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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

里斯本夜車 帕斯卡.梅西耶 5102 2023-02-05
    回憶的撞擊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他還記得,這是他與前妻第一次一起前往的陌生城市所抵達的第一座車站。他當然忘不了。只是沒想到,時間似乎回到了當初。車站裡依舊是綠色的鋼梁桁架、紅色管子、圓拱、透光的屋頂。   芙羅倫斯第一次坐在他的廚房裡吃早餐,腿屈著,手臂摟著膝蓋,突然說:我們去巴黎吧!   妳是說   沒錯,現在,馬上走!   她曾是他班上的學生,相貌漂亮,老是頂著凌亂沒梳理的頭髮,張揚的性格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剛過了一季,她的拉丁文和希臘文就成了班上的頂尖。那年他第一次走進希伯來文選修班時,她就坐在前排但戈列格里斯作夢都想不到,這會和他的人生有關。   接著是高中畢業考。之後又過了一年,他們在大學咖啡廳重逢,一直坐到被人轟走。

  你真是瞎了!她摘下他的眼鏡說:你那時竟然沒意識到!大家都知道,每一個人!   沒錯,此刻他坐在駛往巴黎蒙帕那斯火車站的計程車裡,心想:他正是對這種事毫無感覺的人,這種人認為自己平淡無奇,根本不相信居然會有人對他產生強烈的情感,喜歡他這種人!而他與芙羅倫斯的關係,到頭來他還是對的。   妳從未在意過我。五年的婚姻走到盡頭時,他對她說。   這是他們一起相處的光陰中,他對她的唯一指責。這句話宛如一場烈焰,將一切燒成灰燼。   她盯著地面。他指望聽到反駁,但她一言不發。   圓頂餐廳。戈列格里斯萬萬沒料到,計程車會沿蒙帕那斯大街行駛,更沒料到會再次看到這間餐廳。兩人分居的事正是在那裡談定,縱使他們一句話都沒說。他讓司機稍停,默默注視餐廳的紅色遮陽棚片刻,黃色字母左右兩側依然有三顆星。準博士生受邀參加羅曼語學術會議是份榮耀。電話那頭的芙羅倫斯情緒高昂,近乎歇斯底里,使得他猶豫著,週末是否該如約去接她。後來,他還是去了,還在這家大名鼎鼎的餐廳裡認識她的新朋友。一踏進餐館,撲鼻而來的佳餚美味和上等葡萄酒的香氣便告訴他,他與這裡格格不入。

  請稍等。他跟司機交代完後便走進去。   一切都沒改變,他馬上找到那張桌子。他這位穿著不合宜的人曾在那張桌前與那些狂妄自大、號稱文學家的傢伙們一較長短。他擋住行色匆匆的服務生時,想起當年爭論的題目:他先談希臘詩人賀瑞斯(Horace),又談莎孚(Sappho)。沒人比得上他,他一篇篇引用原文,一口伯恩腔把西裝革履、滿嘴至理名言的索邦(Sorbonne)大學秀才們一個個打得落花流水,直到在座的人啞囗無言為止。   回程途中,芙羅倫斯獨自坐在餐車裡。他的怒氣這才逐漸平息,並且開始難過起來。他實在沒必要這樣與芙羅倫斯過不去,但事已至此。   戈列格里斯沉浸在回憶中,一時忘了時間。現在只有靠計程車司機使出渾身解數冒險飇車, 才能準時趕到火車站。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上車廂,坐下來時火車正好開動,朝依倫駛去。在日內瓦時的感受再次浮上心頭:是火車決定這段旅程,不是他自己,這段清醒且真實的旅程一小時繼一小時、一站接一站,帶他遠離到目前為止,自己所過的日子。還有三小時抵達波爾多,之後再沒有中斷行程回頭的可能了。

  他看了一下手錶。放學了,他一整天都沒待在學校,這還是第一次。此刻應該有六名希伯來語課的學生正在等他。下午六點,在連續上完兩堂課後,他常跟學生們到咖啡廳小憩,談論《聖經》中歷史的發展與巧合。露絲高琪和大衛.理曼兩個準備研究神學的學生,也是班上最用功的學生越來越常找理由缺席。一個月前他向露絲與大衛問起此事,原來,他們擔心戈列格里斯會奪去他們心目中的某些東西;他們的回答閃閃躲躲。大家當然可以用語文學分析《聖經》,但那畢竟是《聖經》啊。   戈列格里斯閉目想像自己向校長推薦繼任人選,讓一名神學院的女學生來擔任希伯來文教職。女學生也是他以前的學生。她有一頭銅色秀髮,上課時正坐在芙羅倫斯的位置上。他希望這並非巧合,可事與願違。

  有一會兒他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後他看到葡萄牙女人的臉從毛巾後露出來,白皙的肌膚近乎透明。他又站在學校廁所的鏡子前,再次意識到自己不願擦掉神祕女人寫在額頭上的電話號碼。想像中他再次從講台旁起身,從掛勾上取下濕淋淋的大衣,走出教室。   葡萄牙語。他吃驚,睜開眼,望見窗外的法國平坦風景,太陽正朝地平線落下。那似旋律的字眼消失在夢般的視野中,瞬間失去了所有意義。他試圖尋回那心醉神迷的聲音,捕捉住的僅是瞬間消逝的回聲,他枉費心機的努力更讓他覺得,促成這段瘋狂旅程的寶貴字眼逃得越來越遠。即便他知道語言教材的女講師如何唸出這字眼,也無濟於事。   他走進洗手間,把臉埋在帶氯的水中許久。回到座位上後,他從旅行袋中取出葡萄牙貴族的書,開始翻譯下一個段落。起初只是尋求解脫,使勁讓自己投入其中,讓尚未從恐懼中平復的自己仍繼續堅信這趟旅程。第一句剛翻出來,他便受文字深深陶醉,情形和昨夜在家中廚房一樣。

靜默的高貴   誰要是相信,徹底改變慣常生活的關鍵時刻必定驚天動地、內心情緒強烈激盪,便是大錯特錯。不過是醉醺醺的記者、對閃光燈上癮的電影製作人和作家編造出來的低俗童話。這些人腦袋裡裝的都是小道消息。事實上,真正牽動人心的生命經歷往往平靜得不可思議,既非轟然作響、火花四濺,更非火山爆發,經驗發生的片刻往往不引人注目。當其革命性效應發揮作用,讓人生進入嶄新的一頁,帶來全新的生命旋律,而這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超凡脫俗的高貴正在這神奇的靜默中。   戈列格里斯的視線不時偏離文字,望向西邊。從朦朧餘暉中可以隱約感覺到大海。他把字典推到一邊,閉上眼睛。   要是能看一眼大海該多好!母親去世前半年,她意識到自己來日不長時曾這麼說。可是我哪有錢?

  哪家銀行會為這種事借錢給我們?戈列格里斯聽到父親說。   戈列格里斯對這聽天由命的虛弱嘆息感到氣惱。他當時還是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學生,卻做出一件連自己都大吃一驚的事。之後他再也無法擺脫那件事或許從未發生過的感覺。   那是三月底,一個早春的日子,大家將大衣掛在手臂上,和煦的風穿過教學大樓敞開的窗囗湧進來。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主樓空間有限,幾年前加蓋了這棟簡易樓房,後來在學校形成一項傳統:高年級學生必須在此度過最後一年。進簡易教學大樓上課,儼然成了學生畢業考試的第一步。大家憂喜參半。再過一年就要結束只剩一年。畢業班學生們躊躇的心情,從他們朝教學大樓走去的模樣便一目了然:漫不經心,又膽戰心驚。即便在四十年後,在駛往依倫的火車上,依然深藏在戈列格里斯體內。

  下午第一堂課是希臘文。教課的老師是校長,也是凱吉的前任。校長寫得一手漂亮的希臘文,端端正正地畫出那些希臘字母,尤其帶圓弧的字母,譬如Ω和Θ,遇到H便往下用力一劃簡直是純粹無缺點的書法作品。校長喜愛希臘文,卻以錯誤的方式熱愛,戈列格里斯坐在教室後排想著。那種喜愛是種虛榮,絕非對文字的頂禮膜拜,否則戈列格里斯不會對校長那麼反感。校長如名家氣派般在黑板上寫下最生僻、最複雜的動詞型態時,不是出自對希臘文字的崇敬,而是對懂得如此淵博文字的自己仰慕不已。希臘文成為他用來點綴自己的裝飾品,正如他那條年復一年穿戴在身、一成不變的蝴蝶領結。文字從他戴著印戒的書寫之手中緩緩流出,彷彿也變成了印戒般的虛榮飾品。一樣顯得多餘。依此而言,希臘文字不再是真實的希臘文字,印戒上的金粉腐蝕了希臘文字的元素,並能證明一點,他不過是為了自己才去愛希臘文。古希臘文學作品之於他,不過是精緻家具、上等葡萄酒和高雅的禮服。在戈列格里斯看來,自鳴得意的校長竊取了悲劇之父阿奇里斯(Aeschylus)與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的索福克利斯(Sophocles)的詩句,他根本不了解古希臘戲劇。這麼說未必正確,校長還是熟悉那些作品,經常帶團去希臘做文化巡禮,每次歸來皮膚總曬得黝黑。戈列格里斯說不出校長缺欠什麼,但他對古希臘戲劇就是一竅不通。

  戈列格里斯朝教學樓大開的窗向外望去。他想起母親的話,讓他對校長的自負憤怒不已,雖然他無法解釋兩者間的關係。他緊張得心驚膽跳,瞥了一眼黑板,確認校長在寫完那段話轉身向學生解釋之前,還需要一點時間。其他同學還趴在桌上振筆疾書之際,他無聲無息地推開椅子,翻開的作業本仍攤在桌上。他緩緩挪動腳步,心情如臨大敵,像是在防備敵人突襲,然後他兩步衝向敞開的窗,攀上窗框,兩腿甩出窗外翻身而出。   他最後看到愛娃詫異又忍俊不住的臉。這個紅髮女孩一臉雀斑,有輕微的斜視。平日那對斜眼除了譏笑之外,從未正眼瞧過他這個鼻梁上架著厚重眼鏡、醜陋的鏡架是保險公司給付的男生。愛娃平日看他的眼神,讓他喪盡自信。此時她朝鄰座女生轉過身,對著女孩的頭髮低聲嘀咕。不可思議!她肯定這麼說,任何時候她都這麼說,因此有個綽號叫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她聽到這個綽號時也是如此反應。

  戈列格里斯快步朝貝恆廣場走去。那天廣場上有市場,攤位櫛比鱗次,行人只能緩緩前行。人潮把他擠到一個攤位邊上。他站好,眼光剛好落在打開的收銀台上,那是個簡單的金屬盒,一邊放硬幣,一邊放紙幣,已有厚厚一疊紙幣放在裡面。女攤販剛好彎下腰,忙著收拾地上的東西,罩在粗布格子裙下的大屁股往上翹著。戈列格里斯慢慢接近收銀台,一邊挪動一邊左右察看,然後跨兩步來到攤位後面,抓起一大把紙鈔之後立刻混入人群中。他氣喘吁吁地跑到通往火車站的小路時,才強迫自己放慢腳步,等候有人在他身後大喊,或一把將他拿下。然而,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們住在雷爾街一棟灰暗的出租公寓裡,牆面是已經變髒的粗灰泥。戈列格里斯一踏進從早到晚散發著包心菜味的門廳時,似乎已看見自己衝進母親的病房裡,要給母親一個天大的驚喜:她快要去看大海了!就在他衝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卻猛然驚醒:這根本行不通,荒唐至極!他要如何對父母親解釋從哪裡突然弄到這麼多錢?他從來沒撒謊過。

  在回到貝恆廣場的路上,他買了個信封,將紙鈔全塞進去。走回攤位時,他看見穿格子裙的女攤販正淚眼汪汪。他買了些水果,趁她到另一角落秤重時,將信封塞到蔬菜堆底下。在下課時間結束之前他回到學校,躍過敞開的窗子,回到座位上。   不可思議!愛娃看到他時這麼說著,眼神多了幾分敬佩。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剛才那一個小時裡的經歷,讓他認識了他自己。這份認知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驚奇,在他心底迴響了數週之久。   火車離開波爾多站,駛往比亞里茲(Biarritz)。夜色已近,戈列格里斯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要是當年那個從收銀盒裡偷錢的小孩決定了他的人生,而不是對沉默的古老語言如癡如狂、視古老語言高於一切的孩子,那他會變成怎樣的人?當年那次出逃和這次有何共同之處?兩者是否真有關連?   戈列格里斯拿起普拉多的書,找到上次在牡鹿胡同的西班牙書店裡,店主翻譯的那段簡要紀錄:   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餘的該如何處置?   在比亞里茲火車站上來了一對男女。他們站在戈列格里斯身邊的座位旁,談著兩人預定的車位。Vinte e oito.戈列格里斯花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他們交談的字眼是葡萄牙文,也證實了他的猜測:二十八。他全神貫注聆聽兩人交談,在接下來半小時中還不時辨認出個別的單字,不過能辨識的並不多。明天早上他將抵達一座城市,那裡大多數人說的話如同他耳邊沙沙的雜音。他想到布本貝格廣場、貝恆廣場、聯邦階地,還想到科欽菲爾德大橋。窗外天已漆黑。戈列格里斯摸著身上的現金、信用卡及備用眼鏡,忽然感到不安。   火車駛進昂達伊(Hendaye),那是法國邊境的一座小鎮。車廂空了下來。葡萄牙人見狀嚇得抓起架上的行李。還沒到依倫(Irun)呢。戈列格里斯告訴他們,這是他跟著葡萄牙語言教材學的,只是換了個地名。葡萄牙人猶豫片刻,或許是因為他笨拙的發音與緩慢拼湊出來的那串話吧。兩人朝外面打量了幾眼,才看到站台上的站牌。女人說:多謝。戈列格里斯回答:不客氣。葡萄牙人重新坐下,火車繼續行進。   戈列格里斯大概再也無法忘卻剛才那一幕。這是他在現實世界裡說出的第一句葡萄牙文,而且管用見效。文字有其效力,能讓人停下、讓人起動、把人逗笑或惹哭。從孩提時起,他便發現了語言的神祕,並且一再讓他感動。文字是怎麼做到這點的?這不是魔術嗎?但在此刻,文字比以往更玄妙,因為直到昨天,他還對這些文字一無所知。就在幾分鐘後,他的腳踏上依倫火車站的月台,所有恐懼一掃而空。他滿懷著信心走向臥舖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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