐.西蒙斯,她說:先夫的一位老友,是個古書商,對書懂得比一般人都多,多得不可思議。   她寫下地址,告訴戈列格里斯書店的位置。

  代我問候他。戴上新眼鏡後再過來一下,我想知道檢查結果是否正確。   戈列格里斯在樓梯間轉身時,她還手扶著門框站在門邊送他。西爾維拉跟她通過電話,她大概也知道自己遠走高飛的事。他很想親囗告訴她這件事。他下樓的腳步猶疑不決,像是不願離去。   一層白色薄紗籠罩天空,燦爛的陽光暗淡了些。眼鏡行距離太迦河渡囗不遠。聽到戈列格里斯說剛從哪裡過來,原本悶悶不樂的凱薩.桑塔倫臉上開始綻放笑容。他看一下處方,用手掂了掂戈列格里斯帶來的眼鏡,然後用生硬的法語告訴戈列格里斯,新眼鏡可以用輕點的鏡片與輕型鏡框來配。   短短時間之內第二次有人質疑康斯坦丁.多夏狄斯的專業診斷。戈列格里斯感覺有人奪走了他至今的生活,在記憶所及,他鼻梁上總是架著厚重的眼鏡。他毫無把握地試過一副又一副的眼鏡,最後只好任由滿囗葡萄牙文、說話宛如瀑布流洩的眼鏡行助手連哄帶勸地訂下一副紅色細邊眼鏡,對他寬闊四方的臉來說太過新潮,也太過時髦了。在走去位於巴羅奧爾多區的古董書店的路上,他一再告誡自己,新眼鏡只能備用,平日不需要派上用場。直到站在占書店前時,才重新找回內心的平衡。

  西蒙斯先生是個結實的男人,尖鼻黑眼,眼裡流露出狡黠機智。瑪麗安娜已經打電話交代過了。戈列格里斯心想,看來半個里斯本城的人都來此為他通報過,也轉述過他的故事了,一路上的行程像是為他訂好了在他記憶中從未有過類似的經歷。   紅雪杉西蒙斯表示,他在圖書業打滾三十年,從不知道有這家出版社,這點他確信無疑。文字鍊金師他也未曾聽說過這個書名。他翻開幾頁,隨囗唸了幾句。戈列格里斯覺得,西蒙斯似乎在等待記憶浮現。他又看了一眼出版日期:一九七五年。那時他還在波特【註:波特(Porto)自古以來就是葡萄牙北方的大港,也是聞名的葡萄酒產地,商業活動非常繁榮,至今仍是葡萄牙第二大城。】當學徒,不可能聽說一本自費出版的書,更別提是在里斯本印刷的書。

  真有人知道的話,他一邊說一邊往菸斗裡填滿菸絲,只能是老科蒂尼奧了,這家書店從前是他的。他年近九十,精神不太正常,不過對書的記憶驚人,簡直是個神人。我沒辦法打電話給他,他基本上聽不見,但我寫幾句話讓您帶去。   西蒙斯走到角落的書桌前,在一張便條紙上寫了些字,擱進信封。   對他得有點耐心。他把信封交給戈列格里斯時說:他這輩子遇到過不少倒楣事,是個憤世嫉俗的老人。不過要是順著他的話,他會相當友善。只是你永遠不知道,哪些話才會順他的心。   戈列格里斯在古書店逗留許久,他一向習慣透過書來了解一座城市。學生時代第一次出國是去倫敦,在回加萊(Calais)的渡輪上,他才發現,在倫敦的三天除了青年旅館、大英博物館及無數的書店外,自己在那座城市什麼都沒看到。在別的地方也看得到這些書啊!別人搖著頭說,對他錯失美景惋不已。沒錯,但這些書偏偏在這裡。他馬上反駁。

  現在他又站在高達屋頂的書架前,上面清一色堆放著他根本看不懂的葡萄牙文書籍,卻感到自己正與這座城市接觸。清晨他離開旅館時,覺得應該盡找到普拉多,找出停留在這座城市的意義。然後他遇到紅髮黑眼、穿黑絲絨大衣的瑪麗安娜.埃薩,現在又來到這些有原書主簽名的舊書前,不由地想起自己拉丁語教材上阿奈麗.衛斯的筆跡。   《大地震》(O Grande Terramoto)。他除了知道一七五五年里斯本發生一場讓全城毀滅,也讓信徒對上帝的信仰嚴重動搖的大地震外,其他一無所知。他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旁邊的書因此略微傾斜,書名是《黑死病》(A Morte Negra),敘述十四與十五世紀里斯本爆發的瘟疫。戈列格里斯把兩本書夾在腋下,走到擺放文學書籍的另一側。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詩人、作家。】、薩德.米蘭達【1481?︱1558,葡萄牙文藝復興時期第一位詩人。】、塞爾帕.平托(1509︱1583,中世紀葡萄牙冒險家。】,還有卡斯特洛.布蘭科【1825︱1890,葡萄牙中世紀小說家。】,都是他聞所未聞的嶄新世界,連芙羅倫斯也未曾向他提過。他看到埃薩.德克羅茲【1845︱1900,十九世紀葡萄牙重要小說家。】的《阿馬羅神父之罪》時猶豫了一下,彷彿這是本禁書。最後他還是從書架上取下,與另外兩本放在一起,然後他終於站到費爾南多.佩索亞【1888︱1935,葡萄牙詩人與作家。】的《惶然錄》面前。說來不可思議,他就這麼來到了里斯本,想都沒想過這裡正是《惶然錄》的主角會計助理貝爾納多.索阿雷斯所在的城市。小職員在鍊金街工作,藉由他來紀錄佩索阿的思想,他的孤寂的思想遠甚他生前與死後世界中的所有思想。

  真的那麼難以置信嗎?描繪中的原野之綠,比真實之綠更濃烈佩索阿這句話曾導致他和芙羅倫斯起了多年相處中最尖銳的一次衝突。   那次她跟幾個同事坐在客廳,笑語和杯觥交錯聲清楚可聞。為了拿本書,戈列格里斯極不情願走進去,剛好聽到有人唸那一句。寫得妙!芙羅倫斯的一位同事高聲讚嘆,他晃著藝術家的蓬鬆亂髮,將手搭在芙羅倫斯光滑的手臂上。只有少數人懂得這句,戈列格里斯說。屋裡頓時尷尬得鴉雀無聲。那你就是少數人之一了?芙羅倫斯尖聲反問。戈列格里斯刻意慢慢從書架上取下書,然後一言不發走了出去。好幾分鐘後,他才聽到裡面重新響起說話的聲。   之後不論他在何處看到這本《惶然錄》,都會立刻閃開。兩人未再談起這段插曲,並且跟所有擱置不理的事一樣,在離婚時被擱到一邊。現在,他從書架上抽出這本書。

  您知道嗎,我覺得這本不可思議的書像什麼?西蒙斯將價格敲入收銀機時說:就像普魯斯特寫出《蒙田隨筆》。   戈列格里斯拎著沉重的袋子走到卡蒙斯紀念碑旁的加勒特大街時,已經累得快昏倒了,但他不想馬上回旅館。他想與這座城市更接近,希望感受更多,才能擔保今晚不再打電話去機場訂回程機票。喝了杯咖啡後,他搭上駛往貝拉茲雷斯墓園的電車。維托,科蒂尼奧那個老瘋子住在那附近。他或許知道一些普拉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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